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近現(xiàn)代學者均視孔子為哲學家，孔學為哲學?？鬃永^承發(fā)展了六代之學、六藝之學，從而創(chuàng)造了仁學和禮學的理論，這是六代之學、六藝之學、孔子之學的理論體系，也是中華民族五千年思想文化的理論核心，對后世的國家治理乃至幾乎所有人文社會科學的影響都無比重大而深遠?？鬃由钤谇罢軐W時代，戰(zhàn)國中晚期開始進入哲學時代，雖然后世中國哲學理論大都發(fā)端于孔子和孔學，但孔子本質(zhì)上只是國家治理的思想家、政治家，孔學本質(zhì)上只是國家治理的政治學即國學。馬一浮先生稱“六藝即國學”，但六藝只是春秋晚期國學的外延，而國學外延幾千年來因時空環(huán)境變化而常有變化，但國學的國家治理的理論內(nèi)涵、仁學和禮學的理論體系，卻從未改變，也不會改變。

關鍵詞：孔學;儒學;國家治理;國學;政治學

中圖分類號：B222.2?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1）10-0059-08

中國古代學者均視孔子為儒學家、禮學家，孔學為儒學、禮學。近現(xiàn)代學者借鑒西方學術規(guī)范，建立了一整套現(xiàn)代學科體系，但沒有儒學、禮學的學科，遂視孔子為哲學家，孔學為哲學，并將孔學完整的理論體系進行肢解，以分別納入哲學的理論體系。但我一直覺得，堯舜夏商周春秋六代之學①、詩書禮樂易春秋六藝之學和孔子之學，雖然文獻浩繁，內(nèi)容龐雜②，幾乎涉及到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的所有學科，就連孔子的親授弟子乃至春秋末期、漢朝初期的偉大學者們，都經(jīng)常發(fā)懵③，但其理論內(nèi)涵和理論體系，似乎都更加接近國家治理的政治學④一路，而與后世分科的許多鄰近學科的關系并不太密切?；蛘呖梢愿鞔_地說，六代之學、六藝之學和孔學，都是國家治理的政治學或曰政治哲學，都是后世政教文史哲等許多學科的理論淵藪，卻并不屬于后世的任何一個學科?？傊瑖抑卫碇畬W才是根本，政教文史哲等人文社會科學的學科，都只是樹枝而已。

與此密切相關的還有困擾中國學術界一百多年的國學定義問題。自從梁啟超先生重提國學以來，中國學者給國學下了“國粹說”“國故說”“中國之學說”“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說”等許多定義，都給國學劃了一個寬泛無邊的外延，使國學成為與“西學”相對而言的概念，與西方的所謂“中國學”“漢學”含義一致，而國學的理論內(nèi)涵和理論體系卻無人論及⑤。其實孔子早就清晰地界定了國學的外延，科學地論述了國學的理論內(nèi)涵和理論體系，今之學者完全不必重復勞動。本文在論述了孔學是什么學之后，會順便解決國學究竟是什么學的理論問題。

孔子終身學習、研究、傳授六代之學、六藝之學⑥?？讓W當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學問，而是創(chuàng)造性地繼承和發(fā)展六代之學、六藝之學所形成的理論體系。因此，我們只要論證了六代之學、六藝之學的本質(zhì)屬性，論證了孔學理論體系的本質(zhì)屬性，孔學本質(zhì)上是什么學、國學是什么學的問題，就全都能迎刃而解了。

一、六代之學本質(zhì)是政治學

根據(jù)傳世文獻和考古資料，結合民族學、人類學、文化發(fā)生學常識，六代之學主要特點是：

其一，六代之學的創(chuàng)造者只可能是酋長貴族們。在“天下為公”的原始社會，氏族部落只可能選取那些最勇敢、最聰明、最公正、最高尚的人做領袖，而不可能選取平庸之輩，否則一旦決策失誤將殃及整個氏族部落⑦。而在“天下為家”的階級社會，只有那些最勇敢、最聰明、最優(yōu)秀的一部分人，才有可能奪取天下而稱王⑧ 做侯。因此，酋長貴族們都是六代最優(yōu)秀最有創(chuàng)造力的一部分人。一般部落成員、平民百姓，一者沒有這么高的智力水平，不可能創(chuàng)造出什么真正的道德學問;二者常為衣食所困，也很難創(chuàng)造出道德學問;三者他們也不關心部落國家天下如何治理，只關心自己的生計，即使偶有所得，也不可能傳承下來?？鬃诱f“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⑨，并沒有絲毫貶低六代平民道德⑩的意思，只是說出了事實真相而已。所以，六代之學的主要創(chuàng)造者，周代君子均歸之于堯舜禹湯文武成王周公{11}這些圣賢，并不是沒有道理。

其二，六代酋長貴族們最要緊的任務自然是治理部落國家天下{12}，即解決政治軍事經(jīng)濟問題，而不可能關注那些抽象玄乎的哲學問題。原因很簡單，如果治理得法，大家都好過;治理不得法，蒼生固然要遭滅頂之災，貴族亦恐性命難保，最終還有滅種滅族之虞。因此如何治理部落國家天下，自然也就成了六代酋長貴族們經(jīng)常討論的問題。討論處理這些問題的口傳史、成文史、習慣禮法、成文禮法，傳諸后世，就是后人經(jīng)常學習的經(jīng)典，這些經(jīng)典雖與現(xiàn)代學科中的許多學科相關，但其本質(zhì)屬性，卻只可能是政治哲學即治理之學。

其三，人類早期無不實行政教一體的治理方式，其思想文化無不政教雜糅。但中國歷史進程和思想文化與古埃及和古代歐洲頗為不同：從傳世文獻來看，堯舜時代鬼神地位就不高，堯舜常說“天聽自我民聽”（《尚書·秦誓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論語·堯曰》）。天是至上神，天心既不可知，民心就是天心，按照民意行事，讓百姓富足，天下安寧，這就是天意。孔子常說“夏人野，殷人鬼，周人文”{13}，結合殷商卜辭，可知六代只有商代鬼神地位最高{14}。但殷商統(tǒng)治者依仗鬼神，藐視蒼生，以致被蕞爾小國周所滅。周人本是西北羌戎，西北羌戎原本就不太看重鬼神，加上周人吸取了商人滅亡的教訓，所以周朝整體上更加重視蒼生。總之六代先人的宗教信仰不太堅定，宗教感情不太強烈，而且在世界各國都還在神神叨叨時，中國早在戰(zhàn)國時代中晚期就已基本完成了世俗化進程{15}。所以六代之學的宗教學底色并不明顯，最重要最基本的底色還是國家治理的政治之學。

其四，就中國思想文化發(fā)展史而論，六代時期還是圣賢們創(chuàng)造具體的思想文化，以解決具體問題的時期;戰(zhàn)國時代中晚期才進入將六代之學進一步抽象化為智慧之學即哲學的時期。也就是說，包括孔子生活的春秋末期在內(nèi)，均處在先哲學時代，戰(zhàn)國中晚期才開始進入哲學時代，因此六代之學主要還是政治之學或政治哲學，而不可能是哲學{16}。

由近及遠，由此及彼，由淺入深，由具象而抽象，由個別到一般，這是人類認識世界，認識自己，創(chuàng)造學問的基本規(guī)律。按照這個規(guī)律，六代還是特別關注具體問題、眼前問題、政治問題的時代。孔子終身學習研究傳授的六代之學，就是具體的學問、眼前的學問、政治的學問，是對治理國家天下實際管用的學問。周天王舉辦國學，諸侯主辦鄉(xiāng)學，孔子設帳授徒，就是要傳授這樣的學問，培養(yǎng)治國平天下的政治家。六代君子只可能對解決具體的現(xiàn)實問題感興趣，不可能對抽象玄乎的智慧之學感興趣。將六代具體實用的學問進一步抽象化，使之具有普適性，成為智慧之學，是戰(zhàn)國中晚期之后的事情。

隨手舉兩個例子。第一個例子，近代以來的哲學史家大都認為，中國的人性哲學理論始于孟子荀子，因為孟子講“性善”，荀子講“性惡”，漢代至今又出現(xiàn)了所謂“性三品”等許多理論，這些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哲學倫理學。然而，哲學史家的這個判斷，與孟子弟子公都子的論述不合，與戰(zhàn)國歷史事實不合{17}。中國人性哲學真正的創(chuàng)始者是孔子，而不是孟子荀子，孟荀等戰(zhàn)國中晚期的思想家只是將孔子的人性思想進一步抽象化而已，漢代至今無數(shù)人性哲學理論，都或直接或間接地繼承發(fā)展了孔子的人性學說{18}。這個案例說明，六代之學，孔子之學，更加關注現(xiàn)實政治，先人只想把天下國家治理好，而不會去關注抽象玄乎的智慧之學。

第二個例子，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旨》，遍論春秋戰(zhàn)國諸子百家中最為要緊的陰陽家、儒家、墨家、法家、名家、道家六家，前五家都是春秋末期戰(zhàn)國早期的學問，所以都很具體實用。只有假托春秋時代的老子，實際上形成于戰(zhàn)國末期的道家之學，“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19}，博采諸子之長，形成自己的學問，并將學問進一步抽象化，才因而更加接近現(xiàn)代學科中的哲學一路。近代以來的哲學家們大多認為，《老子》是正兒八經(jīng)的哲學著作，這與司馬談的見解暗合，與中國哲學發(fā)生史的規(guī)律暗合。

公都子和司馬談的見解，與六代尚為先哲學時代、戰(zhàn)國時代中晚期才開始進入哲學時代的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暗合。這進一步說明，中國將非常具體的學問進一步抽象化，使之成為哲學，只是戰(zhàn)國中晚期才開始出現(xiàn)的新情況。六代尚處在前哲學時代，六代之學與孔子在繼承六代之學、六藝之學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的孔學，其最基本最重要的底色，是政治學而不可能是哲學。

二、六藝之學本質(zhì)是政治學

六代史最早只能主要依靠口耳相傳，成文史很少。夏朝以前可能有極其少量的陶器文字記錄。夏朝雖已進入青銅文明時代，但青銅極其難得，文獻應該也很少{20}。商代文字雖然成熟，卻仍然受限于記錄材料{21}，難以大量記錄文獻，更不方便傳播。加上商人重鬼神輕蒼生，文獻大多深埋于地下，對思想文化傳播不利。西周末期春秋早期，西亞人工煉鐵技術傳入中國，中國先人很快發(fā)明了煉鋼術和鍛造術，并很快將鋼鐵廣泛應用于農(nóng)耕、戰(zhàn)爭、手工業(yè)和思想文化的傳播。先人用廉價鋒利堅韌的鋼鐵工具大量制造“方策”備用，用木板發(fā)布官方文告，用簡牘大量記錄六代文獻{22}，所以早先主要依靠口耳相傳的六代史，得以大量記錄為成文史。西周末期春秋時代的君子們開始有條件對六代之學做總結。他們把六代那些零零碎碎的思想文化資料，先總結為詩書禮樂四門課程，春秋晚期增加易春秋為六門課程{23}，謂之“六藝”，后世稱“六經(jīng)”，使之成為西周末期春秋君子讀書做官乃至終生的必修課、必讀書。

周漢兩代許多傳世文獻都說，堯舜大禹時代即有卿大夫的家學、諸侯的鄉(xiāng)學和天王的國學，這違反了文化教育事業(yè)發(fā)生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并不可信。辦學總得要有文獻，有課程，有教材，有老師，有學生，整個社會的經(jīng)濟文化水平要有一定的基礎。西周末期春秋初期，六代口傳史被大量記錄為成文史，六藝開始逐步被總結出來，這才有辦學的基本條件，家學、鄉(xiāng)學、國學才有可能辦起來。貴族子弟在家學里主要是認字，六藝文獻很可能就做字書用{24};鄉(xiāng)學主要誦讀六藝{25}，結合六藝討論歷史和時政{26};國學低年級學習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即所謂小學，高年級講授六藝義理，類似如今大學高年級和碩士博士的理論課程。學生在讀鄉(xiāng)學時，六藝的文獻就基本上都會背誦了，也會行禮、演奏音樂作品、射箭、駕馬車{27}。后來部分優(yōu)秀學生考上了國學，國學的老師不可能不對六藝做理論總結。雖因文獻不足，我們并不清楚當時國學的老師們是如何總結六藝理論的，但我們還是可以通過《春秋》及其三傳，通過《國語》《論語》《禮記》《大戴禮記》殘卷等文獻所記錄的春秋君子們的談話得以推知，春秋君子的國學老師們都在做六藝理論的總結工作。

鄉(xiāng)學培養(yǎng)大臣和家臣，國學培養(yǎng)王臣和大臣，他們都要培養(yǎng)治國平天下的政治家，而不是要培養(yǎng)哲學家或其他方面的專家。當時的國學類似今日的中央黨校和國家行政學院，鄉(xiāng)學類似如今的省委黨校和行政學院。貴族子弟在讀家學、鄉(xiāng)學、國學時，天天都要結合歷史和現(xiàn)實，閱讀記誦討論六藝;做官之后處理任何問題，評價任何人物事情，也都需要從六藝中尋找理論根據(jù)，引經(jīng)據(jù)典，即所謂“說（悅）禮、樂而敦詩、書。詩、書，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德、義，利之本也”{28}。所以在春秋文獻中，所有的貴族和尚未做官正在讀書的貴族子弟，全都言必稱六代圣賢和六藝經(jīng)典。

到了春秋時代末期，周天子土地太小，人口太少，甚至經(jīng)常連安葬天王和王后的錢都沒有{29}。經(jīng)濟上貧困不堪，政治上也已完全失去了華夏共主的地位，諸侯們連“奉天子以令諸侯”的假把戲都干脆懶得演了。在這種情況下，天王繼續(xù)舉辦國學，經(jīng)濟上承受不起，政治上也毫無必要，所以國學應該停辦了。華夏大國的鄉(xiāng)學則應繼續(xù)主辦，因為大國總要培養(yǎng)大臣和家臣，諸侯的財力也比天王大許多{30}，但他們沒有高水平的師資，而且可能還有諸侯不能僭越禮制的禮法障礙，不能舉辦國學。于是孔子在魯國“三桓”、齊國高昭子的支持下，舉辦私立國學，為天下培養(yǎng)政治家。他教學生連文字音韻訓詁之學都全部免了{31}，直接傳授六藝理論?？鬃右舱J為，六藝是君子必須努力學習的學問。他說：“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于書者也;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于樂者也;絜靜精微而不賊，則深于易者也;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于禮者也;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于春秋者也?！眥32}可見六藝之學就是春秋君子做官的學問、治國平天下的學問;君子必須學好六藝方可做官并勝任官職?？鬃拥茏印跋冗M于禮樂”，只要愿意，都可做官。世襲貴族如未“先進于禮樂”就已嗣位為官，那也必須“后進于禮樂”，即邊工作邊學習。當時如果哪位君子不懂六藝，那是極其丟人現(xiàn)眼的。例如魯國公卿孟僖子在做魯昭公“相”，陪同國君出訪楚國時，因為不懂六藝，出盡了洋相，故痛心疾首，去世時留下遺囑，要自己的兩個兒子孟懿子和南容，都跟著孔子學習六藝{33}。不懂六藝居然做官，丟人現(xiàn)眼，被人鄙視，這樣的例子，《左傳》里還有一些{34}。

古人雖然把六代的思想文化總結為六門課程，總算給六代之學理了個頭緒，但六藝本身也很復雜，古代絕大多數(shù)學者仍然經(jīng)常發(fā)懵。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旨》說：“夫儒者以六藝為法，六藝經(jīng)傳以千萬數(shù)，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彼倪@個感受，孔子弟子就有?？鬃悠呤嗍跇I(yè)弟子中，真正的“入室”弟子很少，只有顏回、子貢、曾參、子游、子夏、子張、宰我七位。這說明孔子弟子學習六藝，大多沒有真正學懂學通。弟子們鄉(xiāng)學畢業(yè)，又跟著孔子學習六藝三年{35}，大多只能“升堂”而不能“入室”，說明司馬談所言屬實。

近百年學者經(jīng)常討論國學定義，有“國粹說”“國故說”“中國之學說”“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說”等許多理論，只有馬一浮先生的“六藝即國學說”接近正確。國學一指周天王和后世孔子等人主辦的大學，二指大學里學習研究的學問，兩個含義之間必有內(nèi)在聯(lián)系。周朝官辦大學以六藝為國學課程，孔子所辦私立大學也以六藝為國學課程。孔子長期自學終身傳授六藝，深感六藝之龐雜難記，于是融會貫通，總結出了“仁學”和“禮學”兩大理論，并以這兩大理論做主線，教育弟子六藝{36}。馬先生提出“六藝即國學說”，但是六藝只是國學的外延，不是國學的理論內(nèi)涵、理論體系。國學的老師們和孔子對六藝所作的理論總結，才是國學的理論內(nèi)涵。因此國學的正確定義應該是：“國學是六代之學、六藝之學，其理論體系是仁學和禮學?！毕挛奈覍⒆C明，孔子總結的六代之學、六藝之學即“仁學”“禮學”都是政治學，因此也可以說：“國學本質(zhì)是六代的政治學，其主要理論是仁學和禮學，包括詩書禮樂易春秋六藝?！碑斀駥W者不能確定國學的理論內(nèi)涵，恐有遺漏，遂任意擴大其外延，“國學”就成了大雜燴。

三、孔學本質(zhì)是政治學

上文已經(jīng)提及，孔子繼承發(fā)展六代之學、六藝之學，總結創(chuàng)造形成的孔學，雖然內(nèi)容也非常龐雜，但并非沒有自己的理論體系，孔子自己早已做了理論總結。據(jù)《論語》記載，其“入室”弟子曾參、子貢、顏回都很清楚，孔子與他們討論過這兩大理論，弟子也很清楚老師的兩大理論體系{37}。戰(zhàn)國至今許多學者都曾努力分析歸納孔學的理論體系，但因為他們大都誤讀了文獻，所以認為孔子的道德學問只有“仁學”一條主線，一種理論。前幾年筆者已指出，孔子的道德學問有兩條主線，兩大理論體系，一謂之“仁”，也叫“道”“德”“道德”“忠恕”“圣”“善”等等;二謂之“禮”。這就是說，孔學有“仁學”和“禮學”兩大理論體系。因此如今我們不必重新從零開始，就孔學的理論體系再來論證一番，只需要證明孔子的仁學和禮學都是什么性質(zhì)的學問，孔學本質(zhì)上是什么學問，國學是什么學問，就都迎刃而解了。

首先，孔子總結創(chuàng)造的“仁學”理論，本質(zhì)上是六代的政治之學，是國家天下的治理之學，是六代君子的為人之學、為政之學。

孔子把“仁”分為兩個層級，最高層級是“圣道”“大道”，其特點是在“安人”之后進而“安民”{38}，即先安定貴族，使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再安定平民百姓，使之都能休養(yǎng)生息。如此則君子小人各安其位，各盡其能，各盡其責，國家大治，天下大治矣。第二個層級是“仁道”，其特點是僅僅“立人安人”，即讓所有貴族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都各安本分，各盡其責，從而天下國家的政治秩序、社會秩序都井然有序{39}。

周朝君子都相信，堯舜二圣“安人”而且“安民”，達到了“圣”這個最高層級。其實，原始社會沒有君子小人之分，沒有“人”“民”之別，堯舜自然而然幫助氏族部落的所有成員，而且堯舜時代人人都是堯舜。周朝君子的看法，無意之中受到后世階級社會思想觀念言說方式的影響?？鬃诱J為，即使偉大的堯舜也不可能“安民”，能夠“安人”就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40}?？鬃拥倪@一看法也受到后世階級社會的影響。所以孔子把自己的人生目標僅僅設定為“立人安人”，所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實是僅就“安人”即安定貴族而言。那么孔子的人生理想，他的“仁學”本質(zhì)就是，讓所有的貴族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政治秩序、倫理秩序、社會秩序全都井然有序。貴族都像貴族了，都各安本分，各盡其責了，平民百姓的日子自然就會好過起來。這就是孔子基本的政治理想和政治謀略：通過“安人”即安定貴族來安定天下，治理國家，但是不把“安民”作為自己的政治理想和奮斗目標。

天下的貴族很多，怎么讓貴族都各安本分，各盡其責呢？孔子認為，在所有的貴族里，天王和諸侯{41}為人做事能否公平公正，才是最為重要的。如果天王諸侯都像堯舜那樣不染指天下國家的利益，天下國家就肯定會治理好。即使堯舜之后“天下為家”了，他們無法做到完全不染指天下國家的利益，至少也要盡可能少取多予，像夏商周三代的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六君子”那樣，取之有度，符合禮義標準，那么天下也能秩序井然?？鬃涌偨Y說：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于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勢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保ā抖Y記·禮運篇第九》）

孔子這番話把對天王諸侯的基本要求講得很明白。周朝君子的政治學都首先要“正君”，“君”即天王和諸侯。他們認為，天王正，諸侯正，則貴族無所不正;貴族正，則平民百姓無所不正，天下無所不正。君子小人各安生業(yè)，各盡其責，則國家安寧，天下大治矣。

“君正”不僅是六代仁學的核心，而且也是孔子仁學思想的核心。中國歷代學者都用“正”解釋“政”，要求帝王諸侯乃至所有的君子都學習堯舜，盡可能不要染指天下人的利益，即使染指也要符合禮義準則，認為只有這樣，天下國家才能大治，貴族和平民的利益才能都得到根本的保障。這說明，孔子的仁學本質(zhì)上就是政治學，就是治國平天下的學問。

其次，周朝君子所謂的“禮學”或曰“禮樂之學”，乃至孔子的“禮學”，本質(zhì)上也是政治學。

“禮”之起源必定甚早，源頭甚至可以追溯到五萬多年以前，人類與動物揖別，剛剛開始埋葬死去的先人，創(chuàng)造靈魂觀念，創(chuàng)造鬼神，創(chuàng)造人類自己的時代{42}。這就是說，“禮”從產(chǎn)生之日起，就與鬼神老天脫不了干系，甚至可以說，沒有鬼神老天，也就沒有“禮”，沒有“禮學”。關于“樂”之起源，中國現(xiàn)代學者大多持“勞動起源說”，這個理論需要存疑。周朝傳承的“周樂”，包括虞夏商周春秋五代的音樂作品{43}，越往遠古去，就越與宗教祭祀活動密切相關;越往春秋時代來，宗教鬼神色彩就越淡。這說明，“樂”的起源和主旨其實與“禮一樣。周代君子總是“禮樂”并稱，應該就是這個道理。

在游牧文明、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年輕力壯者才可自主獲取衣食，老人喪失勞動能力，其衣食所需必須依靠子孫。古人認為人有靈魂，肉身死后自然也有衣食之需，所以老人去世之后，這種需求會長期存在。中國人至今祭祀先人，祭祀用品主要都是衣食，道理就在這里。從文字學上講，“禮”也當源自祭祀鬼神，源自飲食，所以“禮學”“禮樂之學”天生具有神學屬性，而按照現(xiàn)代學科分類，神學屬于哲學一路。概而言之，上古“禮學”本來主要研究如下幾種關系：鬼神與生人的關系，天神與人類的關系，華夏與蠻夷的關系，人與民即貴族與平民的關系，以及人即貴族內(nèi)部的君臣父子兄弟朋友等等的關系。

但是由于上文已經(jīng)言及的原因，中華民族很早就走上了去鬼神化的道路。西周末期春秋早期，中國進入鋼鐵文明時代，天下經(jīng)濟文化飛速發(fā)展，先人的生活快速改善，自然覺得不再需要那樣倚重鬼神，鬼神的地位自然會不斷下降。到了春秋時代的中晚期，華夏各國事實上已經(jīng)基本世俗化了。這樣，“禮學”的神學色彩就逐漸褪色，而變成了“人學”，即主要是貴族的人際關系之學。春秋末期戰(zhàn)國初期的君子們研究禮學，主要研究兩大關系：人民關系即貴族與平民的關系，貴族內(nèi)部的君臣父子關系。古今中外治理國家，貴族始終是核心，故春秋君子論“禮”主要是討論貴族內(nèi)部的君臣父子問題，文獻比比皆是。如《左傳·隱公十一年》：“禮，經(jīng)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薄墩压辍罚套釉唬骸岸Y可以為國也久矣，與天地并。君令臣恭，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婦聽，禮也?！标套铀v的君臣父子兄弟婆媳，均就貴族而言，與平民百姓無關，不是一般的倫理學，而是貴族的關系政治學。《禮記·曲禮上第一》：“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薄暗赖氯柿x，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辨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班朝治軍，蒞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薄叭擞卸Y則安，無禮則危。故曰：禮者，不可不學也。”這就是說，禮是處理貴族之間人際關系的準繩，是君子的行為準則?？鬃拥亩Y學理論，與春秋高明君子無二?！抖Y記·哀公問第二十七》共兩節(jié)，其第一節(jié)記載：“丘聞之，民之所由生，禮為大。非禮無以節(jié)事天地之神也，非禮無以辨君臣上下長幼之位也，非禮無以別男女父子兄弟之親，昏姻疏數(shù)之交也。君子以此之為尊敬然，然后以其所能教百姓，不廢其會節(jié)。有成事，然后治其雕鏤文章黼黻以嗣。其順之，然后言其喪算，備其鼎俎，設其豕臘，修其宗廟，歲時以敬祭祀，以序宗族，即安其居，節(jié)丑其衣服，卑其宮室，車不雕幾，器不刻鏤，食不貳味，以與民同利。昔之君子之行禮者如此。”孔子論述禮的作用非常廣泛，非禮則無法事天地眾神，無法辨君臣上下，無法別父子兄弟，無法結兩姓之好，無法治平民百姓?？梢姸Y涉及到人神關系、君臣關系、父子兄弟關系、男女婚姻關系、貴族平民關系。但是禮的難點和重點，一言以蔽之，就是調(diào)節(jié)貴族之間人與人的關系。也就是說，禮之道，本質(zhì)上是君子之道，貴族之道，政治之道。

貴族都要做官，在官場，官員相處之道，本質(zhì)是政治之道。周朝君子喜歡把官員在官場的相處之道稱為“人道”，與“民道”相對而言。官員之間關系非常復雜，有父子關系，兄弟關系，師徒關系，姻親關系，先進后進關系，有諸侯本家的卿大夫，也有庶姓卿大夫等等。孔子認為，貴族關系的核心和本質(zhì)，其實只是政治關系?！栋Ч珕柕诙摺返诙?jié)說：“人道，政為大。”“政者，正也。”“夫婦別，父子親，君臣嚴，三者正，則庶物{44}從之矣?！边@幾個“正”字，不僅是正派、正確、正當?shù)囊馑迹簿呶墨I的意思，政治的意思。

結語

上文已經(jīng)論證，孔學是對六代之學、六藝之學的創(chuàng)造性總結，本質(zhì)上都是國家治理之學，其理論體系是“仁學”和“禮學”。仁學主要解決君子為什么活著，應該怎樣公道治國的問題;禮學主要解決君子應該怎樣活著，利益應該怎樣分配的問題。以仁治國，依禮分配，則國家安寧，人民富足，貴族利益亦有保障。仁學和禮學雖然都與哲學、歷史學、民俗學、社會學、倫理學、文學等學科或多或少有些關系，但其本質(zhì)上卻都是國家治理之學。

在孔子之前，先人已經(jīng)創(chuàng)造出了許多的學問，這些學問雖然各有特色，各有側(cè)重點，但亦有本質(zhì)的相同之處，就是都有政治學的底色。所有的學問家都本著治國平天下的根本目的，在創(chuàng)造各種各樣的學說。《易大傳》，學者公認為是孔子所作?！洞髠鳌穱L云：“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所謂“一致”，所謂“同歸”，自然是指天下大定，國家大治，君臣父子，貴族平民，各安其位，各盡其能，政治秩序社會秩序井然有序，生民休養(yǎng)生息，貴族各食世祿。這就是說，按照孔子的觀點，上文所言六代之學、六藝之學、孔子之學，乃至后來的諸子百家，本質(zhì)上全部都是治理國家天下的學問。

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旨》，承認《易大傳》所論極是，并云：“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嘗竊觀陰陽之術，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強本節(jié)用，不可廢也。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彼^“務為治”，指六家之要旨，均在于天下國家的治理;所謂“從言之異路”，是說六家的具體政治思想、治國平天下的路徑乃至政治主張的論述方式不盡相同罷了。司馬談所論，是對孔子“一致”“同歸”說的精彩解釋，是對六代之學、六藝之學、孔子之學的政治學本質(zhì)的精煉概括，甚至是對中國五千年傳統(tǒng)思想文化本質(zhì)特征的高度概括。

注釋：

① 六代，指堯舜夏商周春秋時代。春秋戰(zhàn)國稱西周為周，漢朝至今稱西周春秋戰(zhàn)國為周。本文用春秋古意。

② 《論語》雖然只收錄了一萬多字，但是《左傳》《禮記》《大戴禮記》殘卷以及戰(zhàn)國諸子所引孔子語錄，至少數(shù)倍于《論語》，故孔學亦文獻浩繁，內(nèi)容龐雜。

③ 根據(jù)孔子是否與之討論重大理論問題，得孔學精髓的“入室”弟子只有顏回、子貢、曾子、子游、子張、子夏、宰我七位，其余均為“升堂”弟子而已。子路幾乎終身追隨孔子，始終不得其門而入。春秋末期的晏子、漢朝初期的司馬談，都是偉大學者，也都感嘆孔學太復雜，太難學。詳見《史記·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傳》《太史公自序》。

④ 本文所謂政治學與政治哲學是一個意思，指國家治理之學，是政教文史哲等所有學科的理論淵藪?，F(xiàn)代學科體系中，政治學是一級學科，政治哲學是二級學科，但本文并未采用西學分科概念。本文所謂國家治理，籠統(tǒng)泛指周代天下、諸侯國、采邑的治理，這是為了語言簡潔。

⑤ 近百年學者給國學劃定的外延，或指中國所有的人文社會科學，或指包括自然科學在內(nèi)的中國所有學術，那么國學就是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甚至中國之學了。馬一浮先生“六藝即國學說”科學界定了春秋晚期國學的外延，但對西周末期春秋早中期國學只有詩書禮樂四藝、漢至清代國學外延不斷擴大的情況并未關注，更未論述國學的理論內(nèi)涵、理論體系。詳見龔鵬程先生《馬一浮對國學的特殊識見》，《中國文化》2019年第2期。

⑥ 細讀《左傳》可知，西周末期春秋早中期，國學鄉(xiāng)學家學課程只有詩書禮樂四藝，春秋晚期增加易春秋為六藝。孔子出身卑微，只可能讀家學。而他讀書時只有四藝，也就是識字斷句，初知四藝，發(fā)蒙而已，故《論語·子張篇》19·22記載衛(wèi)國大夫嘲笑孔子沒有師承，孔子不得已而終身自學六藝，“十五有志于學”，“五十以學《易》”，老方有成，晚年弟子才有學問。我們還可推知，孔子設帳早期不可能以六藝授徒，晚年才可能以六藝授徒。這個問題非常復雜重要，筆者已另有專論，恕不重復。

⑦ 遠古先民普遍認為，氏族部落首領的命運與整個氏族部落的命運緊密關聯(lián)。他們經(jīng)常殺死出現(xiàn)任何衰弱跡象的首領，就是為了確保首領是氏族部落最優(yōu)秀的人才，確保氏族部落的生存興旺。詳見吳天明《原始文化的生存競爭和生殖競爭主題——論遠古先民貴壯賤弱棄殺老弱的野蠻習俗》，《中國文化》2002年合刊。

⑧ 古人對“王”字有很多解釋，多為附會，只有一種解釋是對的：一土為王。恕不一一援引。

⑨ 平民百姓所“困而不學”者，仁也。仁，是君子治理國家的偉大道德，平民百姓不可能關心，不需要關心，也無力關心，故干脆“困而不學”。

⑩ 六代君子之道，核心意思只是仁德君子要終身致力于治理國家，與“君子而不仁者”的“小德”，尤其是趙宋以來僅僅潔身自愛的“小德”，明清以來的偽道德完全不同，與近代梁啟超先生所謂“公德”“私德”的公民道德亦完全不同。筆者有《六代道德論》等一組論文專門討論這些問題，恕不重復。

{11} 并非僅僅指這八位圣賢，只是以他們?yōu)榇矶选Ａベt輩出，自然不只八位。借代之法，古人常用。

{12} 上古治國均以治軍為龍頭?？鬃訋熗匠Ｕf“如有用我者，三年有成”，“比及三年”我將如何如何。諸侯每年秋冬訓練軍隊，三年一個周期，少長明，貴賤順，令行禁止，即可打仗?！蹲髠鳌こ晒辍氛f“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訓練軍隊，重要方法之一就是狩獵，善戰(zhàn)者方可獲得很多獵物，方有獵物祭祖，這是軍人及其祖先無尚的榮耀。所以“祀”與“戎”都是打仗，“祀”是戰(zhàn)爭演習，“戎”是真正打仗。

{13}《禮記·表記第三十三》引孔子語錄：“夏道……蠢而愚……殷人……先鬼而后禮……周人……文而不慚……?！?/p>

{14} 據(jù)徐旭生先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華夏民族主要由西北羌戎、南蠻、東夷融合而成，東夷最重鬼神，而商朝統(tǒng)治者正是東夷之一。

{15} 這個問題極重要且極復雜，非三言兩語所能說清。舉兩個例子：其一，曾子門徒編輯《論語》時，有意把孔子師徒大量的宗教語錄幾乎剔除殆盡，而《禮記》保存了孔子師徒大量的宗教語錄，篇幅至少兩倍于《論語》。詳見吳天明《論語孔學關系考論》，《中州學刊》2021年第5期。其二，《孟子》反復論證舜帝大孝，但他講的世俗故事不可能說服感動戰(zhàn)國至今的任何一位讀者。孟子如從宗教信仰、宗教感情上論證舜帝大孝，則頗有說服力和感染力。這兩個例子雖然不可能全面描述中國世俗化的進程，卻記錄了戰(zhàn)國時代華夏民族世俗化最重要的兩陣腳步聲。

{16} 本文的政治哲學是早于西方意義上的哲學的概念。人類最早的學問不可能是哲學，只可能是治理之學。按照中國上古的學問體系，政治學或政治哲學即天下國家治理之學。在此，政治哲學一說，只是借用了哲學這個詞素及其愛智的意境?！抖Y記》記載，孔子將死，自稱“哲人其萎”?？鬃涌偨Y六代國家治理之學，頗有智慧，對后世兩千多年意義重大，故其學可稱政治哲學。

{17} 公都子總結了戰(zhàn)國中晚期哲學家關于人性哲學的四種理論，都是對六代之學、六藝之學、孔子之學中，關于人性問題論述的進一步抽象化哲學化，這是中國思想史從先哲學時代進入哲學時代的一個典型案例。公都子尚未論及荀子的性惡論，因為當時荀子尚未登上歷史舞臺。詳見《孟子·告子篇上》11·6。

{18} 詳見吳天明：《人：孔子的分類標準與分類結果》，《江漢論壇》2020年第11期。

{19} 《史記·太史公自序》引。

{20} 《孟子》記載“禹之聲”“文王之聲”，可知大禹時代即已進入青銅時代，且有青銅器及銘文流傳至戰(zhàn)國。

{21} 陶器甲骨青銅記錄不便且難以連綴成卷，青銅又昂貴難得。三代貴族方有飲酒之爵，故稱“爵位”;方有鐘鼎，故稱“鐘鳴鼎食”。戰(zhàn)國青銅已作貴重貨幣，故《孟子》有“兼金”說。

{22} 周人常講“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拔奈洹苯璐鷪蛩从頊奈涑赏踔芄?，此乃周人語言習慣;“方”即木板，“策”即簡牘。政府用木板發(fā)布文告，掛于城闕，公布期滿存入檔案館圖書館。簡牘則大量記錄古代口傳史和當代史，春秋末期開始記錄諸子語錄?！胺讲摺本梃F器加工，青銅器不可能加工?！秷虻洹酚兴臅r，而四時始于周初，說明口傳史被記錄時，無意中已受到后代文化影響，這是口傳史傳播規(guī)律，案例很多，證明六代絕大多數(shù)文獻都記錄于西周末期春秋早期，即中國鋼鐵文明時代早期。

{23} “詩”本指“二雅”和“二南”，春秋中期含義逐步擴大至“頌”“風”，詳見吳天明：《春秋詩義三變》，《長江學術》2008年第1期。“春秋”本是周代各國史書的通名，包括西周春秋兩個部分，但因受到記錄條件的限制，其西周史部分很可能原本主要是口傳史，文字記錄很少，不足以成書。楊伯峻先生《春秋左傳注·前言》推測，魯《春秋》本有西周史部分，后亡逸，連孔子都沒有看到。我則認為，包括魯《春秋》在內(nèi)，列國《春秋》的西周史部分本來就沒有成書。

{24} 古代字書難得，故晚至漢代，貴族都以文獻為字書，“洛陽紙貴”的故事就與此有關。

{25} 《論語》所收孔子語錄都是短章，未收《禮運篇》等長篇語錄，就是為了方便古人記誦。

{26} 《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記載鄭國“鄉(xiāng)校”經(jīng)常議論時政，就是案例。

{27} 《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吳國公子季札到訪魯國，魯國樂師為他演奏“周樂”（虞夏商周春秋之樂），他只要一聽開頭幾句就知道是什么作品，完全正確無誤。前賢或不信，以為是左氏杜撰，其實不然。春秋君子從七八歲上家學開始，幾十年中，耳聞目染，每天練習，“六藝”可謂爛熟于心，幾乎完全不可能出錯。吳國早先被華夏視作蠻夷，季札居然能夠如此，說明吳國此時華夏化的程度已經(jīng)很高，出乎魯國史官預料，這才記錄之，左氏才采用之。華夏君子幾乎人人都可如此，史官一般不會記錄，左氏一般不會采用。

{28} 詳見《左傳·僖公二十七年》。

{29} 《春秋》記載天王使者經(jīng)常違反禮制，到魯國索取大量喪禮錢，以安葬天王或王后，王室貧困至此。

{30} 《左傳·哀公八年》記載，魯有“國士”三百人，這是當年魯國鄉(xiāng)學在校生的總數(shù)。孔子弟子有若也在其中，他一邊在鄉(xiāng)學受業(yè)，一邊跟著孔子學習，非常特殊。

{31} 傳世文獻沒有孔子教授弟子文字音韻訓詁等“小學”知識的任何證據(jù)，故作此推測。

{32} 詳見《禮記·經(jīng)解篇第二十六》。

{33} 詳見《左傳·昭公七年》《春秋·昭公二十四年》?！蹲髠鳌愤@一史料分為前后兩節(jié)，第一節(jié)記錄昭公七年之事，第二節(jié)乃探后之語，記錄昭公二十四年二月孟僖子去世時留下遺囑之事。太史公《孔子世家》引用這一史料，誤把左氏探后之語，理解為昭公七年之事，故將孔子開始設帳的時間，推定為昭公七年。孔子實際上于昭公二十四年五月才開始設帳授徒。詳見拙文《論語記錄的六個節(jié)點》，《理論月刊》即發(fā)。

{34} 《左傳》雖成書于戰(zhàn)國初期，但其采用的列國史料，都是春秋史料，非?？煽俊?/p>

{35} 《泰伯篇》8·12記載，孔子嘗云：“三年學，不至于谷，不易得也?！笨芍茏右话愀蠋煂W習三年，學有所成，就離開老師，當官拿俸祿（谷米）去了。

{36} 詳見吳天明：《孔子的道德學問不只一條主線》，《求索》2007年第4期。

{37} 孔子與曾參談話總結自己的道德為“仁”，詳見《里仁篇》4·15;與子貢談話總結自己的學問為“禮”，詳見《衛(wèi)靈公篇》15·3。仁學講公道治國，禮學講公正分配。這是中國政治的靈魂，至今未變。

{38} “人民”二字廣義均指生人，與死鬼相對而言;狹義則含義不同，“人”指貴族，包括天子、諸侯、卿大夫，西周時代和春秋早期還包括士，詳見《左傳·隱公元年》《隱公五年》關于貴族的一系列規(guī)制;“民”指平民百姓，主要指農(nóng)民、手工業(yè)者、商人和在官府打雜的小人。春秋文獻中，“人民”二字還有少量極其特殊的用法，恕不贅述，以免橫生枝節(jié)，掩蓋本文主題。

{39} 中國大約從商朝晚期開始實行“宗法制”，周初進一步確立這一政治制度。按照這個制度，天王與諸侯，諸侯與卿大夫，卿大夫與士，多有雙重關系，政治上是君臣，血緣上倫理上是父子兄弟，實行“家國同構，忠孝一體”。這一基本的政治制度一直實行到清末。孔子對治理天下國家“圣”和“仁”兩個層級的具體論述，詳見《論語·憲問篇》14·42，《雍也篇》6·30。中國近代以來，無數(shù)學者都認為，西周實行奴隸制，孔子想恢復西周政治制度，就是想恢復奴隸制。事實上，異族之間的奴役至今猶存，并不是所謂奴隸制。中國歷史上是否真正實行過具有階級斗爭性質(zhì)的奴隸制，都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因此對孔子想恢復奴隸制的指控，恐怕很難成立。而且周天子從春秋中期開始，就被天下無視?？鬃拥茏幼迂曉?jīng)暗示，孔子若有機會，他自己會做天王，詳見《論語·子張篇》19·25?？鬃釉趺磿謴臀髦芘`制呢？他只是要恢復天下的政治秩序社會秩序，防止天下被反復瓜分，世人不得安寧而已。

{40} 詳見《論語·憲問篇》14·42。

{41} 周代文獻，只有天王、諸侯才能稱“君”。

{42} 詳見吳天明：《神仙思想的起源和變遷》，《海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

{43} 詳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

{44} 庶物：庶民百姓。君子有夫婦，方有父子;有父子，方有君臣。君子夫婦父子君臣“三者正”，則庶民百姓效法君子，隨之亦正矣。上下皆正，則國家天下安矣，正矣。所以孔子說：“人道，政為大?！?/p>

作者簡介：吳天明，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湖北武漢，430072。

（責任編輯? 胡?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