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傳慧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

人類知識不外乎真、善、美三個范疇。諸如自然科學、倫理道德、規(guī)律法則、文學藝術等等，都是真善美的局部體現(xiàn)。這三個方面在任何一個知識領域都是相互影響、相互滲透，互為增益的關系。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歷史長河中，能夠將真善美融于一身的人，也被稱為“君子”。

具體到繪畫藝術，能夠被稱為真正的畫家，不僅僅需要研究繪畫技法，更需要對真善美有融會貫通的能力。真正的藝術家，一定是具備君子之德、散發(fā)君子之光的真善美的集大成者。

一、君子之德對藝術道路的影響

從會拿毛筆開始，我們就一直在學習技法。作畫時，多以畫得像為真，以寓意美好為善，以搭配和諧為美。這些規(guī)則固然不錯，但同時，許多藝術工作者也止步于此。

繪畫藝術一事，實分諸多層次，也有非常明確的進階途徑：技法、技法理論、畫論、藝術理論、美學。技法實踐，追求到底無外乎是手熟。技法純熟的美術作品，可以博得一時喝彩，但惟有創(chuàng)作與思想理論相輔相成的作品，才是有靈魂、有深度、能夠流傳千古的。

理論思想包羅萬象，究竟從何處入手，極為重要。比如，同樣學寫字、學文章，由于初始思想基礎的不同，觀其字態(tài)，就會有雅致厚重，有媚俗輕率；觀其文采，會有高闊坦蕩，有狹隘消極。同樣學繪畫，也是由于思想基礎的差異，觀其畫風，有疏淡天真、氣象宏大，有妍薄索然、火氣粗鄙；觀其品行，有德藝雙馨、貴賤不改其志之士，有沽名釣譽、為眾人所不齒之流。

由此可見，無論是從事書畫，還是想做成其它任何事；也無論是初入某行業(yè)，還是已在某個領域久經(jīng)洗禮，想要最終有所建樹，都需要一些最根本、最重要的基礎。這基礎就如同大廈之基，是立人行事之本，可稱作君子之德。

二、繪畫藝術的基礎——君子之德

數(shù)千年來，中華民族對于“君子”的追求，始終沒有停過，這堪稱是人類文化史上的一個奇跡。那究竟何為君子？繪畫藝術工作者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者與發(fā)揚者，要具備怎樣的精神素質(zhì)，可算是擁有君子之德呢？

“君子”，是對一個人的綜合性評價。如同美術評論家品評一件經(jīng)典作品，包含諸多層面的因素。

（一）君子自知能容

“知人者智，知己者明”[1]。一個人無論成就大小，都應“吾日三省吾身”[2]。所謂“小人無錯，君子常過”，其實說的都是根植于內(nèi)心的修養(yǎng)。有一定修養(yǎng)的人，不論在任何環(huán)境下，都不會怨天尤人，而是會反省自己。反省自己做事是否已經(jīng)盡心；反省正在做的事是不是當時當下最該做的事；反省自己通過怎樣的改進能夠做得更好。不損人利己、不推卸責任、不遷怒于人。不為苦惱找借口，只為實現(xiàn)生命的價值找方法，才可能漸漸擁有自知之明。

美德不是生而有之，都是通過學習才能擁有。在學習過程中，要慎防自己變得“好為人師”[3]。有的人學到一些好的知識，深以為然，便忍不住與人“分享”，打著“為你好”的旗幟以教導姿態(tài)勸說別人?？墒牵總€人的經(jīng)歷、處境、感受，并非他人所能完全理解與體會。強行將自己的想法灌輸給別人，最大可能性的結果是非但沒有給人助益，反而給人增添了另一種無形的壓力。忘記了自己做得也許還不夠好，更忘記了學海無涯，自己懂得只是滄海一粟。更有甚者，還忽略了交談的時機與場合，終在不自知的情況下給他人造成了心理傷害。

“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4]。若自身有了更好的改變，所有牽涉其中的事情都會漸漸向好的方向發(fā)展。這才是有自知之明、容人之量的君子之行。

注重提升自己的修養(yǎng)，做事有規(guī)矩、講方法、重理智、敢擔當。不唯唯諾諾、妄自菲?。灰膊活U指氣使、盛氣凌人。不論大小事，更愿意以身作則。處事和而不同，周而不比。如此心懷仁義、胸襟寬廣；目光長遠，格局宏大，言行之間，自然難掩灼灼君子之光。

倘若有此光芒，莫說繪畫一域，其在任何行業(yè)內(nèi)都能辟得一方廣闊天地。

（二）君子有始有終

《詩經(jīng)》有語：“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這就是為什么“君子立長志，小人常立志”。因為相對來說，開始是容易的，難在善始善終。

一個人做事，若是目光狹隘、剛愎自用，便會妄下決定。遭遇難題時怯懦推搪，怨意難平，最終以草草了事收場。若事后還不能自省，便會一再重蹈覆轍，虎頭蛇尾。反復有始無終，一事無成，遑論成為君子。

君子知福禍相依、萬事不易，知細微之處見真章，毫厘之優(yōu)定乾坤；知行事必須鎮(zhèn)定坦然、思慮周全，故而會時時處處盡全力做最好的準備，做最壞的打算。哪怕過程之中有一時之困，也依然能堅守原則與底線。不驕不躁，冷靜理智、善始善終。

有始有終，需要清晰地從本質(zhì)上意識到自己堅持的究竟是什么，需要自知、自律、自持的能力和無比堅定的勇氣。大到民族精神，小到生活細節(jié)，具體到一言一行，無不應該保持有始有終的優(yōu)良作風。

在繪畫藝術作品的呈現(xiàn)上，自古就有不同風格百家齊放。是為君子，既不會對自己所不甚了解的藝術風格妄加批判，更不會因為某些現(xiàn)象輕言放棄，自當由始至終謹言慎行、不卑不亢，這才是在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中滋養(yǎng)出的君子之風。

（三）君子溫潤如玉

《國風》有語：“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我們現(xiàn)在形容君子，常用“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一說。

“溫潤”形容玉石時，是說質(zhì)地細密，光澤含蓄、內(nèi)斂、柔和。影射于人，則是指人個性溫和，神采豁達，言語不疾不厲，心思無偏執(zhí)激狂，寵辱不驚，生命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出成熟的圓潤。與之交往有春風拂面之感，其本質(zhì)、原則又堅定不移。似玉一般，外柔內(nèi)剛。

通過學習傳統(tǒng)經(jīng)典，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有格調(diào)、有風度、被人信任與尊敬的君子。在學習過程中，要謹防生出“分別心”。有的人在有身份地位的人面前謙和如玉，在同階層或貧寒的人面前卻言行無狀。君子“慎獨”，獨處之時尚且應嚴格要求自己，更何況與人相處之時？若所表現(xiàn)出的君子之行不是內(nèi)在養(yǎng)成的良好習慣，只是裝裝樣子而已，豈非欺世盜名？

君子并不是貴族之專，而是超社會、超階層、超民族的。任何一個階層里，都有君子、有小人。唯有人格屹立不倒，堂堂正正、坦坦蕩蕩、舍生取義的君子，才是千百年來人們所尊重、敬仰的。中華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光輝燦爛，就在于有無數(shù)的君子之光照徹古今。

三、藝術人生中的君子之風

一切藝術，最高的格調(diào)就是有君子之風。奉行君子之道，是人生道路走得更寬、更遠的唯一途徑。

（一）繪畫作品中的君子

具體到繪畫作品中的君子，如元代畫家倪瓚的《六君子圖》，以松柏樟楠槐榆六種不同品種的樹木入畫，或莊重崢嶸、或高貴正直、或祥瑞堅貞，各有其生命象征意義。同時，這些樹木所象征的品德，也正是畫家內(nèi)心所贊譽的生命格調(diào)。

其它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歷苦寒而傲霜枝的梅花，澹泊高潔的蘭草，虛懷若谷、柔中有剛的竹子等等，它們能在古往今來的書畫藝術作品中長盛不衰，有些還被譽為花中君子，就是由于其品性中所包含的堅強、謙遜、臨危不懼、潔身自好等各種優(yōu)秀的品質(zhì)，能夠將作者內(nèi)心的精神追求體現(xiàn)一二。

再如作品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色彩搭配，無論墨之五色，還是水石其華；筆法表現(xiàn)時，無論力透紙背，還是飄逸灑脫；經(jīng)營布局上，無論是滿是空，都要講究虛實相間，陰陽相合，進退之間張弛有度，亦如君子之風范。

作者秉承君子之行，心意向往君子之德，作品暗合君子之道，是為藝術界中的君子之風。

（二）繪畫藝術對生活的影響

畫事風雅，前輩、后學多如辰星。藝術作品風格多樣，各有千秋。雖水平不一，但都是同樣熱愛著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若有緣一見，或虛心求教，或善意指點。沒有輕視嘲諷、更沒有互相攻擊，方是君子之心胸。

繪畫雖然只是藝術天地的一角，然而一旦涉及，便會被畫事之中的許多好習慣潛移默化。不論接觸繪畫時是怎樣的初心，接觸之后又遇到了哪些觀念，都應有“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的平常心。用心體察那些對自身修養(yǎng)有益的因素，融入個人生活。比如寫生中的用心觀察，臨摹中的沉靜分析，創(chuàng)作中的心意傾注，選材時的體悟生命，交流時的謙虛謹慎等等，這些都是可以伴隨一生的君子之行，將會對我們的人生產(chǎn)生不可估量的影響。

以上所談，僅為繪畫藝術奠基之一隅。若有鴻鵠之志，未來的道路，還應在更寬廣、更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更多的人文素養(yǎng)。藝術世界里追求的真，不是多么像，而是內(nèi)心情感的真摯；善，不只是寓意美好，更多的是思想上能辨能容，實踐中敢舍敢留；美也不僅僅是和諧，而是一種氣象，一種引人入勝的境界。

畫如其人，人心有道。

擁有君子之風，是每一位中華兒女在精神上最高尚的追求，是終生的必修課。先賢之光，熠熠生輝。我等后學，哪怕微如螢火，只要心慕行追，學而不已，便是正確的為學之道，是值得首肯的人生態(tài)度。

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弘揚君子之風、君子之德、君子之光，不僅僅是在人品、格調(diào)上的固本，更能反映出一個國家、民族的文化精神與價值追求。作為一名中國的藝術工作者，亦當充分意識到肩上的責任。將藝術之路融入深厚的思想，讓君子之光成為藝術之路上雋永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