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玉能

蔣孔陽先生在他的集大成著作《美學新論》中，提出了“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的命題。他說：“我們認為美的創(chuàng)造，是一種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Cumulative emergence）。所謂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包括兩方面的意思：一是從美的形成來說，它是在空間上的積累與時間上的綿延，相互交錯，所造成的時空復合結構。二是從美的產生和出現(xiàn)來說，它具有量變到質變的突然變化，我們還來不及分析和推理，它就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一下子整個抓住我們。正因為這樣，所以美的內容是極其豐富和復雜的，它不僅具有多層次、多側面的特點，而且囊括了人類文化的成果和人類心理的各種功能、各種因素。但它的表現(xiàn)，卻是單純的、完整的，有如一座晶瑩的玲瓏寶塔，雖然極盡曲折與雕琢的能事，但卻一目了然，渾然一體。”這一命題反對傳統(tǒng)美學思想的形而上學，堅持美學的唯物辯證法，明確提出了美的生成論、美的多層累論、美的突創(chuàng)論，給中國當代美學賦予了開創(chuàng)性和創(chuàng)新性，至今仍然具有指導性意義。

美的生成論

蔣孔陽的“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主張美的生成論，反對美的預成論，把美放在實踐中的審美關系中進行動態(tài)考察，顛覆了美學的靜止觀點理論。

蔣孔陽關于“美的創(chuàng)造”曾經先后提出了三個遞進的命題：“美在創(chuàng)造中”，“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美是恒新恒異的創(chuàng)造”。它們以“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為中心形成了蔣孔陽的實踐創(chuàng)造論美學的美論核心。這三個命題都是強調了美與創(chuàng)造的關系，形成了美的生成論，從而顛覆了美的預成論的靜止觀點理論。而蔣孔陽主要從“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這個核心來談美的創(chuàng)造這個美的本質。

眾所周知，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最早區(qū)分了“美的東西”和“美本身”，提出了美的本質這個千古之謎而又無法繞開的美學研究核心問題。在柏拉圖看來，“美是理念”，而理念則是一種客觀存在的精神的東西，而且是靜止不動的、永恒不變的，每一個美的東西都有一個相應的美的理念來決定著這個東西的美。因此，柏拉圖的這種美論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客觀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的哲學和美學觀點理論。柏拉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提出了“四因論”，認為任何事物都是由質料因、形式因、創(chuàng)造因、目的因等“四因”所構成的。雖然亞里士多德強調了事物的“創(chuàng)造因”，但是他仍然把最終的“創(chuàng)造因”設定為上帝這個第一推動者，因此就把美的本質規(guī)定為事物的大小、比例、安排等的有機構成，實質上仍然主張美是靜止不動、固定不變的“四因”構成整體。因此，從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開始，西方美學關于美的本質的探討沒有看到美與人的實踐創(chuàng)造的根本關系，仍然停留在 “感性直觀”的“生命”的形而上學范圍中。

就中國當代美學而言，新中國第一次美學大討論中所形成的四大派美學觀點理論，也是主要禁錮在靜止不動、固定不變的形而上學之中。四大派的美的本質論雖然已經顯示了生成論的趨勢，然而始終沒有徹底告別預成論。實際上，各種預成論美論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事實上，美的事物及其美的本質是人類社會和人的實踐的創(chuàng)造；在人類社會的實踐中由于人對自然事物產生了審美關系，從而才生成了美；美的事物及其美的本質，也是在不斷發(fā)展變化的實踐之中變化發(fā)展的。

蔣孔陽以南京中山陵和星空的美為例闡述了美的生成過程。他說，中山陵的美是由石級一層一層地積累而成的。再加上孫中山這一人物的偉大歷史意義，以及觀賞者對于這一意義理解的程度，等等，于是本來是一些平凡的石級、白墻、青瓦，忽然相互滲透，相互融合，因緣匯合，組成一個嶄新的中山陵的完整形象。我們所欣賞的美，就是這一完整的中山陵的形象。星空的美也是由多種因素層層積累，到了條件都具備的時候，然后突然創(chuàng)造出來的。蔣孔陽就是這樣自覺地堅持唯物辯證法，反對美的形而上學觀點，海納百川，與不斷前進的中國當代美學家一道，以美的生成論在中國當代美學中比較徹底地解構了美的預成論。

美的多層累論

蔣孔陽的“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主張美的多層累論，反對美的單一構成論，解構了美學的一成不變論。他明確地指出：“因為美是多種因素多層次的積累，是時空的復合結構，所以美既不是單一的，也不是純粹的，而是多樣的、復雜的。從多樣性方面來說，有各種各樣的美。從復雜性方面來說，任何美的形式都是多種因素的匯合、溶化與協(xié)調。我國古代的美學思想，強調‘和’，反對‘同’。西方古代的美學思想，強調‘和諧’。說明他們都注意到了美是對立因素的統(tǒng)一?！?/p>

就是從美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從多層次多側面來探討美的形成和創(chuàng)造，蔣孔陽把美的本質主要分為四個層次。其一，自然物質層：審美對象各種物質屬性的復合，這是形成和創(chuàng)造美的基礎。其二，知覺表象層：知覺是感覺的復合，表象是感覺形式的復合。其三，社會歷史層：人類的審美感覺，既離不開歷史的文化傳統(tǒng)，又離不開社會的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其四，心理意識層：人之所以和動物不同，在于他有意識。意識指的是人在客觀現(xiàn)實的基礎上所展開的主觀方面的心理活動。這樣就消解了中外美學史上的美的單一因素論，如實地把美的本質還原為復雜的、動態(tài)的、恒新恒異的創(chuàng)造。

然而，中外美學史上，有不少美學家和美學研究者，卻把美的本質歸結為某一種、單一的因素。正是看到了中外美學史上形形色色的單一化、簡單化、絕對化的美論，蔣孔陽吸取了這些前輩美學家的經驗教訓，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和美學的指導下，提出了“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命題，撥開了美學的形而上學單一因素論的迷霧，揭示了美的本質的多層累性、開放性、復合性特質。這應該是蔣孔陽對中國當代美學研究，乃至世界美學研究所作出的重要的貢獻。雖然這一命題不一定就是一種最終的定論，但其在美和美的本質的探討方面走出了一大步。

美的突創(chuàng)論

蔣孔陽的“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命題主張美的量變到質變的突創(chuàng)論，反對美的生物進化論，拆卸了美學的自然生命論。他指出：“美一方面是多層因素的積累，另方面又是突然的創(chuàng)造，所以它能把復雜歸于單純，把多樣歸于統(tǒng)一，最后成為一個完整的、充滿了生命的有機的整體?！边@種突創(chuàng)論，綜合了19世紀以來世界辯證法思想，特別是唯物辯證法的精髓。不過應該指出，蔣孔陽并不是據(jù)守于杜威的一家之言，而是博采眾長，參考了19—20世紀哲學和自然科學中關于“創(chuàng)造進化”“突變論”等觀點理論，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唯物辯證法的“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和“質量互變規(guī)律”的指導下，提出了“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的命題。眾所周知，“創(chuàng)造進化論”是法國現(xiàn)代哲學家和美學家柏格森的思想觀點。柏格森的哲學體系中的基本觀念“創(chuàng)化論（創(chuàng)造進化論）”是最富有特色的思維。柏格森這些關于“創(chuàng)造進化論”的生命沖動的“綿延”運動、生命的自由與創(chuàng)造進化的關系、生命克服物質性阻力的創(chuàng)造進化趨勢、生命的創(chuàng)造進化的單一性和多樣性的關系，生命創(chuàng)造進化的復雜性和動態(tài)性等思想，應該對蔣孔陽形成“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理論是具有直接的啟發(fā)意義的。蔣孔陽不僅對于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和美學比較熟悉，而且在1962年的《文匯報》上專門發(fā)表了一篇《略評柏格森的〈笑之研究〉》，文中雖然主要介紹和評述了柏格森關于笑和滑稽美學范疇的“生命機械化”觀點理論，但是，對于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和美學的基本原理也進行了批判性介紹和評述，而且他閱讀過柏格森著作的英譯本，并且在文末的附注中批判性地介紹了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和美學。由此可以判斷，蔣孔陽的“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是受到了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和美學的啟發(fā)的，但由于當時國際國內的階級斗爭形勢的影響，他不可能明說這種直接的啟發(fā)影響。

“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這一命題基本上解決了實踐美學關于美的形成和創(chuàng)造的關鍵問題。眾所周知，實踐美學把美的本質、美的形成和創(chuàng)造與實踐密切結合起來，實現(xiàn)了美學的“現(xiàn)代實踐轉向”，把美的本質與美的起源聯(lián)系起來實質上也就是一種探討美的本質的主要方法；不過，以李澤厚為代表的實踐美學所說的“實踐”主要就是指的“物質生產”，這就依然不能跳出“單一構成論”和“單一起源論”的窠臼，理所當然地遭到了客觀派和后實踐美學其他派別的質疑。事實上，單一地從“物質生產”實踐中是無法直接生產或者創(chuàng)造出那樣豐富多彩的“美”和“美的東西”的，物質生產實踐也可能生產出不美的或者丑的東西。于是，蔣孔陽受到柏格森的“創(chuàng)造進化論”和杜威的“突創(chuàng)論”的啟發(fā)，也吸收了李澤厚的“積淀說”，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唯物辯證法的“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和“量變質變規(guī)律”的指導下，提出了“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的命題，把中國當代美學研究引導到了新實踐美學的唯物辯證法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的根本基礎上。

“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的現(xiàn)實意義

“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這個命題堅持、豐富、發(fā)展了美學的辯證唯物論，至今仍然具有現(xiàn)實意義，同時在整個美學研究中都具有世界觀和方法論的意義。我們應該繼承和發(fā)揚蔣孔陽的“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的命題，在百花齊放的學術討論中，堅持唯物辯證法，反對形而上學，推進中國當代美學的繁榮發(fā)展。

首先，發(fā)揚“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的唯物辯證法，應該堅持美學研究的開放性。美和審美及其藝術是美學的核心問題，對它們的本質和本質特征的探討是任何一種美學體系都無法回避的根本問題。中外美學史的事實已經充分證明，想避開美的本質問題，用現(xiàn)象研究代替本質探討，是行不通的。不僅美的本質問題不是單一的和封閉的，而且美學中的所有問題都是復雜的、多層次的，不能拘囿于一個單一的、固定的、一成不變的方面，否則依然會違背唯物辯證法，走向形而上學的觀點理論。實際上，美學作為以藝術為中心研究人對現(xiàn)實的審美關系的學科，主要在一定的哲學基礎上研究人對自然的審美關系、人對他人的審美關系、人對自身的審美關系，于是也就產生了相應的生態(tài)美學、生活美學、身體美學。因此，美學的這種分支分類也是開放的，否則就會迷失方向，就會倒向各種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的哲學基礎之中，成為片面的、封閉的，甚至錯誤的美學流派。

其次，發(fā)揚“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的唯物辯證法，應該堅持美學研究的多層次積累性。美和審美及其藝術都是人類在生存和發(fā)展的人生中創(chuàng)造的多層累的生成物、構成物和演化物。那么，美學研究就應該如實地揭示美和審美及其藝術的多層累性。在中國當代美學、文藝學、藝術學不斷分化和綜合的過程中，作為邊緣科學和交叉科學的美學，不僅應該看到它們之間有分離、獨立的趨向，也應該看到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影響和交融，不能只看到一個方面，甚至應該注意到自然科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之間的差異，也應該注重它們之間的交叉、融合、交匯。在當前中國新學科發(fā)展日益增多的情況下，那種鼓吹藝術學而不要美學、藝術學獨立于美學之類的論調，也應該是一種形而上學的學科傾向，肯定不利于藝術學的發(fā)展，也不利于美學的發(fā)展。在強調美學與實踐相結合時，也不應該忘記美學基本理論的建設和發(fā)展。這是因為，沒有美學理論的審美實踐和藝術實踐是盲目的，沒有審美實踐和藝術實踐的美學理論是空洞的。

再次，發(fā)揚“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的唯物辯證法，應該堅持美學研究從量變到質變的突然的創(chuàng)造（突創(chuàng)）。在美和審美及其藝術的研究中，我們當然應該注意到美和審美及其藝術的開放性和多層累性，但是，我們也不應該是折中主義者，而應該看到美和審美及其藝術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是多層次的因素積累而經歷了從量變到質變的飛躍而達到的“突創(chuàng)”，而每一次的這種“突創(chuàng)”都會產生嶄新的、獨特的、具體的、感人的美和審美及其藝術的整體，都會創(chuàng)造出一種獨特、具體、感人的審美意象。在中國當代美學的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實踐美學與后實踐美學兩大流派。這兩大流派各自在堅持實踐觀點和反對實踐觀點上是相同的，但是，兩大流派內部的觀點理論卻又各個不同，形成了兩大流派中的不同派別。其實，之所以會如此，就是因為每一個派別的學者，雖然在整體方向上有一致性，但是，在具體形成各自的觀點理論時，卻是經過了一個“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從而形成了各個派別之間的“異中有同，同中有異”，而不至于完全雷同，從而構成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繁榮局面。就新實踐美學而言，在堅持、豐富、發(fā)展實踐觀點上各個派別是相同的，或者相通的，所以都能夠叫作“新實踐美學”，但是，在實踐中構成自己的具體觀點理論體系時，又做到了“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于是，在新實踐美學內部就形成了不同的派別：朱立元的實踐存在論美學、鄧曉芒和易中天的新實踐觀美學或者新實踐論美學、徐碧輝的實踐生存論美學、張玉能的新實踐美學。朱立元的實踐存在論美學在“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過程中，主要突出了馬克思主義的實踐存在論，在美的生成性和超越性、美學和人生境界的本質聯(lián)系上進行了“突創(chuàng)”，從而形成了自己的某些本質特征。鄧曉芒和易中天的新實踐觀美學主要抓住了美的情感性和現(xiàn)象學還原性，堅持“美是人對自身的確證”“審美活動是人借助于人化對象而與別人交流情感的活動”，并以此進行“突創(chuàng)”，這也就構成了其學說的本質特征。徐碧輝的實踐生存論美學，則是以“情本體”為突破口，在生存論中展開美學探討，于是形成了自己的本質特征。張玉能的新實踐美學，是以“實踐”概念的精準理解為基礎，把實踐由舊實踐美學的單一“物質生產”擴展到精神生產和話語生產，對實踐概念進行了多層累的、開放性的深入研究，以實踐的自由為中心展開美學范疇研究及其他研究，從而實現(xiàn)了自己的“突創(chuàng)”，造就了自己理論體系的本質特征。由此可見，只要我們在美學研究過程中能夠堅持和發(fā)揚蔣孔陽“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的唯物辯證法，就一定可以在實踐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哲學基礎上建構起中國特色當代美學的新實踐美學流派和派別。

總而言之，蔣孔陽的“美是多層累的突創(chuàng)”命題的唯物辯證法，不僅在美和審美及其藝術的本質的探討上把中國當代美學推向了新高度，為精準而徹底地解決美的本質等美學核心問題作出了非常有益的探索，而且揭示了美學研究的開放性、多層累性、突創(chuàng)性，為中國當代美學研究作出了有益嘗試以及有效示范。只要我們能夠像蔣孔陽那樣堅持唯物辯證法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中國當代美學的建設、發(fā)展和繁榮就是可以大有作為的，也是可以再創(chuàng)輝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