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洋

重慶外語外事學院

《鐵皮鼓》與《豐乳肥臀》分別是君特·格拉斯和莫言的扛鼎之作，是二位作家能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關(guān)鍵之作。仔細研讀《鐵皮鼓》與《豐乳肥臀》之后，讀者會發(fā)現(xiàn)兩部作品存在著諸多的相似性：如狂歡化的敘事策略、畸形與病態(tài)的敘述者、都以各自家鄉(xiāng)為敘事背景的地域化敘事特色等。那么兩位處于不同國度、不同時代的作家，作品風格為何如此相似？與君特·格拉斯相比，莫言屬于后輩作家，很顯然，莫言的創(chuàng)作深受格拉斯的影響，對這一點莫言也曾直言不諱。雖然這兩部作品在文學精神上存在著相通性，但在敘事策略上仍有各自的特色。本文擬從敘事學的角度出發(fā)，對比分析兩部作品的敘事策略，探究其不同的敘事藝術(shù)特質(zhì)：《豐乳肥臀》以戀乳癥患者上官金童為敘述者，讓其被動的見證、還原歷史的原貌，雖然運用了狂歡化的敘事手段與病態(tài)的敘述者，但仍注重社會生活對個人生活的消解敘事策略，因此整部作品仍富有中國傳統(tǒng)敘事的風格?！惰F皮鼓》以侏儒癥患者奧斯卡為敘述者，在整個敘事過程中，奧斯卡主動審視、還原歷史原貌的過程中突顯個人生活，更側(cè)重社會生活敘事中個人生活的張揚?！惰F皮鼓》中的奧斯卡與《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均是兩部作品的敘述者，他們既是歷史的見證人也是參與者。他們既以旁觀者、局外人的身份講故事，又以事中人的身份親臨敘事現(xiàn)場。因此他們敘述的既是社會生活，也是其個人生活，既具有社會性，也有自傳性。

一、作家及作品簡述

君特·格拉斯于1927年出生在但澤市，2015年去世，享年85歲。他父親是位德國商人，母親是波蘭人。格拉斯從小就醉心于藝術(shù)，在大學時學習雕刻和版畫，同時還是一名爵士樂隊的成員。他17歲被征入伍，戰(zhàn)爭結(jié)束時落入美軍戰(zhàn)俘營。1946年獲釋，先后做過農(nóng)業(yè)工人、鉀鹽礦礦工、石匠藝徒，學習過石雕和造型藝術(shù)，后成為職業(yè)作家，于199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兩德統(tǒng)一后，他主要致力于反對不斷滋生的仇外主義和新納粹主義的黑暗勢力。小說《鐵皮鼓》出版于1959年，一經(jīng)發(fā)表便轟動了整個文壇,被視為德國50年代小說藝術(shù)的一個高峰。它“以嬉戲的黑色寓言描繪了歷史被遺忘的一面,仿佛給在語言和道德上經(jīng)歷了十幾年摧毀的德國文學帶來了一個新的開端?！备窭挂运墓枢l(xiāng)但澤為故事的主要發(fā)生地，敘述著德國從1899-1954年的所有經(jīng)歷及歷史事件。二戰(zhàn)后,但澤劃歸給了波蘭，因此作家的地域選擇被看作，“試圖為自己保留一塊最終失去的鄉(xiāng)土，一塊由于政治、歷史原因而失去的鄉(xiāng)土”《鐵皮鼓》主要描寫的是:侏儒奧斯卡為了逃離人群與世界，故意攬下殺人罪責，被送入一座類似精神病院的護理療養(yǎng)院。在護理院白漆金屬病床上，寫下了自己生活經(jīng)歷的回憶錄。從1899到1954年，經(jīng)歷了一戰(zhàn)、二戰(zhàn)及戰(zhàn)后德國的大蕭條時期。表面上看是奧斯卡回憶自己的個人經(jīng)歷，實際上主人公敘述了德國半個多世紀的歷史風云變幻。小說的結(jié)局是開放式的，經(jīng)過兩年的調(diào)查奧斯卡最終被無罪釋放，釋放后的奧斯卡自覺前途一片迷茫。

莫言于1955年出生于山東省高密縣，由于2012年問鼎諾獎，莫言在中國早已家喻戶曉。莫言是在20世紀80年代憑借一系列鄉(xiāng)土作品扎根于文壇的，由于其作品充滿著“懷鄉(xiāng)”以及“怨鄉(xiāng)”的復雜情感，被歸類為“尋根文學”作家。此外莫言受福克納與馬爾克斯等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影響較深，其作品常運用天馬行空的敘事手法與陌生化的處理，這都沖擊著讀者的期待視域。《豐乳肥臀》作為莫言的代表作發(fā)表于1996年，從書名到內(nèi)容，及對母親這一形象的顛覆性描述與諸多“性”描寫，使得《豐乳肥臀》成為莫言最受爭議的作品。正如莫言所說：“在這部作品中他寫了歷史，寫了戰(zhàn)爭，寫了政治，寫了饑餓，寫了宗教，寫了愛情，還有性?！薄敦S乳肥臀》以一個不屈的母親形象，來書寫自1900年以來到改革開放近百年的中國歷史。全文以戀乳癖患者上官金童為敘述者，敘述母親上官魯氏獨自一人撫養(yǎng)八女一兒的故事。上官魯氏嫁給了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丈夫，為了傳中接代她不斷的找男人借種，先后生下了女兒上官來弟、上官招弟、上官領(lǐng)弟、上官想弟、上官盼弟、上官念弟、上官求弟及龍鳳胎上官玉女與上官金童。這位超越時代、突破傳統(tǒng)的偉大女性在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動亂與饑餓之后仍能屹立不倒，獨自一人撫育八女一兒。母親上官魯氏的一生經(jīng)歷了近現(xiàn)代中國歷史上幾乎所有的重大事件：德國殖民山東、民國、日軍侵華、解放戰(zhàn)爭、新中國的成立文革、改革開放。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動亂、饑餓，看著自己的八個女兒被無法抗拒地裹卷進各種政治勢力的爭奪和搏殺中而悲慘離世，最后只剩下了一個“廢物”般的兒子上官金童，整部作品都在展示母親才是所有苦難的承載者。

二、《鐵皮鼓》的敘事策略

《鐵皮鼓》一書由三部、四十六章構(gòu)成。格拉斯采用倒敘的敘事手法，讓主人公奧斯卡以第一人稱“我”的口吻在兩個時空層面上敘述發(fā)生在德、波邊境和但澤小城半個多世紀的事件。第一個層面是指1952至1954年間侏儒奧斯卡在精神病院寫他的回憶錄。第二個層面是他的回憶內(nèi)容：他從1899年他的祖父母在土豆地里媾和開始一直寫到1952年他進精神病院為止。整部作品以一個畸形的侏儒人物的奇特視角，來敘述整個德國民族的歷史，來揭發(fā)納粹所犯下的罪行。它用兒童的眼光抨擊成人世界的虛偽和丑陋。格拉斯借侏儒奧斯卡之口再現(xiàn)歷史，這是一個別出心裁的敘事視角，對于作家而言，敘述者的選擇是及其重要的，因為敘述者往往是構(gòu)成其作品特異的審美風格的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其實這種以病態(tài)、畸形等異態(tài)人物為敘述者是20世紀許多作家的選擇。如，?？思{的《喧嘩與騷動》的敘述者為傻子班吉，卡夫卡的《變形記》的敘述者為異化成一只大甲蟲的推銷員格里高爾，賈平凹《古爐》里的敘述者為名叫狗尿苔的侏儒，魯迅的《狂人日記》的敘述者是個瘋子等。在俄國文論家巴赫金看來，敘述者被安上騙子、小丑、傻瓜等異態(tài)角色之后，“在敘述中可以諷刺模擬地說話，可以表里不一，可以在把人當成演員；能夠撕去別人的假面，能夠以嚴厲（幾乎是宗教的）詛咒罵人；最后可以有權(quán)公開個人生活及其一切最秘密的隱私。”正如《鐵皮鼓》中的奧斯卡,雖然是個侏儒,但智商卻是常人的三倍,為了看透大人們的虛偽世界,他以侏儒身份為掩護,假裝愚昧無知,甚至多年來模仿小孩尿床。實際上他比任何一個成年人都清醒，與之相比，那些自以為聰明的成年人才是徹徹底底的糊涂蛋。他們把奧斯卡當作無知兒童來看待，在他面前肆無忌憚的上演一幕幕荒唐的鬧劇，最后一切最最秘密的隱私都由奧斯卡之口公開與眾。

小說以侏儒奧斯卡的自我敘述為主，奧斯卡作為敘述者以第一人稱“我”進行述說，整部小說描寫的故事也都是他的人生經(jīng)歷。奧斯卡是一個身高只有94厘米的侏儒，即使他后來決定長個，身高也只有121厘米。護理院的布魯諾這樣描寫他的病人奧斯卡：“兩肩之間幾乎萎縮的脖子上頂著一顆大腦袋，即使安到發(fā)育正常的成年人身上也顯得太大。胸腔突出，后背隆起，學名駝背”奧斯卡的外貌雖然丑陋，但他的智商卻是常人的三倍。他一出生就感受到了社會的黑暗，為了逃離殘酷的現(xiàn)實世界，他想立馬回到母親的子宮里，可是臍帶被剪斷了，他只能來到這個世界。為了與成年人的世界對抗，他在三歲生日那天以自殘的方式故意跌倒，從此成了一個侏儒。他整日里敲著一面鼓，并擁有通過尖叫聲震碎玻璃的超能力。格拉斯之所以賦予敘述者一種身體殘疾、但智慧超群且擁有超能力的身份，是因為，作為孩子的敘述者，他有著比成人更大的敘述自由度，他可以任意的出入于事件。這也是奧斯卡始終給人一種冷眼旁觀、置身事外的印象。此外他智力超群，可以洞察人世，看穿成人間的一切虛假行為。因此他常以惡作劇的方式敘述著一切。

三、《豐乳肥臀》的敘事策略

《豐乳肥臀》是一部側(cè)重描寫女性的作品，小說用兩個特別扎眼的詞匯作為標題，曾引來不少評論家的批評。其實作家是用肥臀來象征生育，用豐乳象征哺育，這是對母親繁衍后代的一種禮贊。小說以抗日戰(zhàn)爭與國共內(nèi)戰(zhàn)為主要背景，在這樣一個生靈涂炭的年代里，人的生命猶如草芥，人的生命價值也不被重視。但是母親上官魯氏卻發(fā)揚著女性生殖繁衍的本質(zhì)力量，承擔著養(yǎng)育后代的使命。小說的開篇是描寫上官魯氏難產(chǎn)的畫面，經(jīng)過艱難的生產(chǎn)，小說的主要敘事人物上官金童降生了。有了金童，莫言便開始借他之口施展自己講故事的本領(lǐng)了。莫言賦予了上官金童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從他第一口吮吸母親乳汁起，便擁有了神秘莫測與無窮無盡的感知能力。戀乳是作家粘貼在金童身上最明顯的標簽，長到10歲，他仍以乳為食。成年后，因罪坐牢14年，出獄后大病一場，藥石無效。在這種情況下，母親將50歲生子的獨乳老鐘請來救命，果然吸食了老金的乳汁后，金童立即康復。此外金童的戀乳癥還體現(xiàn)在以乳為性。他成年后的所有性幻想與性沖動都是由乳房引發(fā)的。上官金童是其母親與瑞典傳教士所生，與奧斯卡丑陋的侏儒形象不同，他有著英俊陽剛的外表。但與奧斯卡思想與精神上的獨立相比他卻是一個什么辦法都想不出，什么事都不會做的廢物。整部作品的敘述者上官金童是以兒童、“戀乳癥患者”及“精神病患者”身份來講故事的。兒童的、病態(tài)的視角使他敘述的故事呈現(xiàn)一番特殊的景象。

那么，莫言為何選定一個在精神與人格方面都沒有發(fā)展成熟，且患有戀乳癥的上官金童為敘述者，來展現(xiàn)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的風云變幻呢？這是因為莫言在創(chuàng)作上深受西方先鋒主義的影響，如作家?？思{、馬爾克斯等。先鋒主義寫作手法上的突出特征是異態(tài)敘述人的選擇，如畸形的、病態(tài)的、擁有神秘的感知能力等。因此莫言選擇病態(tài)的金童為敘述者，既是先鋒主義敘事的實驗，也想借助病態(tài)的人物形象對現(xiàn)代性所帶來的種種不適加以隱喻。此外，這種被病態(tài)的、兒童身份的、以及神秘的感知所限定的敘事者具有更大的敘事自由度，這也是20世紀許多作家的敘述選擇。與《鐵皮鼓》中，奧斯卡丑陋的侏儒形象相比，上官金童長得金發(fā)碧眼、鼻梁高挺、身材高大。可他卻沒有奧斯卡那樣超常的智商，他精神幼稚、戀乳成癖、懦弱無能，總是被別人愚弄利用。上官金童作為小說的主要敘述者與奧斯卡一致的是，他被賦予了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全知全能的敘述者作為整部作品實際上的中心，既可以用自己的過去時來轉(zhuǎn)述人物現(xiàn)在時的語言，也可以表達出人物尚未形成文字的心理活動。他的敘述客觀冷靜、不摻雜自己的價值判斷，如同一個局外人在講故事，這與奧斯卡的冷眼旁觀的敘述風格極為相似。在小說《鐵皮鼓》中，始終是奧斯卡一個人在敘述，而《豐乳肥臀》的敘事卻存在三重視角。除了在第二卷至第六卷里，上官金童作為主要敘述人敘事以外，莫言還交錯使用了第三人稱全能敘述視角，來講述金童出生前的第一卷與第七卷。此外還有作品中的其他人物也充當過某個情節(jié)敘述者，如神父馬洛亞的視角、好漢司馬庫的視角、金童姐姐的視角等。整部作品是一個多聲部的合奏，只有在這種多維的敘事視角模式下，莫言才能講完他要講的故事與要回顧的歷史。在整個敘事過程中，上官金童作為敘述者，既是局外人，也是事中人；既是見證者，也是參與者。因此他的敘述一方面呈現(xiàn)濃厚的家族史的味道，另一方面也展現(xiàn)了近現(xiàn)代中國的整個社會風貌。

四、總結(jié)

小說作為一種敘事的藝術(shù)，敘事人物在整部小說敘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通過對中國當代作家莫言的《豐乳肥臀》與德國作家格拉斯《鐵皮鼓》的敘事人物進行比較分析，可以看出，不同時代、不同國度的作家在敘事人物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中既存在相通性，也存在著明顯的差別。兩部作品的第一敘事者都不是作家本人，奧斯卡和上官金童均是其各自作品的第一敘述視角。他們的敘述都具有相同的兩面性：一方面，他們以冷眼旁觀的局外人的視角來敘述，好像講述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guān)。另一方，他們的敘述又有著極強的自敘性，他們好像在講自己的故事，但在自敘的過程中又帶出來社會時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