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澤憲

南京市江北新區(qū)作協(xié)

在我所住的N 城東北方向，有一大片隆起的山丘，那里的景色荒蕪、蒼涼，附近老鄉(xiāng)都稱它為“野山”。

地面上蕭瑟無奇，地層中卻豐饒多姿。在那片黃褐色的土地下面，蘊藏著豐富的銅鐵等金屬礦產(chǎn)。相傳早在西周年間，聰明勤勞的祖先就在這兒開始了冶煉歷史，史冊上還記載了西漢的吳王劉濞曾在這兒煉銅鑄錢。解放后，政府正式命名這兒叫冶山，人們稱它為中華冶煉肇始地，地質(zhì)學家譽它為“開創(chuàng)中華冶煉史上的一個里程碑”。

1957 年的春天，大躍進號角吹響了冶山大規(guī)模開采鐵礦石的征程。工人們把采出來的礦石裝上小火車；小火車滿載礦石，噴吐出濃濃的白煙，繞過N 城，在農(nóng)村田野上歡快的奔跑。一直開到40 公里外D 鎮(zhèn)的N 鋼鐵廠。卸下礦石后，小火車又帶上挖掘工具和材料，一路吼叫著奔回冶山。

少年時，我對冶山?jīng)]有任何印象，只經(jīng)常于清晨朦朧中，睡在床上，聆聽遠處傳來小火車的“喔喔”鳴叫聲。那聲音短促有力，漸行漸遠，直至氣若游絲，我的思緒卻被它帶向遠方。電影上經(jīng)常看見火車，風馳電摯的氣勢給我強烈的感官刺激，而小火車行駛的模樣，我卻只能從睡夢里猜想。

看不到小火車，我無法對冶山產(chǎn)生進一步興趣。況且，在我好奇的心靈里，冶山?jīng)]有名勝古跡，沒有神奇的故事，只有礦石，可它和我風馬牛毫不相關(guān)啊。故爾，很長時間內(nèi)，冶山僅僅作為一個地名存在于我的意識中。

長大后，一次母親無意的說話，談到了父親當年經(jīng)歷，讓我忽然產(chǎn)生了某種復雜的情緒。原來，我和冶山在很久以前就有了某種關(guān)聯(lián)。

那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冶山鐵礦剛剛建成，父親從縣工業(yè)局被調(diào)去那兒工作，擔任礦山的領(lǐng)導。那一年的春天，父親騎著自行車帶我去冶山。那時候縣城和鄉(xiāng)鎮(zhèn)不通公共汽車。我坐在自行車后架上，見到的只是一片荒涼；原野的綠色遮不住貧瘠的土地，崎嶇的路面又讓我嘗盡了顛簸的滋味。

1984 年下半年，全國開展了大規(guī)模報廢機電產(chǎn)品工作，我所在的金屬公司負責這項工作。又仿佛冥冥之中有所安排一樣，我被任命為這項任務(wù)的具體執(zhí)行人。

所謂報廢機電產(chǎn)品，就是讓全縣各個廠礦，把倉庫里過時或不用的機電產(chǎn)品全部淘汰掉，并以實際金額對沖銀行里貸款的數(shù)額。這對企業(yè)是個大利好，既減輕了庫存負擔，又可以重新獲得資金補充。

冶山鐵礦屬于J 省國營企業(yè)，但它的行政區(qū)域在N 縣境內(nèi)，所以，回收事宜仍歸所在地金屬公司管轄，也就是由我去接受那些堆放在倉庫里，嶄新但已經(jīng)不再使用的機電產(chǎn)品。

一個秋天的早晨，我登上解放牌卡車，心情忐忑。沿著公路兩邊，田里的稻子已經(jīng)收割完畢，只剩下一蔟簇黃色的稻茬；遠處的山丘上，綠色樹木依然郁郁蔥蔥。

一個小時后，穿過不長、靜靜的冶山街道，我終于又一次來到了冶山鐵礦。我貪婪的看著眼前每一處景物，試圖把幼年的記憶疊印在現(xiàn)實中。

接待我的是礦山倉庫主任，一位年近50 的壯漢，棗紅色面孔，操著蘇北口音，一雙細長的眼睛，讓人感到溫和可親。當我一項項核對報表上實物時，盧主任顯得很盡職，他跟在我身旁，幾乎是寸步不離，這讓我產(chǎn)生了類似“接收大員”的感覺。

中午，盧主任非常熱情，在礦山食堂招待了我。由于貨物較多，下午驗收完畢后，盧主任又極力挽留我入住當?shù)卣写?，我婉言謝絕了。其實，我心里對這個地方還是有點兒顧忌。

三天后，終于完成了所有貨物的回收工作，我感到渾身輕松。這次盧主任的物資和報表上不盡相同，價格也明顯偏高，其中的貓膩，我心知肚明，沒有為難他。我以為，對這塊父親曾經(jīng)工作過的地方，應(yīng)該有一點感情。再加上出了那么一檔子事，給他們一點點方便，也是人之常情。這樣，有意無意，為父親，也為我自己，完成了有些遲到的救贖。

時光飛逝，一轉(zhuǎn)眼，又是30 多年過去了。春節(jié)期間，在無錫的內(nèi)弟來到我家，他想去看看電視劇《大江大河》的拍攝外景地。于是，我和家人又陪同去了趟冶山。

正值二月時分，氣溫依然很低。車窗外，嶄新的高速公路舒展著特有的魅力，無限地伸向遠方；成排的農(nóng)民住宅樓矗立在公路兩邊，田野里麥苗青青，一片生機勃勃的新農(nóng)村小康景象，讓人陶醉。

寶馬車如寶馬奔騰，載著我們走進了還是那么長、那么靜的冶山老街。街兩旁的建筑依然是八十年代的模樣，這正是拍攝《大江大河》需要的場景。

拐進停車場，一推開車門，迎面就是高大的國家礦山公園招牌，我立刻興奮起來。

冶山鐵礦，經(jīng)歷了五十年代的初期開發(fā)，創(chuàng)造了70 年代的鼎盛輝煌，又度過了市場開放后的艱難歲月，資源已消耗殆盡。就像人到了老年要退休一樣，為國家整整奉獻了60 年后的今天，它已被保護性地改建成一座礦山公園，成了金陵新48 景之一，供人們參觀游覽。

瞻仰了紀念碑，我們一行順著坡道緩緩向礦區(qū)走去。山坡上一片片的迎春花，綻吐著黃色的花蕊，似乎在歡迎久違的熟人。前行數(shù)百米，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雜樹林，透過斑駁稀疏的樹叢，褐黃色的山體若隱若現(xiàn)，原來到了露天采礦場。當年工人們就是在這里把礦石一鎬一鍬的刨出來，再一車一車運出去。

面對因長年采礦而形成的大峽谷，裸露出的巖層剖面如同刀劈斧削過，好似一個寬闊強壯的胸脯布滿了道道傷痕，我的內(nèi)心受到巨大的震撼，仿佛聽到它在無聲地訴說：瞧瞧吧，我為國家做出了多么大的犧牲和貢獻。

參觀完露天礦場，我在路旁見到一株桃樹，和周圍枯黃的景色迥然不同，這株桃樹上綻放的紅花是那么的多，那么的鮮艷，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我不禁想到：這象征著春天又回到了這片古老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