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瀟驍
[內容提要]海外華人家族企業(yè)的巨大經濟成就引來了世界的目光,其中家族企業(yè)如何成功接班傳承成為學者們特別關注的話題。分家是家族企業(yè)傳承過程中的關鍵,對于經營中小規(guī)模家族企業(yè)的海外華商家庭來說,分家既是其家庭生活的重要內容,也是家族企業(yè)經營和發(fā)展的重要策略。然而,針對華商家族企業(yè)的分家實踐策略,特別是如何通過分家的具體實踐使家庭生活與家族企業(yè)的經營、轉型和傳承相互適應的微觀研究卻相對較少。本文以泰北中產華商的中小型家族企業(yè)的分家為例,試圖探討在個體、家庭、企業(yè)、社會等多種因素的交織影響下,中產華商家庭如何在分家的實踐策略中,通過分與合的實踐策略,形成多元的過渡家庭形態(tài),實現理想家庭與現實生活中個人選擇、家庭關系和商業(yè)經營的平衡。
海外華人家族企業(yè)的巨大經濟成就引來了世界的目光,成為不容忽視的重要課題(儲小平,2000)。目前,學界從管理學、經濟學、社會學和人類學等學科出發(fā)對中國(含香港、澳門、臺灣地區(qū))和海外的華人家族企業(yè)開展了豐富的研究。管理學和經濟學多將家族企業(yè)視為經濟主體存在,研究主要針對家族企業(yè)成長和發(fā)展的內部管理問題(魏志華,2013);社會學和人類學的研究則多將其視為歷史、文化、政治或經濟的過程,主要從家族主義、組織制度、實踐策略這三方面探討家庭與企業(yè)經營的關系。
在家族主義方面,華人家族企業(yè)與華人家族主義是否有關一直備受爭論。一部分學者認為海外華人家族商業(yè)組織的發(fā)展并非只是包括家族主義在內的傳統(tǒng)儒家文化作用的結果(Green?halgh,1994;Li,2000:269;陳志明,2012:188),而主要是移民歷史、全球經濟和族群政治之下的產物(Lim,1983:245)。另一部分學者則認為前述觀點過分注重經濟與政治的因素,強調華人家族主義及其文化傳統(tǒng)并未失去生命力,依然在家族企業(yè)發(fā)展的不同階段發(fā)揮重要作用(Wong,1985;孫治本,1995;周大鳴、田絮崖,2015),他們系統(tǒng)研究了家族主義的不同內容,如世襲制、親屬原則和關系主義等,對家族企業(yè)經營的影響(黃光國,1988;陳艷云、劉林平,1998;雷丁,2009:40-118)。
在組織制度方面,學者認為華人將家族的結構形態(tài)與運作原則推廣至家族企業(yè)的組織制度中(楊國樞,1998:19-59)。學者對華人家族企業(yè)在成員構成、組織形態(tài)、經營權和所有權安排、經營模式、接班傳承等方面的家族經營模式和風格所受影響進行了討論,雖然經營結構日趨多元化,但華人家族企業(yè)仍具有家長制領導、經營權和所有權融合、依賴關系網絡等特征(高延,1996;龍登高,1998;陳介玄,1995:119-248;雷丁,2009:96-185)。不過,家族企業(yè)的組織制度并非一成不變,經營環(huán)境的改變、企業(yè)成長的階段、家庭成員的個人因素等都將對其產生影響(陳凌、王河森,2011)。
第三類研究則主要對華人家族企業(yè)具體個案的實踐策略進行了討論。學者們在對巴布亞新幾內亞的華商(吳燕和,1982)、臺北的成衣制造商(柯志明,1993)、溫州鄉(xiāng)村的塑料和印刷品制造商(朱秋霞,1998)、印度加爾各答的華人皮革制造商(歐愛玲,2013)、印尼特爾納特島商業(yè)街的華商(童瑩,2016)、西雙版納傣族園旅游從業(yè)者(黃鋒、保繼剛,2019)的研究中,探討了家庭如何調試家庭結構和親屬關系、勞動分工、居住方式、分家等方面以適應家族企業(yè)的經營。
在以上關于華人家族企業(yè)經營與家庭的研究中,家族企業(yè)如何成功地接班傳承成為學者們特別關注的話題。分家是家族企業(yè)傳承過程中的關鍵,但對華人家庭的分家實踐策略,特別是如何通過分家的具體實踐,使家庭生活與家族企業(yè)的經營、轉型和傳承相互適應的微觀研究相對較少。同時,分家的方式并非一成不變,它會隨著特定的時代背景、社會文化環(huán)境、企業(yè)成長階段、企業(yè)規(guī)模大小、管理模式、經營理念等的變化而發(fā)生變化。例如,中小型家族企業(yè)在分家時更注重兼顧家庭生活與商業(yè)經營;企業(yè)規(guī)模較大的家族企業(yè),在分家時則大多依照現代企業(yè)經營管理制度。因此,應以動態(tài)的視角關注家族企業(yè)組織制度的多元化和演變過程。
筆者在泰國清邁府清邁縣開展田野調查時①觀察到,對于經營著中小規(guī)模家族企業(yè)的清邁華商家庭來說,分家既是其家庭生活的重要內容,也是家族企業(yè)經營和發(fā)展的重要策略,深刻影響其家族企業(yè)的生命周期,可以說,是探討家庭與商業(yè)經營的銜接點。研究海外華商的分家,不僅可以觀察分家對家族企業(yè)經營和傳承的影響,還能為中國家族企業(yè)未來的分家和經營提供理論和實踐的參考。
本文的研究對象便是泰北清邁府清邁縣的中產華商②,他們經營著在泰國監(jiān)管部門注冊登記的中小型家族企業(yè),主要涉及金鋪、食品加工廠、保險中介公司、酒店、商場等。本研究以中產華商家族企業(yè)的分家為例,在系統(tǒng)梳理中產華商家庭第二代和第三代的一般分家方式及形成的家庭過渡形態(tài)的基礎上,從居住方式安排與家族企業(yè)空間結構、子女生計方式選擇與商業(yè)經營、家族企業(yè)所有權分配與企業(yè)傳承三方面分析中產華商分家和家族企業(yè)經營間的相互關系,試圖探討在個體、家庭、企業(yè)、社會等多種因素的交織影響下,中產華商家庭如何在分家的實踐策略中,通過過渡的家庭形態(tài)、分與合的實踐策略實現理想家庭與現實生活中個人選擇、家庭關系和商業(yè)經營的平衡。
家的觀念是儒家思想的核心之一,中國傳統(tǒng)社會有其理想化的家庭模式,并逐漸形成了對同居共財的大家庭模式的追求。但實際上,大家族、聯合家族等都是漢民族對家族形態(tài)的一種理想而已(麻國慶,1999a:22-23)。費孝通認為此種大家庭在中國并不通行,充其量也只是在鄉(xiāng)紳階層較為流行(費孝通,1988:459)。隨著工業(yè)化與都市化的發(fā)展,大家庭逐漸解體,核心家庭得到發(fā)展。我國人口遷移、生育、養(yǎng)老保障和住房等制度的實施和變化也導致了家庭戶小型化格局(王躍生,2020)。根據2014年國家衛(wèi)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在全國組織開展的中國家庭發(fā)展追蹤調查,我國家庭發(fā)展呈現戶規(guī)模小型化、結構核心化、居住形態(tài)多樣化的特點(國家衛(wèi)生計生委家庭司,2015:20-24),中產家庭的實際家庭戶規(guī)模僅為2.53人(張翼,2015:81)。
泰國家庭也同樣面臨小型化和代際關系簡單化的趨勢。2010年泰國統(tǒng)計局在全國開展的調查顯示,泰國家庭戶平均規(guī)模為3.1 人,其中農村家庭戶平均規(guī)模為2.9 人,城鎮(zhèn)家庭戶平均規(guī)模為3.4 人(National Statistical Office,2011)。家庭平均規(guī)模自1980年以來迅速降低,從1980年的5.2 人,降至2010年的3.1 人(National Statistical Office,2011)。與家庭小型化相伴的,是老年人和子女對自我隱私的日益重視,對獨立需求的提升,以及老年人獨居比例的提高(Knodel&Chayo?van,1997)。
然而,與中國和泰國家庭小型化、代際關系簡單化相對的是,清邁中產華商家庭仍然以大家庭為理想模式。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一批華人從中國東南沿海“下南洋”經曼谷北上落腳于泰北清邁,并入籍泰國。經過第一代的艱苦創(chuàng)業(yè)和第二代的順勢發(fā)展與轉變,這一批清邁的華人家庭如今大多經營著中小規(guī)模的家族企業(yè)。2015年7月,筆者到泰國第二大城市清邁府清邁縣開始有關華商的田野調查。剛接觸時,筆者發(fā)現清邁縣的華商似乎多為聯合家庭,即兒子婚后仍與父母和兄弟的家庭同居,女兒婚后則與丈夫家同居,這與中國國內年輕一代婚后迅速分家(閻云翔,2006:161),以及泰國“兩可居”的居住模式(Na?tional Statistical Office,2018;Knodel &Chayovan,1997),顯得十分不同。實際上,這種居住模式也是華人自認為與泰人相區(qū)別的重要身份特征。但隨著田野調查的深入,筆者發(fā)現華商家庭不能以聯合家庭簡單概括,實際上其內部對家庭財產、生計方式和家族企業(yè)進行了不同方式的分配。同時,他們受到泰人家庭觀念和現代化的影響,分家習俗亦發(fā)生了變遷,形成了形態(tài)各異的家庭。因而,需要首先討論其分家的一般方式和形態(tài)。
早期研究中國農村分家的學者們傾向于將分產、分灶、家計獨立或舉行分家儀式等某一因素作為分家的標志,在當時以農業(yè)為主的農村地區(qū)往往也有清晰的家庭分合界限(Gallin,1966;莊英章,1971;Cohen,1976;Harrell,1982)。到20世紀80年代,農村家庭分合的界限變得似乎越來越模糊,學者們認識到分家并不是一次性或某一特定時間的事件,而應是一個長期性過程,逐漸分炊、家計獨立、分家產,而至各題祖宗牌位,過程中也存在著過渡形態(tài)(費孝通,1982;王崧興,1986:127-128;胡臺麗,1991)。改革開放后又出現了新的分家模式,即家庭財產在數次分家的過程中被逐步瓜分,每次分家時離開的兒子都只帶走部分家產,被稱為“系列分家”(Cohen,1992;閆云翔,2006:164-168)。同時,是否分家不僅要從經濟的角度去考慮,還應從社會的角度去考慮(麻國慶,1999b:114)。
以往有關海外華人家庭的研究成果十分豐富。研究發(fā)現海外華人多存在“兩頭家”(葛學溥,2006;陳達,1938;曾少聰,1999;曹云華,2001)和一夫多妻現象(傅利曼,1985;Bao,2008),但是對如何在子女間,乃至不同妻子所生的子女間進行資產分配的研究,尤其是涉及企業(yè)經營家庭的分家研究,并不多見。較為特別者,是吳燕和(David Y.H.Wu)在巴布亞新幾內亞華人的研究中對親屬關系與華人商業(yè)成功的討論(吳燕和,1982)和歐愛玲(Ellen Oxfeld)在印度塔壩華人的家庭與其制革企業(yè)的研究中對其分家的研究(歐愛玲,2013),但兩者對海外華商家庭如何在財產、家計、居住方式等方面進行分家,以及如何通過分與合的家庭策略,實現家庭關系與商業(yè)經營相互適應的討論相對較少。研究海外華人家族企業(yè)的分家,還可以從分家與家族企業(yè)的關系、分家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兩方面對現有的中國分家研究進行補充和反思。
圖1:許秀清家庭結構圖
以往的分家研究中曾指出分家包括分灶或居住獨立、分田或家計獨立、分家產、各題祖宗牌位等四個步驟,華商的分家也包含了以上四個部分的內容,但又因其經商為主的生計方式和社會環(huán)境而產生了變化。清邁中產華商經過兩代人的經營大多積累了豐厚的家庭財產,購置了多套相鄰的房產或購入面積較大的土地修建住房以供家人共同居住。因此,對于清邁華商來說,分家需要對多種類型的家庭財產進行分割,會經歷較為漫長的分家過程,其間形成多種過渡的家庭形態(tài)。下面我們以許秀清家庭的分家為例進行討論。
許秀清是第二代潮州籍華人,現已七十多歲。許秀清夫婦在清邁縣的市場中經營著一家金行,育有四子一女(如圖1所示),并在縣中心外的西北處當時還算城郊的地方購買了半萊③地,修了一棟樓供一家七口和傭人居住。隨著孩子們逐漸長大,工作,成家,夫婦倆也開始著手安排他們的住所和生計方式。
然而,孩子們的個人意愿與現實情況打亂了他們原本試圖聯合兒子們擴大金店以及共同居住的愿望,他們不得不綜合考慮,進行分家。大兒子完成學業(yè)后,不愿到金店工作,并向父母爭取資產創(chuàng)業(yè)和獨立生活,許秀清和丈夫拗不過,便將金鋪和其他家產折算后,分了其中的六分之一給他。不料大兒子經營不善,虧掉了本金,又向父母求了個金鋪門口的空地擺攤,賣點雜貨,但也因此與家人的關系相對疏遠了。待二兒子和三兒子結婚后,原來的住房顯得擁擠起來,許秀清夫婦為了平衡大家庭的理想狀態(tài)和住在一起可能帶來的不便,便在現居住的半萊地上另修了一棟樓,分給兩個小家庭居住。兩棟樓從一個大門進出,共用院落,但生活獨立。如今,許秀清的丈夫已去世,許秀清和二兒子一家住在一起。二兒子的妻子是日本人,其父母不喜歡商人,明確要求女婿不能經營家里的金鋪,二兒子同意了這一要求,目前在一個非營利性組織工作。三兒子的妻子是廣府籍華人,兩人接手了金鋪的生意,但并不樂意,三兒子對筆者說:“我也不想經營金店,因為需要天天守在店里,沒有辦法離開。但兄弟他們都不行,就只有我們來做了”④。而且,這對夫妻堅持“丁克”⑤,父母的勸說也被兩人以兄弟已有兒子傳宗接代為由而拒絕。四兒子本科畢業(yè)后前往美國留學,碩士畢業(yè)后留美工作和生活。待四兒子結婚時,許秀清也同樣分給他一部分資產用于在美國購置房產。小女兒有智力問題,目前和許秀清一同住在二兒子家,許秀清為女兒備了一份遺產,“到時候把女兒的一份交給愿意照顧她的那個哥哥”⑥。雖然,金鋪目前由許秀清和三兒子夫婦經營,但除大兒子外的其他兄弟尚未對金鋪所有權進行劃分。許秀清每個月從金店的利潤中拿出一部分作為工資發(fā)給三兒子、三兒媳和自己,到年終時再將一部分利潤一分為五,作為紅利發(fā)給自己和除大兒子外的其他兒女們,其中三兒子夫婦分得的紅利相對較多。家庭的其他主要家產還未劃分。目前,這種對家族企業(yè)和其他資產的分配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過渡家庭形態(tài)。同時,隨著居住獨立,各個兒子的家中已各設佛龕,只是仍在二兒子家一起供奉遺像。
從許秀清家庭分家的過程我們可以看出,相對以往研究所提出的分家的四個步驟,華商家庭的分家大致分為五個部分:居住獨立、生計獨立(即就業(yè)或創(chuàng)業(yè))、分家業(yè)(即對家族企業(yè)所有權劃分)、分家產(家庭其他資產)、各供遺像。首先,華人子女生計獨立時,往往伴隨著對家族企業(yè)經營權的劃分或放棄家族企業(yè)的經營權,但放棄經營權并不意味著對家族企業(yè)的所有權進行分割。也就是說,華商子女可以從事不同的職業(yè)或經營獨立的企業(yè),但仍保留對家族企業(yè)或店鋪的所有權。父母在世時,一般不對企業(yè)所有權和家庭其他資產進行劃分。其次,受泰國佛教文化的影響,華人只要獨立居住后都會像泰人一樣在家設有佛龕或佛堂,但父母在世時一般只在父母的住處供奉祖先遺像。最后,華商分家的五個部分并非按照一定的步驟,各個家庭依照自己的需要對不同內容進行劃分。不同的分家實踐也形成了不同的過渡家庭形態(tài),這種相對穩(wěn)定但又持續(xù)變化的過渡形態(tài)平衡了理想家庭與現實中的差異,也兼顧了家族企業(yè)經營和家庭成員不斷改變的需求。其中,與家族企業(yè)經營最為相關的是居住獨立、生計獨立和分家業(yè),下文將從以下三個方面探討分家與家族企業(yè)經營間的關系。
傳統(tǒng)華人的商業(yè)經營空間往往與居住空間密切交織在一起。有的工廠或商鋪緊挨廚房或臥室,有的采用“下店上家”的格局,有的則完全分隔(歐愛玲,2013:118-145)。清邁中產華商亦是如此,雖然同居的大家庭模式是他們的理想家庭模式,但隨著家族企業(yè)的發(fā)展,家庭財富的增長,子女成長和家庭結構的變化,所有家庭成員共居的理想狀態(tài)被逐漸打破,部分子女根據其獨立居住的需求,當父母在世時便搬離大家庭,從居住安排上形成了過渡的家庭形態(tài),企業(yè)空間結構也相應發(fā)生了變遷。
20世紀二三十年代,隨著泰北鐵路和公路的發(fā)展,華人隨之向泰北擴散(施堅雅,2010:207),并最終在此購置房產定居下來?;谇捌趯μ┍备鞯氐某擎?zhèn)和市場的了解以及地方性關系網絡的積累,他們大多開辦起雜貨鋪,從原來流動的售賣方式轉為固定。
那時,華人購置的兩三層小樓通常臨街而建,既是雜貨鋪,也是家。一樓的前廳通常為商鋪,是經營的空間;后廳一般是設有沙發(fā)、電視和餐桌的客餐廳和廚房,既是接待客人之處,也是家人日常休息、做飯和用餐之地;二、三樓便是所有家庭成員的臥室。這是一種在全球華人社會中都常見的“下店上家”傳統(tǒng)格局,這些商店對華人而言,不僅是謀生手段,也是家庭的全部指望,飽含了所有家庭成員的技術投入和情感奉獻(童瑩,2016)。袁碧娟是第二代海南籍華人,她年輕時父母便在清邁縣北邊的車站旁開了一家雜貨店,一樓主要是商鋪,兼具客餐廳和廚房功能,二樓是家人的臥室,袁碧娟與其家人都住在二樓?!半s貨店生意很好,晚上也有人敲門買東西,我們就開了一個小窗戶,有人敲門我們就從小窗口收錢,然后把東西遞給顧客”⑦,袁碧娟回憶道。
以上的居住安排是兼顧商鋪經營與家庭生活雙重需求,進而形成的家族企業(yè)“下店上家”的空間結構。其一,第一代華人的商鋪仍處于初創(chuàng)階段,商鋪的經營勞動主要由家庭成員承擔,經營雜貨鋪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勤勞的華人大多選擇延長營業(yè)時間以爭取更多的銷售,像袁碧娟家人一樣到晚上仍在營業(yè)的情況比比皆是。其二,華人家庭大多遵循“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分工,丈夫仍需要不時往來于曼谷和泰北各城鎮(zhèn),家中老人和妻子則需要在養(yǎng)育孩子的同時,兼顧雜貨店的零售。其三,商鋪在初創(chuàng)階段需要投入大量資金擴展經營,而家庭流動資金并不充足,難以再承擔單獨住所的成本。因而,將營業(yè)空間與居住空間安排在一起并且共同居住,既滿足了華人對共居大家庭模式的追求,更兼顧了處于發(fā)展初期的商鋪營業(yè)和需要照顧老小的家庭生活。
這種“以店為家”的空間結構模式深受華商喜愛,雖然第二代華商不再以經營雜貨店為業(yè),但一些華商家庭仍以這種模式為基礎進行調整,適應其家族企業(yè)的發(fā)展和家庭生活的需要。20世紀六七十年代,泰國華人的零售業(yè)遭到百貨商場和連鎖便利店等新型零售模式的挑戰(zhàn),開始接手的第二代華人紛紛轉行進入其他領域。李明蘭夫婦亦是如此,關閉了在清萊開設的超市,來到清邁縣開設了一家玉石中介公司。他們在清邁縣城區(qū)外的西北處購置了一處面積較大的院落,夫婦二人和四個兒女住在一起。房子是長條形的,一樓靠外的兩個房間分別被用作會客室和辦公室,擺設著各式裝飾品以及李明蘭幾年來參加各項活動和被領導人接見的照片,一樓后側的空間是餐廳、廚房和傭人的臥室,樓上的房間為家人的臥室。除大女兒結婚后搬至夫家居住外,其他的兒子及其家庭一直共同居住于此。
隨著華人家族企業(yè)的發(fā)展和轉型,家庭財產不斷累積,孩子們不斷長大,其家庭結構也發(fā)生了變化。華人開始另外購置地產為孩子成長和未來的家庭提供更大的居住空間,商業(yè)空間和居住空間因此被分開,居住安排也相應發(fā)生了變化。前文的許秀清便是其中一個例子。許秀清的公婆將金鋪一分為二,平分給兩個兒子。丈夫弟弟一家和他父母都住在隔壁,也算得上共同居住。隨著孩子們長大,開始讀書,金鋪樓上的四個臥室要住下許秀清夫妻、子女和傭人便顯得十分局促,“當時那四兄弟擠在兩個房間里鬧哄哄的,哪里會學習,所以我提出要另外買地建房住。但是這遭到了婆婆的反對,她希望一家人要住在相鄰的地方。于是我把爸媽給我陪嫁的兩塊金條變賣了,加上家里不多的儲蓄,咬咬牙在縣中心外西北邊買了那塊地建了房,搬離了金鋪”⑧。許秀清一家搬離金鋪后,商業(yè)空間和居住空間便相對分開了,但金鋪原有的客餐廳仍然作為家人開店時短暫休息的空間,相應地,居住安排也由原來和丈夫的父母、弟弟相鄰而居變成了獨立居住。
大部分華商家庭也經歷了商業(yè)空間和居住空間逐漸分隔的過程,有的因一些特殊原因,更進一步導致了商業(yè)空間和居住空間的分隔。蔡達成和陳秀珠家便是如此。蔡達成和陳秀珠是第二代潮州籍華人,生有三個兒子(如圖2所示),經營著一家生產和銷售泰式調味料的食品工廠。他們的三個兒子都在調味料工廠工作,蔡達成夫婦也像許多華商家庭一樣在工廠旁修了住宅供一家人共同居住,商業(yè)空間與居住空間相對獨立卻又相鄰。同時,他們還在另一處環(huán)境較好的住宅區(qū)域購置了一棟較大的別墅,每當周末工廠停業(yè)時,蔡達成一家便前往別墅居住兩天。但大兒子夫婦倆卻不與他們共同居住,因其妻子是泰國人,且是家中獨女,父母年齡較長,所以應妻子一家的要求,二人便搬去同住。二兒子一家和尚未結婚的三兒子則與父母生活在一起,形成一種分合間的過渡家庭形態(tài)。對于這種居住安排,陳秀珠說道:“大家都說我愿意讓兒子去和岳父岳母住,真是氣量很大。我想想每天在公司都見得上兒子,兒媳的父母也確實需要人照顧,就由他們去吧,沒必要計較”⑨。大兒子夫婦“從妻居”的安排雖然是出于實際情況的安排,但也受到了泰國“兩可居”居住方式的影響,陳秀珠因此才能更理解和接受這一安排。
從上述過程可以看到,泰北中產華商的居住安排與其家族企業(yè)的空間結構相互交織,共同服務于家族企業(yè)和家庭生活的需求,在共居的理想與家庭現實中平衡。受家族主義、泰國家庭小型化、家族企業(yè)的發(fā)展階段、家庭財富的增長、子女的成長和家庭結構的變化等因素的影響,華人的居住需要也從兼顧商業(yè)經營和家庭生活,變?yōu)榧骖櫣簿拥睦硐爰彝顟B(tài)與家庭成員的特殊需求,以及對更為舒適的居住環(huán)境的追求,從而體現出華商家庭經濟能力的提高,以及的個體需求的關照。相應地,企業(yè)空間結構也經歷了從“下店上家”到與居住空間越來越分隔的變遷,居住安排在合與分之間亦更為多元化。
有研究表明,華人的信任是受到特定限制的,僅限于關系網內部的伙伴之間,完全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家庭(雷丁,2009:65-66)。同時,華人通過追求和傳承財富的所有權并享有企業(yè)創(chuàng)辦人的盛名實現其永存的價值(雷丁,2009:103)。受此影響,兒子們共同經營和發(fā)展家族企業(yè),并且傳承父母或祖輩費心經營的家業(yè)對父母來說便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
可以說,清邁中產華商從為子女選擇學校教育便開始為其今后經營家族企業(yè)做準備了。當地的第三代華人大致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初期至80年代初期,此時的泰國政府還未全面開放華文教育。華文學校教學質量不高,學習效果也不佳,使其對于經濟條件好轉且越來越重視孩子教育的第二代華人來說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經過一段時間的創(chuàng)業(yè)和經營,第二代華人的經濟條件已較寬裕,他們希望孩子接受高等教育,增強自身在泰國和國際社會的競爭力。私立雙語學校和國際學校,以及優(yōu)質的泰文公立學校因此受到了更多華人的青睞。之后,孩子們會在父母的安排下以家庭價值最大化為目的進入泰國的大學學習不同專業(yè)的本科,再前往歐美的大學接受研究生和語言教育,以及在中國的語言學校接受語言教育,掌握英語和中文兩種語言,以便未來更好地接手家族企業(yè)。例如,蔡達成和陳秀珠將三個兒子養(yǎng)育成人,陸續(xù)將他們送去英國和美國讀碩士。三個孩子在選擇就讀專業(yè)時,夫妻倆為了讓孩子們掌握企業(yè)經營的不同知識和技能,仔細斟酌后進行了安排——大兒子學習市場營銷,二兒子學習企業(yè)管理,三兒子學習工程技術,之后便可分別負責企業(yè)的市場、管理和技術三個部分,這為之后孩子們一起經營家族企業(yè)打下了基礎。
圖2:陳秀珠家庭結構圖
對于父母來說,待孩子畢業(yè)后,他們便期待著孩子能為了家庭利益,共同經營家族企業(yè),而不是獨立選擇生計方式。華人的子女也大多選擇回家經營父母創(chuàng)辦的企業(yè)。蔡達成和陳秀珠的兒子們畢業(yè)后,一開始都選擇在曼谷的大型企業(yè)工作。一次,大兒子回家探望父母,看到年事已高的父母還在費心經營工廠,便辭掉工作回到清邁幫助父母,并先后游說兩個弟弟辭掉工作一起回家經營父母的企業(yè)。“我看他們已經到了本應該享福的年紀了還那么辛苦費心經營企業(yè),我們不回來就很過意不去。父母也說過在外面跟別人打工,不如回來給自己打工。太太剛好也是清邁人,工作不太受地域的限制,所以和她一商量就決定一起回清邁了”⑩,大兒子如是說。如今,三個孩子都回到調味料工廠工作,并且根據自己學習的專業(yè)各自負責企業(yè)的一部分工作,企業(yè)在孩子們的經營下也發(fā)展得越來越好。陳秀珠很驕傲地說:“我的孩子們都自己回家來一起經營公司,我和他們爸爸現在就只用去公司數錢就行了。人家都說我好幸福,我也好欣慰,我們的這份產業(yè)也可以延續(xù)下去了?!?
當然,并非所有的家庭都是這樣的理想狀態(tài)。一方面,第三代華人從小就在較好的物質環(huán)境中成長,接受過泰國,甚至歐美和中國的學校教育,個體意識和主見越來越強,有更為明確的規(guī)劃和選擇,并非所有人都想經商或回家繼承家族企業(yè)。例如前文許秀清的四個兒子中,除了三兒子不得已接手了父母的金鋪外,其他兄弟都選擇了自己的職業(yè)和生計方式。
另一方面,經歷泰國各行業(yè)的發(fā)展變化,以及2008年泰國金融危機后,并非所有華商家庭都有家族企業(yè)或合適規(guī)模的家族企業(yè)需要兒子共同經營。李明蘭的家庭便是這樣的情況。20世紀90年代初緬甸開始實行經濟改革開放,泰北便失去了作為緬甸與中國大陸及香港地區(qū)的玉石貿易中轉地的重要地位。那時,李明蘭五十歲,她的丈夫剛剛去世,他們育有四個孩子(如圖3所示),大女兒在讀大學,最小的兒子還在讀初中。李明蘭獨自經營日漸蕭條的玉石加工和中介公司。20世紀90年代末,李明蘭的大兒子畢業(yè)可以開始經營家族企業(yè)時,李明蘭決定關閉公司,與孩子們另行創(chuàng)業(yè)。她買下了清邁縣夜市旁的商場,以補習學校等為主要招租對象,與大兒子一同經營。待二兒子和三兒子相繼畢業(yè)時,他們被母親安排至與他人合伙開辦的公司鍛煉了一段時間,結婚后他倆又先后向母親提出請求,想分得一些土地或資產,按照自己的想法開辦企業(yè)。李明蘭也接受了這一請求。如今,大兒子和大兒媳共同經營商場;二兒子在清邁縣郊區(qū)開發(fā)房地產,二兒媳于2017年將家里位于旅行熱門地南側的兩層小樓改造為青年旅社;三兒子和三兒媳則分得了家里位于旅游區(qū)域的一塊地和一部分本金,建了一座六七層樓的中檔酒店共同經營,三兒子負責酒店設施的維護和解決客戶的投訴,妻子負責市場和前臺管理。
圖3:李明蘭家庭結構圖
與“系列分家”(Cohen,1992)相似,每個兒子結婚一段時間后,或應企業(yè)發(fā)展的現狀,或應兒子兒媳的要求,從家中分得部分資產開始經營自己的企業(yè)謀求子家庭收入,每次分家又形成相對穩(wěn)定的過渡家庭形態(tài)。但這三次分家的目的也并非對家庭資產進行劃分,而是為了讓每個兒子的家庭創(chuàng)立和經營自己的產業(yè)。究其原因,一方面,家中沒有合適規(guī)模的家族企業(yè)供三個兒子一同經營。商場的經營管理相對簡單,大兒子夫妻倆合作,已夠人手。另一方面,二兒子和三兒子結婚育兒后,都對自己的小家庭有了更為明確的規(guī)劃,因而更想有自己獨立的生計。三兒媳說:“剛結婚時,他(指三兒子)一直在媽媽與朋友合伙的建筑公司工作,在曼谷和芭提雅做工程,我在清邁一個人生養(yǎng)孩子。等三個孩子大一些,我也能工作時,我就跟我的丈夫說:‘我們應該一起創(chuàng)業(yè),有自己的產業(yè),一直在別人的公司工作也只是打工,離家也很遠’。我的丈夫也同意,于是我們就向母親表達了我們想要自己創(chuàng)辦企業(yè)的想法?!?2雖然經過三次分家,李明蘭的三個兒子現已獨立生計,但三次分家并沒有涉及家中的主要資產,如多個公司的股份、現金和房產等,家里的主要財產和產業(yè)仍然由她掌握。當問及如何平衡三個小家庭時,李明蘭如是說:“大錢都還在我手里,他們也就不會鬧”?。三個兒子及其小家庭不僅居住在一起,與李明蘭一起商量家里的重大決定和管理家庭的共有財產,春節(jié)、中元節(jié)等節(jié)日時也一起在家中祭拜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和父親。
可以看到,子女對不同生計方式的選擇形成了一種過渡的家庭形態(tài),是未來對家族企業(yè)經營權和所有權進行劃分的基礎和預備。因此,子女選擇獨立的生計方式抑或共同經營家族企業(yè)是重要的分家策略,將很大程度上影響家族企業(yè)的經營情況。雖然受家庭利益和家庭責任感為主的家族主義影響,許多第三代清邁中產華商選擇共同經營父母創(chuàng)辦的企業(yè),但受教育和個體意識增強的影響,加之泰國經濟、行業(yè)領域和企業(yè)發(fā)展階段的變化,這種選擇也只是某些個體綜合多方面因素考慮后的折中之選,乃至無奈之選。顯然,生計選擇日趨多元化了,子女們無論是就業(yè),還是繼承家庭部分資產獨立創(chuàng)業(yè),都逐漸被華商父母無奈地接受。
家族企業(yè)如何傳承的關鍵環(huán)節(jié)是對家族企業(yè)所有權的劃分。雖然子女可能選擇不同的生計方式,但華商家庭通常在父母在世時不對家族企業(yè)所有權進行劃分以免對家族企業(yè)的運營造成影響。通常各個家庭采取不同的分紅方式。也有子女有獨立的想法和計劃,要求對家族企業(yè)進行劃分從而實現獨立經營,父母無奈但選擇尊重子女的選擇。多元的家族企業(yè)所有權劃分狀態(tài)也導致了過渡家庭形態(tài)的形成,最終影響家族企業(yè)的傳承。
雖然共同持有家族企業(yè)的所有權,但不同家庭仍采取不同的分紅方式。陳秀珠和許秀清的家庭都是共同持有家族企業(yè)所有權的典型代表,但是否共同經營導致分紅方式有所不同。陳秀珠夫婦與三個兒子共同經營家里的調味料公司,他們每月從公司取得工資作為報酬,同時還有定期的同等權益的分紅。許秀清的孩子中只有三兒子夫婦和母親共同經營金鋪,所以只有他們三人每月從金鋪取得工資,年底時,除已提前分得家族企業(yè)份額的大兒子外,其他孩子共同分得一定數額的分紅,三兒子夫婦分得稍多。因此,許秀清的子女雖已各自就業(yè)或創(chuàng)業(yè),但仍然共同持有金鋪的所有權并每年從中分得紅利,這甚至成為凝聚子女的一種方式,用許秀清的話說便是“讓子女們通過分紅還能感受到家的存在,有點念想”。?
袁碧娟的家庭則稍顯特殊,家庭成員雖不直接取得現金分紅,但以公司利潤支付共同居住所產生的家庭費用,其實是另一種分紅的形式。袁碧娟的父親從海南來泰國后,與第二代福建籍華人結婚,生下五個子女(除袁碧娟之外,其他子女簡稱“袁一”“袁二”等,見圖4)。袁碧娟的父母依靠雜貨鋪起家,父親病逝后主要由母親經營。五個孩子中,袁碧娟排行第三,雖然學習成績并不突出,但最有經商頭腦,又吃苦耐勞,于是她被母親留在家中一起經營店鋪。當雜貨鋪逐漸被遍布大街小巷的便利店所代替時,母親關閉了雜貨鋪,但并未對雜貨鋪的股份或資金進行劃分,而是支持袁碧娟跟隨前輩(潮州籍華人)進入保險行業(yè),逐漸發(fā)展后前往曼谷創(chuàng)辦了一家保險公司。但好景不長,保險公司因受騙倒閉,袁碧娟又回到清邁縣,用剩余的資產創(chuàng)辦了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保險中介公司。
圖4:袁碧娟家庭結構圖
對于家族企業(yè)產權和盈利的劃分,袁家已達成共識,這也與袁碧娟一代以及下一代家庭成員的居住情況、生計情況、生育情況、個人特點相關,有必要對此進行介紹以增進理解。當袁碧娟轉型進入保險行業(yè)時,母親賣掉了雜貨鋪,在離縣中心不遠的城市西南側買下了一棟大別墅作為養(yǎng)老之用,也供家人一起居住。五個孩子中,袁一15 歲時不幸早逝。袁二和袁五從小成績不錯,考取大學畢業(yè)后,取得公職,現均已退休。袁二一直未婚,除在外府工作的一段時間,她都與母親同住。袁五的丈夫是部隊軍官,丈夫隨軍調離清邁時,袁五便帶著孩子住在母親家中。目前,袁五的大女兒在國外工作定居,小女兒在清邁縣從事教育行業(yè)。因其小女兒的工作地點離這里更近,便長居于此,夫妻二人工作日也和女兒在此共同居住,周末再回郊區(qū)自己的家居住。袁碧娟新婚不久,丈夫因車禍去世,后因照顧父母和后文將提及的弟弟的兩個孩子便未再婚,也一直與家人共同居住。袁四作為家中唯一的兒子,卻志不在經商,并且感情生活不穩(wěn)定,父母認為他不是接手的好人選。他曾在曼谷的銀行工作,曾與三名女子分別生有一個孩子。前兩段感情破裂時孩子都剛出生不久,他便將孩子送回家,由父母和姐妹撫養(yǎng)。目前,袁四已退休回到清邁居住,與現任妻子育有一名尚未成年的女兒,一家三人獨立居住。袁四的兩個兒子中,哥哥袁天鵬近四十歲,未婚,直至2016年才單獨購置房產從家里搬出,弟弟袁天立剛大學畢業(yè)兩三年,未婚,目前仍住在家中。
從企業(yè)分紅來看,袁碧娟雖然沒有與兄弟姐妹定期對公司的利潤進行分紅,但袁碧娟負擔了共同居住的所有家人的公共開支,且如上文所說,袁碧娟的兄弟姐妹或本人或其子女均在家居住,大致來說各小家庭的花銷基本平均。企業(yè)產權方面,按目前的計劃將不進行劃分,由袁四的兩個兒子一同繼承,并由大兒子袁天鵬主要經營。這樣安排緣于以下幾個原因。其一,按照華人傳統(tǒng),家族企業(yè)產權由家庭男性成員繼承,袁天鵬一代除他們兄弟二人沒有其他男性。雖然父母創(chuàng)辦的雜貨鋪產權看似完全由袁碧娟所有,但袁碧娟膝下無子,而袁天鵬兄弟倆既是袁碧娟這一代唯一男性的兒子,又與袁碧娟親如母子,將公司交由他們既是家庭傳統(tǒng)的必然,也是袁碧娟的選擇。其二,其他家庭成員生計獨立。袁碧娟的兄弟姐妹及袁五的兩個女兒均有獨立的生計方式,袁四的小女兒年紀尚幼,均無須依靠經營家族企業(yè)或分紅作為生活來源。其三,相對袁天鵬,弟弟年輕且在工作上并不努力,沒有能力獨立繼承部分產業(yè)單獨經營,公司的事務目前已主要交由袁天鵬處理?!暗艿苊刻焱砩洗蛴螒虼虻桨胍股踔燎宄?,下午才來上班,工作上的事情也不太管。姑姑和我都很著急,希望他能快點成長”?,袁天鵬談到弟弟時說。
由于與生計方式多元化相似的原因,有一些子女在父母在世時便要求對家族企業(yè)的產權進行劃分以便獨立經營,甚至還有一些子女要求分走家族企業(yè)以外的家庭資產。后者的行為,如前文許秀清的大兒子,也許會直接造成與家庭的決裂。前者的行為,雖不至于決裂,但也容易造成與父母和兄弟姐妹間的間隙。徐麗卿是第三代潮州籍華人,與丈夫在城市北部開了一家五金店。夫妻倆起初住在五金店二樓,商鋪生意逐漸有了起色,孩子也陸續(xù)出生(家庭結構如圖5所示)。于是,夫妻倆在五金店斜對面又購置了一套面積較大的兩層小樓,一樓作為倉庫,二樓作為夫妻倆與孩子們的臥室。孩子們逐漸長大,沒想到唯一的兒子突然去世,丈夫隨后也先她而去,店鋪便留給了她和三個女兒打理。起初,三個女兒與母親一同經營,共同分得相應的收益,但她們陸續(xù)結婚后,分歧便出現了。大女兒和二女兒的丈夫無意經營五金店的生意,而三女兒的丈夫工作普通,夫妻二人便商量一同創(chuàng)業(yè),開一家自己的五金店。于是他倆從母親店鋪分得四分之一的股份折算為現金,在城市東部租了一間門面開五金店。大女兒和二女兒則繼續(xù)和母親經營老店,沒有劃分店鋪產權,店鋪也將由兩人繼承,目前暫未談及將來是否將分開經營。徐麗卿與兩個女兒從店鋪盈利中分得工資和分紅,同時也用盈利支付一些公共開支,例如兩個女兒的孩子們一起玩耍、吃飯、上課外班和旅行的費用,她倆還購買了一模一樣的小轎車。兩位姐姐和母親雖也理解妹妹一家獨立經營的原因,關系卻難免分出了親疏。妹妹一家仍住在老店對面?zhèn)}庫的樓上,其貨品也一直寄放在這個倉庫,這引起了兩位姐姐向母親的多次抱怨:“妹妹到底什么時候租倉庫呀?一直說租沒見租,貨還越堆越多”?。如今,三女兒也在自己租用的店鋪旁購置了一棟三層小樓,計劃將自己的家和倉庫都搬至那里。
圖5:徐麗卿家庭結構圖
總的來說,大部分中產華商家庭尚未對產權進行劃分,少數華商家庭對部分企業(yè)產權進行了劃分,形成了多種分合間的過渡家庭形態(tài)。一方面是父母一輩受家族主義的影響,抱著同財共居的理想生活期待,即使部分家庭子女生計獨立不再經營家族企業(yè),他們也不希望在世時就看到自己所創(chuàng)辦的企業(yè)四分五裂,這種劃分也不利于集中家庭資產發(fā)展和壯大家族企業(yè)。因此,分紅或共同支付共居的家庭生活開支是對生計獨立的子女的一種平衡。另一方面是子女在孝道與個體化的影響中,兼顧父母的期待和自身的需求,盡管少部分子女仍提出了劃分企業(yè)產權以便獨立經營的要求,但目的得以實現的同時,又免不了和父母以及兄弟姊妹間產生抱怨和摩擦。
盡管分家和繼承通常按照父系血脈進行,但女兒仍然在娘家發(fā)揮著關鍵的作用。隨著海外華人女性在家庭經濟中發(fā)揮著日益重要的作用,其在家庭和中的社會經濟地位也越來越高,而家庭和社會對女性在角色上限制的減少也推動她們更深更廣地參與到家庭經濟生活中(吳燕和,1985),這些因素都進一步促成了女兒在娘家以及娘家的分家中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對于大多數清邁中產華商來說亦是如此,理想的家庭應是有兒有女,他們常說:“‘好’就是既有‘女’,也有‘子’”。這與以往的研究中將女性的價值歸附于家庭、兄弟和兒子(Wolf,1970;Greenhalgh,1985),或將姻親關系僅僅作為家庭獲得利益的途徑(Gallin,1960:639)并不同。
女兒是家庭的重要成員,無論婚前婚后,她們與父母維系著親密的情感關系,她們也積極維護娘家和婆家的關系,并借此提高自己的家庭地位。李明蘭的大女兒一家便是李明蘭家中的常客。每逢重要節(jié)日,女兒女婿都會到母親家一同慶祝,女兒也常常陪同母親參加華人社團和總領事館的各類活動。每個周日,女兒便將兩個孩子送到母親家與弟弟的孩子們一同上中文課,每年暑假,女兒和孩子們也從未缺席母親家的家庭旅游。同時,李明蘭及其家人也是女婿家的賓上客。親家母去世七年的紀念儀式上,李明蘭全家受到了熱情的款待。在后花園觀賞節(jié)目時,李明蘭也是唯一一位與親家公一同坐在觀賞臺沙發(fā)上的客人。
在清邁中產華商中,還有不少像袁碧娟這樣的家庭,由女兒來贍養(yǎng)父母。她們或許終身未婚,或許年輕時喪偶,或離婚后未再婚,便搬回家與父母同住。在這些家庭中,兒子成家立業(yè)后甚至沒有與父母共居。至于贍養(yǎng)的費用,像袁碧娟本身作為家族企業(yè)的經營者,她便用家族企業(yè)的盈利承擔贍養(yǎng)父母的費用。子女各自獨立生計的家庭,通常是由兒子們共同負擔贍養(yǎng)的費用,經濟寬裕的兒子負擔更多。從照護的角度來說,女兒相對兒子和兒媳,她們是更細致和體貼的看護者,也免去了婆媳同住可能產生的矛盾。
女兒與娘家的親密關系并不局限于情感,她們還在經濟上通過聯系姻親雙方為婆家、娘家創(chuàng)造利益,提高自己的家庭地位和經濟收入。這樣的情況十分常見。許秀清的夫家原本以經營雜貨鋪為生,丈夫的姐姐嫁給了在華人市場做金行的趙家人后,便通過夫家介紹娘家進入了金行的領域,并幫助許秀清夫婦參與華人市場做金店。同樣,李明蘭的大女兒也集合婆家與娘家的資源,共同投資建筑公司承接政府的高速公路修建工程,大女兒與丈夫也自然成了這項生意的主要管理者。女兒推動姻親雙方經濟合作的目的,不僅僅是為婆家或娘家創(chuàng)造收益,同時也是為她自己提高在兩家的地位和經濟收入增加砝碼。
在以往的分家研究中,中國農村或海外華商家庭財產的分割只在兒子中進行。如若一個家庭只有女兒,沒有兒子,許多家庭還會通過收養(yǎng)兒子來繼承和經營家族企業(yè)(歐愛玲,2013:163)。在清邁中產華商家庭中,通常不會收養(yǎng)兒子來贍養(yǎng)父母和繼承家產,家產將在女兒中間進行劃分,家族企業(yè)也將由女兒繼承和經營。這也與女性的家庭和社會地位及其在家庭經濟中重要性的提高息息相關。如李明蘭與其姐妹便分得了父母的家庭財產,她與丈夫繼承了家族企業(yè)的所有權。徐麗卿的女兒們也逐漸接手了父母的五金店,小女兒分得了三分之一的產權并折算為現金后開始創(chuàng)業(yè),大姐和二姐也將繼承母親的五金店。當男性繼承人不合適時,女兒甚至可能取而代之,負責家族企業(yè)的經營。袁碧娟便是一個例證。
從上文我們可以看到,隨著女性社會地位和家庭地位的提高,女兒在家庭經濟生活中的角色也越來越重要。她們不僅與娘家保持著親密的感情關系和緊密的經濟關系,甚至還承擔起贍養(yǎng)父母的角色,當家中沒有合適的男性繼承人時,她們還將共同承擔家族企業(yè)的經營和繼承家庭財產。但另一方面,這并不意味著清邁中產華商父系傳承的傳統(tǒng)被完全打破,女性更多情況下仍是沒有生出兒子、兒子早逝或不可靠的情況下的備選。
分家是家庭生活的重要內容,也是家庭政治中的重要事件,華人家庭通過分家對居住方式和家庭財產等方面進行重新界定,對于家族企業(yè)更是如此。分家影響著家族企業(yè)的生命周期,是家族企業(yè)經營與傳承所必然面臨的問題。本文對泰北中產華商的分家策略和實踐的研究從微觀的實踐視角切入討論了華人的分家制度,探討了家族企業(yè)如何接班傳承的問題。因為這些家族企業(yè)的資產數量和種類相對豐富,分家不僅包括了以往研究所提出的四個步驟,還需要對家族企業(yè)的所有權進行劃分。因此,研究泰北中產華商的分家與家族企業(yè)的關系,更有利于充分展現和認識分家過程的多樣性和復雜性,也是對國內原有分家研究的補充。
區(qū)別于以往的分家研究,泰北中產華商家族企業(yè)通過居住方式安排與家族企業(yè)空間結構調整、子女生計方式選擇與商業(yè)經營、家族企業(yè)所有權分配和企業(yè)傳承這三方面合與分的多元策略,形成了多種過渡家庭形態(tài),使家庭生活與家族企業(yè)相互調適,實現了同財共居的理想家庭狀態(tài)與現實中個人選擇、家庭關系和企業(yè)經營的平衡與調和。
同時,泰北中產華商家族企業(yè)的分家所體現出的企業(yè)經營與傳承過程,不僅僅是家族主義作用的結果,而是在家族主義所包含的家庭責任感和孝道,泰國家庭小型化趨勢,泰北經濟發(fā)展與行業(yè)轉型,家族企業(yè)的不同發(fā)展階段,子女教育環(huán)境改變與個體化意識增強,女性家庭和社會地位的提高等個體、家庭、企業(yè)、社會環(huán)境和時代多種因素的交織下,華商家庭在情感歸屬與理性選擇上的實踐結果。
注釋:
①除注明外,本文所使用的材料均為筆者于2015年7月至2016年9月,2017年1月至3月、6月至7月,及2019年7月多次在泰國清邁田野調查所得,文中所涉及的地名、人名已做匿名處理。調查中所使用的語言包括中文、泰文和英文,以下訪談記錄部分由泰文或英文翻譯整理而來。
②施堅雅(2010:310-311)將曼谷社會從上到下分為六個較為明顯的社會集團。上層社會包括傳統(tǒng)的上層人士階層和新興的上層社會人士兩個社會集團。另兩個社會集團則是處于中下階級的華人技術工人階層和泰族下層階級。在上層階層之下,華人技術工人階層之上,有兩個或至少兩個主要的中間階層集團,華族是其中之一。華族中間階層的骨干代表便是華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以經商為業(yè),大多經營著一個以大家庭為單位組建的中小型企業(yè),雇員根據經商領域略有不同,大約為五人至二十人之間,整體處于泰國社會的中產階層。他們活躍于泰國華人關系網絡,加入了一個甚至多個華人社團,甚至在社團中擔任理事并積極組織和參與社團活動,在華人社會享有較高的社會聲望,與政權具有有限的聯系。
③泰國的面積單位,一萊約為1600平方米。
④許秀清家庭訪談筆記,2016年7月19日,泰國清邁許秀清金鋪。
⑤“丁克”這個說法來源于英文“DINK”(dual income no kids),主要指沒有生育意愿的家庭。
⑥許秀清家庭訪談筆記,2016年7月19日,泰國清邁許秀清金鋪。
⑦袁碧娟家庭訪談筆記,2017年2月18日,泰國清邁海南會館。
⑧許秀清家庭訪談筆記,2016年7月19日,泰國清邁許秀清金鋪。
⑨陳秀珠家庭訪談筆記,2016年6月25日,泰國清邁夜林寺。
⑩陳秀珠家庭訪談筆記,2016年6月25日,泰國清邁夜林寺。
?陳秀珠家庭訪談筆記,2016年6月25日,泰國清邁夜林寺。
?2李明蘭家庭訪談筆記,2017年3月9日,泰國清邁李明蘭民宿。
?李明蘭家庭訪談筆記,2016年4月14日,泰國清邁李明蘭家。
?許秀清家庭訪談筆記,2016年7月19日,泰國清邁許秀清金鋪。
?袁天鵬家庭訪談筆記,2017年5月17日,泰國清邁袁碧娟保險中介公司。
?徐麗卿家庭訪談筆記,2017年3月18日,泰國清邁徐麗卿五金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