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門即是深山,讀書隨處凈土。
讀書人每日最快樂的時光,就是下班后獨坐書房,沏一壺老茶,翻半卷詩書。茶漸濃,夜?jié)u深,此情此景如陳繼儒在《小窗幽記》中所寫:“幽堂晝深,清風忽來好伴;虛窗夜朗,明月不減故人?!?/p>
《小窗幽記》這本枕邊書,反復(fù)讀之,我愈發(fā)喜歡陳繼儒。陳繼儒生于明朝嘉靖三十七年,一生經(jīng)歷了自嘉靖至崇禎六朝,也正是明朝政治腐敗、黨爭激烈的晚期,在其自身和外部環(huán)境的雙重影響下,他放棄仕途,隱居于半城半廓的昆山。青襟是古代讀書人的身份象征,陳繼儒決定放棄仕途隱居時,便毅然決然地燒毀了他士人的身份象征。然而,四百年過去,當我們在城市森林中奮斗數(shù)十年修筑書房追求做一個讀書人的時候,就會驀然發(fā)現(xiàn)晚明江南文人的隱居,早已成就了一種隱逸文化,成就了一個精神富足的隱逸世界。從陳繼儒自述詩文中,便可讀到他的隱居日常更多地追求一種樸實、寧靜、清雅的山居生活,或掃開殘雪種梅花,或醉時隨臥白鷗沙,或花下自調(diào)新樂府,或及肩新種竹再種兩頃附郭田,或山中采藥也村頭戲魚。這樣的生活,古今之人皆向往。
透過一扇小小的窗,我看到一種文人的氣息、生命的氣息,讓內(nèi)心安妥的氣息。
兩年前在上海博物館董其昌書畫展上,我偶然在展廳一角看到陳繼儒的一幀《梅花冊頁》,繪于金箋紙上,從右上角露出老干一截,生出一枝直垂而下,胭脂點染十余朵,苞蕾盛放,于蒼古中顯生機。此畫構(gòu)圖奇峭峻拔,畫意簡潔,細膩的魚子金片就像霏霏小雪,愈發(fā)襯托出梅花的高潔來,底下隨意點出一片草地,勾勒出一塊磊石,石青淡淡,涉筆草草,凝眸的瞬間好像看到一陣風過,花瓣一片一片徐徐飄落在草地上、石頭上。月照梅花,影落窗上,宛似此圖,清雋得不了得。落款“眉公”,低聲吟詠,兩字瞬間尺幅千里,在天地之間默然生長,渾身通透地變得充沛和豐饒,猶如佇立梅樹下的一位布衣先生,長衫飄飄,溫文爾雅,左手荷鋤,右手搙鬤,微微仰著頭笑看北枝花開、南枝花落。
正因為看到陳繼儒的梅花圖,我才知道這位在史書上以學(xué)問著名的布衣先生,專心研究學(xué)問、編書、著述之外,也作書繪畫,是與董其昌同為晚明藝壇領(lǐng)袖,是云間派代表人物、“松江畫派”的奠基人之一。陳繼儒的繪畫作品雖流傳較少,但繪畫成就并不在董其昌之下,山水、花鳥皆精,尤其擅墨梅,他在隱居的寓所周圍移植了三百余株古梅,經(jīng)常對梅“寫生”,所畫梅花多冊頁小幅,筆墨清逸,意態(tài)蕭疏?!吧綇?fù)山兮梅復(fù)梅,每逢花處便銜杯。即教風雨應(yīng)無恨,一日看花一百回?!边@樣的隱居生活,有心植梅,有暇賞梅,有情畫梅,著實是一種讓人無限羨慕的世間清福。
現(xiàn)實生活中,如我這般僅知道《小窗幽記》而不了解陳繼儒繪畫的人還有很多。陳繼儒與董其昌從小就是好友,陳小董三歲,亦后董三年去世,兩人交往“少而執(zhí)手,長而隨肩,涵蓋相合,刺史相連,八十余年,毫無間言,山林鐘鼎,并峙人間”,作為同時代人,陳繼儒在中國美術(shù)史上的影響卻遠遠小于董其昌。這是中國美術(shù)史上一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也確有許多研究中國美術(shù)史的學(xué)者為陳繼儒打抱不平。陳繼儒影響力不如董其昌,可能也是因為,陳繼儒終身布衣,董其昌一生為官,兩人社會地位相差懸殊的緣故。隱士的才情,隱于山隱于水也隱于世,或許只有在紙頁上才能喚起。
我喜歡陳繼儒喜歡梅花,他植梅賞梅畫梅,如同對一個女子的愛戀。陳繼儒妻子衛(wèi)氏,小其2歲,安徽宣城人。陳繼儒家境原本貧寒,又終生未仕,經(jīng)濟來源是其坐館授學(xué)、出版著作以及他人資助,偶爾也有賣畫來換取一定的生活物資。而陳繼儒喜收藏,廣交友,難免入不敷出捉襟見肘。這也就意味著他們一家的生活重擔實為落在衛(wèi)氏肩上,正是溫仕賢良的她,相夫教子,勤儉持家,使其一家生活衣食無愁。衛(wèi)氏如同梅妻,深得陳繼儒敬重,他與衛(wèi)氏相敬如賓,一生不曾納妾。
梅在,妻在;妻在,家在。秋初小窗夜坐,我仿佛聽到陳繼儒朗朗吟詠:“笑指吾廬何處是?一池荷葉小橋橫。燈火紙窗修竹里,讀書聲。”
寫于2021年8月23日,辛丑處暑。
編輯/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