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海建

(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97)

近年來，圍繞大學與學術、大學與國家、大學與社會等主題，歷史學、教育學、社會學等各學科的研究層出不窮，多元互動的研究視角豐富了大學史研究的內(nèi)涵和外延。不過，相較于教會大學和國立大學，學界對國人自辦私立大學的研究起步較晚。①(1)①根據(jù)辦學主體及資源配置方式的差別，近代中國大學大致分為國立、私立與教會三種類型。按民國時期的管理規(guī)章，私立大學包括外國教會創(chuàng)辦與國人自辦兩類，因近代中國的教會大學自成體系，故學界指稱的“私立大學”一般特指國人自辦的私立大學?？傮w而言，無論是通論還是個案的研究，因缺乏比較和貫通的眼光，而未能充分注意到國人自辦私立大學的特質。②(2)②相關通論性的研究可參見：宋秋蓉，《近代中國私立大學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宋秋蓉，《近代中國私立大學發(fā)展史》，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王炳照，《中國私學·私立學?！っ褶k教育研究》，山東教育出版社，2002年。

由于對當下高等教育的不滿，民國大學成為時下公眾懷想的主要對象。在各種敘述文本中，民國大學因其多元的特質而成為充滿吸引力且不必取自域外的理想模型，然而由于先存價值判斷，難免過于集中于正面的表述，如此之懸想，去民國大學的本相綦遠矣。中國近代高等教育的主體是國立大學，部分教會大學的辦學及科學研究也有不俗的表現(xiàn)，而國人自辦的私立大學卻始終是期望高于現(xiàn)實。本文嘗試梳理國人自辦私立大學理想期許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落差，以展現(xiàn)其在近代高等教育版圖中的實際地位，并將其置于近代中國語境中分析其時代肇因及內(nèi)涵。本文以國人自辦私立大學整體作為考察對象，故而對于眾多私立大學個案，注重異中求同，聚焦于私立大學發(fā)展的普遍趨向。

一、近代私立大學的辦學理想與現(xiàn)實落差

近代中國私立大學的創(chuàng)辦，始于晚清新政，自始即有糾官辦學堂之弊的意味，甚至有代替官辦學堂以塑造新國民的宏愿。至民國以后，在高等教育的版圖中，私立大學補國立大學之不足，仍占有重要地位。私立大學與國立大學共處競存的態(tài)勢，使得國人對于私立大學的期許和評價始終離不開整個高等教育生態(tài)演進的語境，尤其是作為參照系的國立大學的成長。

清季中國公學創(chuàng)立之時，特別突出其民立大學的性質。據(jù)參與發(fā)起創(chuàng)辦中國公學的王敬芳所言：“創(chuàng)辦與外國大學同等程度之學校，必集全國才智而為之，不可操自政府?！逃聵I(yè)于社會，初不依賴國家。”[1]學校首任監(jiān)督鄭孝胥也有對中國各省所辦學堂的批評，稱其“純用官場辦事，毫無法度，遂成上下相賊之景象”[2]。姚洪業(yè)遺書對于創(chuàng)立中國公學意義的闡述，也特別強調“考各國學術之進化，莫不有民立學堂，與官立學堂相競爭相補救而起”[3]?？梢?，民立學堂的創(chuàng)辦是鑒于官辦學堂之不可恃，而欲圖補救，故官辦學堂是民立學堂價值確立的重要參照系。

清季民初留學仍然是吸取新學的首選途徑，這一時期，即便是國立大學也是乏善可陳，私立大學與國立大學的差距尚未凸顯。1915年，有人問時在美留學的胡適：“中國有大學乎？”胡適即無言以對。[4]到“五四”前后，中國又出現(xiàn)自辦私立大學的高潮。以上海為例，光華、大同、大夏等私立大學大多在這一時期創(chuàng)辦，個中原因，一方面是受新文化運動及民族主義運動的影響，另一方面也與國立大學的擾攘不安及難孚人望有很大關系。

北京政府時期，國立大學大多集中在北京，而大量私立大學集中于上海，這與北京政治中心的角色及上海商業(yè)社會發(fā)達且政治生態(tài)較為自由有關。到20世紀20年代，隨著北方政治環(huán)境的惡化，國立大學受政局變動的影響，學校風潮、教師討薪、政府對教育的摧殘等頻發(fā)。此時，在關于教育獨立的討論中，人們對私立大學的期許達到近代以來的最高點。

1925年4月，朱經(jīng)農(nóng)在致胡適的信中提到：“今后教育事業(yè)恐須從華人自辦私立學校方面入手。官立學校多半烏煙瘴氣，不為此派所把持，即為他派所占有。北京以武力擁馮，南京以武力擁郭，同一‘糟糕’。教育這樣辦下去，有什么好結果。真正提倡人格教育的人，決不應驅學生作法外行動。我看現(xiàn)在辦教育的人到了失敗的時候，便不顧一切開許多惡例，實可寒心。以后，辦教育恐怕要從私立學校方面努力?！盵5]朱經(jīng)農(nóng)認為，官立學校的弊端在于易受政潮影響，校外的政治派系斗爭造就校內(nèi)的分裂與動蕩，故應從私立學校方面努力，免受政潮牽動，以保持教育的獨立性。

1926年，《復旦周刊》發(fā)表一文，對私立學校在中國教育界的地位和前景頗多期許，其論曰：“說到大學，大家都知道有官立的，有私立的，官立大學中，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但是大部分不是經(jīng)費不足，便是主持無人，聽說竟有開學兩三月而上不了課的。至于以前的成績，以前的聲望，也因之一落千丈，這是何等可痛的事！但是這也不能怪一般教育家，實在處于現(xiàn)在這種環(huán)境之中，要靠現(xiàn)在政府指定的經(jīng)費來維持現(xiàn)狀，的確也是不可能之事。根本既然不穩(wěn)固，枝葉怎樣會茂盛呢？所以現(xiàn)在還是私立大學，較有希望。雖然直接間接，都難免不受時局的影響，但是沒有政治的羈絆，一切到底容易舉辦的。加以現(xiàn)在知道教育重要的人，熱心辦教育的人，一天多似一天；也就是護持私立大學的人，一天多似一天。照現(xiàn)在的情形看起來，恐怕將來中國教育史上放異彩的，非私立大學莫屬呢！”[6]

20世紀20年代，對于京滬兩地私立大學數(shù)量激增導致的不良后果，輿論曾呼吁取締不合格的私立大學，時人即提出以何種標準作為取締依據(jù)的問題：“若所謂標準者有固定基金一項，無基金之學校即不許其存在，則試問今之皇皇然國家各大學，其基金果安在乎。有欠薪至半年以上者，國家所立之學校尚且經(jīng)費支絀，則國家又有何面目以干涉私人所立之學校耶。故以基金為標準亦有困難之點在焉。若以設備為標準，則設備更無止境，即以圖書一項而論，國立各大學之圖書館，尚不如外國之中學，必以有若干冊書始得謂有設備，誠屬難言，此言設備之難定標準也。此外至于教職員則標準更難，雖明知其人不學無術，然其頭銜固赫然博士也，碩士也?？傊朔N學校雖有取締之必要而實無法立一積極之標準，則亦事實也。”[7]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議論，是因為當時國立大學也是問題重重。對于國立大學的失望之余，國人不免對私立大學產(chǎn)生期許。

對于私立大學的種種期許實際上僅僅出現(xiàn)在20世紀20年代的上半期。到20世紀30年代隨著政局的穩(wěn)定，國家投入的增加，國立大學進入快速成長期，在整個高等教育的版圖中，私立大學邊緣化的趨勢日益明顯。30年代，私立大學對政府的依賴不斷加深，直至抗戰(zhàn)中后期開始逐步爭取國立化。

國民政府戰(zhàn)前十年，政局逐漸趨于穩(wěn)定，且對于教育的保障日益充分，由此出現(xiàn)國立大學發(fā)展的黃金期，而私立大學的重要性及發(fā)展狀況就相形見絀了。朱有瓛在1937年發(fā)表文章談及中國私立大學的前途：“以中國目前的情形而論，中國的大學私立的多于國立、省立的，中國教育的發(fā)展，泰半靠著私人的努力，尤其在過去二十多年，中國政治沒有上軌道，國立、省立的大學因受政治的影響不能安定，私立大學卻虎虎有生氣，為國家造就人材，建設文化，在國家文化史上有不可磨滅的功績。但最近七八年來，中國政治有顯著的進步，國立大學的一切措施亦比較令人滿意，增加經(jīng)費，減輕學生負擔，安定教職員生活，添置設備，一部分私立大學便相形見絀了。尤其是世界經(jīng)濟恐慌在次殖民地的中國為尖銳化以后，中國私立大學的發(fā)展便無形受到重大的打擊?！盵8]

全面抗戰(zhàn)時期，內(nèi)遷的私立大學因失去中產(chǎn)階級子弟高額學費以及城市工商業(yè)資產(chǎn)階級的支持，而陷入日益嚴重的經(jīng)濟危機。有論者指出，相比于國立大學，戰(zhàn)時私立大學僅靠學費和微弱的政府補貼，可謂捉襟見肘。由于缺乏經(jīng)費，一切校園設施與學術建設都談不上，其教育質量可謂每況愈下，更加弱勢。在戰(zhàn)時，私立大學山窮水盡時，往往主動請求教育部的介入和干涉，甚至希望教育部接管學校。相對于國立大學的教育部嫡長子身份，私立大學的“庶出”身份，使其與教育部的關系不是獨立或敵對，更多是順從和依附。[9]可以說，戰(zhàn)時私立大學的生存空間和自主空間均大幅壓縮，發(fā)展陷入困境。

抗戰(zhàn)勝利之后，通貨膨脹的持續(xù)以及國共內(nèi)戰(zhàn)的爆發(fā)，使得城市中產(chǎn)階級及工商業(yè)資本家很難從戰(zhàn)時的沉重打擊中恢復元氣。私立大學的發(fā)展仍無法擺脫經(jīng)濟上的困境，多數(shù)學校開始請改國立。對于各校請改國立的原因，時論即指出主要出于經(jīng)濟和心理兩種因素的考慮，經(jīng)濟因素主要是希望如國立一樣獲得穩(wěn)定的經(jīng)費保障；心理因素部分，如論者所言，“抗戰(zhàn)起后，教育部秉承國策，把一般大學及專門學校竭力改成國立，流風所及，循至公私機關用人行政，大有不論才智，但講出身，國立學校畢業(yè)生在社會上既比較吃香，于是養(yǎng)成一般學生歆慕國立，鄙視私立的心理”[10]。其中清晰可見私立大學在整個高等教育版圖中的邊緣位置。

自南京國民政府建立以后，隨著政府對國立大學的經(jīng)費保障體制日益完善，國立大學與私立大學之間的差距不斷拉大，故開始出現(xiàn)國家應補助私立大學甚至私立大學完全國立化的呼聲。朱有瓛在1937年即發(fā)表文章稱：“私立大學在國家建設上有重大的貢獻，今后的生命，必待政府予以大量的補助，嚴密的監(jiān)督，一直到逐年變?yōu)閲橹?。……否則私立大學沒有前途，于國家是一個極大的損失！”[8]自全面抗戰(zhàn)時期，陷入困境的私立大學開始請改國立，這一運動一直延續(xù)至戰(zhàn)后。1947年陳序經(jīng)發(fā)表文章稱：“近年以來，國立的大學雖愈來愈多，可是未必個個都很好。除了教會所創(chuàng)辦的大學之外，國人自辦的私立大學已是寥寥無幾。”[11]

1925年，在關于私立學校是否該爭取庚款補助的爭論中，有人即提出：“大學既名為私立，就不必乞求公家之補助，私立大學之可貴，在能獨立，不受他方之牽制，能依主辦者之理想方針，單獨進行，成為美滿模范的大學；今若因區(qū)區(qū)補助費用，轉受種種之制限，反為不美；同時復妨礙他方的發(fā)展，人己不利，殊非計之得者也?！盵12]此論當然是站在國立大學的立場上，排斥資源競爭對手的立論，但亦頗能反映一般人認知中私立大學的特質。清末私立大學的創(chuàng)辦初衷大多是不仰賴政府以保持獨立并進而推進學術進步與國家更新，且有與國立大學競存的雄心，而時過境遷，北京政府時期的私立大學，多以培養(yǎng)實用人才為主，學術上已無大的理想愿景，全面抗戰(zhàn)時期私立大學請改國立運動，無疑是對自身存在價值的否棄。

二、有財斯有學：私立大學辦理不善的癥結與表現(xiàn)

一所大學辦學的好壞與經(jīng)費狀況有密切關系，經(jīng)費問題決定著辦學的師資及設備條件。私立大學的經(jīng)費來源一般由三部分構成：一是學生學費，一是校友捐助，一是社會捐助，主要是來自工商業(yè)資本家的捐助。①(3)①王炳照歸納私立大學的經(jīng)費來源主要有三部分，一是捐款，二是政府補助，三是學費，但政府補助并不具有普遍性，到1934年國民政府教育部才開始正式補助私立大學，在此之前，中央層面沒有對私立大學進行補助，地方政府或其他政府部門有補助私立大學辦學經(jīng)費的個別情況。參見王炳照：《中國私學·私立學校·民辦教育研究》，山東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14頁。如果學生學費收入比較穩(wěn)定，一般可以保證學校的日常開支，維持學校的正常運轉，但如有大的工程，比如擴建校舍、增加設備則要依靠校友或者商人的大筆捐助才能實現(xiàn)。

近代中國私立大學的發(fā)展大多限于維持局面的水平，實際上沒有余力提升辦學品質。民國時期政府和社會在財力上的匱乏使得私立學校經(jīng)費籌措面臨巨大困難，即偶或有資本家的贊助，大多也不能持久。

薄弱的財力和物質基礎，限制了私立大學的發(fā)展空間和施展抱負的可能。據(jù)教育部的相關統(tǒng)計：“一九二九—三〇年，國立大學總收入為一二三九〇三二七元，立案私立大學總收入為七四三九〇九七元；十五所國立大學共有學生一一五九二人，二十七所立案私立大學共有學生一六三六五人。根據(jù)上述數(shù)字，國立大學每一學生每年平均所占費用為一〇六八元，立案私立大學每一學生每年平均所占費用為四五四元。私立大學與國立大學相形之下經(jīng)費之支絀又顯而易見了。”[13]大夏大學副校長歐元懷根據(jù)1934年《申報年鑒》的統(tǒng)計對私立大學和國立大學的學生歲占經(jīng)費做過比較：“私立大學每生歲占經(jīng)費最高額為七〇〇元，恰好和國立大學每生歲占的最低額相等。而國立大學每生歲占最高額比私立大學每生歲占費的最高額多四倍，比私立大學的最低額多十六倍。換言之，國立大學每生歲占平均費要多私立大學每生平均四倍?！盵14]南京國民政府時期，政府對于私立大學也有補助費，但與國立大學不能同日而語。1934年5月，經(jīng)教育部部長王世杰力爭，“由中央政治會議議決，撥款七十二萬元補助成績優(yōu)良私立大學三十余所，各校所得為數(shù)有限，咸有杯水車薪之感”，從1933年高等教育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來看，全國國立大學經(jīng)費有82%出自國庫，而私立各大學經(jīng)費由國庫補助者平均僅為7%。[15]

經(jīng)費狀況直接影響學校的辦學品質，經(jīng)費上的匱乏造成私立大學發(fā)展在各個層面的劣勢。1933年發(fā)表于《教育與職業(yè)》的一篇文章就指出：“政府與社會對于私立大學的批評吾人亦聞之熟矣。設備不足，管理不周，教學不力，這些都是不容否認的事實。造成此種現(xiàn)象之原因當然不止一端，但其中最重要的似乎仍是經(jīng)費的支絀?！盵13]1935年發(fā)表的另外一篇文章幾乎表達了同一觀點：“我們知道，辦一個學校，請教員要錢，設備要錢，什么都得錢，而僅靠學生方面有限的收入，那里會夠？所以我們每看到教育部各大學的視察報告中，對于私立學校的批評中，老是有三件不滿，第一便是設備不周，第二便是招生太濫，第三便是程度不均，然這三件事，都是由于經(jīng)濟不足而來。”[16]可見，有財斯有學是辦教育者的共識。

從學生素質來看，私立大學的生源普遍較國立或教會的學生程度要差。私立大學的經(jīng)濟大部分靠學費，自然招收學生不免太濫，淘汰學生不能太嚴，學生程度低落更是當然的結果了。大夏大學副校長歐元懷就曾提到：“因為國立大學尚可于招考時從嚴挑選程度較優(yōu)的學生，私立大學就難辦到。許多私立大學的經(jīng)費，大部分是靠學費收入，收生難免從寬?！盵14]在一篇比較國立大學與私立大學的文章中也提到：“在近幾年國立大學的投考人數(shù)，總超過了錄取額五倍至十倍以上，而私立大學，則僅一二倍或二三倍而已，從較嚴格的選擇的結果，國大學生程度自然比較要好一點?！盵16]

私立大學由于經(jīng)費的短缺，有時為多收學費而濫招學生，從而影響其生源素質。私立大學雖不乏真心求學之青年，但有很多只為混一文憑而來，這對學校的風氣以及辦學的成績均有負面影響。生源差是私立大學的一大弊病，直接影響其聲譽，加上優(yōu)秀畢業(yè)生較少，對社會的貢獻和對學校的回饋均有限，久而久之，學校辦學即陷入一種惡性循環(huán)，越辦越差。

同樣由于經(jīng)費的限制，私立大學專任師資的比例較低，教師兼職現(xiàn)象比較普遍，教師流動性大，從而大大影響其辦學品質。私立學校的教師往往按教課時間計算薪酬，很多教師為多得薪水，往往在多個學校兼課。據(jù)1933年教育部視察上海暨南、滬江、大同、復旦、光華、大夏六校的報告，國立暨南大學，行政部分職員115人，教員143人，專任教員比例較高；教會所辦的滬江大學，“全校職員45人，教員54人，完全專任，絕對不準兼任校外職務，且由學校供給住宅，故生活安定，勤于職守，精神極為貫注”；復旦大學，“全校職員56人，教員專任17人，兼任79人，兼任教員約占全體80%，與部定比例相差甚遠”；光華大學，“全校職員29人，其中重要職員多為兼任”，“教員60人，專兼任各占半數(shù)”；大夏大學，“全校職員76人，教員76人，內(nèi)兼任教員太多”；私立大同大學，“全校職員20人，教員專任22人，兼任13人”。[17]可見私立大學與教會及國立大學之間，在教職員隊伍的規(guī)模及專任比例上均有很大的差距。

教師專任比例不高，且在各校兼課，其影響可歸結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專任教授的缺乏，對于學校日常的教學、校園學術氛圍以及師生交誼等會有很大的負面影響；另一方面，私立大學的經(jīng)費只能滿足教學的需要，學生程度也有限，加上教師的流動性大，不易形成一個穩(wěn)定的學術社群，所以私立大學一般對于學術研究無多貢獻。正如時人所言，因為經(jīng)費困難，私立大學“學生只好濫收，職員只好兼職，設備只好從簡，很少有學術的空氣，品性的陶镕”，于是“師生視若路人，學校等于傳舍”。[8]

師生疏離的現(xiàn)象是近代新式教育中普遍的弊病，但在私立學校尤其突出，匡亞明曾特別提到：“教育經(jīng)費的不能獨立、確定，學校設備的不完全(上海的私立學校更不堪設想)，教員薪水的低廉，以至教員生活的無保障(很多學校是半年一聘)，都足以使教員不能安心在教，學生不能安心在學，因而師生間不得不起互相敷衍的虛偽關系。”[18]兼課在上海私立學校非常普遍，兼課教師與學生之關系更為疏遠，幾乎近似于買賣關系。據(jù)當時兼課教師自述：“我這樣把時間零星地分賣，某處若干點鐘，某處又若干點鐘，到月底遂有那學校會計署名的支票，于是我一個月生活有了把握了。我與學生及學校的關系，便是這樣——學生是我的觀眾，學校則是我的游藝場?！盵19]

因經(jīng)費的困難，私立大學一般很難聚集一流的人才，偶或因政治環(huán)境的變動暫時吸引部分人才，但一旦國立大學的經(jīng)費狀況得以改善，政治環(huán)境變得寬松，人才就會返回到國立大學任教?；蛘呤撬搅⒋髮W成為人才養(yǎng)成所，剛剛歸國的年輕學人會先在私校任職作為過渡，如表現(xiàn)突出，即會流轉到國立或教會大學。

因很難聚集一流人才，私立大學在研究工作上乏善可陳，大多僅限于教學。有論者指出：“大學職務不僅在傳授已有的舊知識，而尤在發(fā)現(xiàn)新知識，不僅在整理舊經(jīng)驗，而尤在創(chuàng)造新生活，所以一個大學能否存在視其在某一特殊領域內(nèi)研究成績之優(yōu)良與否以為斷?！盵20]而私立大學的現(xiàn)實是：“能從事研究工作者頗少，研究而有特殊成績者尤少，最大多數(shù)的私立大學只是販賣歐美或日本的舊知識，只是歐美文化的應聲蟲，說壞一點，只是制造畢業(yè)文憑的大工廠，我們也承認，它們的歷史尚短淺，談不到研究成績，并且大多數(shù)公立大學同患此毛病，但這是另一個問題，假若一個私立大學不能在某一知識領域中或在某種實用技術上有獨特之發(fā)現(xiàn)與發(fā)明，其在文化上的前途是不容樂觀的?！盵20]

時人對于辦學不佳的私立大學有“學店”之稱，即諷刺那種交學費換文憑和以學費維持學校而不顧生源質量和辦學品質的學校。一般被稱為學店的大學，往往被政府或部分學界中人認為是野雞大學。這類大學的特點之一就是學生成分復雜，且較為激進，學校風潮不斷。當然除了生源的問題，師資品質及校園文化氛圍也是重要的影響因素。蔣廷黻就認為：“中國大學受外界影響淪為政治劇場，其程度如何，要看相關影響力量的消長而定。如果說學校辦得好，能夠啟發(fā)學生的求知欲，就會產(chǎn)生一種力量，使學生少受外界干擾，安心求學。反之，他們就會卷入政潮，荒廢學業(yè)。因此，中國大學在政治中所扮演的角色如何，也代表了學生的好壞?；诖朔N理由，中國最壞的大學就是我們所謂的‘野雞大學’。它們很少注意教育問題，專門去搞煽動、演說、運動，去擁護某一方面或去反對某一方面。所以，一旦報上登出中國學生在某地鬧風潮了，我們就全認為參加的人一定是‘野雞大學’的學生?！盵21]雖然這種看法有預設的立場，但還是道出了部分真相。學校是否有優(yōu)秀的教育者引導，教職員能否在校內(nèi)形成一種良好風氣的表率，確實是能否吸引學生安心求學，減少外在紛擾的重要因素，正如歐元懷所言：“一個教授學驗豐富和志操卓越與否，不但關系一個大學的聲譽，并且直接影響學生的信仰與行為?！盵22]

當然上海私立學校的學店化，與國民黨推行的黨化教育也有很大的關聯(lián)。一般而言，國民黨搶奪的學校以私立學校為主，而接管后，黨部會安排大批黨人入校，從而使私立學校成為黨人吃飯的機關。[23]如當時黨部中人回憶所言，黨部搶到學校后，“有的做院校長，有的做教職員，資歷是談不上的，因而學生程度就每況愈下了”。原本“上海的私立學校，一直有‘學店’之稱。到了CC搶學校之后，‘學店’之風更甚。不論大中學校，只問鈔票，不問學歷，學生可以‘跳班’，‘插班’，由學校當局替他們造假成績單，甚至于掛名繳費，文憑照領”。很多學?？拷档烷T檻多收學生以牟利，成為名副其實的文憑工廠。[24]

三、私立大學維持與發(fā)展困境的時代肇因

1943年，大夏大學校長王伯群在《大夏周報》發(fā)表文章談私立大學存在和發(fā)展的條件，提出“私立大學能存在發(fā)展之條件有四：一為校董會，一為教授，一為畢業(yè)校友，一為肄業(yè)學生”。其中“校董會為學校之主體，依照民法所組織之團體”，“只要校董會健全，學校即能順利存在和發(fā)展”。[25]根據(jù)民國時期教育行政部門頒發(fā)的規(guī)程和條例，校董會為私立大學的經(jīng)營主體，其主要的職能就是為學校募集資金。①(4)①參見《1913年1月16日教育部公布私立大學規(guī)程》，出自朱有瓛主編：《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3輯下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7-18頁；《私立學校條例(十七年二月六日大學院公布)》，《大學院公報》第1年第3期，1928年3月，第8頁。

近代私立大學校董會的構成不外乎工商業(yè)資本家、官僚政客和學人團體，但正如有研究者所言，在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校董會在很多私立學校的設立只是為了適應新的國家教育行政管理體制的應景設施，私立大學大體而言自有其權力重心所在，一般為創(chuàng)校者和實際出資人。[26]如私立大同大學和私立光華大學，校董會之上，立達學社和校政主干委員會才是真正的權力中心。②(5)②參見《大同大學校董會組織大綱》，《立達學社會議記錄》，大同大學檔案，上海檔案館藏，卷宗號：Q241-1-2；《私立光華大學章程》，國民政府教育部檔案，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卷宗號：五-15599。從維持學校的常費來看，私立大學并不能依靠工商業(yè)資本家和官僚政客，而只能依靠學生的學費。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校董會并不一定如制度文本所規(guī)定的那樣是學校的最高權力機構，在實際的校內(nèi)治理中也不一定居于核心地位。[27]

一般而言，對于私立大學經(jīng)費的來源，國人期待較多的是希望得到資本家的捐助。但實際上如朱有瓛所言：“資本家經(jīng)營的大學極少，而且現(xiàn)在連資本家的本身都沒落了。資本家自顧不暇，那里還能拿出錢來辦教育？”[8]

邱椿在1936年發(fā)表的文章對大學私人募捐的情況有詳盡的分析，大致可反映私立大學募集捐款的困難，其文曰：“我國農(nóng)村破產(chǎn)，城市凋敝，新興工業(yè)不僅不能繼續(xù)進展，而且有漸趨崩潰之勢，資本家根本就極少，而熱心文化事業(yè)的資本家更是鳳毛麟角，真正資本家是新舊軍人，其巨款都已匯存歐美各國大銀行，根本就不愿拿回祖國來使用，并且他們對于文化事業(yè)毫無興味，所以對于大學募捐多采取一毛不拔的態(tài)度。復次，我國資本家在個人享樂上雖然揮金如土，但在社會服務上并無踴躍輸將的精神。輸資與興學的風氣在今日的中國社會尚未養(yǎng)成，又我國家族制度仍未打破，資本家的遺產(chǎn)都被其親族分完了，所以他們即使想辦文化事業(yè)，而在生前并無自由處置其財產(chǎn)之實權。最后關于捐款困難，我國私立大學本身亦不能不負責任，外國各大學的研究與發(fā)明對于工商業(yè)的進步常有珍貴之貢獻，所以資本家亦樂予資助，反之，我國大學的研究與生產(chǎn)毫無關系，有時且被認為洋八股，大學有什么資格向社會捐款，在一般人看起來，大學是高等游民制造所，給予資助并非功德，而是罪惡，所以即使有熱心文化事業(yè)的資本家亦不愿虛擲其金錢于高等教育之中，大學捐款困難是因為它們未曾取得社會的信仰。”[20]

如參照西方經(jīng)驗，實則校友是私立大學發(fā)展的重要資源。胡適在談及國外教育持續(xù)穩(wěn)定發(fā)展的原因時提到：“因為人家的大學有獨立的財團，獨立的學風，堅強的組織，有優(yōu)良的圖書保管，再加上教授可以獨立自由繼續(xù)的研究，和堅強的校友會組織，所以能夠歷代相傳，悠久勿替，而我們國家多少年來都沒有一個學校能長期繼續(xù)，實在是很吃虧的?！盵28]1943年，大夏大學校長王伯群的演講中也曾提到：“真正與學校有休戚相關者，還是畢業(yè)校友，校董與教授之社會地位，非以學校為依歸，恰相反，學校之社會地位，依校董教授地位之高低而為準繩。畢業(yè)校友則不然，他們的社會地位，全賴學校的榮譽，一個亡了校的校友，他在任何機關服務，其所受的痛苦，不減于今日到處漂泊之亡國人民，故畢業(yè)校友與學校真是休戚相關，他們第一是愛國家，其次就是愛母校，這樣，私立學校也就可以存在和發(fā)展?！盵25]近代中國私立大學校友與學校的雙向關系中，仍多為“校友以母校為榮”，而未能進至“母校以校友為榮”的階段。證諸事實，近代私立大學的歷史多不過二三十年，畢業(yè)的校友尚不足以形成優(yōu)勢資源，且與國立大學相比，私立大學的校友資源品質不高。

由于近代中國私人資本、社會資本的弱小，私立大學的董事會制度形同虛設，其生存發(fā)展常常仰賴政府的資助。私立大學負責籌款的校董會，尤其是工商界的校董，實際上多是門面。張謇曾提出“父教育母實業(yè)”的口號，欲“圖存救亡，舍教育無由，而非廣興實業(yè)，何所取資以為挹注?是尤士大夫所當兢兢者矣”[29]。商人捐辦大學，必須要以事業(yè)的發(fā)展和穩(wěn)固為基礎，然揆諸事實，中國的實業(yè)發(fā)展尚達不到這樣的程度。實際上，私立大學學費以外的歲入，主要不是源于工商界的籌募，而是來自政府的補助。正如時人所言：“名為私立，依靠的社會基礎實際并不是社會，而是國家和政府。”[30]

因私立大學要爭取政府的補助，故在相當程度上不得不接受政府管制，時人對于私立大學獨立性的期許也就陷于破滅。邱椿針對國民政府時期私立大學受補助資格的標準，提出“受補助與否仍不免取決于其背后所隱藏之政治勢力之大小”，有些私立大學有時從黨政機關得著若干補助，“但既有補助，即有支配，辦教育者常失去其自主的獨立的精神，設置私立大學的意義又不幸而被犧牲了，并且這種款項的能否繼續(xù)又全視其校長在黨政方面有無勢力以為斷，不幸校長喪失其特殊勢力，此款又無著落了，英美庚款委員會對于優(yōu)良之私立?？埔陨蠈W校，亦曾予以相當?shù)脑恍移涫苎a助與否亦多取決于政治的或友誼的因素”。[20]

私立大學對于政府補助期待甚殷，但現(xiàn)實情況卻是，南京國民政府時期黨國權力一方面加強對私立大學的控制，另一方面迫于財政困窘的現(xiàn)實，對于私立大學的經(jīng)濟困難又無力完全負擔，故往往持一種放任的態(tài)度。有研究者發(fā)現(xiàn)，民國時期上海私立學校特別繁盛，政府教育行政對私立學校采取間接管理的模式，尤其注重借助立案管理的基本手段，規(guī)范和引導其辦學行為，這種管理模式既加強了對教育的宏觀管控，又大大減輕了上海城市公共教育財政的負擔。[31]

國民政府訓政時期的教育政策主要偏向于統(tǒng)制，尤其是抗戰(zhàn)時期對于教育的統(tǒng)制尤嚴，但礙于總理遺教和黨義的憲政目標，又長期在“統(tǒng)制”與“自由”之間徘徊。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就認識到國民黨在教育方針上的類似矛盾，他在1939年9月與陳布雷的談話中，提出：“目前國家對于大學教育方針須要確定，不能徘徊于統(tǒng)制與自由二者之間?！盵32]1940年冬，竺可楨與王世杰又談及此類話題：“余詢雪艇以中國究向民主抑獨裁方向進行，是否獨黨專政？雪艇謂，此點即蔣總裁本人亦不能得[答]?！盵32]對于私立大學而言，中國究向民主還是獨裁方向發(fā)展，實際上是關系其發(fā)展前途的重要問題。邱椿曾指出，在法西斯社會之中，私立大學可以存在，不過其活動方向與范圍必受極大之限制；在民主政治之下，私立大學不但可以存在，而且可以繼續(xù)發(fā)展，而中國“在國難未解除以前，現(xiàn)存勢力決不宜搖動，民主政治亦決不易抬頭，這是可斷言的，反之，國難又最足助長專政或法西斯的傾向……這種教育上法西斯主義之傾向，因國難的嚴重將變本加厲而與日俱增，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國私立大學即使能茍延殘喘，亦已喪失其存在的意義了”[20]。

民國時期國家權力和資源的有限性使得辦理不佳且困難重重的私立大學得以長期存在。雖然政府與社會對私立大學的批評甚多，但其既不至自然消亡，又未如其所吁請由國家接收。1925年，在關于私立大學是否應爭取庚款補助的爭論中，有人即提出：“國家的教育——尤其是像這樣廣漠的國境，這樣窮的政府的中國——是不是幾個國立大學能夠包辦呢？！”[33]可見民國時期在政府財力資源有限的情況下，高等教育的發(fā)展不能單純依靠政府，而必須設法汲取社會資源在國立大學之外發(fā)展私立大學，故私立大學在整個高等教育的版圖中占有相當大的比例。正如時人所言：“大學教育是提高國民文化，訓練專門人才的場所，以幾個有限的國立大學，似乎容不下這許多求知欲很大的青年，因此私立大學的重要性，乃在補國立大學教學之不足，二者同有重要地位的?！盵16]

四、結語

1936年，時人曾從文化方面觀察私立大學的前途，認為私立大學“要長久存在，必須在文化上有特殊之貢獻”，之所以“要辦私立大學，為的是要實現(xiàn)一種特殊的教育理想”，“所謂特殊的教育理想，是與現(xiàn)在流行之社會制度與陶冶思潮不甚相同的理想，是立意要創(chuàng)造一個更優(yōu)良之新社會和更合理之新教育的理想”[20]。從清末民初的私立大學創(chuàng)辦之初衷而言，私立大學無不是因不滿意于現(xiàn)狀，希望補救社會與教育的缺點而擬訂新的教育方案，其抱負與理想不可謂不宏大，然而時過境遷，時人看到的卻是，“我國辦私立大學者，除極少數(shù)外，并無改造社會的宏愿，亦并無帶創(chuàng)造性的社會與教育計劃，亦并不能代表一個崇高的理想，所以這些大學將來在新文化的創(chuàng)造上亦絕不能有珍貴之貢獻，這是它們前途之最可悲觀的一點”[20]。

近代中國有一個“國進民退”的持續(xù)傾向，即國家的責任和功能大幅度擴展，而民間則一再退縮，過去很多民間承擔的社會責任，近代以后逐漸轉化為政府職能，落到國家頭上。[34]北伐后建立的南京國民政府更欲有所作為，在訓政與黨治的邏輯下推動國家機器向社會領域的擴張，但囿于自身條件往往有心無力。近代國人自辦私立大學發(fā)展的困境與“國進民退”的時代趨向密不可分，但實際又充滿各種悖論。私立大學在無法從社會獲得足夠資源的情況下轉而依賴政府，而國家加強對私立大學管制的同時又無力負擔其發(fā)展成本，由此造成私立大學在國家與社會兩方面都不能汲取到充分的資源而獲得高質量的發(fā)展。在此兩難之間，私立大學雖弊病叢集，政府仍放任其存在。從結果來看，晚清民初私立大學初創(chuàng)之時對于私立大學的理想期許無疑是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