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勻秋
我雖長在華北,卻生在黔南,對云貴地區(qū)總有種說不清的感覺。兒時上語文課印象最深的兩篇文章,一是阿來的《一滴水經(jīng)過麗江》,讀畢只想趕快去玉龍雪山和四方城看看;另一篇就是汪曾祺的《昆明的雨》,邊讀邊想那倒懸的仙人掌及乒乓球大的火炭梅,心思也從少雨干熱的北方飄散,重聚于未曾踏足的西南邊陲所在。之后數(shù)次閱讀,那股“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的雨味總是撲面而來,為平淡無味的日子徒然增色。
一、愜意的生活
《昆明的雨》以作者應友人“有昆明的特點”之求作畫開頭,畫中主體是一片倒掛的末端開金黃花的濃綠仙人掌,陪襯是幾朵菌子。初讀生疑:仙人掌為何有昆明特點?再讀,原來仙人掌在昆明可以辟邪,還可充當籬笆防豬羊,有趣極了!那為何只防牲畜不防人—因為沒有必要。作者筆下的昆明人都在愜意地生活,毫無偷雞摸狗之嫌。首先是呈貢跳火車撿雞樅的旅人,“這笑話用意在說明昆明到呈貢的火車之慢,但也說明雞樅隨處可見”。火車慢,代表的是現(xiàn)代文明與云南慢節(jié)奏生活的沖突與融合,雞樅隨處可見是因為這片蠻荒之地其實充滿驚喜,而善于且樂于發(fā)現(xiàn)這種驚喜的正是淳樸的昆明人。還有賣火炭梅的苗族女孩,沈從文和汪曾祺都愛給云南女性作寫實畫,且各有特點,一個熱烈張揚,“性情明朗活潑,勞動手腳勤快,生長得一張黑中透紅的臉”(見沈從文1963年創(chuàng)作散文《云南的歌會》,原名《記憶中的云南跑馬節(jié)》)。另一個恬淡內(nèi)斂,“坐在人家階石的一角,不時吆喚一聲:“賣楊梅—”,聲音嬌嬌的,配上圓潤甘美的楊梅,氣氛一下染上霧蒙蒙、輕飄飄的淡色調(diào)。接著是房東太太和養(yǎng)女,她們和那株碩大的緬桂樹一同出場,“有時送來一個七寸盤子,里面擺得滿滿的緬桂花!帶著雨珠的緬桂花使我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xiāng)”。每次讀到此段,眼前總似兩只翅尖上有晶瑩雨露的淺色蝴蝶繞著擠擠攘攘的白蘭花上下翻飛,直抵人心最深處。最后出場的是作者本人和其好友朱德熙,同學亦是同鄉(xiāng)的兩人搭伴去蓮花池,在池邊的小酒店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還忘不了那天的情味”,那是有由小轉大的清雨,有開著密密匝匝白花的木香,有埋頭苦睡的肥雞,面前是酒肉,身邊是密友的一天,值得銘記四十年之久,能夠偏安一隅與好友“詩意的棲居”,何嘗不是昆明獨有的饋贈?據(jù)汪曾祺長子汪朗回憶“朱(德熙)家裝飾不多,卻掛了爸爸的一幅墨菊和一幅字,那幅字抄的是爸爸自己寫的一首詩”,這首詩就是《昆明的雨》文末的“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我想念昆明的雨”。可見,忘不掉昆明那場雨中小聚的不止一人。
汪曾祺說“昆明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不止是因為其在昆明生活了七年,更多的是浸潤在昆明雨中的愜意的生活方式深刻影響了他。
二、寫意的人生
汪曾祺的文字絕少濃墨重彩,永遠娓娓道來,通過最普通細微之事,來表達對真、善、美的追求,看似結構松散,其實一條主線貫穿始終,掩卷恍然:原來分散的內(nèi)容都是為幫助讀者更加深刻地理解“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的寫作主旨之點綴。
《昆明的雨》也是如此,作者寫仙人掌、寫菌子、寫楊梅、寫緬桂花、寫蓮花池,看似毫無關聯(lián),其實都在點“雨”題。昆明的仙人掌倒掛依舊鮮活,“可見仙人掌生命之頑強,亦可見昆明雨季空氣之濕潤”;牛肝菌、青頭菌是在“雨季逛菜市場”的大背景下才出現(xiàn);楊梅和緬桂花分別是“雨季的果子”和“雨季的花”,換言之,“昆明的雨”是文章的中心。
那么昆明的雨到底是什么樣呢?首先“昆明雨季氣壓不低,人很舒服”,昆明地處云貴高原,一年四季多晴少雨,和煙雨朦朧的江南及四季分明的華北都不相同。昆明的雨季讓人舒服,其一是顏色亮麗—“昆明的雨季,是濃綠的”,“濃”指水分多,“綠”則最具生命力,昆明雨季的草木呈現(xiàn)出飽和度極高的綠色,高大的緬桂甚至把房間都“映綠了”,其間還綴著黑紅黑紅的火炭梅和數(shù)不清的半開的木香花,好一幅生機勃勃的雨中賞景圖!其二是美食眾多—汪曾祺極富生活情調(diào),寫過《昆明菜》《昆明的吃食》《昆明的果品》等多篇散文來表達其對昆明飲食的鐘愛。本文也不例外,雨天和好友坐在昆明街邊小館就著豬頭肉喝土酒別有一番滋味。雨季昆明的菌子更是豐富:需多放蒜的牛肝菌、格調(diào)稍高的青頭菌、中吃不中看的干巴菌、中看不中吃的雞油菌以及菌中之王雞樅……至于“像一球燒得熾紅的火炭”的本地楊梅,更是讀著嘴里便咂出酸甜的滋味來。其三是觸發(fā)思緒—“雨,有時是會引起人一點淡淡的鄉(xiāng)愁的”。1937年汪曾祺前往昆明求學,兩年后考入西南聯(lián)大,在昆明度過了七載春秋。汪曾祺頗能苦中作樂,但終免不了思鄉(xiāng),淅淅瀝瀝的雨聲尤能觸發(fā)鄉(xiāng)愁,所以文末專以李商隱《夜雨寄北》做引,記錄和朱德熙去看陳圓圓石像。朱德熙是作者的同鄉(xiāng)好友,能在雨天分享他不可言說的思鄉(xiāng)情懷。為何要看陳圓圓?因為“傳說陳圓圓隨吳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蓮花池而死”,背井離鄉(xiāng)的相似經(jīng)歷讓二人感同身受。強調(diào)陳圓圓像身著比丘尼裝,或許是臨池聽雨,聯(lián)想她投水許是無奈之舉,因此生出一份憐香惜玉之情。
三、肆意的生命
汪曾祺在《我為什么寫作》中說“有何風格?兼容并納。不今不古,文俗則雅”。我倒覺得先生的文章雅極,這種雅不是浮于表面的遣詞造句,而是潛身于字里行間的溫潤,讀他的文字,除了會心一笑的幽默,更反映出“中國最后一位士大夫”的生活情趣、審美品位和人文關懷。
觀察力是作家必備的工具,汪曾祺敏銳的觀察力不止在形更在神。他能用質(zhì)樸簡潔的語言向讀者介紹牛糞般的干巴菌應該怎么處理才能變成一盤珍饈,苗族女孩子是坐在“人家階石的一角”而不是臺階正中。更可貴的是這一幅幅寫實畫除了“真”還增添了“性”,他讀出了一草一木的品性:仙人掌是“頑強”的,雨季草木呈現(xiàn)出“近于夸張的旺盛”,木香是“爬”架上的。這些植物在作者筆下都有人一樣鮮活的性格和姿態(tài),所以他用對人的評判標準去品評它們。昆明的雨季是松弛有度的藝術家,漫長但節(jié)制;中看不中吃的雞油菌似空有好皮囊的紈绔子弟;“把兒蘭”的名字與緬桂不搭,因為大紅大綠配不上如玉佳人……
《昆明的雨》記載的是四十年前的“情味”,當時大環(huán)境是惡劣的,汪曾祺也不過一介貧苦的青年人,但他總愿用筆來美化生活,展現(xiàn)肆意生命所流露出的美好。他曾寫過“一貧如洗。我們交給房東的房租只是象征性的一點,而且常常拖欠”,但緊跟著“昆明有些人家也真是怪,愿意把閑房租給窮大學生住,不計較房租。這似乎是出于對知識的憐惜心理”(見汪曾祺于1991年創(chuàng)作的散文《覓我游蹤五十年》),是自嘲也是感激。寫雨季的牛肝菌隨處可見,“連西南聯(lián)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初讀不解“連”意,翻檢史料才知當年昆明物價奇高,聯(lián)大的食堂更是堪憂,飯里出現(xiàn)老鼠屎也不稀奇,但拜昆明的雨所賜,學生們也能吃上一碗“滑、嫩、鮮、香”的牛肝菌,這種苦中作樂的心境何其難得。再如細細描寫炒干巴菌的過程,“入口便會使你張目結舌:這東西這么好吃!”我去飯店嘗過干巴菌,但如果沒有“下點功夫”,味道就少了些層次感。先生下放張家口所作《中國馬鈴薯圖譜》,字里行間也只見對生活的熱愛和投入,鮮少有悲涼之感。世間很冷,但翻開先生的文章總是暖的,“人間送小溫”幾個字,他是做得到的。
這篇文章的可貴之處還在于作者對肆意的青春歲月的積極態(tài)度。當年偏科嚴重的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如魚得水,據(jù)汪朗回憶“他從來不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學生,常常晚上不睡覺看雜書,白天逃課,泡茶館。有的課分很高,有的課就沒什么分,主要就是憑著他的才氣”。在昆明,他投入恩師沈從文門下,結交終生摯友朱德熙,與夫人施松卿相識相交……中國文人做文章向來擅長于“寓情于景”,所以他情不自禁地說“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春風得意的少年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喜和旺盛的生命力,是可以透過白紙黑字,無視歲月流逝,感染萬千讀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