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福
人到60歲總喜歡懷舊,在記憶的長河中,那個年代的那些似曾相識的人和事,似乎常??M繞在我的腦海,因此,很想將那些原汁原味、土里土氣,并帶有時代烙印、時代色彩的故事講給大家……
四十多年前的灘上人
黃河自西向東流經(jīng)達拉特旗,途經(jīng)境內(nèi)十幾個公社(現(xiàn)稱鎮(zhèn)),全旗的地理形勢是南高北低。有人管居住在黃河沖積平原的人叫“灘猴”,居住在臺地及臺地以南的叫“梁外人”。我們這些從清代末年或再晚一點走西口定居在與包頭隔河相望的達拉特沿河一帶的“灘猴”們,一代一代地在這一馬平川的土地上走過無數(shù)光陰,今天就和大家一起分享一下40年前灘上人的一些生活情景。
春天,父輩和祖輩們往往在頭雞叫時就起床下地了,有在豬羊圈掏糞的、有用二餅子牛車送糞的、有吆喝著或牛或馬或騾或驢,身背一張裝有生鐵犁鏵的木犁耕地的……整個春天,深耕細耙,搖耬下種,整畦培壟,施肥澆水,一幅生機勃勃的農(nóng)耕煙雨圖。
種在地上,收在天上,叩問大地,能否風調(diào)雨順?祈盼蒼天一定風調(diào)雨順!一片片犁鏵翻出的泥土,正冒著騰騰的熱氣,這清新的地氣也預示著春回大地,天氣轉(zhuǎn)陽。開犁即是開春,執(zhí)韁、持鞭、扶犁、踩耙、耕畜嘶鳴聲夾雜著耕農(nóng)吆喝聲飄蕩在廣袤的田野,是莊戶人一年的鬧春曲。
玉米、高粱等糜麻五谷播種下地后,人們像務(wù)弄孩子似的,自覺不自覺地每天往地里瞅著苗情的生長情況,若是苗全且肥壯,主人自然樂得抿不住嘴。若是缺苗斷壟,整天沮喪著臉,在罵罵咧咧中補苗補種。老農(nóng)都清楚,凡是補種的作物,終究也比不上頭茬作物的收成。
夏天,金黃色的麥浪,像黃河波濤鋪滿沿灘大地。割麥,農(nóng)人彎腰,握緊一束麥苗,噌噌揮鐮,躺倒一地。一片麥地,割完后,像梳著寸頭的小伙子樣精神。打場,鄰里互幫,名曰變工,夜以繼日,直至歸倉。玉米,綠意未消,茁壯挺拔,已有身孕,結(jié)出棒子,剝?nèi)ゾG衣,抽掉紅絲,煮出食用,黃金食品。高粱,身材勻稱,葉子茂盛,穗頭碩大,宛如紅火???,昂揚著頭,面向太陽,花黃如海,有的花盤已經(jīng)沉重,便深深地低下了頭,好像是在向大地或光陰謝恩。胡麻,綻放著藍花花,尤似一灣湖水。甜菜,舒展著闊大的葉片,四散開來,擁擠不堪,努力展示生命的旺盛。豌豆、綠豆、紅豆、蠶豆、豇豆、黑豆、黃豆等諸豆小雜糧,也是沿灘一帶的特產(chǎn)。
秋天,天地間,海海漫漫一片黃。割玉米、高粱、葵花,起甜菜、山藥、蘿卜、蔓菁……男女老少,傾巢出動,山藥地里,廢棄的秸稈和山藥蔓摟成一堆,一把火點著,一股濃煙升起,火堆里燒幾顆山藥,那綿、熱、爽的山藥蛋,就一筷子爛腌菜,甭提有多香。山藥入窖,蔥成捆,蒜辮成辮子,白菜腌一大甕,咸菜腌一小甕。
秋風起,秋葉黃,樹葉簌簌落下;雁南飛,秋有霜,村莊四野寂寥。
冬天,冬三個月是灘上人最瀟灑、最幸福的冬閑時月。玩牌玩麻將、紅火打坐腔;伺候老婆守月子、串門嘮嗑打踏嘴;賦閑、殺豬、等過年。你看哇,不論走到哪個村,時不時地可以看到這樣的景象: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幾瓶“黑兒馬”酒,幾盤家鄉(xiāng)涼菜,一般是一盤炒雞蛋,一盤爛腌菜,主食最好的也就是一頓炒雞蛋烙油餅。幾個人圍坐在一盤土炕上,逍遙自在地抿咂著,天南地北地扯拉著……
那時的灘上人,居住的都是一門一窗的土坯房或土打墻房。一間或數(shù)間正房坐北朝南,看兒子多少,老小幾口。南房一般是糧房、炭房。東西兩堵院墻,方方正正一處院子。進屋,一盤南北向順山大炕,爐臺連著炕??簧箱伻斚?、油布或氈??坏囊唤牵化B正方形或長方形鋪蓋,用一塊條布或碎花布蓋著。地下,一頂紅油躺柜,躺柜上放一個梳頭匣子和小鏡子。吃飯時炕上放一塊小塑料布(后來有的人家有了小炕桌),擺上窩頭、酸粥、燜飯、酸燴菜等飯菜,一家人圍坐而餐。地下靠墻,放一個能盛三擔水的水甕(甕沿掛著一只舀水的銅瓢或鐵瓢)和一兩個小一點的米面甕。
房院一旁有牲畜圈舍,養(yǎng)的牛馬騾驢不一。這些牲畜只顧低頭在槽里吃草,甩尾、頓足、噴著響鼻。牛,有時會臥下倒嚼,悠閑自得,極為舒坦。房背后是一個用柳樹根或廢磚塊兒壘扎的豬圈,圈里一頭大豬喂以一盆豬食,忽閃著兩只大耳朵拱在盆里,一口氣吃完后,臥倒就呼呼大睡。殺豬時分一般是冬季的小雪到大雪之間的時日,俗稱“大小雪旮旯”。殺豬時,女主人會哭,哩哩啦啦喂了一年多,實在舍不得豬娃子被殺。而男主人只顧邀親喝友、籌備酒菜,擺酒設(shè)席請人吃殺豬菜,對尋長要短、做茶打飯等營生根本不管不顧。
住得比較偏遠分散的人家,院子里總會拴著或散養(yǎng)著一只大黑狗或大白狗,來了生人汪汪汪叫個不停,這時主人就知道來人了,便從屋里出來一聲喝住狗叫,再招呼客人進屋。
喔喔喔……汪汪汪……哼哼哼……一陣雞鳴狗叫豬拱圈的交響曲不時地從村子里飄出……
沿灘一帶那時取暖做飯一般主要以燒沙蒿、苦豆、麻稈、玉米稈等為主,燒炭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大一點的生產(chǎn)隊有兩輛畜力大膠車,每到冬天就開始從梁外往回拉炭給社員分。
沿灘距盛產(chǎn)煤炭的梁外煤窯足有100到200里地,走東溝、西溝都行,但要根據(jù)路況決定。走東溝的煤窯要沿哈什拉川一路南下;走西溝的煤窯要順罕臺川一路南行。拉一回炭往返要走七八天,不論走東溝還是西溝,一般不超20里地,沿路都有車馬店。有的車馬店或門上或墻上時不時還要掛上一個招牌,上面寫上:車馬大店,茶水方便,來客待遇,油糕蕎面。
車倌兒們奉行的原則是:日出而行,日落而息,也就是哪里黑了哪里住。
在東西溝谷的一道川里,在起伏沉落、纏來繞去的梁峁崖畔間,在包準(包頭至準旗)、包東(包頭至東勝)公路的土路上,經(jīng)??梢钥吹节s著大膠車,穿著白茬皮襖皮褲,頭戴氈帽,腳蹬氈靴,抱著鞭桿,呼出如霜似霧一股粗氣的紅臉漢子,這就是沿灘一帶南下拉炭的車倌兒們。
尤其是進入臘月天,天寒地凍。下了大雪后,路面的雪被壓得瓷實了,比冰灘面還滑,盡管牲口都掛了鐵掌,但還是短不了摔跤。如遇下坡路可危險了,會把駕轅的牲口搓死的。因此,如遇到這種情形,必須格外小心,萬萬不可大意。
南下拉炭的車倌兒們并不都在一個村,一道灘長著呢,二十多個公社上千個村,平日無緣相識,但每年冬天拉炭時總能遇到一塊兒。彼此并不問姓名,只隨便叫一個外號就是一個人的名字了,走上三兩回就成了老熟人。
那時紅白事宴很樸素,也很熱鬧。那香噴噴的菜肴、快樂喜慶的場面、質(zhì)樸而又鄉(xiāng)情氣息十足的就餐環(huán)境;那時村里沒有電,人住得比較分散,但人與人之間很團結(jié),不管誰家辦事宴,不管主家請不請自己,不管隨禮不隨禮,鄰居們都要自發(fā)地前來幫忙,有幫主家搗糕蒸糕的、磨面蒸饅頭的、剝蔥剝蒜生豆芽的、宰豬殺羊的、剁骨剁肉的;有幫主家借盤碗借桌凳的。那時農(nóng)村辦事宴都在自己家里辦,由于房子少,家又小,桌凳有限,所以不論大小事宴,一頓飯得分三輪才能接應吃完,也就是人們所說的大小事宴“三碰碰”。
那時的中秋節(jié)、國慶節(jié)和春節(jié),生產(chǎn)隊時不時地會殺一頭已失去利用價值的老牛或幾只綿、山羊以供社員們過節(jié)。每逢這時,或男或女的社員們領(lǐng)著猴娃娃,拿個瓷盆盆早早地來到隊房部,迫不及待地等著分肉,其實每人也就只能分個半斤八兩。即使是過年人們也吃不了幾頓肉,貼幾副對聯(lián),掛一只燈籠,除夕晚上響幾聲鞭炮就算把年過了,盡管如此,還是覺得很滿足,很幸福。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幾百年來,達旗沿灘地區(qū)的人們共同勞作,守望相助,培育出一種堅強不屈的精神和誠實厚道、熱情好客的性格,形成了一種濃厚的獨具特色的地方文化。
供銷社
20世紀六七十年代,鄉(xiāng)下最繁華的地方就是供銷社。說起供銷社,對于80后的人們來說可能還比較陌生,供銷社的全稱應該是叫供銷合作社,是全大隊甚至全公社社員的購物中心。供銷社一般都坐落在所轄人民公社所在地,是最聚人心、最聚人氣的地方,也是時事新聞、小道消息的集散地。
記得我們新民堡公社早期土木結(jié)構(gòu)的供銷社就坐落在公社所在地楊家圪堵大隊營盤生產(chǎn)隊正中央的包準公路北側(cè)。70年代末期將土建筑廢棄,又在偏東方向建起兩個一磚到頂?shù)钠鸺雇叻块T市部(一個百貨,一個五金),面積有600多平方米,兩個門市部坐北朝南,一東一西。中間有一個大鐵門,從大鐵門進去一眼看到的便是一排五六間整齊的辦公室,右側(cè)是庫房。大院里堆放著收購回來的麻繩、骨頭、廢鐵等各種廢品。兩個門市部均抹著清一色的水泥、水洗砂門面,百貨門市部門額上刻有“發(fā)展經(jīng)濟、保障供給”八個紅色字,五金門市部門額上刻有毛體“為人民服務(wù)”幾個大紅字,遠遠望去非常顯眼,非常氣派。那個年代全旗各個公社的社員居住的都是土坯或土打墻的一門一窗房子,只有供銷社算是最高檔、最豪華的建筑了。
百貨門市部銷售的物品有糖業(yè)煙酒、布匹鞋帽、書本文具、鋼筆毛筆、鉛筆橡皮、頭繩發(fā)卡等,地上還放著一個醋壇子一個醬油壇子。五金門市部銷售的物品有棉花、爆竹、煤油、麻紙和鐮刀斧頭、叉耙連枷、火爐火桶等農(nóng)業(yè)用具。
小時候最愛去的地方就是供銷社,那時候的農(nóng)民一年也沒有幾個錢,一般情況下大人是不會隨便給孩子們錢的,往往是大人鼓動孩子們撿破爛,如廢鐵、廢紙、廢骨頭、廢麻繩頭等,賣破爛的收入也就是毛數(shù)歸孩子所有。常記得,那些吸引我們這些猴娃娃的小人書和鉛筆本本、橡皮刀刀、鉛筆盒等總有一種看不夠的感覺。
我家離供銷社五六華里路,星期日總愛去轉(zhuǎn)一轉(zhuǎn),聞一聞那種糖果味混雜著煤油味的獨特味道,看一看那些望塵莫及的“高檔商品”。每年開學時,手里攥著僅有的幾毛錢,一趟一趟地進進出出,哪怕就買一支鉛筆,也要專程跑一趟。記得那時的白抄本也就是毛兒八分錢,橫格本、方格本稍貴一點;鉛筆三分錢,橡皮二分錢。鉛筆帶橡皮的那款需要五分錢,這個鉛筆上面的橡皮是用彩色的薄薄的鋁鐵包起來的,調(diào)皮搗蛋的娃娃們買上往回走的時候總想用牙去咬,還沒等用時,三咬兩咬就變形了。的確,那時買鉛筆本本的錢大都是賣廢鐵、賣骨頭、賣麻繩或賣雞蛋換來的。
70年代初,全公社按居住地人口分布特點確定供銷社地點。記得公社所在地楊家圪堵的營盤小隊的供銷社為中心供銷社,規(guī)模較大、檔次較高。再就是分散在梁外、沿灘其他大隊的供銷社,比如石拉塔供銷社、黑土崖供銷社、二柜供銷社、南紅橋供銷社、裕太奎供銷社等。那時人們?nèi)ス╀N社購物一般都是徒步,太陽升起一樹頭高,一些不用下地勞動也不用幫廚做飯的老漢、老婆兒們就相約出發(fā)了。有的手里拉扯著小孫子,有的不緊不慢地抽著旱煙,東一句西一句地拉著家常話,不知不覺來到了供銷社,從百貨門市到五金門市,順著欄柜貨架絲毫不漏地瞅睹個遍。
那時供銷社的商品好多種都是憑票供應,買布要布票,買食品要糧票……貨架上的商品更新得特別慢,一款花布也要流行好幾年。誰家準備娶媳婦總短不了專程去供銷社選購兩床大花被面做裝新蓋地(喜被),還必須成雙成對地買帶有喜字的臉盆、鏡子、香皂及香皂盒等。姑嫂妯娌們、姐妹們一起逛逛供銷社買塊布頭做雙鞋,買個發(fā)卡戴在頭上嬲一嬲,買一瓶煤油晚上點燈用。人們?nèi)粘I畹囊会樢痪€總是離不開供銷社?,F(xiàn)在的年輕人以為我在夸大其詞地瞎說,那時的供銷社簡直就是村里人的“王府井”。
尤其是進入臘月,供銷社的貨架上,琳瑯滿目,品種繁多,花紅柳綠,繁花似錦。人們開始置辦年貨,打醋的、打醬油的、買煙酒的、買煙花爆竹、買碗筷的……各種年畫、窗花、主席像緊挨窗戶高高地掛起,在陽光的照射下五彩繽紛。像我們這些猴娃娃,一去了供銷社就不想回家了,待在供銷社里昂著頭看了一遍又一遍。
繁華熱鬧的供銷社里擠滿了人,有東張西望像我這樣看熱鬧的小孩兒;有圍在火爐子旁抽煙取暖的老漢漢們;有拿起這個放下那個挑選手絹、發(fā)卡的女人們,忙得售貨員團團轉(zhuǎn)。因為那時供銷社的售貨方式不像現(xiàn)在的超市、自選實體店,顧客不可以自己挑選商品,顧客和商品間隔著近一米的柜臺,任何一件商品的傳遞都需要售貨員親手取放。最后算盤噼里啪啦一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只見買貨的叔叔大爺、嬸子大娘、大姑娘小媳婦從衣兜里拿出用紙或用布包的嚴嚴實實的錢,一層一層地打開,把積攢了一年的錢一張一張展開,一遍一遍地數(shù)了又數(shù)才遞給售貨員。那時花錢不像現(xiàn)在這么慷慨,來得不容易,花起來也格外小心翼翼。
在改革開放前的幾十年里,幾億中國農(nóng)民的生活用品和生產(chǎn)資料都一直離不開供銷社。在那個計劃經(jīng)濟的年代里,供銷社簡直就像魔術(shù)大師手里的百寶箱,要什么有什么。1978年改革開放以后,國家逐步取消了商品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個體經(jīng)營者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人們購買商品再也不用憑計劃、憑票證了,隨著商場、超市、便利店等新型商業(yè)形態(tài)的出現(xiàn),供銷合作社這個名詞也早已載入史冊,成了一種回憶。
時代變遷,歲月變化。鄉(xiāng)村四十年前的那些生活場景和勞動場面已成為一個時代的符號,而那人、那事、那景、那情,都成為我心靈深處一抹揮之不去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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