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寬 浙江省寧波市鎮(zhèn)海中學
《鄉(xiāng)土中國》全書共有十四章,第一章“鄉(xiāng)土本色”于全書的地位,是總論性質的一章。
這一章論述的主題為“鄉(xiāng)土本色”,篇幅不長,僅3000余字,有一個中心論點、三個重要的分論點。
中心論點(第 11自然段):從基層上看,中國社會是鄉(xiāng)土性的。也正是基于這個核心觀點,作者將他的整部書定名為“鄉(xiāng)土中國”。
三大分論點:
(一)從中國人口數(shù)量最多的農民與土地的關系上分析,農民以“土地”為謀生手段,他們無法離開“土地”,因此“鄉(xiāng)下人”安土重遷,以世代定居于自己所謀生的“鄉(xiāng)土”為“常態(tài)”,“遷移是變態(tài)”。(第2~6自然段)
(二)從鄉(xiāng)土社會的社區(qū)與社區(qū)的空間關系上分析,不同社區(qū)間人與人的關系以“孤立與隔膜”為常態(tài),不同社區(qū)之間“人口的流動率小”,因此鄉(xiāng)土社會中各自社區(qū)內的“生活是富有地方性的”。(第7~10自然段)
(三)從鄉(xiāng)土社會每一個社區(qū)內部人與人的關系分析,“生于斯、死于斯”的每一個人,共同構成一個“沒有陌生人的社會”,這個“熟人社會”主要是依靠每個人從這個“熟悉的社會”中“習”得的“禮俗”來作為“人與人相處的基本辦法”,因此,鄉(xiāng)土社會的治理主要是依靠“禮俗”而非依靠“法理”。(第11~17自然段)
作者為了得出“鄉(xiāng)下人”身上存在視土如命、安土重遷這種“土氣”特征的結論,采用的論證手法完全是一個社會學家的學術論證的手法。
作者為了論證“鄉(xiāng)下人”視土如命、安土重遷,他密集援引了五個例子來作為論據:中原的農民遷徙至適宜放牧的草原,依舊鋤地播種,不愿改變自己的生產方式;中國的農民漂泊至西伯利亞,卻不管天氣適不適合耕種,仍要試著下種看看能不能長出莊稼;鄉(xiāng)下人視土地公、土地婆為最親近的神;奶媽偷偷塞一包灶土給即將出國留學的作者;毗鄰蒙古人聚居的張北人,他們的語言從不受蒙古語影響,而且村莊幾百年也只是幾個姓的人聚居于固定的地域。
作者除了援引能正面支持論點的事例,當然也注重從對比的角度去援引事例,借助對比論證來增強自己觀點的說服力。為了證明“以農為生的”鄉(xiāng)下人“世代定居是常態(tài),遷移只是變態(tài)”的觀點,他舉出了一個例子,即廣西瑤山某些區(qū)域就存在原來聚居的地方“人口到了飽和點,過剩人口只得宣泄出外”的“遷移”現(xiàn)象,這些遷移的瑤人迫不得已去尋找新的土地來開墾、種植,繁衍自己的后代。
說到這里,我們不妨來歸納一下“學術論證”中的“以事說理”的特征——重視“事”與“理”之間的邏輯關聯(lián)。“事”與“理”之間的關系,是論據與論點的關系,論述者所要做的就是努力建立“事”與“理”之間的邏輯關聯(lián),并努力使自己的論點具有強大的邏輯力量——說服的力量。
“以事說理”,與其他說理方式相比,生動、易懂,而且人們又信奉“事實勝于雄辯”這個道理,因此“以事說理”是社會學家最常運用的“學術論證”手法。
現(xiàn)在,我們要談論的另一個重要的話題是,同樣談論“鄉(xiāng)下人”的“土性”及他們的一輩子“粘在土地上”,換作詩人會怎么表達呢?
因為只有意識到這兩者的區(qū)別,我們讀學術著作,才會慢慢地學會自覺地運用閱讀學術著作的思維與方法去理解學術著作。
請看臧克家寫于1942年的詩歌《三代》:
孩子
在土里洗澡;
爸爸
在土里流汗;
爺爺
在土里埋葬。
這首詩簡潔到極致,就21字;質樸到極致,沒有一個形容詞,三個名詞“孩子”“爸爸”“爺爺”,三個動詞“洗澡”“流汗”“埋葬”,一個介詞短語“在土里”重復出現(xiàn)。
詩歌《三代》有沒有主題?當然有!臧克家想不想說出某個道理?當然想!但詩人臧克家不直接表達,這就是許多優(yōu)秀詩歌所共有的藝術特征——含蓄,給讀者以想象的空間。優(yōu)秀的詩歌必須要有“美”的品性,“理”往往隱含于詩歌的意象與借助一組組意象營造的意境背后。
“在土里洗澡”的“孩子”,未來必定重復“爸爸”的命運,即“在土里流汗”;他年老力衰之時,就是他的血汗被榨盡之時,他又將和他的父輩、祖輩一樣,來自“土里”,回到“土里”,“在土里埋葬”?!@就是詩歌《三代》的一組意象背后所暗示出的“理”!
詩歌即使簡潔敘事如《三代》,它訴諸讀者的也必須是“情”、是“美”,而非直接呈現(xiàn)“理”。
再看看詩人牛漢創(chuàng)作的散文《綿綿土》中的片段:
半個世紀以前,地處滹沱河上游苦寒的故鄉(xiāng),孩子都誕生在鋪著厚厚的綿綿土的炕上。我們那里把極細柔的沙土叫作綿綿土?!熬d綿”是我一生中覺得最溫柔的一個詞,詞典里查不到,即使查到也不是我說的意思。孩子必須誕生在綿綿土上的習俗是怎樣形成的,祖祖輩輩的先人從沒有想過,它是圣潔的領域,誰也不敢褻瀆。它是一個無法解釋的活的神話。我的祖先們一定在想:人,不生在土里沙里,還能生在哪里?就像谷子是從土地里長出來一樣地不可懷疑。
因此,我從母體落到人間的那一瞬間,首先接觸到的是沙土,沙土在熱炕上烙得暖乎乎的。我的潤濕的小小的身軀因沾滿金黃的沙土而閃著晶亮的光芒,就像成熟的谷穗似的。接生我的仙園老姑姑那雙大而靈巧的手用綿綿土把我撫摸得干干凈凈,還湊到鼻子邊聞了又聞,“只有土能洗掉血氣”,她常常說這句話。
我們那里的老人們都說,人間是冷的,出世的嬰兒當然要哭鬧,但一經觸到了與母體里相似的溫暖的綿綿土,生命就像又回到母體里安生地睡去。我相信,老人們這些詩一樣美好的話,并沒有什么神秘。
今天的年輕人讀到這樣的文字,會作何感想?恐怕會說:這也太不衛(wèi)生了吧!
這樣的文字如果給婦產科的醫(yī)生讀到,更會搖頭:這簡直就是迷信!
但這樣的文字就是“文學的文字”,這樣的表達就是“文學的表達”!
文學的文字,文學的表達,你不能以“科學”的“求真”的眼光去打量,你要“入情”,方能感受到其中的“至理”!
牛漢說自己“半個世紀”都忘不了“苦寒的故鄉(xiāng)”的綿綿土,因為綿綿土讓他來到這個人間感受到如母體的“溫暖”與“溫柔”,盡管“人間是冷的”,但是在故鄉(xiāng)、在故鄉(xiāng)的仙園老姑姑手里與眼中、在故鄉(xiāng)的“無法解釋的活的神話”般的習俗里,詩人仍然能感受到人間的暖意。
在牛漢的筆下,接生婆仙園老姑姑、故鄉(xiāng)的老人們,顯然都被詩人詩化了;牛漢對故鄉(xiāng)的依戀也被他用“我的祖先們一定在想”這樣的揣想放大了;牛漢故鄉(xiāng)的老人也絕對說不出如下富有詩性的文字——“人間是冷的,出世的嬰兒當然要哭鬧,但一經觸到了與母體里相似的溫暖的綿綿土,生命就像又回到母體里安生地睡去”,故鄉(xiāng)的老人們的這些話無疑是被詩人牛漢進行了“文學美容”的文字。
不過,讀詩歌,讀散文,人們要的還就應該是這樣的一份詩性,這樣的一份“不真實”,這樣的一份“不合理”,人們還就是特別愿意接受這樣的“欺騙”!
這就是文學的表達!
費孝通這樣論述鄉(xiāng)土中國的“村落的地方性”:
地方性是指他們活動范圍有地域上的限制,在區(qū)域間接觸少,生活隔離,各自保持著孤立的社會圈子。
而“村落的地方性”特征,在當代作家梁鴻筆下的非虛構散文集《中國在梁莊》中,卻是另一番模樣:
我去王家,找王家少年的一個本家嬸嬸了解情況。
王家,和梁家隔著一條公路,也是我們下地干活的必經之路,然而,卻非常陌生,即使小時候玩耍,也很少跟他們的小孩在一起。我不知道小時候是如何有這種區(qū)分的,完全是一種無意識的接受與認同。
王家嬸一聽我是來問王家少年的事,非常警惕,顯然,王家嬸不愿意講他的事情。我們坐下來拉家常,問王家人的生活狀況,慢慢知道,原先曾經二十幾戶的王家人,經過二十多年的變遷,現(xiàn)在只剩下十來戶,搬走的搬走,絕戶的絕戶。王家少年的事一出,王家稍微大一點的男丁,都出門打工了,哪怕出去搬磚塊,也不愿意待在村里,怕人看不起。
作家梁鴻上面三段文字敘寫的事件,是一個留守鄉(xiāng)村的王姓中學生的故事。這個少年原本寡語,性格樸實,讀書刻苦,村里人一度都認為這個少年會考上大學,可就是這個王姓少年殺害了梁莊的一位八十二歲的老奶奶……作家梁鴻是一位女作家,她也是一位從梁莊這個鄉(xiāng)村出發(fā)并通過讀書改變了命運的女孩,她現(xiàn)在則是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的教授。梁鴻以梁莊女兒的身份,盡一切努力去接觸這個王姓少年的“本家嬸嬸”,嘗試去探究王家少年殺人這一事實背后的多重社會原因。
就在梁鴻對王家少年“本家嬸嬸”的敘寫及她對王、梁二族關系的追述中,我們看到了今日“鄉(xiāng)土中國”的世界,仍然存在著“村落的地方性”這一特征。打小開始,梁莊的幼年的梁鴻與僅有一路之隔的王莊的王家小孩就很少一起玩耍,人口相對較少的王莊的大人與族大人多的梁莊的大人其實也存在著費孝通所說村落與村落之間的人際“隔膜”與“疏離”。
作家梁鴻在文中發(fā)出了這樣的感嘆——“我不知道小時候是如何有這種區(qū)分的,完全是一種無意識的接受與認同”,但作家梁鴻只有感嘆,沒有對這種社會現(xiàn)象進行解釋。即使成了中國人民大學教授的梁莊的女兒梁鴻在寫出上述文字時,也沒能為我們提供解釋,她只是敘述與描寫,讓讀者去分析。
但社會學家卻不能懸置疑問,必須給出答案,這又是“文學表達”與“學術書寫”的另一個區(qū)別!
談了“村落的地方性”,我們再說說第一章“鄉(xiāng)土本色”中最后一個話題——“熟人社會”中的“禮俗秩序”。我想以陳忠實先生的長篇小說《白鹿原》中的一個片段為例:
白嘉軒從槽邊轉過身走到鹿三當面:“三哥,你看我那個小女兒靈靈心疼不心疼?”鹿三說:“心疼?!卑准诬幷f:“給你認個干女兒你收不收?”鹿三驚奇地睜大了不大靈活的黑眼睛,隨之微低了頭,捏弄著煙鍋,腦子里頓時緊張地轉動起來,綜合,對比,肯定,否定,一時拿不定主意。白嘉軒誠懇地說:“我們三人商量過了,想跟你結這門干親。當然……這是兩廂情愿的事,你悅意了頂好;不悅意也沒啥,咱們過去怎樣,日后還是怎樣。你今黑間思謀思謀,明兒個給我見個回話?!闭f罷就走出馬號去了。
鹿三捉著短管煙袋依然吸煙,煙霧飄過臉面,像一尊香火煙氣籠罩著的泥塑神像。這是一個自尊自信的長工,以自己誠實的勞動取得白家兩代主人的信任,心地踏實地從白家領取議定的薪俸,每年兩次,麥收后領一次麥子,秋后領一次苞谷和棉花,而白家從來也沒有發(fā)生過短斤少兩的事。在他看來,咱給人家干活就是為了掙人家的糧食和棉花,人家給咱糧食和棉花就是為了給人家干活,這是天經地義的又是簡單不過的事。掙了人家生的,吃了人家熟的,不好好給人家干活,那人家雇你干什么?反過來有的財東想讓長工干活還想勒扣長工的吃食和薪俸,那長工還有啥心勁給你干活?這樣,財東想要雇一個本順的長工和長工想擇一家仁義的財東同樣不容易。白家是仁義的。麥收時打下頭場麥子,白秉德老漢就說:“鹿三取口袋去,先給你灌。你屋里事由緊,等著吃哩!一石麥子按十一斗量,刨一斗水分。”
上述《白鹿原》中“財東”白嘉軒與“長工”鹿三的這段故事,就是一則很能印證費孝通的“鄉(xiāng)村是禮俗治理”這一觀點的材料。
你看,“財東”與“長工”,雖然地位不對等,但“財東”白家兩代人白秉德、白嘉軒父子都待鹿三以仁義,“長工”鹿三也以“本順”與“踏實”回報白家。白家的上一代主人白秉德的“仁義”體現(xiàn)在作者對細節(jié)性事件的敘寫上——麥收后立即以麥子這一薪俸物付給鹿三,而且是超額給付。而下一代主人白嘉軒這個“少東家”的“仁義”更是非同尋常,為給即將滿月的寶貝女兒白靈尋個干爹,他自己雖有意尋當?shù)赜猩矸菖c地位、開著中藥堂的世交冷先生做女兒的干爹,但最后還是聽從了母親白趙氏的建議,選擇了他的長工鹿三,這無疑出乎鹿三的意料。正因為如此,鹿三聽罷白嘉軒的請求,才會“驚奇地睜大了不大靈活的黑眼睛”,才會有小說中后面描寫他的一大段的內心糾結!
長工鹿三內心大段的獨白,思量的其實就是當時鄉(xiāng)村社會的“熟人社會”人與人之間所依據的“禮俗秩序”。作為一名長工,他與財主東家之間,并沒有按手印的契約來規(guī)定他們之間的權利與義務,他們只是依據著一代代留傳下來的穩(wěn)定的秩序來行事。白嘉軒依照他爹爹白秉德對待長工的方法來對待鹿三,然后又順從地采納了他母親的建議去請求鹿三做女兒的干爹。我們可以想見,白鹿原這一村落中最符合儒家文化教化下的“禮俗秩序”中的財東與長工的交往關系也都應該是這樣的,這也正是作者陳忠實先生借助小說人物形象的塑造所要肯定的。
至此,這一講可以作一個總結啦!
對同一社會現(xiàn)象的思考,詩人、作家與社會學家表述在自己的筆下,其文字的形態(tài)是不一樣的。作家重“情”,社會學家重“理”;作家重視“審美”,社會學家重視“求真”;作家重視文學手法的運用,社會學家重視邏輯分析論證。哪怕是講同一種社會現(xiàn)象的故事,他們的文字風格也是迥異的!
因此,讀《鄉(xiāng)土中國》首先要學會以閱讀“學術著作”的思維與方法去讀,這樣你才會更多地體味出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文字背后的“理趣”;其次,為了更好地讀懂《鄉(xiāng)土中國》,也可以借助已經讀過的文學作品中的與《鄉(xiāng)土中國》提及的同一類社會現(xiàn)象的書寫,進行對比分析,這樣無疑能夠加深對《鄉(xiāng)土中國》中學術論證及學術思想的理解。
總之,閱讀《鄉(xiāng)土中國》不能完全沿用高中之前閱讀文學作品的思維與方法,但已經閱讀過的文學作品也能有助于高中生讀懂《鄉(xiāng)土中國》。因此,從這一角度上說,《鄉(xiāng)土中國》的學術閱讀與文學經典的閱讀并不是“互斥”的關系,而是存在“互補”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