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寶成
(渤海大學 文學院,遼寧 錦州 121013)
通假字研究作為漢字字際關系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自古以來就是“小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其研究的主要內容是古代文獻中漢字的同源通用和同音借用現(xiàn)象。這兩種現(xiàn)象自漢字被使用之時就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在古代文獻中屢見不鮮,給閱讀古代文獻帶來了極大的困擾,因此很早就受到了學者們的重視,研究成果頗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至今,學界關于通假字的討論一直沒有停歇,在部分問題上已經達成共識,但關于通假字的內涵和外延問題還存在較多爭議,焦點主要集中在通假字與假借字、古今字、同源字、異體字、繁簡字等幾類相關語言現(xiàn)象的關系問題。本文通過梳理學界關于上述焦點問題的討論,選取討論中具有代表性的觀點進行闡述,并提出個人觀點,力求科學呈現(xiàn)通假字與假借字、古今字等幾類相關語言現(xiàn)象間的關系,并對在通假字與上述字際關系判定過程中較易出現(xiàn)的混淆問題進行討論。
是否應該明確劃分通假字和假借字是學界關于通假字定義問題爭論的焦點之一,即二者屬并列關系還是包含關系?關于此問題,目前主要存在四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不區(qū)分通假和假借,認為兩概念在內涵和外延上都是相同的,是同一事物的不同名稱,同時也不建議按照本有其字與本無其字的不同將假借字劃分為兩類,認為這種劃分是不必要的,只會增加研究的復雜性。劉又辛先生于1988年提出:“不管它是本無其字的假借也好,或是以后已有其字的假借也好,假借字的性質都是一樣,都是借一個同音字來表示某個詞。所以把假借字劃分為兩類,一類叫做假借,一類叫做通假,那是不必要也做不到的?!盵1]25沈祖春先生將本有其字的同音代替字和本無其字的同音代替字統(tǒng)稱為“假借”[2]1。劉、沈二位先生實際上繼承了古代學者對通假和假借不進行區(qū)分的做法。
第二種觀點將通假作為上位概念,假借作為下位概念,通假包括本有其字的假借和本無其字的假借兩種,如程希嵐、吳福熙二位先生提出:“通假,一般地說有兩種情況:一是‘本無其字,依聲托事’的假借,二是本有其字,又依聲托事的假借?!盵3]630這種觀點意識到區(qū)分本有其字的同音借用和本無其字的同音借用這一做法對通假現(xiàn)象研究具有重要意義,但并未對二者從名稱上進行區(qū)分,而且將通假認定為假借的上位概念也是不必要的,增加了術語層次的復雜性,降低了概念內涵的清晰度。
第三種觀點將通假劃分為通用字和假借字兩類,其中通用字又包括同源字、異體字、繁簡字、古今字等。周秉鈞先生在1982年提出:“凡是兩個讀音相同或相近、意義也相通的詞,古代可以寫這個,也可以寫那個,叫做通用。凡兩個讀音相同或相近而意義不同的詞,古代有時可以借代,叫做假借?!盵4]263這一觀點將多種漢字字際關系相融合,模糊了同源字、異體字、繁簡字等術語的差別,增加了“通假”這一漢字學術語自身的復雜性。
第四種觀點是將第二種觀點中“本有其字的假借”稱為通假,而“本無其字的假借”稱為假借。裘錫圭先生在1988年提出“只是那些本有其字的假借方可稱為通假”[5]187。這一觀點目前被學界普遍接受,大多數學者都認為“通假”和“假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有著本質區(qū)別的概念,應將二者進行明確區(qū)分。
我們認同第四種觀點,將假借與通假進行明確的區(qū)分和界定,對于漢字字際關系、訓詁學等方面的研究有著重要意義。正如王寧先生所說:“訓詁學的術語確定工作已經自發(fā)地進行了兩千年,但自覺地、在現(xiàn)代思維科學和現(xiàn)代語言學理論的指導下來進行,幾乎還沒有開始?!盵6]29從“通假”與“假借”兩個漢字學術語內涵界定過程中可以看出,術語內涵界定的明確化、細致化、科學化以及術語使用的便利化會對包括漢字學在內的社會科學研究產生深遠影響,術語內涵和外延的模糊不清會形成科學研究一片混亂、各家自說自話的局面。
關于同源字的定義問題,學界爭論的主要焦點在于同源字是否等同于同源詞。王力先生在《同源字典》中對同源字進行了界定,即“凡音義皆近,音近義同,或義近音同的字,叫做同源字。這些字都有同一來源,或者是同時產生的,如:‘背’和‘負’;或者是先后產生的,如‘氂’(牦牛)和‘旄’(用牦牛尾裝飾的旗子)。同源字,常常是以某一概念為中心,而以語音的細微差別(或同音),表示相近或相關的幾個概念。例如:小犬為狗,小熊、小虎為豿,小馬為駒,小羊為羔。……”[7]3。又說:“我們所謂同源字,實際上就是同源詞?!盵7]5王力先生所提出的同源字等同于同源詞的論述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學界認可接受,影響較為深遠。但此觀點混淆了字與詞的界限,近年來受到了部分學者的批評。陸宗達、王寧先生于1984年區(qū)分并系聯(lián)了同源字和同源詞兩個概念,提出:“記錄同源派生詞的字群叫做同源字,同源字是同源詞的書寫形式,是用以分化和記錄漢語的同源字的根字、原字、孳乳字的統(tǒng)稱,同源關系是指一組記錄同一語源所分化出的派生詞的字所構成的關系?!盵8]我們在討論通假字與同源字關系時采用此觀點。
同源字和通假字是從不同角度提出的兩種字際關系,在較長一段時間內,較多學者都認為二者之間具有明確的界限區(qū)分,構成同源關系的字組決不可能構成通假關系。例如王力先生認為“通假字不是同源字……”[7]5。再如盛九疇先生提出“凡是在意義上有關聯(lián)的字,不當以通假字論”[9]。但我們仔細考查了幾組被認定為通假字的字組,發(fā)現(xiàn)它們同樣符合同源字的判定標準,構成一組同源字,這一情況與上述論斷并不相吻合。
如“指”與“旨”。以下古籍文章例句中“指”,皆被借用作“旨”,表意指、宗旨、主旨、意圖等含義?!爸浮迸c“旨”構成一對通假字。
《詩》曰:“物其指矣,唯其偕矣?!?戰(zhàn)國《荀子·大略》)
臣毋或作威,毋或作利,從王之指。(戰(zhàn)國《韓非子·有度》)
世臣僿陋偃蹇,何足以稱盛指。(清《藝舟雙楫·與楊季子論文書》)
按:“指”與“旨”在上古同屬章紐、脂部,二字同音。在意義方面,二字均攜帶有中心、焦點之義,手之所指等同于意之所指。《說文·手部》:“指,手指也?!北玖x為手指。手指所指向之處即為說話人想要傳遞給聽話人的中心和焦點?!爸肌睘闀庾帧<坠俏膹呢?,從口,匕即勺子,表示用勺子把吃的送到嘴里?!墩f文·旨部》:“旨,美也。”本義為味美?!抖Y記·學記》:“雖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逼穱L食物的美味即為品嘗食物的焦點。因此“指”與“旨”也為一對同源字。
再如“偶”與“耦”。以下為古籍文獻中部分“耦”被借用作表“配偶”“奇偶”之“偶”之例句。二字在文獻中是一對通假字。
尊魏姬以耦世姬。(戰(zhàn)國《韓非子·內儲說》)
剛柔相得,奇耦相應。(東漢《論衡·譏日》)
車中八牛以為四耦。(西晉《三國志·吳書·吳主傳》)
按:“偶”與“耦”在上古同屬于疑紐侯部,二字雙聲疊韻。在意義方面二字均攜有“雙”之含義?!墩f文·人部》:“偶,侗人也?!倍比思礊槟九迹九挤抡杖诵沃瞥?,與真人相似,有“雙”之義;《廣雅·釋地》:“耦,耕也。”《玉篇》:“耦,二耜也?!苯员韮扇撕狭Ω镏x。具有“雙”之含義。二字又為一對同源字。
上述兩組字從文字孳乳角度看構成同源關系,從漢字在文獻中使用的角度看又構成通假關系。這一事實與“通假字與同源字絕不相容、相關”的論斷是相矛盾的。之所以會產生二者不相容、不相關的論斷,是因為部分學者將構成同源關系的一組字共同具有的詞源義與字本身所攜帶的詞匯意義相混淆,認為同源等同于同義,將同源字的混用和借用當作同義詞的替換使用。
而通假字與同源字部分交叉、相容這一現(xiàn)象主要是由漢字發(fā)展過程中必然經歷的孳乳階段所決定的,同源分化字中源出字與孳乳所產生的新字之間以及新字與新字間構成了同源關系,同時在孳乳階段不可避免地存在兩種混用現(xiàn)象:一是源初字與孳乳所產生的新字間的混用,新字因使用人心理因素等在一段時間內不會被普遍使用,源初字與孳乳字同時被使用;二是因孳乳字與孳乳字間的詞義尚未完全固定而造成混用現(xiàn)象。兩種不同原因構成的混用現(xiàn)象即陸宗達和王寧先生于1984年所提出的“同源通用”[10]54。我們認為“同源通用字”也包含在通假字之內。因此,有些字從文字孳乳角度看構成同源關系,從漢字在文獻中使用的角度看又構成通假關系。
以上證明了通假字與同源字外延交叉,具有統(tǒng)一的一面,但也不可將二者混為一談。因為在本質上漢字同源關系和通假關系是兩種分屬于不同范疇的字際關系,各自擁有不同的判定標準,提出的角度亦存在著較大差別。李運富先生于2008年從兩個不同角度對漢字字際關系類型進行了分類,認為“同源關系”屬于文字系統(tǒng)角度的字際關系,而“通假關系”則屬于文獻系統(tǒng)角度的字際關系[11]122。我們贊同李運富先生對漢字字際關系從兩種不同角度作出的分類,“同源關系”是漢字系統(tǒng)在孳乳發(fā)展演變過程中產生的一種字際關系,而通假關系則是古人在漢字使用的過程中所形成一種漢字的通用、借用關系,因此我們不能僅從構成通假關系的字組與同源關系的字組在意義、形體、聲韻方面聯(lián)系的同與異對二者進行一個平面上非此即彼的劃分邊界,認定“同源字”與“通假字”之間的界限分明,二者之間沒有交叉重合,這樣的區(qū)分是不必要也毫無意義的。但是也不能將二者混為一談,要從各自系統(tǒng)出發(fā),多角度觀察二者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
通假字與古今字是古代典籍研究和漢字字際關系研究中的兩個重要研究視角,學界在二者之間是否具有明確的邊界區(qū)分這一問題上一直爭論不休,很難達成一致。探討這一問題的前提是了解“古今字”這一漢字學概念的具體內涵。古今字這一概念由漢代鄭玄首次提出,他所謂的“古今字”是指同一意義在不同時代的典籍中所用的具有相同讀音的不同字形,滿足以上條件皆可稱為“古今字”。按照鄭玄所言“古今字”概念,“同源分化字”和部分“通假字”“假借字”“異體字”“繁簡字”等構成古與今關系的字際關系皆可囊括其中,以上為“古今字”這一概念的一種理解。關于“古今字”概念的第二種理解主要著眼于漢字的孳乳分化,由于人類思維的發(fā)展、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漢語詞義不斷增加,所增加的詞義皆由原詞義的字形承載,這一字形所承載的字義過多必然會產生字形的孳乳分化,分化后形成的后起字形與源出字形之間就構成古今字的關系。
針對“古今字”與通假字是否具有明確的邊界區(qū)分這一問題,學界主要有以下兩種具有代表性的觀點。其一,以盛九疇先生為代表的一些學者將“有無意義關聯(lián)”作為區(qū)別古今字與通假字的依據,認為構成通假關系的字與字之間沒有任何意義關聯(lián),而古今字的初文與后起字意義有關聯(lián)[9]。盛先生所談到的“古今字”概念是上面提到的對于古今字的第二種理解,即源出字與后起字的關系,也就是所謂的分化字。但以下兩種情況與盛先生的觀點相矛盾,第一種情況是漢字字形分化后,新字形承載了源出字所攜帶的部分含義,但后代漢字使用者一方面使用新造字形,一方面因有意仿古等原因而使用新字形的源出字,這樣承擔部分含義的新字形與其源出字就構成了本有其字的通假關系,但從字形分化產生的先后考慮,二字又滿足“古今字”的要求。
如“昏”與“婚”。在“婚姻”義上二字構成古今字之關系,但在“婚”為表“婚姻”義的專門字形形成共識后,仍有部分古籍中因仿古或追求書寫簡便而使用“昏”表婚姻義。在清王闿運《河畔浣衣歌》:“新昏離別那可說,夕烽遠近從人傳。”即借“昏”表結婚之義。此時按照“本有其字的借用”來判斷,二字又構成通假關系。
第二種情況是某意義未有專造字形而假借某字形,被假借的字形因所承擔含義過多而分化出若干新字形,部分含義固定在新字形之中,但后代漢字使用者因各種原因仍使用假借字形,后造本字見存而不用,盛先生認為此時假借字與后造本字就構成了古今字的關系,但又與其所言“有意義關聯(lián)”這一古今字評判標準相違背,也與其區(qū)分古今字與通假字的觀點相矛盾。
如“采”與“睬”?!墩f文解字》:“采,捋取也,從木從瓜。倉宰切?!北玖x為摘取,假借表理睬義,后為此義新造本字“睬”,二字構成古今字之關系。但在后代部分古籍中仍采用“采”表理睬義,例如清《儒林外史》第二十七回“王太太不采,坐著不動”中借用了“采”表理睬義,二字又構成通假關系。
因此,提出古今字和通假字間區(qū)分的標準是“有無意義關聯(lián)”這一觀點是與語言事實相違背的,此標準并不能將古今字與通假字進行嚴格區(qū)分,提出此判定標準的主要原因是對通假字和古今字兩概念的特點認識不清,沒有認識到二者是不同系統(tǒng)的字際關系,二者間并不存在非此即彼的界限。
其二,劉又辛等人認為古今字與通假字兩個概念是按不同標準劃分出來的,外延是交叉的,不能截然分開。劉又辛提出:“古今字和通假字、異體字、同源字等都是在不同層次的基礎上用不同的標準劃分的,所以彼此間并不互相排斥。古今字有的和通假字相關,有的是異體字,有的又是同源字。古今字有些是先秦的通假字,后來成了形聲專用字(即本字),因此不能拿古今字跟通假字對立?!盵1]22我們贊成劉又辛先生關于古今字和通假字劃分標準不同的論述。古今字與通假字并不是相互對立、彼此界限分明的,也就不存在古今字與通假字間劃分邊界的問題。因而存在部分字組既可構成古今字關系又可構成通假字關系的現(xiàn)象。
如“竟”與“境”。竟,《說文·音部》:“樂曲盡為竟。”本義為樂曲終了,后引申為“邊境”?!秲x禮·聘禮》:“若過邦,至于竟?!边@里“竟”即是“邊境”義,后為“邊境”義新造“境”字,《說文·土部》新附字:“境,疆也?!焙笫馈皣场绷x多用“境”,因此,“竟”與“境”在“國境”這一詞義上構成“古今字”,但由于后起字“境”在產生之初并未被廣泛使用,出現(xiàn)二字混用現(xiàn)象,或漢字書寫者有意仿古,棄“境”擇“竟”,形成本字見存而不用的借用現(xiàn)象。例如元雜劇《楚昭王》二折(斗鵪鶉)曲“他為那兄父竟縈心”中棄“境”不用而用“竟”,屬借用“竟”字形表“境”義,二者構成通假關系。
綜上所述,古今字和通假字劃分層次與標準并不相同,屬于不同層級的概念。古今字概念的提出著眼于歷時的詞義和字形的發(fā)展變化,狹義的古今字概念產生原因是漢字字形因引申義、假借義過多而造成的分化現(xiàn)象,即漢字歷時的孳乳分化;廣義的古今字概念著眼于不同時代承載同一詞義的不同字形;而通假字判斷標準著眼于“字用”,即文獻中共時的音同音近的漢字混用或借用。一組字從歷時的角度考查構成古今字關系,從共時的角度考查亦可構成通假關系,其根本原因是兩字際關系所聚焦的焦點不同。因此,在對漢字通假關系進行研究時,將其與“古今字”進行非A即B地區(qū)分劃界是不必要的。同時古今字所包含的漢字關系紛亂復雜,部分甚至不屬同一歷史維度,且外延邊界模糊不清、爭議較多,因而我們無法將古今字這一現(xiàn)象同通假關系、同源關系、異體關系等置于同等位置。
異體關系在漢字字際關系中受到的關注較多,而關于異體字的界定問題,學術界還存在較多爭議。李國英先生于2007年將學界對于異體字的界定分為以下兩種:其一,認為異體字是同詞異字現(xiàn)象,既包括完全同字關系的字,又包括記詞功能僅有部分重合的字;其二,認為異體字是同字異體現(xiàn)象,互為異體關系的一組字之間的差別僅僅是形體不同或書寫變異[12]。
關于通假字與異體字的區(qū)分問題是通假字與異體字研究的重點之一,二者之間的差異主要集中在劃分角度方面,通假關系著眼于字與字間的通用和借用,而異體關系著眼于字與字間的形體差異。除此以外,還可以從“形”“音”“義”三個方面考查二者間的差異:首先,在讀音方面,構成通假關系的一組字既可以是同音,也可以是讀音相近,而構成異體關系的一組字必須是完全同音的;其次,在形體方面,我們在對一組字是否構成通假關系進行判定時,較少考慮字與字間形體問題,更多地考慮二者是否構成通用或借用的關系,而在對一組字是否構成異體關系進行判定時,是要從其形體入手的,考查字與字間差別是否是形體不同或書寫變異;最后,在意義方面,構成異體關系的一組字在意義方面應該是無差別的或僅有細微差別,而構成通假關系的一組字較少考慮其意義聯(lián)系。
理論上來講,按照狹義異體字的判定標準,構成異體關系的兩字在意義方面是無差別的或僅有細微差別,在使用過程中兩字不會被認定為通假關系。但事實并非如此,在對字際關系進行溝通的過程中經常出現(xiàn)以下三種情況。
在部分古籍注疏或通假字字典中常常將狹義異體字或部分異體字注釋為通假字,將異體字中本身具有的含義當作通假義是不可取的,此做法并不符合通假關系中“A字借用B字”這一判定依據,勢必會造成字際關系的混亂。
如“晁”與“朝”。二字在“早晨”一義上在古籍中可相互代替,構成部分異體字的關系?!洞笞值洹罚骸瓣?,同‘朝’。早晨?!段倪x·司馬相如〈上林賦〉》:‘晁采琬琰,和氏出焉。’李善注:‘晁,古朝字?!帧恶R融〈長笛賦〉》:‘山雞晨群,壄雉晁雊?!钌谱ⅲ骸耍懦?。’”[13]1617但在王海根先生的《古代漢語通假字大字典》中將二字認定為本字與通假字的關系,認為“晁”是“朝”的借字。舉例如下:“戰(zhàn)國楚屈原《九章·哀郢》:‘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晁吾以行?!稘h書·嚴助傳》:‘邊境之民為之早閉晏開,晁不及夕,臣竊為陛下重之?!段倪x》漢揚雄《羽獵賦》:‘天子乃以陽晁,始出乎玄宮。’”[14]414“晁”字本身具有“早晨”之義,并不屬假借義,因此不該將二者認定為通假字。
再如“昺”與“炳”。二字在“光明、顯著”義上在古籍中可相互替代,是狹義異體字的關系?!洞笞值洹罚骸皶m,同‘炳’。明,明亮?!都崱すm崱罚骸?,亦書作昺。’”[13]1607因此二字構成異體關系。但在王海根先生的《古代漢語通假字大字典》中認定晉葛洪《抱樸子·行品》“文彪昺而備體,獨澄見以入神者,圣人也”中的“昺”為“炳”之借字,二字構成通假關系[14]413。
與第一種情況相反,把某字的通假義當成其本身所攜帶的意義,從而將二字認定為異體關系。
如“湔”與“濺”?!墩f文·水部》:“湔,水。出蜀郡綿虒玉壘山,東南入江?!北玖x為水名,后有洗滌、洗刷之義,后被借作“濺”,表液體受沖擊向四處飛射之義,“濺”與“湔”構成通假關系?!都崱ぞ€韻》:“濺,水激也。通作湔?!钡糠謱W者將“湔”在文獻中表液體受沖擊向四處飛射之義當成其字形本身所攜帶的固有意義,將二字處理為異體字,例如將《戰(zhàn)國策·齊策(三)》“有侵君者,臣請以臣之血湔其衽”中“湔”字處理為“濺”之異體。
忽略古今詞義的歷時演變情況,按照現(xiàn)代漢字所攜帶的意義對古籍中的字際關系進行區(qū)分判斷,很容易陷入誤區(qū),得出與語言事實不相符的判定結果。因此,在對異體字和通假字進行界定之時,要將漢字字形所攜帶字義的歷時變化進行考查,例如A字與B字在某一時代字義相同,構成異體關系,但因詞義與字形附著關系的演變,現(xiàn)代A字不再承擔和B字同樣的意義,那么在判斷古籍中A字與B字關系時應用歷史的、發(fā)展的眼光看待這一問題,不可將二者判定為通假關系,陷入歷史虛無主義的誤區(qū)。
總之,異體字與通假字是從不同角度提出的分屬于不同范疇的字際關系類型,二者間并不存在非此即彼的界限,不能對二者進行嚴格區(qū)分。由于漢字所承載含義的歷時發(fā)展演變,當我們用歷史發(fā)展的眼光判定一組字的字際關系會發(fā)現(xiàn)由于漢字所承載意義的變化,在某一時代構成通假關系的一組字在另一時代可能構成異體關系。同樣,當我們忽略詞義的發(fā)展演變而導致的不同時代漢字所承載詞義的不同這一語言事實時,就很容易將通假字與異體字相混淆,陷入誤區(qū)。因此,在判定一組字是否構成通假關系時,要將歷史發(fā)展的觀點作為研究前提,從共時的角度對一組字的字際關系進行考查判定。
繁簡字是繁體字和簡化字的合稱,二者的區(qū)別主要在于筆畫數量的多少。由于漢字作為一種記錄漢語的工具,追求自身簡便、實用性是其在發(fā)展過程中的重要趨向,因此同一漢字,簡體比繁體筆畫少是從古至今漢字不斷追求書寫簡便的結果。
關于通假字與繁簡字的區(qū)分問題相比較前文中出現(xiàn)的其他字際關系與通假字的區(qū)分問題來說受到學界的關注較少,因為從二者的判定標準來看,兩種字際關系可以說毫不相干,現(xiàn)代漢字中構成繁簡字的一組字具有共同的含義,一般不會發(fā)生相互借用的現(xiàn)象,例如“聲”與“聲”是一對繁簡字,兩字形所攜帶的含義完全相同,不存在相互借用關系。但繁簡字的來源具有多樣性的特點,部分簡化字在古代典籍中與繁體字并存使用過,且兩字形在當時所承載的意義可能并不相同,在閱讀古代典籍時很容易受到現(xiàn)代二字繁簡關系的影響對字義產生誤解。因此,我們擬從簡化字的來源角度考查現(xiàn)代所使用的簡體字與繁體字在古代是否存在構成通假關系的可能,從而得出通假字與繁簡字具體關系的結論。
《簡化字總表》中簡化字的來源主要有以下幾種:一是歷代通行的正字的俗寫、簡寫、嚴格的異體字,如寶(寶、寳)、亂(亂)、淚(淚)。此來源的簡化字在古籍中常常與其繁體形式并用,二字并未存在意義上的較大差別,不會構成通假字。二是分化字的源出字、異體字等,如舍(捨)、須(鬚)等。分化字的源出字與后起字在一段時間內通用,即同源通用字,因此,從文獻角度共時考查這一組字在當時構成了通假關系。例如,“舍”的本義為房舍、屋舍,后假借表舍棄義,后為舍棄義專造“捨”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將“舍”作為承載舍棄義的本字,而“捨”字廢棄不用,二字為繁簡字。但在“捨”為舍棄義本字的時代,部分古代文獻中仍用“舍”表舍棄義,屬借用字形,二字為通假字,例如明王守仁《傳習錄》:“然欲寡則心自清。清心,非舍棄人事而獨居求靜之謂也?!贝藭r“舍”與“捨”為通假字。三是繁體字形的同音或異音字代替,如后(後),二字所承載的意義在古代存在差異,“后”常被借作表與“先”相反之義,構成通假字,經《簡化字總表》整理,“后”的固定義與“後”的固定義目前都由“后”承擔,二字在先后之義上構成繁簡關系。漢司馬相如《上林賦》“然后揚節(jié)而上浮,凌驚風,歷駭猋,乘虛無,與神俱”中“后”即為“後”的借字,“後”在漢代已經產生,但在此仍借用“后”字形,構成通假關系。四是通過草書楷化、類推簡化、換用簡單符號、保留繁體輪廓或特征等方法簡化而來的,如吊(弔)、雞(鷄)、聲(聲)。此來源的簡化字形體出現(xiàn)在《簡化字總表》公布后,并未在古籍中與其繁體形式共存。
綜上所述,部分繁簡字形體因簡化方法、古今字義差異等原因存在于古籍中構成通假關系的情況,說明因二者提出的角度、所屬系統(tǒng)等都存在較大差異,對二者進行非此即彼的區(qū)分是不必要的。但因漢字詞義與字形發(fā)展變化以及簡化字來源的復雜性,我們在進行字際關系溝通時,很容易受到現(xiàn)有繁簡關系的影響而判斷錯誤,應以歷史發(fā)展的眼光看待這一問題,考查古今詞義的具體變化,從而得出正確的字際關系判定結果。
本文通過梳理學界關于通假字內涵與外延問題的討論,選取討論中具有代表性的觀點進行了闡釋,論證了字際關系術語內涵的明確性對于漢字字際關系、訓詁學等方面的研究有著重要意義,證明了通假字與幾類相關語言現(xiàn)象的關系是多維、立體、互動式的,并對在通假字與同源字、異體字、繁簡字等字際關系判定過程中較易出現(xiàn)的混淆問題進行了探討。
從學界對于通假字內涵及外延的研究進程來看,目前包括通假關系在內的各字際關系的內涵和外延還存在諸多爭議,我們應在梳理漢字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結合漢字各要素發(fā)展的事實,從宏觀的角度對各字際關系進行考查,而非執(zhí)著于為各字際關系劃分其與其他字際關系間的非此即彼的界限,應在承認各字際關系差異的基礎上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如此,漢字的整理研究工作才能朝著科學化、理論化、高效率的方向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