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麥飛揚
李東戈,內鄉(xiāng)浂漲大李崗村人氏,生,不知何年,卒,不知何月,享年,大約五十多歲。雙腿殘疾,終生不能行走,孤身一人,無妻無子,無人繼其香火。
但,他的一生,卻并不十分難堪寂寞。在他五十多歲短短的生命里,大約有近四十年的時間,他的屋子幾乎都是你來我往門庭若市。
因為,大李崗村大幾百戶人家,乃至相鄰的兩個小村子,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相當長的一段歲月里,頭疼腦熱,看病吃藥,幾乎完全依賴他一人。
我7 歲那年從外婆家回到村子的時候,東戈大約已經三四十歲了,在此之前,他已經做了多少年的土大夫,我自是不能知道的。
我只記得,自從我回去之后,每逢生病,母親就會領著我曲曲折折繞過不少人家的房前屋后去找東戈。
彼時,三四十歲的他肥頭大耳滿面紅光,近乎圓形的胖身子塞在一張大黑舊桌子后邊的一個大座椅里,每有人來,迎面便笑,說起話來聲如洪鐘:乍一看,簡直就象一尊廟里供奉的彌勒大佛。
可無論他怎樣笑怎樣彌勒,都一點也解除不了村里幾乎所有的孩子們對他的害怕與討厭,當然,我也毫不例外。
他那間光線不太明亮總是散發(fā)著一股藥味的屋子,我們實在是打心眼里排斥:每一次進去,都絕對沒啥好事,西藥,中藥,打針,輸液,總得選擇其中一樣。
可去與不去,也實在不是我們說了算。人吃五谷雜糧,誰沒有不生病的時候。
好一點的是,吃西藥對我來說倒是簡單之極,一把十幾粒的藥片我往嘴里一放一口茶就咽下去了,而且還根本不用揚脖子。所以,進了屋子,東戈要是給我開西藥的話我還是挺開心的,那時,我看他的時候,也就多了幾分順眼與喜歡。
只是,打針輸液終歸也是免不了的。一聽說要挨針,我就開始犯愁,心不由自主就會揪到一起直打哆嗦,然后,眼睜睜看著東戈拿出一支支針劑用筷子“啪啪”打開排成一排,再從一個裝了開水的黃搪瓷碗里撈出早就燙好的又大又粗的玻璃針管和尖利的針頭(那時他那里還沒有一次性針管針頭),看他熟練地安上針頭把一支支針劑里的藥水全吸得干干凈凈。等他吸完最后一支身子半扭過來,我的眼淚就流出來了。
東戈一看我哭,總會大聲笑著說:哭啥,一點兒也不疼,就跟螞蟻夾一下一樣,一會兒就好了。
要么,就說:你看這妞兒,哭起來真好看,一會兒獎你個糖豆吃。你別說,他還從沒騙過人,打完針之后,不知咋就從肥大的手心里變出兩三顆紅紅綠綠的糖豆塞給我。
那甜甜的糖豆似乎還真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讓我屁股上的疼勁兒輕了幾分。
不過,老實說,東戈打針的技術確實不咋地。按說,他從醫(yī)那么久,水平早該練出來了,但他不,他那扎針壓根不叫扎針,倒象是用右手使勁甩到你屁股上的肌肉里一樣,針頭甩進去的一剎那間,鉆心的疼。
后來我在外上學也打過針,一比較,才知道原來技術好的扎針是挺溫柔的,確實就像螞蟻夾一下一樣,疼勁兒明顯要小得多。
而東戈打針,次次都很疼。也正因為如此,他就更惹我們討厭了。一次,我親耳聽到村西頭一個特別賴的男孩子被父母一個摁手一個摁腿,一邊挨針一邊大哭一邊大罵:我X 你媽,你個死東戈,死瘸子,死瘸子——
孰料,瘸子東戈聽了一點兒也不生氣,只呵呵笑著說:你再罵,我就多推一會兒,再使勁一點,讓你再多疼一會兒——
那賴皮孩子一聽,果然立即乖乖住了嘴,嗚嗚哭著不敢再罵。
不過,那句“死瘸子”倒提醒了我,這全村唯一一個會看病的東戈,究竟為什么就成了瘸子呢?這病,他怎么就沒辦法了呢?
后來,才聽說,也許是遺傳的問題,他與小他四五歲的三弟一生下來就是小兒麻痹。剛開始都還稍稍好一點點,絞著麻花般的雙腿還能勉強蹣跚走路,隨著年齡越來越大,情況越來越壞,到了最后,弟弟還可以強撐著蹣跚十幾步,東戈卻是一步也動不了了,非得拄上雙拐憋足了勁兒才能蹭著地往前挪幾步。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比如上廁所睡覺的時候,東戈基本上都是坐在大椅子里一整天不動的。倘若實在要出門,他就會由家人幫忙坐上能自己手搖的輪椅,慢吞吞地在村子里坎坷不平的路上一搖三晃地走。
一次,正值放學的路上,我們大老遠就看見在前邊費力搖著輪椅的東戈,從小就瘋野的小麗兩眼骨碌碌一轉竟想出了一個特別好玩的主意,她幾個箭步追上去,雙腿一蹦兩臂一伸,眨眼間,兩只手就抓住了輪椅背,整個人懸空吊在了后背上。東戈大吃一驚,忙使勁穩(wěn)住雙手,喝斥著讓她趕緊下來。可她哪里肯聽,依舊抓著輪椅背不放。結果可想而知,輪椅晃得更厲害了,東戈怎么用力也穩(wěn)不住,連人帶車“咚”的一聲就倒了。
小麗躲閃不及,一下子被輪椅砸住了手,中指食指倆指頭的指甲都快砸沒了,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東戈胖,倒還沒咋受傷。只是那么胖那么大個身子摔在地上,腿又用不上一點力,狼狽地用手支撐著地用盡力氣蠕動著想坐起來,狼狽地伸長了手想去拉嚇得魂飛魄散正哇哇大哭的小麗,狼狽地對周圍幾個看熱鬧的小學生說:快去喊她爹媽送她上醫(yī)院——
我也在一旁看著,雖覺得小麗被砸得有點慘,可還是認為她是自找的,有點自作自受。倒是東戈怎么爬也爬不起來狼狽不堪的胖樣子,周圍小伙伴嗤嗤笑著看笑話的樣子,以及路過的倆大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攙不起他著急無奈的樣子,讓小小的我心里也在感到好笑的同時生出了一種莫名的不忍與悲涼。
悲涼一閃而過,看著第三個大人加入攙東戈的行列,我冒出了一個挺現(xiàn)實的念頭:誰讓你吃這么胖,瘦點兒不就好了!
今天,我又一次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才終于明白:東戈,他哪里是吃這么胖呢,他又哪里想要這么胖呢?
一日日白天坐夜里睡,一日日吃了坐吃了睡,換了誰,不會胖成豬呢!
而他那怎么練都練不好的扎針技術,又何嘗不是因為雙腿殘疾行動不便再加上肥胖而導致的結果呢!
一切,全是冷酷命運之下悲涼辛酸的不得已……
直到今天,我在回憶到這些的時候,才突然產生了更大的疑惑:生下來就小兒麻痹的東戈,又是怎樣艱難地走上了從醫(yī)這條路呢?
從我認識東戈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他的父母早就已經雙雙離開了人世。
嚴重殘疾的東戈和他的三弟,根本不能自立。生活完全依賴于比東戈小兩三歲的二弟和早早嫁人的大姐。
據說,他的大姐雖然嫁了人,可一心牽掛著娘家的兩個殘弟弟,千方百計從人力物力財力上照顧娘家,并一次又一次因此而與丈夫生氣吵架,甚至最終不惜與他離了婚……
但,我倒是沒見過東戈這個傳奇的姐姐。只是現(xiàn)在想想,真的挺佩服那個一心裝著弟弟們的慈愛而又剛強的女人,也為東戈而慶幸,慶幸他在父母走后,依然還有一個讓他感受到寵愛的人。
當然,除了姐姐,東戈的二弟一家實際上照顧他更多。
我去看病的時候,曾不止一次看到有人專門給東戈送飯。有時,是他弟媳婦;有時,是他小侄子侄女;更多時候,是他們一大家子里另一個娶不上媳婦的爺字輩的單身漢。
碗呢,是粗瓷的,很大。飯呢,也就普普通通的家常飯。早晚,基本就是一大碗紅薯稀飯,一份菜,一個大饅頭;中午,大多會是一大碗挺結實的撈面條,偶爾改善生活,則會是餃子,卷煎,蒸面條之類,如果是湯面條,就會盛在一個鋼精鍋里,以便東戈吃完一碗自己再盛第二碗。
每一次,東戈要么拿著大饅頭要么端著大碗,大口大口地吃著喝著,不時還和來看病的鄉(xiāng)親們嘮上幾句,很是酣暢快意。
至于衣著打扮上,東戈最喜歡穿的是深藍色的中山裝,給人的感覺是簡單樸素,但永遠干凈整齊冷熱無憂。倒是比同年代村子里其他窮困的人家穿得要好多了。
不管咋說,在吃飯穿衣上,東戈是一點也不會受虧的。他吃得穿得坦然心安理直氣壯。
原因,實在太簡單:在當時整個中國農村還極度貧困的狀況下,他能用自己的看病手藝掙來不少堂堂正正的錢。
這錢,不僅不會讓人嫉妒眼紅,反而還能換來樸實的莊稼人打心眼兒里的尊重。
這錢,他自己吃穿用度又能花多少呢?絕大部分,還不是奉獻給了家里。
印象中,我剛回大李崗東戈一大家七八口人還住在老屋里,但沒過兩年,他們就蓋了一大院新房子。東戈后來就一直住在這新房里給人們看病,直到他自己患上病去世。
這座新房子,一共住了三個單身漢,殘疾的兄弟倆,外加那個比他們大不了多少歲的爺字輩。
這蓋房的錢,想來大約也是東戈掙來的居多吧??烧l都明白,這房子,真正的主人還是二弟一家。
東戈,來到這個世上,仿佛就是為了殘疾地活著,為了大李崗及周圍村子一眾百姓而活著。
我想,他最初捧上書本自學醫(yī)術的時候,腦子里應該也是極簡單的想法: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能治腿了治腿,不能治腿了也不白吃一碗飯。
感謝老天,還能讓他在小時候勉強能走的時候上了幾天學,識了幾個字。
感謝命運,雖然給了他殘疾的雙腿,但也同時給了他極聰慧的大腦,堅韌的意志,不甘的心。
感謝父母,從未放棄過對殘疾的他的寵愛與希望,能讓他在那么貧窮艱難的年代里去上學,從而給了他有底氣生活的最初的資本。
想想看,倘若他不曾有這樣一門看病的手藝,父母去世之后,弟弟娶親生子之后,他那一碗飯吃得該有多么卑微難堪。
更何況,還有另一個同樣殘疾的弟弟。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一個嚴重殘疾之人,倘若完全依賴于他人活著,又該要受多少冷眼與恥辱。
無論前方的障礙有多大,無論別人怎樣笑話他不自量力,無論求醫(yī)之路多么孤獨艱辛,只要心中有堅定的信念,一切,又有什么可怕。
他唯一所求的,不過是不用仰人鼻息,不用如乞丐一般一日日一頓頓接受著嗟來之食,不用喪失掉作為一個人最起碼的尊嚴生存的權利,不用一輩子活得低三下四沒有一點意義與價值。
所幸,他真的做到了。
所以,他才能在每一天里紅光滿面開心地大聲說大聲笑大口吃大口喝。
這,是生命絕地逢生的歡喜與驕傲。
但,東戈的驕傲,當然絕不僅僅只是自己有了一碗坦坦蕩蕩的飯。
更重要的是,他的存在,對我們整個村子來說,確確實實有著不可或缺的重大意義。
大李崗幾百戶人家兩千多人口,哪一家沒去找東戈看過病吃過藥?又有哪一個人沒有因東戈而祛除過病痛恢復過健康?或者,又有哪一家沒有賒過賬受過東戈的恩情?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東戈有一個大本子,上面龍飛鳳舞記了數(shù)不清的人名,每一個后邊都跟了一串大大小小的數(shù)字。
農村人講的是做人的實在與信譽,但凡過得去,決不會拖著不還藥錢。念著東戈腿瘸不方便,每逢收完糧食賣了錢,大多都會自覺跑到他那里銷帳。
可每一年,也是真的有一些窮得過不去的人家。
到了春節(jié)前,東戈的三爺就會挨家上門要帳,能要多少是多少,真要不齊也就罷了。
因為東戈有交代,都是一個村里的,不能光講錢不講人情,不能逼人太甚,沒有人會真想欠藥錢。
七八十年代,農村正窮,應該是有不少人家或多或少都領過東戈這份情義。
我家因為父母還有工作每月有一點活錢,除了偶爾拿的錢不夠下一次趕緊還上之外,基本上還是沒咋賒過帳的。
但我與弟弟身體卻弱,總是動不動就生病,每一年都要去找東戈很多次?;旧厦恳淮?,東戈都能很快截住我們的病。
他的醫(yī)術,其實是相當不錯的。要不然,也不會吸引周圍外村的人。
直到今天,我老父親還念念不忘一件事,每次提起,都感慨不已。
當年,弟弟一歲多時突發(fā)高燒,整整兩天吃藥打針溫度都沒退多少,父親急了,找來一輛農村的木板車連夜把東戈拉到了我家。
當天夜里,東戈就住在了我家,但幾乎整整一夜都沒有睡好,一有動靜就艱難地撐著雙拐蹭著地挪著步子為弟弟降溫。到了天明時,才終于把弟弟的燒給退了下去。
為了這份恩情,我們一家永遠都不會忘了東戈。
相信,整個大李崗也不會。
即使隨著一年又一年的時間飛逝,即使沒有誰能記得東戈生于何年卒于何時,即使所有受過東戈恩情的人們有一天都全部消失。
東戈,他也會永遠存在于大李崗方圓幾里的天地里,永遠紅光滿面,永遠笑若彌勒,昭示著生命的厚重與慈悲的暖意。
離開村子二十年后,我突然想起,年少時,其實,我真的從來沒有真正討厭過東戈,即使是挨他那極疼的針的時候。
現(xiàn)在想起,當年每一次見到東戈,哭也好怕也好厭也好,也統(tǒng)統(tǒng)只是表相。
真正隱藏在背后的,是最深的信賴與親切。想想看,一個能祛除自己病痛的人,我們又怎能真的討厭呢?
相信,其他小伙伴應該也是如此吧。或者,所有讓他看過病的鄉(xiāng)親們皆是如此吧!
信賴,親切。這是東戈送給大李崗所有人心底最溫暖的一筆財富。也是他送給自己一生殘疾的最崇高的禮物。
東戈,我們永遠懷念你……
謹以此文獻給早已去世多年的東戈,獻給所有如東戈一樣默默受苦卻美麗活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