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瑞濤

《懸崖之上》是張藝謀導演2021年“五一檔”的口碑之作。影片打破以往諜戰(zhàn)片的固有套路，聚焦于“人”，在危機四伏情形下的群像對決中呈現(xiàn)了性格鮮明的各色人物在面對親情、友情、愛情及生死抉擇時的真情實感。作為諜戰(zhàn)電影，符合觀眾接受心理的懸念設置是講好故事的重要一環(huán)，本片將高強度的懸念設置巧妙地融于令人揪心的故事和人物，以強戲劇性呈現(xiàn)和強人物情感輸出贏得了觀眾的認可。

懸念本身能引起觀眾興趣這點是毋庸置疑的。劇作家亨特認為：“懸念是戲劇中抓住觀眾的最大魔力”。[1]有了懸念才有戲劇性情境，才能持續(xù)吸引觀眾注意力。正如譚霈生先生在其著作《戲劇本體論》中所說：“懸念依托于情境而成，情境則依賴懸念而具有戲劇性。”[2]在電影藝術(shù)中，懸念同樣是吸引觀眾注意力的魔法棒。從接受心理學的角度出發(fā)，電影中的懸念應在電影情節(jié)發(fā)展中符合觀眾接受心理;同時，電影中的懸念可以通過設計營造以符合觀眾的接受心理。影片《懸崖之上》的懸念設置方面具有以下特色：

一、人物情感直觀呈現(xiàn)矛盾沖突

該片一改以往諜戰(zhàn)片塑造“超級英雄”的敘事策略，而是在“群像”策略下給予人物角色各異的形象設計。本片借助不同人物的情感呈現(xiàn)推進敘事發(fā)展，既展現(xiàn)了無名戰(zhàn)士面對親人、愛人、戰(zhàn)友陷入困境時的猶豫和不舍，也以此歌頌了隱秘陣線上“無名英雄”們甘愿犧牲、無私奉獻的情懷。概言之，本片是一部關(guān)于“人”的諜戰(zhàn)電影。

羅伯特·麥基在《故事》中提出：“如果你的角色設計中有兩個人物共有相同的態(tài)度且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都會做出同樣的反應，那么你必須將他們兩人合二為一，或者從故事中刪除其一?！盵3]因為如果人物反應一致，那就縮小了沖突的機會，故事也就不夠精彩了。《懸崖之上》共有12位人物：兩組執(zhí)行任務的共產(chǎn)黨人，一組張憲臣和小蘭，二組王郁和楚良，還有潛伏在特務科的周乙以及聯(lián)絡人老韓。反面角色有叛變的謝子榮，特務科領(lǐng)導高科長，特務科成員老馮、老金、高明、小孟。學者全勇先認為：“影片中的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敘事線和感情線，同時，又以親情、愛情、戰(zhàn)友情等復雜的情感關(guān)系，將每個主人公一一串聯(lián)?！盵4]可以看到，影片正邪交鋒過程中的每一個人物都至關(guān)重要：如果開篇沒有設置老馮的出現(xiàn)，一組的張憲臣和小蘭就不知道有叛徒，那么后續(xù)他們一次次和特務周旋的故事便不成立。對于二組的王郁和楚良來說，能夠發(fā)現(xiàn)情況異常則離不開叛徒謝子榮在火車上改密碼的行動。張憲臣被捕后，周乙成為幫助戰(zhàn)友擺脫特務追捕并完成“烏特拉”任務的重要角色，而老韓是周乙和戰(zhàn)友聯(lián)系的紐帶。此外，正因有特務科老金和高明的監(jiān)視，才有了大使館前楚良殺老金、王郁和高明對陣飆車的精彩戲碼，并最終引出楚良受傷自殺及王郁逃離的影片高潮;同時亦因老金、高明、小孟的監(jiān)視，才使得周乙不得不一次次做出艱險的抉擇，并在一次次化險為夷中實現(xiàn)了角色人物在片中的立體化呈現(xiàn);而整個過程中，特務科科長老高的不斷懷疑則讓危機層層深入。

借助牽動人心的人物設計引發(fā)觀眾情感共鳴是本片的成功之處。一般而言，人物設計開始于兩個方面：人物塑造和人物性格真相。人物塑造是所有可觀察的素質(zhì)的總和，而人物真相則潛伏于人物塑造的面具之下?！稇已轮稀返牧咙c在于借助直觀的人物身份和人物關(guān)系，通過人物面對壓力時的行為選擇揭示人物的性格真相，并通過細致入微的人物情感變化推動敘事的發(fā)展。影片開宗明義地揭示了張憲臣、小蘭、王郁、楚良4人的共產(chǎn)黨人身份，并簡潔利落地呈現(xiàn)出4人的關(guān)系：一句“活著的去找孩子”告訴觀眾張憲臣和王郁是夫妻，一個擁抱和親吻告訴觀眾楚良和小蘭是一對戀人。從影片開篇便告知觀眾這4人是特工，但他們更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普通人。在影片中可以看到，一向經(jīng)驗豐富、冷靜理智話不多的張憲臣，執(zhí)行任務的前一晚，和小蘭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提起自己走失的孩子，并要求小蘭提高警惕，死等組織聯(lián)系;在經(jīng)過馬迭爾飯店門口時，他看到一群乞兒，第一次濕潤了眼眶，即使冒著被捕的風險也要駐足詢問;遇到安插在特務科的共產(chǎn)黨人老周時，他忍不住詢問了妻子的境況;選擇赴死前，面對緊急搜捕，他匆匆向老周說出了希望幫忙找到自己的孩子……王郁沒讀過什么書，少言寡語，即使知道執(zhí)行的任務九死一生，仍然告訴丈夫“活著的去找孩子”;知道丈夫被捕犧牲后，她強忍不適，不聲不響地流淚。楚良是東方大學的高材生，但面對愛人他總是緊張不安：火車上情況不明，他依然幾次回頭看向小蘭，小蘭被特務科帶走查問，他不惜向不明身份的同行人尋求幫助;而小蘭遇到危險會緊張，聽到不好的消息常常如小女孩一般流淚，知道組織里出現(xiàn)特務開始，便不只一次提出“楚良哥和王郁姐怎么辦”這樣的問題。作為特工，原本應該一直保持冷靜，但影片的4位共產(chǎn)黨特工面對親人和愛人時，表現(xiàn)出了不同程度的緊張，而影片的巧妙之處在于因為是愛人，是親人，是戀人，所以人物角色特工身份下看似不合時宜的行為抉擇反而更加真實和人性，獲得了觀眾認同。張憲臣作為父親，思念孩子、擔心妻子;聽到丈夫犧牲，王郁痛哭理所應當，而其極度忍耐的無聲哭泣更讓觀眾揪心。片中，本該抓緊時間逃離，張憲臣卻因詢問乞兒耽誤時間被捕，本該聊任務的關(guān)鍵時刻卻聊妻子、孩子;危機四伏下王郁痛哭……影片不燒腦但始終牽動觀眾心弦?！稇已轮稀方柚毓ど矸莸娜宋锼茉?，借以愛人、戀人的人物關(guān)系來“抓住每個人物的軟肋”設置層層障礙，將人物的真情實感融入其直面矛盾沖突時的行為選擇中，既深刻揭示了人物性格真相，推進沖突不斷發(fā)展，又引發(fā)了觀眾的情感認同與共鳴。

二、敘事視角的直觀呈現(xiàn)

改變敘事視角是電影中常用且有效的懸念設置技巧。主人公視角、觀眾視角、旁白視角構(gòu)成了常見的三種敘事視角。以主人公視角進行敘事的電影，一般會向觀眾隱瞞主人公知道的事實;以觀眾視角進行敘事的電影，一般觀眾先于主人公知道事實;而以旁白視角進行敘事時，主人公和觀眾獲取同等信息，但劇情所包含的另類信息被隱藏?！稇已轮稀分饕柚^眾視角進行敘事，即觀眾先于電影中的人物知道事實，根據(jù)希區(qū)柯克的“炸彈理論”①，觀眾先于電影中人物知道的“事實”就像一個個“炸彈”，炸彈是危機的展示，因為有危機，觀眾觀看電影時總處于期待危機被解除的狀態(tài)，因為有期待，所以有一直觀影的興趣，直到危機解除觀眾期待達成，故事才算結(jié)束。就本片而言，影片開篇，觀眾先于張憲臣、小蘭、王郁、楚良4位特工知道有叛徒，因而從任務開始便營造出了危機四伏的氛圍?！稇已轮稀凡捎谜禄伢w的敘事結(jié)構(gòu)，分為暗號、行動、底牌、迷局、險棋、生死、前行7個章節(jié)。每一個章節(jié)的“炸彈危機”皆是觀眾先于影片人物知曉。雪原上暗號接頭時，特工一組的張憲臣和小蘭借助“老夏”這一虛構(gòu)人物發(fā)現(xiàn)接頭的人是特務，有人叛變，觀眾先知曉這一事實而此時的王郁和楚良卻蒙在鼓里?；疖囆袆又校瑥垜棾歼M入洗手間留下信息密碼給二組，而信息被叛徒修改的情況則是通過科長和謝子榮的對話讓觀眾預先知情。到達哈爾濱后，張憲臣去商務書店購買“密碼母本”《梅蘭芳游美記》時，觀眾先于人物知道店里有特務監(jiān)視;張憲臣暴露后，底牌開始出現(xiàn)，觀眾先于小蘭知道住所已有特務埋伏;周乙和被捕的張憲臣單獨見面時，觀眾又先于其他角色人物知道周乙是共產(chǎn)黨安插在特務科的特工……帶著這些“炸彈危機”，觀眾便會期待王郁、楚良早些知曉有人叛變，期待他們早些知道周乙是一個陣營的同志，期待張憲臣不要被捕，期待周乙不要被特務科發(fā)現(xiàn)臥底身份，期待王郁、楚良能順利脫身……這些期待激發(fā)了觀眾的觀影興趣，直到在醫(yī)院病房獨處時王郁、楚良發(fā)現(xiàn)有叛徒，也明白了周乙是自己人;直到張憲臣在書店成功拿到書，小蘭脫離特務搜捕，直到王郁成功逃脫，張憲臣、楚良犧牲，直到周乙被特務科解除懷疑，小蘭順利收到組織信息并找到聯(lián)絡人，謎底揭開，任務完成——觀眾的期待獲得回應，觀影心理得以滿足。

《懸崖之上》以觀眾視角直觀地呈現(xiàn)故事，使得觀眾的觀影心理總是處于此起彼伏的波動狀態(tài)，直至所有危機解除，結(jié)局產(chǎn)生，觀眾才真正松一口氣。因此，借助觀眾先于電影人物知道的“事實”設置懸念，使得人們在觀影時自覺或不自覺進入電影的緊張氛圍中，實現(xiàn)了不斷吸引受眾沉浸的效果。

三、強大反派與多維人物的懸念設置

電影中的人物塑造本身就帶有懸念設置的作用。通過塑造人物設置懸念，最常見的方法便是為主角設置一個強大的對手。強大的對手可以使觀眾擔憂主人公未來的敘事發(fā)展。

《懸崖之上》的故事在共產(chǎn)黨特工和“偽滿”哈爾濱特別警察廳特務之間的明暗較量中展開，正邪雙方斗智斗勇，盡管張憲臣和楚良犧牲，但最終小蘭和王郁成功逃脫，并在周乙的幫助下完成了“烏特拉”行動。強大反派的存在令主人公們的每一步都如在刀尖上行走：影片開篇張憲臣便因與特務老馮的激烈對抗而受傷;火車上，特務的窮追不舍令張憲臣和小蘭陷入困境，激烈打斗后二人脫身，隨之陷入如何順利下車的新懸念之中。在哈爾濱，張憲臣很快被捕，小蘭始終等不到組織的消息，王郁和楚良在逃脫過程中因特務老金和高明的阻礙而負傷……強大的對手將主人公們置于窘境，讓期待正義勝利的觀眾始終保持緊張感。

另外，影片中的老周是一個多維人物，此處的“維”指矛盾，“多維人物令人癡迷，其性格或行為中的矛盾會鎖定觀眾的注意力。”[5]周乙是一個戴著面具的多維人物，表層身份他是特務科周股長，實際上其卻是潛伏在特務科的共產(chǎn)黨員周乙。對于觀眾而言，周乙的吸引力在于背負雙重身份的同時處于特務科相互猜忌的過程中。為了激發(fā)和捕捉觀眾好奇心，影片設置了一個“大鉤子”，即張憲臣被捕。張憲臣被捕徹底打破了周乙臥底生活的平衡。按照故事形式固有的發(fā)展規(guī)律，此時周乙內(nèi)心被激發(fā)起了一種不自覺的欲望以恢復平衡。于是他走上平衡的求索之路，過程中與各種力量抗衡。周乙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當自己的同志被捕后，他自然會有解救戰(zhàn)友的欲望，且付諸行動。片中，為了救張憲臣，他不惜冒著身份暴露的風險，為了救王郁和楚良，即使已被高科長懷疑和監(jiān)視，他依然試圖傳遞消息。在這個過程中，他兩次都沒能達成欲望。在特務嚴密的搜查下，他不得不妥協(xié)于形勢，放棄解救張憲臣以保全自己。在高科長的監(jiān)視下，面對楚良，他選擇開槍以解除嫌疑。而另一方面，正因張憲臣被捕，周乙才對王郁和楚良亮明了自己的身份，為了取得他們的信任，在醫(yī)院冒著被特務老金發(fā)現(xiàn)的風險取得聯(lián)絡小蘭的方法，接替他們完成了“烏特拉”行動，此次他的欲望終于達成。擁有雙重身份的周乙，面對強大對手時不動聲色的精彩較量，在一次次危險情境中冷靜機智應對，為觀眾呈現(xiàn)了一位飽滿豐富的多維人物形象。

結(jié)語

《懸崖之上》將豐富的電影懸念設置技巧貫穿全片，通過高強度的懸念設置突出了影片的強戲劇性和強人物情感，同時又通過動人心魄的敘事推進將電影中設置的懸念拆解，滿足了觀眾對電影的接受心理。諜戰(zhàn)片是“高概念”和“強戲劇”的電影類型，其大量的反轉(zhuǎn)和人物的命運令觀眾目不暇給，《懸崖之上》以情節(jié)取勝，在此基礎(chǔ)之上提升了觀眾對新主流諜戰(zhàn)題材電影的期待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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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譚霈生.戲劇本體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140.

[3][5][美]羅伯特·麥基.故事[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21：189，407.

[4]李霆鈞.新主流大片進入成熟創(chuàng)作期——電影《懸崖之上》研討會綜述[ J ].當代電影，2021（06）：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