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秋羽 田雪
在1995年之前,中國民眾在春節(jié)期間的娛樂活動幾乎與電影無關,而所有的電影院春節(jié)假期也要休息停業(yè)。1995年春節(jié),成龍主演的香港動作電影《紅番區(qū)》(唐季禮,1995)引進大陸并以“賀歲片”的名義在影院上映,成為新中國以來的首部賀歲片;1997的《甲方乙方》(馮小剛,1997)成為第一部在春節(jié)檔上映的大陸影片。[1]時至今日,去電影院看電影已成為春節(jié)期間一項公認的“新民俗”,觀眾也養(yǎng)成了在圣誕、元旦、春節(jié)、元宵節(jié)等節(jié)假日觀看電影的習慣。跨年檔、賀歲檔、春節(jié)檔上映的電影往往會占據(jù)年度票房榜中靠前的位置,因此這一檔期也成為眾多年度佳片爭奪的上映時間。近年來,賀歲檔電影盡管受到了新冠肺炎疫情的沖擊與多樣化消遣娛樂方式的影響,但影片的種類、風格與形式仍然愈加多樣,其中呈現(xiàn)出的話語沖突、關聯(lián)景觀與價值認同問題,也具有相當?shù)难芯績r值。
一、從言語衍射至電影文本內外的話語沖突
賀歲片作為一種以上映時間定義的獨特類型,本身就包含著喜劇、愛情、冒險、動作、都市等多種多樣的故事類型,而其崛起的重要背景是中國社會結構的現(xiàn)代轉型與全球地緣政治矛盾的激化,不同地域、國家的多元文化與話語從以電影為渠道涌入賀歲片的話語場域中,產(chǎn)生了許多個性鮮明、值得討論的話語,不同話語間的交流與沖突日趨頻繁。在當下的文化語境中,對于賀歲片的研究已經(jīng)無法再局限于電影視聽的層面。賀歲片的多元價值空間,都引導觀眾走出故事之外,在享受完觀影帶來的娛樂性后,去思考當今的社會文化語境下,賀歲片攜帶的多元性沖突話語。
愛森斯坦認為,沖突是“一切藝術作品和所有藝術形式的基本的和本質的原則。”[2]電影內部的話語沖突顯性或隱性地體現(xiàn)在不同觀念人物的沖突中,顯性的話語沖突通過人物之間直接的臺詞、動作表現(xiàn),而隱性的話語沖突則體現(xiàn)在整個電影文本的方方面面,有時會通過顯性話語表現(xiàn)出來。以2021年春節(jié)檔的《送你一朵小紅花》(韓延,2020)為例,這部電影講述兩位患癌青年相互扶持鼓勵,使自己融入新生活中的故事。男主角韋一航不幸罹患腦瘤,因長期輟學治療與社會脫節(jié),養(yǎng)成了悲觀孤僻的性格。女主角馬小遠同樣患有腦瘤卻活潑開朗,積極組織各種病友活動。在一次馬小遠組織的癌癥講座上,一名叫張鶴松的“大師”向聽眾大肆宣揚“期待奇跡”,帶動在場者大喊口號,試圖以廉價的“心靈雞湯”令在場者購買他的著書和毛筆字,以此牟利。韋一航冷眼旁觀了對整個現(xiàn)場盲目而狂熱的氛圍,引起了張鶴松的注意,并在張鶴松提問時不屑地對在場的患者們說,“你們不會真的信這些吧,這不就是一騙子嗎”“說什么期待奇跡,這世上哪里有什么奇跡”“疼在咱們身上,根本沒必要演給別人看,更沒必要假裝自己正?!钡攘钤趫稣邟吲d的“冷言冷語”,現(xiàn)場立刻陷入一片聲討韋一航的混亂中。這一沖突的場景在“言語”的層面上,是韋一航、張鶴松與相信張鶴松的患者之間的沖突,在“話語”的層面上卻是兩種面對癌癥的態(tài)度之間的沖突。通過手術手段暫時將癌細胞的增殖控制在可控范圍內,雖然看似暫時是抗癌的勝利,但對韋一航、馬小遠這種癌癥已經(jīng)到第三階段的患者而言,復發(fā)率高、難以痊愈的癌癥還伴隨著長期的服藥、復查、生理疼痛與心理壓力,這就是韋一航所說的“哪里有什么奇跡”;帶來的直接問題就是無法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下去,只能“演給別人看”。作為一檔在春節(jié)檔上映的闔家歡影片,《送你一朵小紅花》的情感基調始終是積極歡樂的,韋一航也“必然地”在馬小遠的開導下對他人敞開了胸懷,像健康人一樣去上大學,到夢中的湖邊旅行……盡管如此,他曾經(jīng)的“話語”卻成為與“行動”相悖的異質性因素,甚至當韋一航也在馬小遠病倒后,在病友群活動大喊“我能戰(zhàn)勝病魔”,由此產(chǎn)生了話語與話語自相沖突的因素。
然而,盡管影片以同樣身為癌癥患者的馬小遠有效地消解了韋一航一番牢騷中的“負能量”,并在兩種并不協(xié)調的話語之間插入了大量以戀愛“治愈”韋一航心理問題的故事情節(jié),但韋一航最初的這番看似憤世嫉俗的話語卻并非全無道理。是否應該以廉價的“心靈雞湯”進行自我鼓勵?癌癥患者是否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像影片開頭的韋一航一樣清醒而痛苦地直面病痛,是需要糾正的病態(tài)心理嗎……這一系列問題在影片內容之外的層面,還關涉到癌癥患者與健康人之間的話語沖突,以及在亞健康狀態(tài)已成為現(xiàn)代人生活的常態(tài)之后,如何習慣與揮之不去、伴隨終生的慢性病共處等問題。在韋一航“叛逆”的話語與其他患者質疑的話語產(chǎn)生沖突,或與他自身喊出的“我能戰(zhàn)勝病魔”的話語相沖突時,影片與其說在鼓勵癌癥患者及其他普通人積極生活,不如說“居高臨下”地為這些人展示了面對疾病或困難時應有的“正常”態(tài)度,或包括這些弱勢群體在內,所有社會成員都應該遵守的一套非正式價值觀和行為規(guī)范,“如果這個群體的成員能期待他成員的行為可靠和誠實,他們就能彼此信任對方。信任的作用像一種潤滑劑,它使一個群體或組織的運作更有效率?!盵3]在健康的觀眾凝視影像內外的患者時,很難真正做到設身處地地產(chǎn)生共情;而真正身患癌癥或其他疾病的患者,恐怕會更加認同韋一航最初的話語觀點,畢竟以“戀愛”來消除“疾病”陰霾的邏輯只能存在于敘事藝術之中,這樣的故事雖然溫馨理想,卻并不現(xiàn)實。
作為一部在新冠肺炎疫情之后的首個賀歲檔上映的影片,《送你一朵小紅花》配上了“謹以此片獻給積極生活的我們”的字幕,并在字幕最后添加了社交網(wǎng)絡上流傳的,形形色色面對困難、克服困難的普通人影像。這部電影以一種或可稱之為“正能量”的情感導向,將韋一航的話語標記為年輕氣盛、“喪”、憤世嫉俗、“負能量”,并試圖對此加以象征層面的“治愈”來喚起整個社會的情感共振,但就其結果來看,引起的更多的似乎正是圍繞著韋一航等人沖突而產(chǎn)生的更多社會話語沖突。
二、與日常生活產(chǎn)生多樣化關聯(lián)的視覺景觀
在頗為密集的話語沖突之外,近年來的賀歲檔電影還以廣闊的題材、不斷擴展的敘事空間為基礎,在基本場景之外構建出越來越多彼此關聯(lián)的地理與文化景觀。德國景觀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施呂特爾認為景觀泛指可供觀賞的一切景與物,可以定義為一個地域,這個地域由一種具有鮮明的自然和文化意義的形態(tài)綜合體構成。[4]在中國賀歲檔電影的發(fā)軔之初,以馮小剛導演的“馮氏喜劇”為代表的早期賀歲片往往講述某個中國內陸城市中發(fā)生的市井小人物日常故事,通常以北京為主;然而隨著好萊塢商業(yè)大片的引入與中國電影工業(yè)的發(fā)展,單純的都市喜劇已經(jīng)不能滿足廣大觀眾在春節(jié)期間的娛樂需求,在基本的“城市生活”或“日常生活”,或自然地理景觀和人文文化景觀相關聯(lián)的基礎上,再令基本的日常生活中的普通所見突破當下時空的限制,在不同類型與風格的電影中成為多種多樣、趣味橫生的獨特景觀。
《美人魚》(周星馳,2016)的主旨是呼吁觀眾關注過度開發(fā)對自然環(huán)境帶來的破壞,通過房地產(chǎn)巨子愛上美人魚后停止填海工程的故事,將商業(yè)化的城市與自然的海洋相關聯(lián)。影片大部分場景在深圳與香港取景拍攝,虛構的美人魚族群生活的海域實際位置位于南澳楊梅坑,這里秀麗清新的自然風光與喧鬧的現(xiàn)代都市景觀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屢次打破中國票房記錄的《唐人街探案》系列(陳思誠,2018-2021)將喜劇、偵探與冒險類型相結合,講述兩名性格反差巨大的偵探唐仁與秦風從泰國曼谷、美國紐約到日本東京的探案與冒險的故事。影片刻意呈現(xiàn)出這幾座城市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繚亂的現(xiàn)代都市景觀,如丹嫩沙多水上集市、紐約唐人街、東京秋葉原電器街、東京排水設施龍Q館、東京電視塔等;在陌生化處理后的城市景點,拍攝了大量動作戲碼與瘋癲喜劇的追逐場景,極大地滿足了年輕觀眾的娛樂需求。
《流浪地球》(郭帆,2019)則以在虛構的近未來科幻背景中以充沛的想象力重新構筑冰封的北京與上海。為了避免被急速衰敗的太陽所吞噬,人類實施了利用發(fā)動機將地球推離太陽系的“流浪地球”計劃。影片展示了遠離太陽后,冰雪覆蓋的地球表面,以及原本城市下人類棲息的地下都市。地下都市為了節(jié)約有限的能源照明較少,尤其在憂郁而叛逆的少年劉啟視角下整體色調偏暗,其中遍布絢麗的霓虹燈管與電子顯示屏光源,充滿賽博朋克廢土的審美趣味;處于極寒溫度的地表被幾百米后的冰層覆蓋,劉啟和韓朵朵首次乘電梯到達地表時,電梯里鮮艷的紅色福字幾乎在一瞬間結冰;上海浦東被冰層覆蓋,但仍可勉強辨認出東方明珠、上海環(huán)球金融中心、蘭州拉面店鋪等標志性建筑,與高層建筑中的“上海姑娘”雕塑,都在一種“在未來回顧當下”,或者說“以科幻反觀現(xiàn)實”的獨特視角中充滿了陌生而浪漫的美感,這種美感的實質是“當下”與“現(xiàn)實”通過想象力的景觀化。賀歲片中的景觀包含了無數(shù)迥然不同的人物、故事、類型、風格、觀念、社會環(huán)境,并在兼容并包中保持著開放性與聯(lián)系性,令觀眾總能在景觀的呈現(xiàn)中體會故事傳達的主旨,并引發(fā)相應的共鳴。
在德波、范內格姆等思想家看來,“景觀”也可以突破自然景觀或人文景觀范疇的限制,理解為一種所指寬泛的文化表征。在《景觀社會》中,景觀指“一種又感性的客觀性建構起來的幻想,它的存在由表象所支撐,以各種不同的影像為其外部表現(xiàn)形式?!盵5]換言之,景觀不一定非要以某種自然景物,或人工景物的方式被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而是也可以作為一種在整個敘事文本中被表征的、潛在的景象體現(xiàn)“對當代社會本質的概括”[6]。以《紅海行動》(林超賢,2018)為例,這部影片根據(jù)中國海軍也門撤僑的真實事件改編,講述了由8名戰(zhàn)士組成的中國海軍“蛟龍突擊隊”奉命執(zhí)行撤僑任務,在與恐怖組織扎卡的交火中以生命保護中國僑民,以慘烈的代價取得撤僑行動成功的故事。這部影片在北非摩洛哥拍攝,大多數(shù)場景都圍繞撤僑部隊與恐怖組織之間的戰(zhàn)斗展開,將主旋律的訴求置于戰(zhàn)爭類型片經(jīng)驗當中,戰(zhàn)斗場面在緊張的氛圍與殘酷的場面中不斷升級——看似與日常生活無關,但影片的敘事線索其實正是保護僑民安全回到中國;在類型景觀慣于呈現(xiàn)的、戰(zhàn)火紛飛的交戰(zhàn)區(qū)中,保護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普通人“回家”,正是支持撤僑部隊勇敢行進的信念。如同“祖國接你回家”的宣傳語一般,“祖國”與“家”的異質同構體,在遠離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情景中,以愛國主義的價值觀將缺席在場的“家”與戰(zhàn)爭景觀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以“回家”的信念支撐起了影片的情感邏輯。
三、國際化與跨地域交流中的共同價值認同
在賀歲檔順利登陸院線的電影,往往有著固定的、數(shù)量龐大的觀眾群體,很多制片公司也會提前指定相應的營銷策略。在這樣的背景下,賀歲電影經(jīng)常在不期然間遭遇“票房奇跡”的眷顧。然而,在單純以中國電影票房的高低論成敗的目的論以外,審視商業(yè)化的賀歲影片的目光應該更為長遠。近年來的賀歲電影在國際傳播與地域交流領域中,作為一種特殊而重要的載體逐漸發(fā)揮重要作用。全球化背景下資本與文化跨國、跨地域流動的加快使電影作為一種媒介,成為全球化文化傳播語境中,國家形象構建的重要組成部分和促成跨文化認同的重要力量;而商業(yè)目的下明星策略、類型策略與景觀效果并重的賀歲電影在當前電影跨地域交流的過程中更發(fā)揮著不可忽略的作用。隨著近年本土賀歲檔電影在大陸市場的票房數(shù)量呈現(xiàn)出“爆炸式”增長的趨勢,圍繞著賀歲電影達成的海外銷售合作數(shù)量及票房、版權等收入也更甚從前。在成為世界第二大電影市場之后,在電影生產(chǎn)上與世界發(fā)達國家積極合作,搭建緊密的經(jīng)濟與文化合作關系,也應該一并提上中國賀歲電影的日程。
在跨地域尤其是跨國界的傳播過程中,如何跨越不同表達方式與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在語言的翻譯和語境的轉譯中,避免中國故事與中國文化遭遇文化壁壘,是中國賀歲片“走出去”的關鍵阻礙。對此,賀歲檔電影的首要策略是拍攝與觀眾現(xiàn)實生活息息相關的現(xiàn)實劇情片,在切近本土文化與日常生活的基礎上加入少量的奇幻、冒險、動作、喜劇等要素,核心仍以社會轉型期普通人的世俗生活為主。這樣的影片本身制作成本較低,商業(yè)風險比高投入的商業(yè)大片要降低很多,還可以有效利用中國現(xiàn)實中豐富的歷史文化積淀,在日常情景中,以小人物的喜怒哀樂調動國內外觀眾樸實真摯的感情,對國家形象的提升和民族形象的塑造也容易發(fā)揮積極作用。例如,《半個喜劇》(周申/劉露,2019)以租住在北京一所普通公寓中的孫同與鄭多多,及他們的共同好友莫默三名年輕人的視角展開當下社會關于“物質”“愛情”等問題的討論。是選擇剛交往的女朋友,還是爭取許久的北京戶口間,《半個喜劇》圍繞著三名年輕人對此不同的婚戀觀點展開敘事,引起了國內外年輕觀眾的普遍共鳴;盡管受制于官方宣傳、發(fā)行等因素,這部小成本電影在國外上線后仍引起了相當關注?!赌愫茫顭ㄓⅰ罚ㄙZ玲,2020)則講述了人生失敗,無法面對母親的女青年賈曉玲在與母親遭遇車禍后,“穿越”回母親年輕時工作戀愛的化工廠滿足著母親的各種愿望的故事。影片在嬉鬧溫馨的氛圍中著力挖掘了在賈曉玲與李煥英母女之間的母女情感與女性之間的“友誼”,并將主體深化為個體對家庭的責任,對自身價值的追求等,觀眾種種“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的反饋,更加證明了這部電影感動觀眾的魅力。如同官方微博所說的“這部電影獻給天下所有的媽媽”,《你好,李煥英》中母親對女兒無私的愛,女兒對母親的歉疚與懷念,普通人對自身平凡生活的樸素熱愛……盡管影片涉及了20世紀80年代三線建設背景,但支撐整部電影的是其中濃烈的情感因素,而這樣普遍的情感中流露出的人文關懷是世界性的。現(xiàn)實主義故事是中國電影發(fā)展百年以來代代相傳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這樣以現(xiàn)實生活結合奇幻因素的賀歲片中,雖然能看出對商業(yè)利益追求的痕跡,但在電影內涵與傳播邏輯中,涉及人本身的內容卻是具有共同文化認同的。
結語
目前,在類型多樣、題材豐富、風格各異的賀歲檔電影中,不同的話語、景觀與價值觀都顯示出了中國電影工業(yè)的創(chuàng)造活力。在更強的文化生產(chǎn)能力與原創(chuàng)能力之下,圍繞這三者產(chǎn)生的沖突、契合和平衡還會更加復雜而富有研究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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