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建軍
(江蘇警官學院,江蘇 南京 210031)
印證證明在我國的刑事司法活動中得到廣泛的應用,并基于此形成了兩種刑事證明體系的構建方式,即在缺乏有罪供述情況下的閉環(huán)的鏈狀證明體系和以有罪供述為核心的放射狀證明體系。實踐中缺乏有罪供述的“零口供”案件較為罕見,故常態(tài)的證明體系應屬后者。由于刑事證明標準的原則性和抽象性,雖然印證證明使之在一定程度上具體化并具有了可操作性,但印證到什么程度即達到證明標準,仍存在爭議。而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這一難題。但學界對于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的適用對象、適用范圍、對刑事證明標準的影響等仍存在較大爭議,司法實踐中對于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的理解也存在偏差。筆者擬在梳理我國印證證明實踐樣態(tài)的基礎上,深入分析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的涵義,闡述其功能定位,并就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擴大化的問題提出自己的見解,以其更好地發(fā)揮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的作用。
何謂印證證明?存在有模式說、規(guī)則說和方法說等不同觀點。還有學者持折中的態(tài)度,認為“證據學意義上的印證,是指利用不同證據內含信息的同一性來證明待證事實,同時亦指采用此種方法而形成的證明關系與證明狀態(tài)”,[1]存在于一切需要用證據證明的法律空間中。筆者認為印證證明既是一種證明模式,又是一種證明方法,還是一種證據規(guī)則,在不同語境下可作不同理解。一般情況下,我們是從方法層面來理解和運用印證證明的。
如前所述,我國刑事訴訟中,通過印證證明方法構建了兩種類型的刑事證明體系,即缺乏有罪供述情況下的閉環(huán)的鏈狀證明體系和以有罪供述為核心的放射狀證明體系。在我國,由于刑事訴訟法并未賦予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沉默權和律師在場權,因而司法實踐中“零口供”的案件極少。絕大多數(shù)案件仍然是有口供的案件,并在此基礎上通過印證證明方法構建起以口供為核心的放射狀證明體系,由于《刑事訴訟法》在第五十五條作了如下規(guī)定:“對一切案件的判處都要重證據,重調查研究,不輕信口供。只有被告人供述,沒有其他證據的,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這意味著“孤證不能定案”,口供需要其他證據補強。由于這里的“補強”究其本質就是口供與其他證據的“同一性”認定,因此“補強”與“印證”僅屬同一涵義的不同表達,換言之,口供補強就是印證證明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或者應用??诠┭a強規(guī)則就是口供印證規(guī)則。不過,我國刑事訴訟法關于口供如何補強僅作了宣示性規(guī)定,只能稱之為“消極的”口供補強規(guī)則。而2010年最高院、最高檢等多部門聯(lián)合發(fā)布的《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死刑規(guī)定”)的第三十四條規(guī)定:“根據被告人的供述、指認提取到了隱蔽性很強的物證、書證,且與其他證明犯罪事實發(fā)生的證據互相印證,并排除串供、逼供、誘供等可能性的,可以認定有罪。”2013年出臺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解釋”)第一百零六條規(guī)定:“根據被告人的供述、指認提取到了隱蔽性很強的物證、書證,且被告人的供述與其他證明犯罪事實發(fā)生的證據相互印證,并排除串供、逼供、誘供等可能性的,可以認定被告人有罪。”先后出臺的這兩個司法解釋都對隱蔽性證據雖有些許表述上的變化,但基本規(guī)定相同,我們一般將之稱為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實際上,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將口供補強所需的程度明確化,使口供補強規(guī)則更具有可操作性的。
印證證明模式的價值在于使抽象、原則的證明標準具體化,具有可操作性,其實效的發(fā)揮建構在證據具有證據能力,在具有合法性的基礎之上,但其本身并不具有保障證據具有證據能力(即合法性)的能力。一般來說,要通過印證證明模式的運用來保障證據的證據能力(合法性)是本末倒置,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種缺憾通過隱蔽性證據的運用,可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彌補。因為隱蔽性物證、書證通常系作案者以外之人不知曉的證據,通常也不為偵查人員知曉,提供隱蔽性證據信息的口供很難被取證活動污染,口供真實的可能性很高,所以“刑事訴訟法解釋”就此種證據的印證效力作了特別規(guī)定,賦予其極高的證明力,成為刑事證明保準是否達到的最重要的判斷標志和“測試儀”。這是由于隱蔽性證據及其規(guī)則在刑事證明中能夠發(fā)揮如此重要的作用,筆者認為,為了保證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真正發(fā)揮其功能,并避免誤用的風險,實有必要對隱蔽性證據和隱蔽性規(guī)則的概念、內涵、功能等進行深入的分析。
就辦案人員來說,有些證據在勘驗檢查等偵查活動中很難被發(fā)現(xiàn),也有些證據雖然較容易發(fā)現(xiàn),但其蘊含的信息卻需要通過鑒定等技術手段才能呈現(xiàn)出來。有學者認為這些都可稱之為隱蔽性證據。筆者認為,規(guī)則意義上隱蔽性證據的“隱蔽性”判斷,其參照系只能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而非偵查人員等訴訟的參與者和社會上的普通人,因為隱蔽性證據的價值、功能僅是為了解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罪與罰問題,其證明力大小取決于知曉該證據的人員的可能范圍,即是否有且只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知曉。因此,隱蔽性證據必然與口供相伴相生,只有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出特定案件信息的前提下,才需要進一步判斷其他人是否能夠知曉。離開了口供,隱蔽性證據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故筆者認為,隱蔽性證據是指不為外人所知而只有作案人才知曉的案件細節(jié)。該案件細節(jié)可以是證據載體的所處的空間位置,也可以是證據本身內在蘊含的信息。一般來說,證據要獲得隱蔽性,應具有證明價值的獨立性、信息內容的獨特性等特征。
“刑事訴訟法解釋”第一百零六條對于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的界定是:“根據被告人的供述、指認提取到了隱蔽性很強的物證、書證,且被告人的供述與其他證明犯罪事實發(fā)生的證據相互印證,并排除串供、逼供、誘供等可能性的,可以認定被告人有罪”。對該規(guī)則的理解應在以下幾個方面加以明確。
1.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的適用對象是特定的隱蔽性證據。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實踐中,只要是外人很難知曉,通常僅被告人才能掌握的證據,都屬于隱蔽性證據。按照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刑事證據具有法定的形式,但證據的法定種類中并沒有隱蔽性證據,它可以表現(xiàn)為是物證、書證,但是特定情況下,言詞證據也完全可能成為隱蔽性證據。例如,被告人甲因盜竊被抓獲,在訊問中,其供述在潛入被害人家中時,被害人夫妻還未睡著,其在臥室門外偷聽到兩人討論房屋買賣的事。偵查人員據此找到被害人夫妻,兩人在陳述中也談及這一細節(jié)。如果甲不是盜竊行為的實施者,其顯然不可能知曉這一細節(jié)性信息。此時,被害人陳述就屬于隱蔽性證據。不過,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的適用對象不包括此類隱蔽性證據,而僅限于具有隱蔽性的物證、書證。
2.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僅適用于先供后證的情形?!肮┳C關系在證據的審查判斷方面具有重要價值,是認定案件事實的重要考量因素”。[2]司法實踐中,刑事證據組合分為有口供和無口供兩種類型,而有口供的證據組合在證據取得上又可分為先證后供和先供后證兩種類型。從司法解釋條文表述的邏輯關系上分析,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顯然僅限于先供后證的證據組合,既不適用于無口供的案件,也不適用于先證后供的案件。
3.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的功能。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作為積極的口供補強規(guī)則,也屬于印證規(guī)則的具體應用,具有很強的歸罪功能。不僅如此,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還使歸罪功能的發(fā)揮具備了相當?shù)暮侠硇院涂尚判?,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印證證明所帶來的弊端。不可否認,當下,印證證明模式的運用確實存在弊端。一方面,過于追求客觀真實,對證明標準有不切實際的追求。忽視了人的認識能力的局限性;另一方面,過于強調案件證明要求的標準化,忽視了案件的復雜性和多樣化,有教條主義之嫌。從印證證明模式運用的初衷來看,其主要是為了不冤枉好人,亦即側重于保障人權,防止出入人罪,造成冤假錯案。而實踐中的弊端本身,從應然的角度來看,更是事實上提高了證明標準,增加了定罪的難度,更有利于保障人權。但實踐中,偵查機關對破案的天然沖動和現(xiàn)實的考核壓力,使得它們必然想方設法滿足印證證明模式下對證明標準的要求。這就會導致刑訊逼供、威脅、引誘、欺騙等非法取證行為的發(fā)生。細而思之,應然與實然之間能夠出現(xiàn)反差的根本原因在于,印證證明模式的理想化運作有賴于單個證據的證據能力,但證據的證據能力卻不取決于印證證明模式。由此可見,印證證明模式的風險點在于證據的證據能力的保障。而“在印證過程中需要強調證據的質量而非數(shù)量。當被告人做有罪供述時,對口供內容真實性的審查需要通過考察大量細節(jié)與陳述內容的相互印證關系來實現(xiàn)。證據能夠相互印證,尤其是犯罪中的隱蔽性信息可以得到確認時,通??梢哉J為證據包含的事實具備可靠性。”[3]換言之,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一方面使印證證明的可靠性得到很強的保證,另一方面使印證證明的評判標準具有了可操作性。理由在于,司法解釋中規(guī)定的“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雖然對于依賴隱蔽性證據定案有不少限制性的字眼,但實際上,條文隱含的傾向性意見是:只要有了被告人供述及根據供述獲得的隱蔽性證據,在有一些常規(guī)性的輔助證據(如絕大多數(shù)刑事訴訟中辦案機關都能收集到的勘驗檢查筆錄、辨認筆錄、搜查筆錄、證人證言等)加以印證,就認為達到了有罪認定的證明標準。
正是由于隱蔽性規(guī)則具有很強的歸罪功能,實踐中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存在擴大化的傾向,并且有些學者的觀點還與之相契合。對此有必要予以深入分析,論證即有規(guī)定的合理性。
前已論及,隱蔽性證據既包括實物證據也包括言詞證據,但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中所指的隱蔽性證據僅限于作為實物證據的物證和書證。問題是,現(xiàn)行的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是否應做擴大適用于作為言詞證據的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筆者認為,言詞證據的客觀性、穩(wěn)定性不足,容易出現(xiàn)證據扭曲的現(xiàn)象,因此將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的適用對象擴大到具有很強隱蔽性的證人證言等言詞證據,具有較大的風險。
隱蔽性證據的取得在實踐中有兩種具體方式,一是辦案人員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作出有罪供述之前,自主獨立地發(fā)現(xiàn)并收集的,二是辦案人員根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有罪供述進而發(fā)現(xiàn)并收集的。毋庸置疑,無論哪種情形,只要能夠確保隱蔽性證據的證據能力(來源的合法性),其實其證明價值并無差異。但問題在于先證后供情況下的隱蔽性證據的證據能力相較先供后證而言,存在較大風險。
在先證后供情況下,由于隱蔽性證據的獲得與犯罪嫌疑人的供述無涉,辦案人員并非基于被告人供述才發(fā)現(xiàn)并收集該證據。由于隱蔽性證據先于口供而獲得,這就使逼供、誘供具有了明確的內容和指向性,使被告人的供述與辦案人員已獲得的隱蔽性證據相符合就具有現(xiàn)實可能性;而在先供后證的情況下,則不存在這種風險,畢竟在被告人供述之前,辦案人員并不掌握該隱蔽性證據,即使存在逼供、誘供,也不可能具有明確的內容和指向性。當然,也有人會說,先供后證情況下所獲得的隱蔽性證據也可能是辦案人員根據被告人的供述而可以偽造的,這種可能性確實存在,但這已經突破了辦案人員職業(yè)倫理的底線,發(fā)生的概率極低。兩相比較,將“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的適用范圍擴大到先證后供的情形,具有很大的風險,并不妥當。一方面,可能會引發(fā)違法取證的沖動,不利于實現(xiàn)程序正義;另一方面無法保障事實認定的真實性,也不利于實現(xiàn)實質正義。即使是在先供后證的情況下,考慮到隱蔽性的言詞證據的客觀真實性受主客觀多種因素的影響,證人等容易被誤導,容易出現(xiàn)虛假的可能性較大。因而,“隱蔽性證據規(guī)則”的適用范圍僅限于物證、書證,而不包括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等言詞證據。這實際上反映出最高司法機關對隱蔽性證據的基本態(tài)度,即“承認但嚴格規(guī)范其適用”,為隱蔽性證據強證明力進行“背書”時持異常謹慎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