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崇宏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教育與文化傳播研究中心,貴州 貴陽 550000)
為了論述的方便,本文把“五四”之后以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為革命目標的政治派別稱為“新革命派”(也有人稱之為激進派),而將與“新革命派”相對的其他革命派稱為“舊革命派”,這是因為不管是“國民革命”“階級革命”抑或是“全民革命”,它們都是以“革命”為中心話語,且一開始其各自的革命主張也大同小異。
需要強調(diào)的是,“新革命派”的“民眾”話語以“平民主義”“到民間去”等口號為標志,將“工農(nóng)”視為革命的主體力量?!捌矫裰髁x”的生成源于自西方旅行而來的“民主”(Democracy)概念,不過在1920年代的特定歷史時期,“民主”被賦予了諸如“底層性”“平民性”等特殊語義。這就使得“新革命派”的“民眾”話語一開始就具有了與“精英”意識相對的立場與姿態(tài)。與之類似的是,自19世紀俄國民粹派那里翻譯而來的“到民間去”的口號,號召民眾去農(nóng)村以實現(xiàn)自我的思想改造。李大釗在《青年與農(nóng)村》一文中號召民眾“青年?。∷傧蜣r(nóng)村去吧”[1]??梢哉f,1920年代的“民眾”話語是以“民主”“民間”等核心語義建構(gòu)起來的,而其中的“民”自然指向底層的工人和農(nóng)民,并通過號召知識分子“到民間去”的方式,將“工農(nóng)”納入革命主力軍的陣營之中。
除了這些以“革命”命名的派別之外,新文化運動后的中國,還存在著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等話語言說。當然,相對而言在對“民眾”的言說中,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聲音是比較弱的,尤其是保守主義主要關(guān)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很少聚焦在“民眾”這個時事性很強的話題之上。不過,各個派別的劃分也是相對而言的,一是各流派之間的界限本就比較模糊,二是有些知識分子的言論在不同時期也會有所變化并分屬于不同的派別。從時間上看,大致自甲午戰(zhàn)爭開始“舊革命派”就開始使用“國民”用語,但在五四運動前后,“舊革命派”的話語言說逐漸從“國民”向“民眾”轉(zhuǎn)變,只是這個時候“國民”用語依然存在,且常常與“民眾”用語交替出現(xiàn)于一些文本之中。比如“舊革命派”的知識分子邵力子1923年之前的文章大多使用的是“國民”用語,到了1923年的短文《時局到了山窮水盡之境了》中首次出現(xiàn)“民眾”用語,且出現(xiàn)兩次。而作為舊革命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孫中山直到1925年去世之前,用的更多的是“人民”,如“要以人民之心力為吾黨之力量,要用人民之心力以奮斗”[2]。與“舊革命派”的民眾言說相伴而生的是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的“民眾”話語,也在新文化運動后開始生成。
在討論“舊革命派”①的“民眾”言說之前,有必要先看看他們的“革命”話語。因為在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上,現(xiàn)代“革命”既是一個有爭議性的話題,又是占據(jù)主流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不同派別的“革命”主張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們言說“民眾”的不同方式。美國學者富蘭克斯(Wolfgang Franks)認為,“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革命’的含義與近代西方思想和西方‘革命’概念相融合,制造出了現(xiàn)代中國的‘革命’意涵[3]??梢?,現(xiàn)代性的“革命”話語是中國傳統(tǒng)的“革命”發(fā)生現(xiàn)代性流變的產(chǎn)物,并且這種“革命”話語在現(xiàn)代中國“曾經(jīng)長期統(tǒng)治現(xiàn)代中國并滲透到百姓的日常生活”[4]。因而在1920年代“革命”自然成為多個黨派的共同話語,“國民黨的‘國民革命’、共產(chǎn)黨的‘階級革命’與青年黨的‘全民革命’幾乎同時并起”[5]67。這幾個黨派分別以“國民”“階級”“全民”等用語作為其“革命”用語的限定詞,既彰顯了他們不同的“革命”主張,同時這些限定詞也成為他們各自“民眾”話語的核心概念。
先看看主張“全民革命”的青年黨的“民眾”觀。作為主張“全民革命”的青年黨就針對“新革命派”的早期領(lǐng)袖推崇工人階級,甚至把工人階級視為領(lǐng)導階級的言論提出了不同的看法。青年黨在《中國青年黨建黨宣言》中有這樣的主張:
又有主張一階級專政,而忽視其他各界者,殊不知吾人欲行革命,不可不察本國之情勢,就國內(nèi)之人口計之,則全國國民,農(nóng)居八九,商界次之,學界次之,工又次之,據(jù)全國最近職業(yè)之調(diào)查表,工人僅占全國人口比例百分之四強。以如斯少數(shù)之工人,而欲實行專政,征諸事實,殆萬不能[6]3。
可見,青年黨并不贊同“新革命派”革命領(lǐng)袖的“民眾”話語中關(guān)于工人階級是革命的領(lǐng)導階級的言說,因為從人數(shù)上看,農(nóng)民所占的比重最大,工人占的比例最小,由此推斷出工人階級不可能擔當起革命的重任。而“新革命派”則認為“全民革命”派的主張“把士商階級看得太重,而忽略農(nóng)工平民的力量”[5]87。同時,“國家主義”的“民眾”話語以“國家”“全民”“共治”等為核心概念,而“共產(chǎn)主義”的“民眾”話語則以“階級”“勞農(nóng)”等為核心概念[6]49,它們最根本的區(qū)分在于:“全民革命”與“階級革命”相對,“國民共治”與“勞農(nóng)專政”相對,也就是說,“新革命派”的“民眾”概念中含有明確的“階級”劃分,并不是把所有的人都歸入“民眾”之中,最明顯的就是對于“士商”的態(tài)度。以中共為主體的“新革命派”在很長時間里都把“士商”排除在“民眾”或“群眾”之外,稱之為資產(chǎn)階級。
再看看國民黨的“民眾”言說。主張“國民革命”的國民黨自孫中山開始,其“工農(nóng)民眾”話語與后來的“新革命派”差異甚大。因為孫中山所提倡的“國民革命”實際上與“全民革命”并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他認為“中國只有大貧小貧,‘大貧’不應當反對‘小貧’,而應當服從‘小貧’,造成‘民族的統(tǒng)一’之全民革命”[7],進而否認階級斗爭。孫中山認為“新革命派”的那種“做煽動功夫的人,就拿了一知半解、系統(tǒng)不清的社會共產(chǎn)主義,傳布在無知識的兵士中和工人里面”是一種危險[8]70-71。孫中山的“民眾”話語主要體現(xiàn)于其“三民主義”話語之內(nèi),“本黨既服從民生主義,則所謂‘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與‘集產(chǎn)主義’,均包括其中。茲將各主義連帶關(guān)系與范圍用圖示之”[9]112。見圖1。
圖1 孫中山“民眾”話語中各種“主義”之間的關(guān)系圖
在以“三民主義”為核心的“民眾”話語中,孫中山把民族、民權(quán)、民生闡釋為民有、民治與民享,而其中的“民”則是兼具權(quán)利與義務(wù)的現(xiàn)代“國民”。革命初期,在孫中山那里,“國民”一直是大“多數(shù)人”的統(tǒng)稱,大概意指“士、農(nóng)、工、商”等人民全體。當具有共產(chǎn)主義色彩的“民眾”話語生成的時候,孫中山仍然沿用“國民”概念,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孫中山的“國民”與中共的“民眾”同時流行。正是基于與“新革命派”不同的政治立場,在對待“民眾”問題上,包括孫中山在內(nèi)的許多國民黨成員,至少在1920年代前期并不認可“民眾”對于革命的重要作用,只是把“民眾”作為啟蒙的對象:
我們要曉得,群眾的知識是很重要的,要教訓群眾、指導群眾,或者是教訓指導知識很低的人,最要緊要替他們打算,不好一味拿自己做標本[8]70。
事實上,那些國民黨的革命領(lǐng)袖“一直抱著一個老方法,就是利用軍隊”[10]。我們翻看孫中山或者蔣介石的文集或者演講稿,可以看到他們的言論中關(guān)于“軍隊”的建設(shè)與掌控占據(jù)很大篇幅,有關(guān)號召與征用“民眾”言論相對較少。與之相反的是,“新革命派”的文本中卻有著大量關(guān)于“工農(nóng)”的調(diào)查研究,以及號召進行革命的言論。具體來說,與中國共產(chǎn)黨所倡導的農(nóng)民是可靠的同盟軍不同,在孫中山眼里“農(nóng)民”只是被拯救的對象,并且革命能給農(nóng)民帶來好處,“中國不革命,農(nóng)民方面實無〈發(fā)財〉機會。農(nóng)民不參加革命不能速發(fā)發(fā)財機會之來”[11]59,顯然孫中山并不重視“農(nóng)民”身上的革命力量。孫中山對待工人的看法也是如此,與中共的“工人階級”是領(lǐng)導階級的言論不同,孫中山認為工人是一群沒有文化的群體,不足以承擔起革命的神圣使命。
中國現(xiàn)在不但工人沒有知識,連號稱知識階級里面的人,也是一樣沒有知識。工人沒有知識,就是一切新舊知識都沒有的。[8]70
這里與“新革命派”的“民眾”話語中把工人視為最先進、最有革命性的階級完全不同,“工人”不過是一些沒有知識的人。但對商人就不同了,“商人實為本黨之主力軍,商人當與本黨共同奮斗”[11]59。由此孫中山的“民眾”話語已基本完成,我們可以用圖表更直觀說明之,見圖2。
圖2 孫中山的“民眾”話語
雖然國民黨其他成員的“民眾”觀與孫中山也不盡相同,但是作為國民黨的創(chuàng)始人,孫中山的“民眾”話語具有很強的代表性。
除了對待“工農(nóng)”的看法不同之外,在動員“民眾”的方式上,國民黨與“新革命派”也有很大不同?!靶赂锩伞碧栒俪鞘兄R分子“到民間去”發(fā)動農(nóng)民,帶有濃厚的啟蒙色彩;而廖仲愷等人則更多地號召農(nóng)民“自救”。1924年廖仲愷在香山縣的演講中就提出,“你們應該從速團結(jié)起來,組織起來,預備你們的力量”[12]197,“自己起來組織,不能依靠他人”[12]197從而組成“農(nóng)民協(xié)會”。可以說,國民黨對待民眾的“自救”式的動員方式,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其“民眾”話語實踐的不徹底性,這也解釋了他們之所以沒能像“新革命派”那樣真正發(fā)動“工農(nóng)民眾”進行革命的主觀原因。
當然在長期的革命實踐過程中,孫中山等人還是逐漸認可了“工農(nóng)”在革命中的重要地位,甚至提出要以“工農(nóng)為主”。比如1924年孫中山在《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中指出“國民黨人因不得不繼續(xù)努力,以求中國民族之解放。其所恃為后盾者,實為多數(shù)之民眾,若知識階級、若農(nóng)夫、若工人、若商人是已”[9]119;同一年孫中山又指出“工人”是黨之基礎(chǔ),“工人當參加革命,以促進其成功。工人為本黨之基礎(chǔ),本黨之奮斗乃為發(fā)展實業(yè)而奮斗,為工人利益而奮斗。工人當與本黨共同奮斗”[11]59。只是孫中山還沒有認為“農(nóng)夫、工人”是革命的主力軍,他們只是革命所依靠的“后盾”。緊接著孫中山又在這篇“宣言”中提出“故國民革命之運動,必須恃全國農(nóng)夫、工人之參加,然后可以決勝,蓋無可疑者”[9]121??梢钥闯?,這時期的孫中山幾乎是把“工農(nóng)”視為革命的主力軍。1924年廖仲愷在《農(nóng)民運動所當注意之要點》一文中也特意指出“農(nóng)民”之于革命的重要性,他認為“國民革命之主要分子為國民,國民中最多者莫如農(nóng)民,故國民革命之唯一要件為須得農(nóng)民大多數(shù)了解與集中本黨旗幟之下。如農(nóng)民不了解與不集中本黨旗幟之下,則革命斷無成功之可言”[12]190。到了1925年孫中山在彌留之際基本上認可了把“工農(nóng)”作為主力軍的言論,“積四十年之經(jīng)驗,深知欲達到此目的,必須喚起民眾及聯(lián)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斗”[13]。孫中山逝世之后,1925年廖仲愷在《工農(nóng)聯(lián)合的演說》中提出“工農(nóng)利益與革命是不可分的,但是革命是工農(nóng)為主才行。革命要成功,第一是要工農(nóng)大聯(lián)合共奮斗,若是分離,革命便不能成功”[12]247。這是國民黨第一次明確提出革命以“工農(nóng)為主”的主張。到了1926年,蔣介石更加明確地將“農(nóng)工”整合到“民眾”話語之中,“本黨革命,原為求大多數(shù)民眾之生存,三民主義首重民生,士兵為農(nóng)工化身,為民眾之一部”[14]??梢?,比之以前對于“工農(nóng)”的懷疑與忽視,直到1920年代中后期,“舊革命派”才較為清醒地的意識到“工農(nóng)”之于“革命”的決定性意義。
總之,“舊革命派”的“民眾”話語是基于自身的政治主張而與“新革命派”有所不同。在對待“工農(nóng)”態(tài)度上,“青年黨”把他們視為重要但不是唯一力量;而國民黨則經(jīng)歷了一個從輕視到重視的變化過程?!芭f革命派”的共有言論是把“商人”看作革命的重要力量,而至少在1949年之前,以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為目標的“新革命派”基本上是把“商人”排除在“民眾”或“大眾”群體之外,并視之為剝削階級。
在五四前后隨著中國局勢的變化,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新的思潮,如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以及文化保守主義,同時也形成了相應的“民眾”的話語。不過,本文所關(guān)注的并非嚴格意義上的“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的“民眾”話語,而是以“自由”“保守”為言說中心的“民眾”話語。為了研究之便,本文把“現(xiàn)代派”與“無政府主義”的相關(guān)言論都劃歸以“自由”為中心的“民眾”話語,卻并不意味著“自由主義”包含“現(xiàn)代派”與“無政府主義”兩個流派。
就自由主義而言,雖然從某種意義上看這一流派與中國當時的社會實際有些脫節(jié),但“‘五四’初期,自由主義曾經(jīng)是知識分子中一個流行的口號”[15]406,甚至改良派的梁啟超和國民黨的一些人士都曾經(jīng)提出過自由主義的主張,并認為不應該以犧牲個人自由來換取國家的獨立和主權(quán)。五四時期具有自由主義傾向的思想家包括陳獨秀、胡適等人,他們崇尚平等、理性,不盲從權(quán)威。與“新革命派”所倡導的“民眾大聯(lián)合”不同的是,這些有自由主義思想傾向的進步人士更注重“個人”的生存與價值。事實上,中國近代的自由主義思想既有對傳統(tǒng)的承接,如譚嗣同的“仁學”思想,又有與傳統(tǒng)的“斷裂”,如嚴復的“自由理念”、梁啟超的“新民”思想等。到了五四時期西方新思想的傳入,尤其是羅素、杜威等人陸續(xù)來到中國訪問,對自由主義的發(fā)展更是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而作為“新革命派”的領(lǐng)軍人物陳獨秀,其早期思想中也含有自由主義因子,如在1915年發(fā)表于《新青年》發(fā)刊詞中的《敬告青年》一文中,陳獨秀如此張揚人的個性:
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動,如利刃之新發(fā)于硎,人生最可貴之時期也。青年之于社會,猶新鮮活潑細胞之在人身。新陳代謝,陳腐朽敗者無時不在天然淘汰之途,與新鮮活潑者以空間之位置及時間之生命。人身遵新陳代謝之道則健康,陳腐朽敗之細胞充塞人身則人身死;社會遵新陳代謝之道則隆盛,陳腐朽敗之分子充塞社會則社會亡。[16]89這種從人的身心發(fā)展出發(fā)號召青年為人的基本生存而奮斗的言論,即便走出了“臣民”話語,也與“新革命派”的“共產(chǎn)主義”目標不盡相同,如其所謂“解放云者脫離夫奴隸之羈絆,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謂也”[16]90-91。盡管陳獨秀后來成為“新革命派”的始作俑者,但這篇《敬告青年》無疑可視為其“個人主義”的宣言書:
以其是非榮辱,聽命他人,不以自身為本位,則個人獨立平等之人格,消滅無存,其一切善惡行為,勢不能訴之自身意志而課以功過;謂之奴隸,誰曰不宜?立德立功,首當辯此[16]91。
這種自由的“民眾”與“臣民”不同之處在于“個人獨立平等之人格”。也就是說,自“國民”到“新革命派”的“民眾”話語,其關(guān)鍵詞從“群”“社會”到“民眾聯(lián)合”,明顯帶有“集體主義”的思想傾向,而這種“自由”概念則更強調(diào)“個人”的獨立與平等。同時陳獨秀還進一步指出,東西方文明的一個重要區(qū)別在于西方文明是“徹底的個人主義,而東方文明則基于家庭或家族單位”[15]407,因而提出以個人主義代替家族觀念。
與陳獨秀不謀而合的是,胡適在《易卜生主義》中也宣揚個人主義言論,他認為“社會最大的罪惡莫過于摧折個人的個性,不使他自由發(fā)展”[17]34。胡適運用易卜生的戲劇說明社會對個人獨立自由精神的壓制,并認為如果民眾的個性都消失了,社會也就沒有了生氣,更談不上進步。因為易卜生的戲劇中所展現(xiàn)的“‘為我主義’其實是最有價值的利人主義”[17]33,而很多人“不知道社會是個人組成的,多救出一個人便是多備下一個再造新社會的分子”[17]33,也就是易卜生所說的“救出自己”。同時,胡適在《介紹我的思想》一文中明確承認易卜生的個人主義就是他本人的人生觀和宗教觀。
具體到作為1920年代主流話語的“工農(nóng)”民眾,胡適自然不像“革命派”,尤其是“新革命派”那樣將其視為革命的神圣力量,而是很平和地描述“工農(nóng)”地位的變化。1926年胡適在《我們對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態(tài)度》中說:“勞動是向來受到賤視的;但資本集中的制度使勞工有大組織的可能,社會主義的宣傳與階級的自覺又使勞工覺悟團結(jié)的必要,于是幾十年之中,有組織的勞動階級遂成了社會上最有勢力的分子。”[18]11不過胡適把“新革命派”所信奉的“勞工神圣”歸結(jié)為文明的“不知足”,認為“社會政治制度的不知足產(chǎn)生了今日的民權(quán)世界,自由政體,男女平權(quán)的社會,勞工神圣的喊聲,社會主義的運動”[18]13,從而把社會革命與階級革命簡化為一種主觀意識。另外,胡適的“民眾”話語還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溫和的自由主義或者無政府主義,“我們都沒有黨籍,也都沒有政治派別。我們唯一目的是對國家盡一點忠心”[19]367,特別是對于五四學生運動胡適提出:
我并沒有“根本否認群眾運動的價值”;我只想指出:救國事業(yè)不是短時間能做到的,而今日學生們做的群眾運動卻只能有短時間的存在;救國是一件重大事業(yè),需要遠大的預備,而跟著大家去吶喊卻只能算是發(fā)發(fā)牢騷,出出氣,算不得真正的救國事業(yè)。[19]332
可以說,胡適所主張的是徐緩地改革而不是激進地革命,同時他反對學生加入黨派之中,“學生團體本身沒有組織,學生自己沒有組織的訓練,而僅僅附屬于外面現(xiàn)成的,有作用的黨派,那是無益的”[19]333,并認為學生首先要加強知識修養(yǎng)才能夠干預政治。
此外,1920年代以《現(xiàn)代評論》為主要陣地的“現(xiàn)代評論派”也是一個自由主義的政治文化派別[20]3。與“新革命派”的積極、樂觀的“民眾”觀不同,“現(xiàn)代評論派”認為,“民眾多數(shù)是愚昧的、盲目的,因此如果沒有對民眾的教育和對民眾運動的組織,民眾運動就有可能變?yōu)楸┟襁\動”[20]10?!冬F(xiàn)代評論》的前期主編王世杰在《民眾運動與領(lǐng)袖》一文中,就將民眾視為缺乏理解力且“不求甚解”的群體,對待他們需要“通過啟蒙,喚醒國人的靈魂,提高國人的思想,改變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才能使民族有生機和活力”[21]。很顯然,“現(xiàn)代評論派”是站在精英主義的立場上看待“民眾”的。不過,除了對“民眾”進行批判之外,這些留美歸來的自由知識分子更多關(guān)注的是學術(shù)文化,因而有關(guān)“民眾”的言說相對較少。
以“自由”概念為中心的思想流派還可以包括無政府主義。無政府主義(Anarchism)又稱“安那其主義”②,“其原意為無領(lǐng)導,無強權(quán)之意”[22]1,也可以稱為“無政府共產(chǎn)主義”。劉師復認為“無政府主義可以包括社會主義”[23]147-150,他甚至把無政府主義等同于自由主義,“無政府共產(chǎn)主義,乃完全自由之主義,無政府共產(chǎn)之社會,乃完全自由之社會”[23]169-173。就其淵源而言,無政府主義一般可追溯到晚清時期,清政府對待民眾的專制統(tǒng)治,在客觀上促使一些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知識分子反對封建專制,進而對不論是君主專政還是君主立憲,乃至于民主共和均持一種決絕的否定姿態(tài)。除此以外,無政府主義的形成也是這一概念自日本“理論旅行”的結(jié)果。民國初期留學日本的中國學生,很自然地接觸到當時盛行于日本的無政府主義。這樣一來,日本也就“成為無政府主義向中國傳播的主要陣地”[22]2。到了五四時期,當工人階級不斷發(fā)展為社會的“領(lǐng)導”階級時,無政府主義者也開始意識到“征用”工人階級的重要性,于是他們加大了對工人階級的宣傳力度,并號召成立工團組織。這些有關(guān)“工人”的話語實踐,無疑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工人運動的發(fā)展。
然而,無政府主義所建立的組織沒有政黨的領(lǐng)導,也沒有自己的武裝力量,更有甚者,他們將“國家”與“個人”對立起來,并認為“集產(chǎn)社會主義為個人主義的敵人”[24]。因而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無政府主義所走的是社會改良主義道路,比如在作為無政府主義重要陣地《晦鳴錄》中,劉師復這樣論述其“平民”觀:
《晦鳴錄》既以平民之聲自勉,其言論即直接為平民之機關(guān)。天下平民生活之幸福,已悉數(shù)被奪于強權(quán),而自陷于痛苦穢辱不可名狀之境。推其原故,實社會組織之不善有以致之。欲救其弊,必從根本上實行世界革命,破除現(xiàn)社會一切強權(quán),而改造正當真理之新社會以代之,然后吾平民真正自由之幸福始有可言。[22]17-18
劉師復把“平民”的不幸福歸結(jié)為“強權(quán)”所致,而根本的原因在于社會的“不善”,解決的途徑則是實行“世界革命”。劉師復重視“平民”的力量而輕視政府和軍隊,“平民既有推倒政府之能力,可以勝一國之軍隊,即可以勝他國之軍隊”[22]22。同時,劉師復認為“中華民國名為共和,實為專制”[22]52,因為階級制度是自由平等的大敵,真正的平等是雇主與仆役,乘車轎者與車轎夫之間都無尊卑貴賤之分,“故吾謂不必慮仆役與車轎之失業(yè),但使人人不用仆役,不乘轎及人力車,則凡為仆役為車轎夫者,皆將去而別謀正當之生業(yè)”[23]101-105。
那么,無政府主義者把哪些人劃為“平民”群體呢?吳克剛《無政府主義與實際問題》中有詳細的命名:
這里所說的“平民”,不是一個抽象的名詞,而是確確實實地指那般在現(xiàn)在社會受壓迫被掠奪的人——工人、農(nóng)民、兵士,商店、官廳等處的職員以及各種無業(yè)游民。
這平民,這無名的大眾,現(xiàn)在是被輕視,被欺辱,被血肉,被殺戮,但是人類一切偉大的事業(yè),全是他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22]418
這里所提到的“平民”是與上層“貴族”相對的概念,主要指受壓迫的下層人民。與“新革命派”的“民眾”概念不同的是,這里的“平民”把“兵”與“商人”都包含在內(nèi),范圍更加廣泛。與之類似的是,劉師復的“平民”指“大多數(shù)人”,與少數(shù)的英雄人物相對,“平民”所進行的是“社會革命”,而英雄人物進行的是“政治革命”。顯然,代表“大多數(shù)人”的社會革命比政治革命更能夠成功,就像劉師復《答恨蒼》中所說“即大多數(shù)平民贊成無政府乃起而革命之謂也”[23]279-285。這樣一來,無政府主義的革命就是“平民”革命非英雄革命。劉師復說,“所謂平民者,除政府資本家外皆是也。言平民則軍隊亦自在其中”[23]273-278。
如果把無政府主義的“民眾”與西方話語中的“烏合之眾”進行對比的話,我們發(fā)現(xiàn)無政府主義把“民眾”視為具有積極主體性的群體,與西方近代以來的“民眾”話語有很大不同。如朱謙之就認為,“群眾心理有所謂沖動性,易激性,缺于推理,暗于辨別,等等,其實都只是‘情’”[25]119-132,與那些盲目的庸眾不同的是,由于群眾是自覺的,因而“由暗示及傳染的結(jié)果,使群眾趨于同一的方向,這正是自覺到了極點的時候”。雖然群眾的本性是破壞和革命的,但卻能使個性得到充分的展示,“群眾運動,不但不把個性消滅,而且是恢復‘個性’的良好時機”。[25]119-132在對待“民眾”的積極態(tài)度上,無政府主義者似乎與“新革命派”有一定的相似性,那就是對底層勞動民眾的重視。如劉師培就在《中國民生問題》一文中提出,“由于一切人民之中,以農(nóng)民為最苦,而所得之利最微”[24]134。此外,與“新革命派”類似的是,無政府主義者也將“民眾”直接指向工人和農(nóng)民,“工人、農(nóng)民、一切勞動者都聯(lián)成一氣”[26]。
可見,在“民眾”認同這一點上,無政府主義者的“民眾”言說與“新革命派”有諸多相似之處。不過,在革命的方式以及目標上,無政府主義者仍還是展現(xiàn)出了其“自由”的個人主義傾向,并且這種脫離了1920年代特定社會文化語境的“平民”思想,也注定了無政府主義旋即退出歷史舞臺的歷史命運。
行文至此,本文對以“自由”為中心的“民眾”話語語義場已有大概描述。實際上,1920年代“新革命派”的“民眾”話語更多的是與“革命”話語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以“自由”為中心的言說主體更多關(guān)注的則是“精英”或“傳統(tǒng)”文化,對于底層“民眾”的關(guān)注相對較少,尤其是一些文化保守主義者,他們的精英理念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對“民眾”應有的關(guān)注。這些文化保守主義在認識論上表現(xiàn)為直覺崇拜,對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表示認同,追求一種“天人合一”的自由境界。這其中梁實秋就很有代表性,他的“民眾”話語是以“人性論”為中心的精英話語。梁實秋崇尚“天才”貶低“民眾”,并認為在五四的“民主”文化思潮中,我們把民眾的地位看得太高,即使是以民眾為主體的革命運動,他也認為是由少數(shù)天才的“啟示與指導”造成的。而這當中的核心問題在于,梁實秋認為人與人之間是有“差異”的,“天下就沒有兩個人是無差別的”,因為人里面有“三六九等”的分別[27]。此外,1920年代的“學衡派”也是逆五四新文化的,帶有濃厚“精英”色彩的保守主義思想流派。“學衡派”強調(diào)“融通的東方人文主義,對來自西方的唯科學主義、文學浪漫主義和文化自由主義進行抵抗”[28]16。由于他們較少涉及底層的與時事緊密相聯(lián)的“民眾”話語,而是把關(guān)注點集中在“哲學、政治和教育上的理想主義及文學中的古典主義”[28]122,因而對其言論本文不再作詳細分析。
“五四”之后,以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為終極目標的“新革命派”將“工農(nóng)”視為民眾的主體力量。而“舊革命派”則一直搖擺于“工農(nóng)”與商人、士等階層之間,也就是說,“舊革命派”對待“工農(nóng)”的態(tài)度一直是曖昧的,不認可或者是沒能從根本上意識到“工農(nóng)”之于中國革命的決定性作用。從某種意義上說,對于“民眾”概念的不同界定,表征著新、舊革命派之間在革命出發(fā)點、革命的性質(zhì)以及目標指向上的根本性差異。作為20世紀中國革命“指示器”(indicator)和“推動器”(factor)的“民眾”概念[29],形成于擺脫了傳統(tǒng)“臣民”意識而具有現(xiàn)代性指向的“國民”話語。中國近代的“國民”話語,由于凸現(xiàn)了“國家”意識而與傳統(tǒng)“臣民”區(qū)別開來。但不論是以康、梁為代表的改良派,還是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其“國民”所指依然模糊不清。直到“五四”之后,“新革命派”逐步以“民眾”取代了“國民”概念,并明確地將“工農(nóng)”納入“民眾”概念的語義之中。
如果說“舊革命派”是站在資產(chǎn)階級立場上輕視或看不到工農(nóng)民眾的歷史作用的話,那么,以“自由”為言說中心的民眾話語則體現(xiàn)了鮮明的“精英”意識。與1990年代的大眾批判話語有些類似的是,“自由”知識分子們將工農(nóng)民眾視為與精英對立的下層人民,因而也無法從根本上重視他們的革命力量。
本文之所以將“舊革命派”和“自由”知識分子的民眾言說非主流的民眾話語進行研究,旨在通過與“新革命派”民眾話語的對比,凸顯將“工農(nóng)”視為革命主體力量的話語實踐,實為符合時代潮流的正確選擇。事實上到了1930年代,工農(nóng)民眾話語逐漸演變?yōu)楣まr(nóng)大眾話語,并且在1940年代以《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為標志,工農(nóng)/工農(nóng)兵正式被確立為中國革命的主體力量,直到革命最終走向徹底勝利。
注 釋:
①為了研究的方便,本文把以信仰共產(chǎn)主義主張的“中國共產(chǎn)黨”稱為“新革命派”,而把主要由同盟會改組的國民黨,以及與之革命思想較為接近的其他派別統(tǒng)稱為“舊革命派”。由于“舊革命派”的革命目標與以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為目標的“新革命派”差距甚大,故而將其革命主張視為非主流話語。
②無政府主義,是五四時期一些知識分子所信奉的政治理念,這種“主義”的核心思想是提升個人自由及廢除政府當局與所有的政府管理機構(gòu),帶有濃重的“自由”傾向,因此我們把它的“民眾”言說也劃歸到以“自由”為中心的“民眾”話語語義場之中,但并不意味著無政府主義就等同于自由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