岳德虎
(柳州職業(yè)技術學院,廣西 柳州 545006)
木齋先生認為中國文學總體上發(fā)生過三次自覺——建安曹魏、盛唐與盛宋三個時代,這樣的分法代際分明,但從其論述對盛唐文學自覺的內(nèi)容看,則更多傾向于初唐,科舉制度興起刺激了下層學士文人的文學取向,進而促進了盛唐的文學自覺[1]。從史實來看,在唐高宗和武則天的努力經(jīng)營下,科舉晉升的初唐學士比任何時候更具政壇與文壇優(yōu)勢,成為一個宮廷內(nèi)部獨特的階層,代表著整個國家的政策文風導向,他們的詩歌作為一種程式化的社交形式,形成一種包容多種目標的自覺藝術形式,為廣大范圍的中國文人所實踐[2]。查閱近年來有關初唐學士詩的研究,多聲律演變、詩體形式、審美藝術、窮且益工等的闡釋。就“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理論角度看,這種形而上的思考更多重視人的功能,基本忽略“文”的“自覺”。整體上對初唐“文”的“自覺”缺少必要的重視與探討,故重形式、輕本體的研究現(xiàn)象較為突出。在此,本文以肖瑞峰等人認為沈佺期詩歌“初步達到了情、氣、辭、體的統(tǒng)一配合,……使詩歌內(nèi)質提升了高度”[3]為基礎,結合其詩“麗”的后世品評,厘清其詩“麗”與初唐政治的關系,按照曹丕“詩賦欲麗”——“文學自覺”的標志性理論,探討初唐“歷史縱深感”的“文學自覺”,還原其歷史生態(tài)的原貌,力圖走出上述初唐詩歌研究的思路苑囿,明確初唐“文學自覺”形成的內(nèi)外合力,揭示沈佺期詩“麗”對初唐“文學自覺”的標志性作用。
唐初依隋舊制,開科取士雖有進步,但傳統(tǒng)士族的門閥制度和觀念在初唐社會仍有著深刻的影響[4]。唐太宗為了審定舊時士族郡姓,在貞觀八年(634)命高士廉等定天下士族,當看到《士族志》修成時,崔民干被列為第一等,提出《士族志》要“崇重今朝冠冕,……不須論數(shù)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級”(《舊唐書》卷六五《高士廉傳》)。顯慶四年(659),唐高宗下詔改《士族志》為《姓名錄》,為新興地主階級和平民階層有了晉升士族的機會。為了進一步對抗傳統(tǒng)的士族制度,高宗武后則直接把科舉放在第一位,“永隆中以文章選士,及永淳之后,太后君臨天下二十余年,當時公卿百辟無不以文章達”(沈既濟《詞科論》),從而促進了科舉“為全國人民出仕之唯一正途”。新興地主階級和下層平民為了晉升宮廷,擁有政治上的主動,不約而同地投向了科舉,從而實現(xiàn)人生的“第一個小目標”。以沈佺期所處的高宗武后朝來看,中舉的學士逐漸形成一個以武則天為核心、新舊士族與新興庶族知識分子為基礎的政治生態(tài)圈。與此伴生的宦海沉浮、政治激蕩、文化傾向、審美趣味等互融交織,不斷刺激著新興文人學士的自豪感和滄桑感,他們的宮廷身份日益成為奮爭的核心。這其中的復雜性、關聯(lián)性梳理如下。
從初唐時期學士階層的出身來看,高宗武后朝多非舊時高門,多以科舉仕進,個個才思過人,名噪一時。但門第的低位促使他們不得不憑借“文章”優(yōu)勢,借助武后革命,以文學晉升宮廷,獲得參與朝廷任職高層的基礎和機會。而武則天具有特殊才能,有政治天賦,非常善于操縱宮廷的權力結構,在這些學士文人中舉之后大力擢升,不但讓他們擺脫初唐士人對門閥制度的依托,并令他們“密令參決,以分宰相之權”(《舊唐書》卷八十七),在制定政策方針時甚至“獨與北門學士議其制(指明堂制度),不問諸儒”(《資治通鑒·唐紀二十》),把科舉士子的政治參與作為打擊舊宦海的利器,從而確保自己一步步登上權力頂峰[5],實現(xiàn)了表面上的“雙贏”。在消滅以關隴集團為代表的舊有貴族之后,為了鞏固勝利成果,強化政權,文化上的照應首當其沖,特別是在武則天稱帝前后,更需要通過文化張揚來標榜文化武功、潤色鴻業(yè),強調(diào)其稱帝的合法性和現(xiàn)實管理朝廷的合規(guī)性。這些新晉士子面對宮廷的紛爭和自我的政治需要,醉心于皇恩浩蕩、富貴榮華,自然會努力跟隨武則天的文化審美指引和潤色鴻業(yè)之需。沈佺期正是因為此點,憑借個人超高的領悟與表達能力,屢屢得到武后的賞識,確立了其文學思想及行動,能夠成為初唐“文學自覺”的政治基礎。
在封建時代,皇帝的風格喜好必然會成為宮廷追求的方向與模范。唐太宗極力贊頌曹氏父子與建安文學“三祖葉其高韻,七子分其麗則……彬蔚之美,競爽當年”,直接以“麗”高標,極大推動了初唐詩歌的流變與走向?!坝⒆碎g出,表麗縟于先程……朝野景從,謠習浸廣”(《唐音癸簽》卷二十七)),其詩“富麗”雍容鏗鈞,“豐麗”淳龐絢麗,以典雅的辭藻表現(xiàn)一種高朗清和的情致[6],正如后世所評“沈麗高朗,……帝實有以啟之焉”(《全唐詩》卷一)。而“在則天以來,內(nèi)有上官之流,染翰流麗,天下聞風”[7],類書《芳林要覽》《瑤山玉彩》等的編撰,更是整體形成一種狂熱的社會文化詩“麗”氛圍,政治的取舍疊加領袖的影響,勢必對當時文風的走向產(chǎn)生決定性趨同。于是沈佺期等宮廷詩人不可避免地著意追求構思和意境的創(chuàng)新,形成一種詩歌上的形式主義[8],注重以詩“麗”為手段,以博得宮廷皇室的褒獎,故李維《詩史》云“當時文人,以沈宋為杰出,每以麗詞,邀女后歡喜,上官婉兒又為之染翰著色,朝野爭羨,故一時化之”,自此初唐“麗”之“文學自覺”具備了文化基礎。
基于以上背景的梳理,約略可以了解初唐之所以會產(chǎn)生“文學自覺”,實質上是初唐的文人學士因自身的“文華”被拔擢至清職高位,文學已經(jīng)成為政治體制中的一個獨立部門和重要分支,其重要性超過了儒學[9],詩“麗”不僅是文化高漲,更是政壇變化之反映。以沈佺期為代表的學士文人為了顯身宮廷,提升政治地位,鞏固既得利益,不得不跟隨時代潮流,頻繁參與各種賡歌詩賦,追求辭藻華麗,鋪陳縟雅,潤色鴻業(yè),粉飾武周,借以展示個人才華與人生取向,“文學自覺”就是他們最拿手的利器。此時文人學士對華麗詩風的喜好不僅是一種“文學自覺”的體現(xiàn),也是一種獲取政治利益的考量[10]。
沈佺期作為下層知識分子,所受教育以及人生理想正處于初唐文化激變的環(huán)境氛圍中。其“丹唇曾學史”(《移禁司刊》),“弱冠鄉(xiāng)試進士,考功郎沈佺期尤所激揚,一舉高第”(《全唐文》四四○),上元二年(675)進士登科。此時正是龍朔變體的風靡時期,“綺錯婉媚”的上官體非常流行,科舉出身的他深受這種文風的影響,“五律如《游少林寺》《銅雀臺》,或清麗錦繡,或吞吐含芳;七律如《興慶池侍宴應制》《奉和春初幸太平公主南莊應制》均攬景闊遠,詞氣飛動。凡此均承上官儀而轉變,初見開宕起伏之工”[11]。沈佺期出身不高,在太宗士族門閥政治觀念的壓迫下,很難顯達,而武后革命給他帶來希望,《氏族志》為《姓名錄》的修改直接把他以科舉士子的身份劃入士流。復雜的政治變幻又告訴他,進入士流并不代表晉升宮廷,擔任協(xié)律郎,并沒有實質的品第和官職,即使入選“北門學士”,也只是作為武則天對付敵人的手段之一。因此,沈佺期不得不“醇醲日去,華競日彰”(《舊唐書·儒學傳序》)、“微臣忝閑從,兼得侍萍藻”(《 辛丑歲十月上幸長安時扈從出西岳作》)。這樣的文學理念及表現(xiàn)形式在當時文人學士階層中非常普遍,如李嶠、崔融、薛稷、宋之問。這種詩“麗”表現(xiàn)的是科舉文人士子文學趣味的共同取向,體現(xiàn)的是積極主動的政事參與,“麗”之詩風的推崇與實踐不僅是一種文學審美的遴選,更充斥著表現(xiàn)文學才能、提升自我身份地位的政治企圖,這也決定了沈佺期詩“麗”文學取向背后深沉的歷史含量。
就初唐總體而言,整個文壇取向是“文華”,這種政治行為下的行文追求,可以認為是初唐學士內(nèi)在文化氣質、學識修養(yǎng)的外在體現(xiàn),展現(xiàn)出來的“富麗”“綺麗”等或多或少蘊含著魏晉以來所謂士族名士風流自賞的傳承。冒春榮認為“論詩之要領,‘聲色’二字足以盡之”(《葚園詩說》卷四),學界多對“沈詹事……裁成六律,彰施五色,使言之而中倫,歌之而成聲,緣情綺靡之功,至是乃備”(獨孤及在《皇甫公集序》)論證縝密,但對其中沈佺期“彰施五色”背后深沉的歷史縱深感卻涉及不多。“彰施五色”實踐與成熟背后實質上是宮廷身份、品第高低的文場競技之爭。聲律自南朝興起便在下層庶族中廣泛流傳,初唐太祖、太宗重視軍功,高宗武后重科舉,造成宮廷上層接踵前代,下品著重“時代”,特別是經(jīng)過科舉的學士文人通過詩“麗”來展示自我“才高”,借以獲得皇室賞識,晉升宮廷華貴。武則天“好雕蟲之藝”與上官婉兒“……律呂綜基和……黼黻交其麗”(張說《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致初唐學士文人同力于“五色”以彰其“順勢”。沈佺期則以自身之能和考功員外郎的便宜行事,把詩“麗”進行了有意識的貫穿與適時適地的表達。詩“麗”可以看作沈佺期“本色出演”,“語皆富麗”代表宮廷身份之華貴,“偶偭極工”之美則成為躋身“時代”之標志。
從貞觀到景龍,宮廷學士一直都把詩“麗”作為才學展示的高端資本,這種盛行于宮廷賡歌詩賦的辭藻美,是初唐文學發(fā)展的標志之一。從當時的社會需求來說,“詩賦欲麗”審美上的持續(xù)緣于“君之好尚”,進而帶動整個文壇對詩“麗”的推崇,也是當時幾乎所有科舉士子文人在時代觀念下集體審美趨向的體現(xiàn)。沈佺期作為科舉的典型士子和飽學之士,再加上做過協(xié)律郎和考功員外郎,對詩“麗”自有其獨具匠心的一面。如《游少林寺》詩云:“長歌游寶地,徙倚對珠林。雁塔風霜古,龍池歲月深。紺園澄夕霽,碧殿下秋陰。歸路煙霞晚,山蟬處處吟?!贝嗽娮鳛橛斡[詩,用詞平淡,聲韻不突出,寓意也非豐富,但方回認為其“少變梁陳,而富麗之中稍加勁健,如此者是也”(《瀛奎律髓》),吳云評此詩“有氣勢,有光彩”(《匯編唐詩十集》),可見此詩最成功之處在于“麗”,這種“麗”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爭構纖微,競為雕刻”,更帶有自我獨特的繪像寫意和心理感知,“精嚴雄整,沉理玄趣俱到”(《唐詩選脈會通評林》),而紀昀更看出此詩“氣味自厚,故華而不靡”(《瀛奎律髓匯評》),足見其“詞章改變之大機,氣運推遷之一會也”(《詩藪》內(nèi)編卷四)。
查洪德認為,在過去的一些時間,那些從階級分析法入手,只把揭示階級矛盾、反映下層人民生活疾苦、揭示上層階級奢侈的作品當作永恒之作,即使是能夠真正表現(xiàn)人們積極向上的精神面貌,只要是描寫上層階級生活的豐富性,基本采取反對態(tài)度,沒有進行深入探討和研究,這是有局限的[12]。沈佺期踐行的詩“麗”不是言之無物的,它不僅注重詞表的丹采,更注重繁華背后的深涵,“黷兵非帝念,勞物豈皇情”(《昆明池侍宴應制》)。這既有儒家傳統(tǒng)的“言之無文、行而不遠”的文學觀念,也有初唐南北文風合流的影響。宇文所安認為,武后中宗時代的詩人在保留舊風格許多優(yōu)點的同時邁向了新的自由,這一時期宮廷詩的標準和慣例能夠形成一組較為出色的詩人,用來表達其自由的詩歌期待,沈佺期想象豐富,善于控制文體,并且具有較強的描寫能力,最終成為比宋之問更出色的詩人[13]。有了自由的起點,自覺就有了可能。沈佺期這一時期的五言詩“皆氣象冠裳,句格鴻麗”(《詩藪·內(nèi)編》卷四),是詩歌自覺追求的標志,與四杰詩文中的“雄伯”“宏肆”呼應[14]。其詩歌創(chuàng)作體系將儒家傳統(tǒng)報國思想與武后中宗時代的文風結合,行文于外是風格上鴻麗冠裳,氣勢上雄伯宏肆,內(nèi)容上則重視家國情懷,展示了傳統(tǒng)文化視域下具有明顯的“忠心”之旨。這是沈佺期詩“麗”表現(xiàn)的根基之處,也決定了他在初唐文學的發(fā)展歷程中能夠從遵從轉向自覺的開拓和引領。
詹福瑞先生認為,物象的描寫和文辭的運用是否華麗是文學與非文學的重要標志,麗的自覺在很大程度上標志著文學的自覺[15]。從沈佺期詩“麗”的表現(xiàn)來看,他在不同時期、不同地位、不同地點,“麗”之用詞雖有不同,但與帝王、心懷魏闕之心并沒有改變,展示出的多是頌圣情懷的高漲。他在武后朝以科舉晉升宮廷,但地位不高,雖表面上為宮廷學士,實質上是文學侍從,能做的就是標榜武后的宏偉業(yè)績和盛世升平,因而詩“麗”表現(xiàn)為“廊廟氣骨”(《唐詩直解——和韋舍人早朝》)、“整麗如冠裳佩玉”(《唐詩選一》);貶謫時期睹物思情,情自難抑,但詩“麗”顯示出“獨善其身”,表現(xiàn)為“雅淡有致”(《匯編唐詩十集——早發(fā)平昌島》)、“賞心娛目”(《沈詩評—夜宿七盤嶺》);友訪酬贈情真意切,意味深厚,詩“麗”表現(xiàn)為“旖旎韶采”(《唐詩評選——古意》)、“清雅絕俗”(《唐詩近體——酬蘇員外味道夏晚寓直省中見贈》);遇赦返京則心花怒放、滿筆春風,表現(xiàn)為“韶麗入微”(《唐體馀編——興慶池侍宴應制》)、“點綴增妍”(《沈詩評——興慶池侍宴應制》);古風“綺麗難忘,得齊梁之佳韻”(《唐風懷》),古意“五色并馳,令人目?!?《昭昧詹言》)。沈佺期這些詩“麗”表達與實踐,不僅是魏晉“詩賦欲麗”的繼承與發(fā)揚,還與初唐時期政治、文化的風云變幻息息相關,也是初唐學士文人政治地位變化的直接體現(xiàn)。身處初唐宮廷中的學士文人,明顯的褒獎之處在于其辭章華麗可觀,如張說之所以能夠成為當時的文壇領袖,正緣于其詩文不但以“彩筆”著稱,而且“精藻逼人,敷華當世,文堪作揀,調(diào)亦含宮,于綺麗鮮錯之中,有神悰獨運之美”(《唐詩品》),與其同名的蘇颋亦因“綺麗太勝”而“祥麟威鳳,世所罕睹”(《唐詩品》)。足見沈佺期詩“麗”物象描寫與文辭運用的高妙,也是其能夠成為初唐“文學自覺”的最核心標志。
從學界對“文學自覺”界定的考察來看,關于“文學自覺”的論述,李文初先生《三論我國“文學的自覺時代”》一文較有說服力。“文學的自覺”是儒學受到新思想的沖擊,導致思想文化領域各個部門重新進行調(diào)整、建構,從而對文學自身的性質、價值所作的新思考、新認識、新實踐[16]。初唐伊始,受皇帝個人族第的影響,儒學并沒有成為初唐唯一的主流思想,皇帝的一些個人行為很難用儒家思想來合理闡釋,再加上統(tǒng)治者遵從老子和佛學,從而促使初唐文學思想不再拘泥于傳統(tǒng)儒學的禁錮,形成儒道佛合流的局面,個人的情感能夠更好地得以緣情而啟發(fā),以新的面貌獨立于社會和人生。沈佺期正是以新的文學觀念(儒道佛融合)突破了兩漢以來政教合一的文學工具論,對初唐詩歌自身發(fā)展的情趣和審美重新審視與認知,積極推進文學自身的詩“麗”演進,使之不斷充實“緣情”的內(nèi)涵,來適應初唐紛繁蕪雜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使之呈現(xiàn)新的審美取向。
從實際來看,沈佺期應制詩的詩“麗”在當時及后世曾引起學界諸多質疑和批判。清代賀裳認為“‘盧家少婦’篇首尾溫麗,馀亦中聯(lián)警耳。結語多平熟,易開人淺率一路,若從此入手,恐不高”(《載酒園詩話又編·評唐詩》),王世貞謂“《獨不見》……如織宮錦間一尺繡,錦則錦矣,如全幅何”,譚優(yōu)學則直接斥之侍從應制之作為彩花臘人,終乏生氣精神[17],“無非獻諛陳諂之詞”(《唐十二名家詩》),此類評論不一而足。然周珽卻謂“意深詞麗,情苦調(diào)悲,然含蓄渾厚”(《唐詩選脈會通評林》)。近年來學界從詩歌藝術、特色等本體出發(fā),對沈佺期應制詩類及山林類等用詞華麗詩篇的詩學意義、藝術審美等給予充分肯定,但對二者之間的“緣情”闡釋較少。實際上,學界一直都認同緣情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契機,而感物緣情理論的基礎之一在于“可以怨”,更深一層的則是怨而不怒,這與儒家傳統(tǒng)思想的規(guī)誡一脈相承。沈佺期作為科舉士子深知“怨而不怒”的根本,不管是沉淪下僚,還是貶庶惡嫡,總時時以希望,“愿垂拂拭恩,為君鑒玄發(fā)”(《古鏡》),“兩地江山萬余里,何時重謁圣明君”(《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嶺》)。這非常符合儒家堅持擁護的“中和”精神,“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外”(《樂記》),正如國學大師劉師培所評沈佺期之詩“以嚴凝之骨,飾流麗之詞,頌揚休明,淵乎盛世之音”(《南北文學不同論》),充分體現(xiàn)其“不能懷魏闕,心賞獨泠然”(《早發(fā)昌平島》)的封建傳統(tǒng)政治性和儒家思想人文性,悲而不壯,怨而不怒,既“長虹飲川,紅綃燁燁”(《沈詩評》),又得諷諭之旨。
沈佺期詩“麗”的發(fā)生、發(fā)展,直至成為初唐詩“文學自覺”的標志,有其深刻的歷史淵源和時代推送。既有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傳承“銘刻”,又有初唐政治變幻的時代“印記”,更具有以沈佺期為代表科舉學士文人難以明喻的心理歷程。
錢鐘書先生在《詩可以怨》一文針對“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王微《與從弟僧綽書》),從東西比較詩學的角度提出“詩可以怨”理論的新闡釋,結合心理體驗與情感機制的探討,提出謹慎的研究者不必理會傳統(tǒng)的“詩必窮而后工”的詩學批評,“歡愉之辭”也并非不可“工”。錢先生這樣的論述可謂發(fā)人警醒,一語中的?;厮萆騺缙谒帟r期的社會現(xiàn)實來看,他所作的“歡愉之辭”既有抒發(fā)士人春風得意的情感共性,又有指向初唐武后中宗朝“怨而不怒”的宦海浮沉。被唐玄宗稱為“真才子”的李嶠,其《汾陰行》“富貴榮華能幾時,山川滿目淚沾衣。不見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可謂初唐學士詩人政治生態(tài)的事實演繹。李嶠的這首“歡愉之辭”并不是簡單華麗辭藻的堆砌,而是希望此次和親能夠帶來吐蕃與唐朝兩國的和平與繁榮,但通過反思二者連年的戰(zhàn)爭,對此政策又持懷疑態(tài)度。其他如《奉和送金城公主適西蕃應制》也是 “巧不傷雅,而措語自妙”(《網(wǎng)師園唐詩箋》),更為突出的是,之所以要“雅怨”,是出于傳統(tǒng)君臣思想的現(xiàn)實考量。李嶠尚且如此,其他人自然也如出機杼,區(qū)別是表達方式與溫柔敦厚程度不同而已。故此,可以看出沈佺期的“歡愉之辭”是伴隨學士詩人晉升宮廷,在政治場上已經(jīng)可以“達”的事實,不管仕途如何變幻,但其傳統(tǒng)思想中“溫柔敦厚”的主旨并沒有改變。即使有“怨”,也不能“怒”,借以展示學士身份的規(guī)范性與高雅性,進而導致華麗詩風的追求與堅守至少表面上始終如一。這不僅僅是一種詩學取向的主動追求,更是當時學士文人政治要求和個人身份自覺趨同的結果。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沈佺期詩“麗”情感并非都緣于政治,但就主體而言,政治傾向應該是主要因素。以沈佺期為代表的學士文人由官場落魄之悲而引發(fā)出對世事莫測、人生難料、離愁別恨等的深層思考,將宦海浮沉與仕途坎坷演化成詩人個體的人生之痛、遭遇之悲,不僅深化了傳統(tǒng)詩學的言志與緣情等觀念,而且對詩麗進行了多層次、多角度的言外呈現(xiàn)。明人楊慎指出沈佺期詩“麗”背后的“終歸詆戒,深可欽玩”(《升庵詩話》卷一),顯示了對沈佺期詩“麗”審美取向背后內(nèi)涵深蘊的精準透析。其詩“麗”無論山水、別離、奉和、邊塞等均顯現(xiàn)出學士文人特有的階層氣息,在此氛圍中形成的審美趣味應該就是鐘嶸《詩品》中所強調(diào)的“眾作中有滋味者”最重要的內(nèi)涵之一,也在于其是最適于表達初唐詩歌緣情的根基所在。詩“麗”本出于先秦陽春白雪的上層審美情趣,沈佺期并沒有曲高和寡,即緣于其時的思想背景不再是單一的儒家囊括,而是融入了道家的清凈灑脫和佛家的諸法因緣,陳德公就此評云“進綺麗而益工,運便妍而極秀;音韻吐含,溫婉不迫;姿態(tài)流媚,生溢行間”(《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才是沈佺期詩“麗”真正可觀照之處。在傳統(tǒng)儒家教條的刻板凝滯已經(jīng)不適合學士文人審美趣味的氛圍下,從華貴芳雅的吟詠中充分顯示學士文人追求高雅、謀求敦厚之旨的士人風范。正如《唐詩緒箋》所評杜審言“沉實溫麗,雅正清遠;含蓄深厚,有言外之意”,蘇味道“纖濃恰中”,等等,均是這一時期學士文人審美趣味的反映。可以看出,初唐詩“麗”實際上是學士文人在接受傳統(tǒng)高雅文化熏陶中自覺生發(fā)的一種身份產(chǎn)物,經(jīng)過時代的錘煉,進而形成一種階層自我對傳統(tǒng)詩學歸納和總結的共相促生。但就其本質而言,是一種初唐學士文人群體自覺的審美追求與體驗。
鐘嶸以《古詩十九首》“文溫以麗”為直尋作注腳:自然為最高美學,曹旭則直接注為“直書即目所見”(《詩品集注》)。沈佺期的詩“麗”也承此窠臼,通過直尋來表達詩“麗”的自適與從容,“扈從由來是方朔,為申冤氣在長平”(《移禁司刑》),直接以東方朔來標榜。這種追求自然的情境,是當時學士文人遵循的自我特殊“自然”,即所謂“大隱隱于朝”傳統(tǒng)名士的自然,即當時整個朝廷所遵從“高宗天后,訪道山林,飛書巖穴,屢造幽人之宅,堅回隱士之車”的社會風氣。這種“直尋”體現(xiàn)著初唐學士文人獨特的文學審美情趣,展現(xiàn)出他們既迷戀宮廷身份地位,又希望能夠擁有放蕩不羈的生活方式和自由開合的來往自適,“朝攜蘭省步,夕退竹林期”(張說《酬崔光祿冬日述懷贈答》)。個中典型便是有“丘壑夔龍”之稱的韋嗣立,他雖然出身名門,但科舉之路幾與沈佺期相同,“雖然經(jīng)濟日,無忘幽棲時”的生活趣味被一眾學士文人爭相稱贊,徘徊魏闕而又悠游山林,即使極力批判初唐“糅之金玉龍鳳,亂之朱紫青黃”詩風的楊炯,也極力贊嘆“極人生之勝踐,得林野之奇趣”(《群官尋楊隱居詩序》)。此外,如“初舉進士選,不調(diào),乃著《芳草賦》以見意,尋隱居終南山”的盧藏用等科舉學士,在休沐閑居時往往置身于園林山水的自然風景中,“出處之情一致,荃啼之義兩忘”(王勃《夏日宴張二林亭序》)。他們的“直尋”事實上更多的是在美景豪宅中尋找“自然”,即盧照鄰所向往的“田家自有樂,誰肯謝青溪”(《山莊休沐》)。而王績山水田園的“直尋”之所以不能成為當時的潮流與風向,并不是因為山水不同,而在于他的田園山水詩缺乏一種學士文人的華麗之氣,他崇尚“糠秕禮義,錙銖功名”的魏晉風流,與沈佺期等人崇尚的“松駕乘閑,桂筵追賞”亦官亦隱相差甚遠。這些科舉學士文人多為宮廷新貴,內(nèi)受皇室恩寵,外有山林別業(yè),“直尋”自然“雄筆清詞,得高陽之意氣”(王勃《夏日宴張二林亭序》),詩“麗”之風的推崇流行也就順理成章。必須指出的是,這種“大隱”與初唐統(tǒng)治者的需求密切相關,皇帝的優(yōu)渥“大隱”在于“重貞退之節(jié),息貪競之風”(《舊唐書·隱逸》),其實是為了維護自身統(tǒng)治,打造出一種新的士族文化,從本質說還是政治主導下的自我標榜。
長期以來,初唐學士文人詩“麗”之研究囿于“窮且益工”“興寄”“風骨”等詩學理論的影響,對初唐詩“麗”背后的深沉歷史著墨不多,有時難免造成研究視野的局限、思維方式的同化甚至闡釋結果的雷同。宇文所安在《初唐詩》中致中國讀者時直接指出,初唐詩的研究傳統(tǒng)建立了極大的發(fā)展趨勢,這種趨勢致使年輕學者很難擺脫,但由于本人處于學術傳統(tǒng)之外,以及從不同角度觀察文學的能力,初唐詩歌的某些方面具有中心的意義,而其他方面卻黯淡無光,但這些方面往往是詩歌的詩歌。很顯然,宇文所安已經(jīng)意識到我國傳統(tǒng)初唐詩歌研究的局限,特別是在“形”的方面,他把個案研究基本都建立在沈佺期、宋之問、杜審言等注重詩“麗”的學士文人基礎之上,告訴我們初唐詩歌的研究不能僅僅局限于傳統(tǒng)的認知,而要更多去研究詩歌的“詩歌”價值[13]。以沈佺期為代表的初唐詩“麗”中的歷史含量、審美趨同、文學意義,實質是武后中宗朝學士文人在經(jīng)歷宮廷紛爭的巨變后,身處宦海而無法自拔的一種身份自覺的反映,表象背后隱藏著學士文人的科舉利益、政治傾向、自我保護的深層內(nèi)涵。以沈佺期為代表的一類科舉學士文人為了展示才學的高雅、朝廷的器重、身份的象征,品藻皇恩浩蕩、瑞麒端詳,自然孕育了華麗詩風的追求,即宇文所安所說“自覺藝術形式”。這種詩“麗”中所體現(xiàn)出的“文學自覺”,不僅僅是政治生活以外文學獨立的自覺性,更為清楚地表明,文學已經(jīng)成為一支“自覺”參與朝廷活動甚至改造朝廷格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