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彬
中南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自1980年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以來,劉福春先生選定新詩研究作為人生志業(yè),埋首從事新詩文獻工作四十年,收集整理了堪稱海量的各類新詩文獻,出版?zhèn)€人著作和編選類著作超過30 種(套)。在新詩目錄、編年史方面成果尤其顯赫,被譽為“最清楚現代漢語新詩‘家底’的人”“中國新詩文獻收藏第一人”“新詩目錄專家”“新詩編年史專家”?;趶V泛的文獻實踐,他提出“文獻工作應該有自己要達到的高度和深度”,文獻工作有其獨立的學術價值,應該努力建立中國現當代文學文獻學學科,這些思考以及為此所進行的實踐,引起了學界的熱切關注,這對于推動中國現當代文學文獻學的發(fā)展,具有非常積極的意義。
與很多詩歌研究者一樣,劉福春先生最初也是一位詩人,1972年開始寫詩,上大學的時候更是寫過不少,但未能獲得詩名。1986年,其詩集《雨的回憶》面世。這本薄而簡陋的詩集僅53 頁,近50 首詩,由前郭爾羅斯蒙古族自治縣文化館編輯,屬內部資料。楊匡漢在《序》中稱其為“在一個‘低音區(qū)’迂回”,“濃重的走向內心的個人化傾向”,“屬于自己的觀察和發(fā)現”的詩篇:
窗子像桃花一樣開了
呼吸著春天的氣息
那路邊的老樹似乎銹得太深
春風正在用力地擦洗
——《春》
在《序》中,楊匡漢還別有意味地談道:
在我的印象里,我的這位來自前郭爾羅斯草原的年輕朋友和詩創(chuàng)作并沒有特殊的緣份——他把寶貴的時間幾乎都用到浩似煙海的現代文學資料的探尋與整理中去了;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似乎沒有完整地唱過一支歌或朗誦過一首詩,他也從來不向人宣示自己發(fā)表過什么詩文。這樣,當他突然把裝訂得齊齊整整的一冊《雨的回憶》送到我手里,并錯愛地囑我為之寫序時,我不禁為這顆默默跳動著的詩心欣喜、鼓舞不已。
很顯然,劉福春沒有“在詩的跑道上繼續(xù)振翼”,而是“把寶貴的時間幾乎都用到浩似煙海的現代文學資料的探尋與整理中去了”。新詩創(chuàng)作彷佛是一個短暫的前奏,隨即就被他小心地隱藏起來。日后,似乎也僅在另一種內部印行的圖書——《中國現代新詩集編目》的個人介紹中提及到這本詩集的信息,更多時候的個人講述,就直接越過這本詩集,基本情態(tài)如2012年《中國新詩編年史·后記》所示:
1980年2月我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一直從事新詩文獻的收集、整理和新詩史研究工作。三十多年,我閱讀了文學研究所圖書館所藏1949年前的全部和1949年后的大部分新詩書刊與其他文學期刊,訪查了全國五十多家圖書館收藏的早期新詩文獻,與詩作者通信近萬封,并收集到詩集、詩刊、詩報、詩論集、書信等新詩文獻幾萬件。
新詩誕辰百年之際的一則報道中寫到在劉福春的電腦里有一個“百年新詩庫”,“包含近百年來近萬位新詩詩人的信息,收集的詩集有2 萬多種,其中民國新詩集近兩千種”,“見過的民國新詩集大概有1500 多種”,“保存的原本有兩三百種,復印的有六七百種,還收集了電子文本”。
這樣孜孜于詩歌文獻工作的,自然是讀者更為熟悉的劉福春形象,但那些關于“雨的回憶”的詩篇,作為青春記憶的一部分,在回溯劉福春的詩歌人生時,也還是值得提起。
楊匡漢、劉福春編:《我和詩》/劉福春、賀嘉鈺編:《白洋淀詩歌群落研究資料》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刊社編:《中國新詩百年志》/劉福春編:《中國現代新詩集編目》
1980年,劉福春從吉林大學畢業(yè)后到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工作,原本是擔任著名學者唐弢先生的助手,但他最終選擇了將新詩作為人生志業(yè),埋首從事新詩文獻工作。四十年下來,出版的個人著作和編選類著作超過30 種(套),包括編、選編、撰、編撰、著、編著、主編、副主編、執(zhí)行編輯、插圖等不同形式。這里試著以出版物的先后為序,勾描其作為詩歌文獻工作者的大致歷程。
(1)研究資料集的編選
較早時候,劉福春與楊匡漢合編過一些詩論資料集,如《我和詩》(1983)、《中國現代詩論(上下編)》(1985、1986)、《西方現代詩論》(1988)等,均署“楊匡漢、劉福春編”。
后來,又編選了《回讀百年:20世紀中國社會人文論爭·第2 卷》(劉福春、李廣良編著,1999),再往下,有四種詩歌資料集:《中國新詩總系·史料卷(1917—2000)》( 主編,2010)、《白洋淀詩歌群落研究資料》(內部印行的“征求意見稿”,劉福春、賀嘉鈺編,2014)、《中國新詩百年志》(理論卷·上下,作品卷·上下,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刊社編,劉立云、劉福春、霍俊明執(zhí)行編輯,2017)和《沈奇詩與詩學研究》(主編,2020)。
(2)新詩編目
如今看來,早期幾種詩論集的編選尚屬一般化的工作,最開始展現劉福春工作特色的是1989年的《中國現代新詩集編目》。
劉福春到社科院工作的時候,由文學所現代文學研究室發(fā)起編纂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資料匯編”工作剛剛起步,他承擔了“中國現代新詩集總書目”的編寫?!熬幠俊奔础翱倳俊钡摹罢髑笠庖姼濉?,為內部印行。后正式出版了兩種著作,即《中國新詩書刊總目》(2006)和《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詩歌卷》(劉福春、徐麗松編,2010)。
劉福春編:《馮至全集》(第1、2 卷)/劉福春主編:《牛漢詩文集》(5 卷本)劉福春編:《新詩名家手稿(上下)》/劉福春、高秀芹主編:《北大新詩日歷·公歷2018年》
(3)作品集編選
有《張友漁詩文集》(馬良春、劉福春編,1992)、《詩探索金庫·食指卷》(林莽、劉福春選編,1998)、《梵竺廬集》(3 卷本,金克木著,張大明、劉福春、桑吉扎西選編,1999)、《馮至全集》(第1、2 卷,劉福春編,1999)、《風中站立:詩歌卷》(牛漢主編,林莽、劉福春副主編,2000)、《紅衛(wèi)兵詩選》(巖佐昌暲、劉福春編,2001)、《中國新文學大系·詩卷(1976—2000)》(謝冕主編、劉福春副主編,2009)、《牛漢詩文集》(5卷本,主編,2010)、《曹辛之集》(3 卷本,趙友蘭、劉福春編,2011),《謝冕編年文集》(12 卷本,高秀芹、劉福春、孫民樂主編,2012),等等。
上述工作以詩歌為主,兼及文章。所涉人物繁而不雜,張友漁的主要身份為法學家、政治學家、新聞學家,金克木以梵學、印度文化研究著稱,但兩人也都有詩人身份;其他的都是新詩史上的重要詩人和學者,其中牛漢、謝冕等前輩之于劉福春有著更親近的關系,都值得專門梳理。
(4)圖片輯錄與影印叢編
編有《新詩名家手稿(上下)》(1997),其內容選“五四”至今有影響的詩人手稿近百家,包括魯迅、胡適、郭沫若、徐志摩、聞一多、馮至、艾青、穆旦、彭燕郊、牛漢、痖弦、舒婷等,《編后記》稱“按照最初的設想,每位詩人選一首代表作,并盡量用最早的手稿”,但“無法全部實現”。為北京大學120周年校慶紀念而制作的《北大新詩日歷·公歷2018年》(劉福春、高秀芹主編,2017),旨在“用圖像呈現歷史,用詩歌銘刻記憶”。
更宏大的計劃是從2015年開始,與李怡主編“民國文學珍稀文獻集成·新詩舊集影印叢編”,計劃編收從新詩誕生到1949年12月前出版的新詩集千余種,按照出版時間分批影印出版。“以‘全’為宗旨,在盡可能實現完整收錄的同時,也呈現出別具一格的鮮明特色”,“這種‘不論出身’的集成,本身即是對文學史固有印象的一次有力沖擊。文獻中收錄了大量存在于主流文學史敘述之外的作家作品,包括葉伯和、朱采真、陳志莘等”。2016年4月,臺灣花木蘭文化出版社推出第1 輯共50冊,既有《嘗試集》(胡適)、《女神》(郭沫若)等名作,也有鮮為人知的《紅薔薇》(李寶梁)、《真結》(朱采真)等。2017年9月,出第2 輯共35 冊。
(5)新詩史敘:圖文志與書刊敘錄
有《二十世紀中國文藝圖文志·新詩卷》(劉福春主編,2002)、《尋詩散錄》(劉福春著,2008)等。同時,自80年代初期開始也有一些相關文章。
(6)新詩編年史
有《新詩紀事》(2004)、《中國當代新詩編年史:1966—1976》(2005)、《中國新詩編年史(上下)》(2013)、《文革新詩編年史(上下)》(2014)等。此外,2020年《詩探索》創(chuàng)刊40周年之際,有《〈詩探索〉紀事》(劉福春、劉鳴謙編著)?!逗笥洝贩Q:“作為見證和參與者,我伴著《詩探索》走過了這40年有風有雨也有陽光的全過程?!?/p>
牛漢詩手稿
如上大致劃定了劉福春詩歌文獻工作的主要路向,有一點非常明確,劉福春的工作基本上都集中在詩人和詩歌領域,其單純性、持續(xù)性以及成果的厚度在當代學人中是極具個性、身份標識和區(qū)分度的,可說是憑一己之力創(chuàng)造了詩歌文獻工作的奇觀,一說起“最清楚現代漢語新詩‘家底’的人”“中國新詩文獻收藏第一人”“新詩目錄專家”“新詩編年史專家”等稱語,人們就馬上會想起他。
在這些工作中,書刊敘錄、目錄、編年以及對文獻學的總體思考等方面更能顯示劉福春的特色與個性。
劉福春不止一次談到,新詩文獻收藏,最終旨趣在于研究。其論文寫作理路,《尋詩散錄·后記》有說明:“隨著新詩資料掌握逐漸增多,也學著撰寫了一些有關新詩的書話文字”,“理想是完成一部《新詩書刊敘錄》,從第一本詩集、詩刊寫起,每本(種)一段文字,包括內容提要、版本變化、當時的批評、作者的生平等,集考證、輯錄于一體,運用傳統(tǒng)的治學方法,對新詩文獻進行較系統(tǒng)的梳理與研究”。不同于學院派講究章節(jié)謹嚴的歷史衍進式寫法,“敘錄體”采取偏于傳統(tǒng)的方法,著眼于每一個具體的詩集、刊物或詩篇,由此引申開多方信息。
2005年10月25日,劉福春夫婦與牛漢(左二)、蔡其矯(中)、袁鷹先生(右二)合影
檢視劉福春四十年來論文發(fā)表情況,最初的《小詩試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2年第1 期)其實是一個異類,取論述體樣式,分析五四時期小詩的形式由來、盛行的原因等,稍后的《〈志摩的詩〉》(《詩探索》,1982年第3 期),從詩集的最初刊本、樣式入手,才是“敘錄體”的開端——這些寫作前后相臨,但其間的細微變化還是有文體探索或選擇的含義,隨后的《胡也頻的一首佚詩》(1984)、《尋詩散錄(之一)》(1987)等,都取“敘錄體”樣式。
再往下,有部分文章為“編年體”,如“中國新詩檔案”“中國新詩編年史”系列;而大抵除了《20世紀新詩史料工作述評》(2002)、《中國當代文學文獻的特殊困境及解決方向》(2019)等篇什之外,均可歸入“敘錄體”。不過,自《新文學史料》2018年第2 期開始連載的“尋詩之旅”系列,已經有了重要變化,第一篇《南星與〈春怨集〉——尋詩之旅(一)》發(fā)表時,有一小段說明文字:
首先做的是原始報刊的查找與閱讀,其次是新詩書刊的尋訪與收集,再是新詩作者的追蹤與聯(lián)絡,沒想到竟蹣跚了近四十年。最近將與詩人往來的書信找出,翻閱一頁頁有些已經變黃甚至發(fā)脆的書簡,不覺感慨萬千?,F如今書信的作者已大都遠去,作為受信人,我也是白發(fā)滿頭。于是,抽出時間做了初步整理,打算圍繞信件的內容撰寫一些相關的文字,為研究者提供一點資料,也借此重溫這漫長的尋詩之旅。
對照《尋詩散錄》中的《南星和他的詩集》,可發(fā)現此前的尋詩工作多是從民國的故紙堆里翻爬,間或用當事人的相關文獻(談話、書信等)來附證;而如今加入了80年代以來的書信內容則更具情態(tài),劉福春作為文獻采集者的身份也得到了充分體現。
值得注意的是“采集”,不僅僅是故紙堆里的文獻搜集。劉福春開展“中國現代新詩集總書目”的編纂工作,說起來就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翻爬原始文獻,將目錄一一謄抄。這類笨功夫有著特別的效應,但80年代前期,長期信息阻隔的后遺癥還很濃重,歷史線索的尋找、詩人信息的獲取困難重重,為此與作者及相關當事人聯(lián)系自是常事。1984年前后,劉福春開始給各地詩人寫信,寄去自制的“新詩作者情況調查表”。表格為正反兩面,正面包括姓名(現用名、原名、筆名)、工作單位、何時開始新詩創(chuàng)作、處女作發(fā)表于何時何刊、生活簡歷、主要著述、通訊處等內容,反面為“對您詩作的主要評價”“您熟悉的出版過新詩集的作者”等內容。如前述關于南星與《春怨集》的一文所示,先是聯(lián)系金克木,再經吳曉玲、張中行,最后才聯(lián)系上南星。整個過程如同滾雪球,信息圈不斷擴散,終至獲取相關信息——調查表最終收回3000 多份,通過這樣一種主動采集的方式,劉福春不僅與很多詩人建立了聯(lián)系,掌握了大量資料,實際上也是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參與了新詩的歷史進程,打撈了大量沉埋已久的人與事,豐富了新詩歷史故事的講述。
再說“敘錄體”寫法,比較接近的還有《二十世紀中國文藝圖文志·新詩卷》,其選目“既要反映20世紀新詩的最高成就,也要顧及各個歷史時代、各種流派風格和不同的思想傾向”,共錄近80 首,每篇包括詩、說文和相關圖片(“作者的新詩肖像、手跡、著作書影”),被稱之是“一部圖文并茂的新詩編年史”,說文即取“敘錄體”寫法。
圖文并茂一直是劉福春的特色所在,他相信“圖像本身具有文字無法表述的述說歷史的特殊功能”,“能讓遠去的歲月直接可視”。《尋詩散錄》《〈詩探索〉紀事》以及新近的“尋詩之旅”系列論文都有不少配圖,還有插圖本《中國新詩史略》(謝冕著、劉福春插圖,并為每章附新詩紀事,2018),這些均顯示了劉福春在詩歌圖像資料方面的儲備與優(yōu)勢。
詩歌編目是劉福春的重點工作?!爸袊F代文學史資料匯編”分甲、乙、丙三種,“中國現代新詩集總書目”屬丙種,即“中國現代文學書刊資料叢書”,包括文學期刊目錄、主要報紙文藝副刊目錄、文學總書目、文學作者筆名錄等。至1989年,相關工作已初步完成,署“劉福春編,中國新詩研究中心、吉林省前郭縣文聯(lián)編印”的《中國現代新詩集編目》問世?!熬幒笥洝狈Q其為“將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新詩集總書目》的征求意見稿”,其中也談到“面臨困境的學術研究工作”,“從開始進行這個項目到現在,時間過去了六、七年。兩年前,當《書目》基本有些眉目時,筆者曾打算先弄一個簡目,也就是類似于這個《編目》式的東西在刊物上發(fā)表一下,拋磚引玉,使之更近完備。然而這個想法一直未能實現”。幸得家鄉(xiāng)前郭縣文聯(lián)“前輩友好慷慨相助”,《編目》才得以印行,全書百余頁。
預想中的湖南文藝版并未能實現——資料匯編圖書計劃出200 種,但實際僅出80 余種,數十種雖已編就,卻未能出版,《編目》即是其中之一。不過,該目錄隨后編入賈植芳、俞元桂主編《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1993)之“詩歌卷”,編撰者署劉福春、徐麗松。2007年,社科院文學所與知識產權出版社商定合作,以當年的資料匯編為基礎,推出“中國文學史資料全編·現代卷”。2010年,《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詩歌卷》單行本終得問世,全書300 余頁,37.5 萬字,被稱作“是用目錄形式編寫的一部中國現代文學史”。
1989年現代詩歌編目工作告一段落之后,劉福春又開始收集整理當代新詩資料,至2006年,《中國新詩書刊總目》出版,“收錄1920年1月至2006年1月出版的漢語新詩集、詩論集一萬七千八百余種”,均為初版圖書,若包括再版數據,則總數有數萬冊之多。全書近800 頁,160 萬字,被稱作是“中國新詩研究的世紀性工程”(李怡語)。
目錄學是傳統(tǒng)學術,根據金宏宇的觀察,“中國現代文學的編制目錄實踐在20世紀20年代初即已開始,但至今并未獨立成學”。由此,對照三部新詩目錄著作,或可發(fā)現“目錄”觀念演變的一些軌跡。
先看《中國現代新詩集編目》,其“例言”對詩的類別、詩集類型、著錄項目、詩集版本等方面都有考量:
1.本編目收錄自1920年至1949年9月這一時期我國出版的新詩集。散文詩集、詩劇、新詩與其他文體的合集等也盡量收錄。散文詩集、詩劇分別在書名后加括號注明“散文詩”、“詩劇”,新詩與其他文體的合集一律稱之謂“詩文”。
2.本編目分為別集與合集兩部分。別集所收為一人的著作,按作者姓名依漢語拼音字母次序排列……
3.本編目著錄項目包括書名、著者(編者)、出版者,出版時間四項。原書著錄項目缺漏者,編者盡力依其他資料添加……
4.本編目所收錄的新詩集大都為編者親眼所見,編者未見者于書名前加△號注明……
《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詩歌卷》為升級版,所錄詩集數量更多,體例也有變化:(1)取消別集、合集之分,且音序編排改為編年;(2)著錄項目,增加具體目次,信息量更大。《中國新詩書刊總目》時間跨度更大,收錄數量大幅增加。觀其“凡例”,詩集類別依然區(qū)分,仍依音序排列,但類型取消別集、合集之說,改為個人集與多人合集;著錄項目更詳細,包括“著者(編者)、書名、出版地、出版者、出版時間、開本、頁碼、叢書名及同一著作的不同版本諸項”;著者項增加了簡介信息,等等。
再具體以艾青詩集《北方》為例,《中國現代新詩集編目》《中國新詩書刊總目》《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詩歌卷》的條目依次為:
艾青 北方 1939年1月
艾青(1910-1996),原名蔣海澄,生于浙江金華。
北方
1.自印 1939年1月
2.桂林:文化生活出版社 1942年1月 36 開 51 頁 文學叢刊
3.桂林:南天出版社 1943年12月 36 開 40 頁 七月詩叢
4.北京:中國人民大學 1955年7月 32 開 4 頁 近代作品選讀
5.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 1997年9月 32 開 32 頁 中國現代詩歌名家名作原版庫
艾青著。文學叢刊第七集,巴金主編。文化生活出版社1942年1月初版,1946年11月再版。再版目次:序|復活的土地|他起來了|……(以下略)
按照目錄學知識譜系,第一種屬有簡目而無敘錄,后兩種則是有目和簡略的敘錄,信息量更大。相較而言,第三種讓讀者對詩集篇目信息了然于心,第二種則顯示出版本的流變史,其中,將1955年“近代作品選讀”版列入,標識了特定的時代內涵。
就編目行為本身而言,彼時現代文學領域少有可供參照的模式,上述情況顯示了80年代以來劉福春在現代文學文獻目錄方面摸索前進的痕跡:(1)強調版本的確切性與親歷性是基本的工作態(tài)度所在;(2)詩集分類,1989年版所用別集、合集的說法源自古典文獻學,但“別集”之說似少為現代文學研究者襲用,改稱“個人集”應跟此有關;(3)著錄項目差別很大,特別是后兩種正式出版物,可見更確切的做法還有待提煉和整合;(4)挑明“詩”的類別、詩集類型,也決定了輯錄范圍——如今看來,將跟“新詩”有關的作品集納入其中,使得編目工作獲具了更寬廣的詩學視野,為研究者提供了更豐富的信息。
不過,這番狀況也可能關聯(lián)著某種現實困境?!吨袊F代新詩集編目·編后記》談到“按要求詩集細目也要收錄”,為此做了大量的查閱工作,但“成果沒能被直接采用”,以致成為簡目模樣?!吨袊F代文學總書目·詩歌卷》按照叢書的總體要求補上了詩集的詳細篇目?!吨袊略姇偰俊肺从邢嚓P說明文字,但初版本即有一萬七千八百余種,逐一列出詳細篇目,將增加數卷,這在當時條件之下,似無出版可能。實際上,劉福春的目錄體、編年體著作,有編、撰、著、編撰等不同署名,這本身也是困境透現。
新詩編年工作是劉福春繼詩集編目之后的又一項具有標志性的工作。
“編年體”是劉福春的一種基本工作形態(tài),“中國新詩檔案”(1949年之后的部分)2005年開始在《現代中國文化與文學》連載,“中國新詩編年史”(1918年之后的部分)2009年開始在《星河》連載,既彌補了此前詩集編目未能刊載的遺憾,也在事實上凸顯了劉福春的寫作文體——若要加一個名目,則不妨稱之為“編年體”或“檔案體”。
新詩編年史工作的最初構想是一部《20世紀中國新詩圖文史》,“以編年體形式用圖文來記錄20世紀新詩的歷史”。1999年,有文化公司想與他合作,于當年立項為文學所重點研究項目,計劃2004年年底結項,共收集圖片幾千張,編撰文字近兩百萬,后因文化公司轉向,出版無果。隨后的《新詩紀事》與《中國當代新詩編年史:1966-1976》,即是前述項目“文字部分簡編”或“斷代”的結果,前者600 余頁,38萬字;后者500 余頁,47.5 萬字,后有繁體字版,改名為《文革新詩編年史》(上下)。2013年,《中國新詩編年史》出版,分上下兩冊,1500 余頁,265.4 萬字。
細察之,三本編年體著作的內容各有變化。其一,起點的變動:《新詩紀事》起于1917年1月1日《新青年》第2 卷第5 號所載胡適文論《文學改良芻議》,《中國新詩編年史》起于1918年1月15日《新青年》第4 卷第1 號所載胡適、沈尹默、劉半農等人的詩歌。何以變化?是因為后者“是最早發(fā)表的具有真正意義的新詩”,“不僅使用了白話,更重要的是注意到了詩體的解放”,“而此前刊出的作品只是使用了白話”(見《后記》);其二,內容條目變化:《新詩紀事》標明所錄為“有關新詩創(chuàng)作、出版、活動等史事”,實則僅發(fā)表、出版信息;《中國當代新詩編年史:1966—1976》為“有關新詩創(chuàng)作、評論、出版、活動等史事”,評論、活動均有較多條目,同時,“也記述了一些有關政治、文化背景材料及人物簡介”,“紀事”由此演變?yōu)椤熬幠晔贰?;《中國新詩編年史》襲用此一做法,但具體條目上也有細微差異。
《中國新詩編年史·后記》有一段文字,實非長期埋首、閱文(刊)無數而不能道出者:
近些年我比較關注新詩史中的問題,這也是這部著作想要突出的。在撰寫《中國新詩編年史》過程中,我越來越感到,面對20世紀的新詩,只是從藝術和詩的角度進入會感到資源十分貧乏,像新民歌、“文革”詩歌等等,20世紀很大一部分新詩作品并不是藝術或詩的,但如果站在問題的角度加以審視,其豐富、獨特而復雜怕是中國詩歌史上任何一個時期都不能相比的?!吨袊略娋幠晔贰妨η竽芨嗟匕徒沂窘粋€世紀新詩發(fā)展過程中的問題,也可以說這部著作就是一部問題史,因此在資料的取舍上與其他新詩史有了很大的不同。
2008年,“詩歌的油印時代——劉福春新詩油印本收藏展”在北京朝陽文化館舉辦
何以編年工作背后是“一部問題史”?一方面,長期梳理文獻,產生了“對已有的新詩史不滿足”,覺得跟自己“所了解的新詩史相差太遠,主要是把豐富又復雜的歷史簡單化了,簡單成少數詩人創(chuàng)作和活動的排座次,而寫入的人和事也單純了”,因此,“決定撰寫一部不一樣的新詩史,用編年體這種形式還原和再現近百年新詩歷史的豐富與復雜”。另一方面,“文獻的價值”有其層次,“問題”也或顯或隱:“我們特別想發(fā)現能顛覆文學史的文獻,但實際上可能性不是很大。有的文獻的價值是自明的,但有的可能是隱藏在里邊兒的,表面上看不出來,需要你去發(fā)現它”,條目的價值自不待言,即便編目中所列詩集頁碼、編年之中的“紀年”一類問題“看起來很簡單”,“如果你把它放到文學史里邊兒,就能看出價值來”,“只要努力去查找,就會發(fā)現好些似乎沒有價值的東西是非常有價值的”。
觀其工作方式,80年代前期開始編目、編年,編選各類詩歌作品集、資料集,近年來的大規(guī)模詩集原版影印、對于“散佚文獻”的重點關注,無不是試圖藉助更大量、更廣泛、更全面的文獻成果,呈現原本多元、駁雜的新詩景觀,讓文獻本身來“還原歷史的豐富與復雜”。相對于一般研究,目錄、編年或可稱之為一種“靜態(tài)的歷史研究”。這看似簡單,實則給試圖進入這類著作的研究者提出了更高要求,“靜態(tài)的歷史研究具有其深刻的用意和方法論意識”,“《中國新詩編年史》以靜態(tài)的方式,表面溫和而平淡的編撰態(tài)度實際上在治史的專業(yè)度和科學性上有嚴苛的方法論意識”,但“被遮蔽的史事被重新發(fā)掘”,“文獻資料的內在價值”的“真正凸顯”,還有賴于研究者“能夠洞悉知識結構、歷史現象之間的內部關聯(lián)”,“如果沒有在觀念上引起重視,被重新發(fā)掘的史事資料仍舊會第二次被湮沒或遮蔽”。這意味著如何認知、如何進入、又如何使用此類詩歌文獻著作,本身就是不小的難題。
《中國新詩編年史》一出版即備受稱道,謝冕稱其為“一部全新的、前所未有的中國新詩史。這部學術巨著的出版,不僅標志著中國新詩史料工作的新高度,而且標志著新詩百年歷史研究的新高度”。另一位新詩研究專家駱寒超表示:“作為一個研究新詩幾十年的人,這部長編中不少資料都還是第一次見到,所以可以預見:《中國新詩編年史》的出版,對推動中國新詩的研究、新詩史的編寫、高校新文學史的教學和新詩專業(yè)研究生的培養(yǎng),都會有重要參考價值?!?/p>
《文學評論》2014年第3 期有專題討論,其中有劉福春本人的夫子自道,參與討論的都是其同事,長期共處,對其工作多有恰切的體察。段美喬認為“‘編年’不僅僅是一種體例,更承載著研究者獨特的歷史態(tài)度和研究立場”(《“編年”,不僅僅是體例》)。程凱認為“其‘問題意識’的產生往往不是受時代風氣左右而是經驗、感覺累積到一定程度而生出的見解”;同時,該書“深具個人風格,兼有工具書和個人著述的品質”,尤其是“在體例上有很多創(chuàng)設”(《作為著述的文學編年史》)。從這樣的眼光和角度進入,《中國新詩編年史》作為“一部不一樣的新詩史”的形象或能得到更好的確立。
“問題意識”如今幾乎是研究口頭禪,但如何能不為“時代風氣左右”而發(fā)見更深層的“問題”,如劉福春的工作所示,全靠長期的知識儲備,大量文獻的原始積累。在談到“問題的角度”時,他舉以“新民歌、‘文革’詩歌等”為例,段美喬、程凱等人也都認為其間“蘊含著大量值得討論的詩歌現象”。以此來看,將《中國當代新詩編年史:1966—1976》單獨出版,編選《詩探索金庫·食指卷》《紅衛(wèi)兵詩選》《白洋淀詩歌群落研究資料》——也可包括參與《詩探索》對于食指的“發(fā)掘”,都有關聯(lián)性,這類工作趨近于專題呈現,對于新詩史圖景的展現乃至重構,都具有特別的效應。
從接受與傳播的角度看,大致到《新詩紀事》《中國當代新詩編年史:1966-1976》《中國新詩書刊總目》等書出版之后,才出現較多的專門性書評——劉福春的詩歌文獻工作才得到更多關注;及至《中國新詩編年史》出版,《文學評論》《創(chuàng)作與評論》等刊物都有專題討論,則可說是得到了更廣泛的認可。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隨著“紀事”“編年”“總目”這類著作的出版,劉福春的個人特點與研究屬性得到了更明確的彰顯;另一方面,也跟現代文學研究界的“文獻學轉向”有著內在的關聯(lián)。當然,這看似是兩個問題,但實際上也可說是一個問題,或者說,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
1979年,社科院文學所發(fā)起編纂大型叢書“中國現代文學史資料匯編”,劉福春隨后進入文學所工作,如今看來是正逢其時,但對于當年那個20 多歲的年輕人而言,是興趣使然,也可能是一次困難的人生抉擇,最初的寫作文體探索可如是理解,將詩歌結集出版也可能有著告別的含義,得以“心無旁騖”地從事詩歌文獻工作;而從隨后較長一段時間的境遇來看,也多遭遇窘境——這也并非某個“搞史料的”學者的個人困境,而是現代文學學科的總體發(fā)展態(tài)勢使然,彼時文獻的重要性尚未得到充分認可,由社科院文學所牽頭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資料匯編”圖書實際出版量僅為計劃數的40%,即是困境的重要表征。
至21世紀初,現代文學文獻學的知識理念終成蔚然之勢,重要節(jié)點是2003-2004年間在清華大學、河南大學連續(xù)召開的兩次“中國現代文學的文獻問題”學術研討會,現代文學研究的“文獻學轉向”態(tài)勢日益明顯。劉福春獨具個性的詩歌文獻著作得以陸續(xù)出版,自然是他長期積累的結果,也是得益于研究語境的激發(fā)、出版條件的寬松以及學界同仁的認可與協(xié)作。
1987年,劉福春晉升助理研究員,1997年晉升副研究員,2004年晉升研究員,2015年定級為二級研究員。正常而言,劉福春將在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崗位退休,其研究慣性固然還在,詩歌文獻成果仍將續(xù)出,但其海量收藏將往何處去,其文獻學觀點如何繼續(xù)申揚,其學術工作又將如何傳承,都充滿了不確定的因素。隨著2018年劉福春任四川大學特聘教授,未來似乎在陡然間變得清晰,其文獻有了確切去處,其工作重心乃至人生路向都將發(fā)生重要變化。10月10日,“劉福春中國新詩文獻館”在四川大學開館。一時之間,引發(fā)媒體熱切關注,“劉福春7.9 噸10 萬余件詩歌文獻落戶川大暨四川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成立”入選“名人堂·2018 四川十大年度文化大事件”。
此一事件更長遠的影響還有待估量,但在大學體制之下劉福春對“學科問題”的更多思考和實踐是毋庸置疑的。2018年,他開始在四川大學招收碩士研究生,2019年開始招收“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方向的博士研究生——隨著劉福春的到來,四川大學在中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之下,創(chuàng)造性地將“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自主設立為二級學科。
此前,劉福春在不少場合也談論過“文獻學科的獨立學術價值的問題”,比如2016年4月在長沙理工大學召開的“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的理論與實踐國際學術研討會”上,他有過呼吁:
有些人常常說,我們這些做文獻的就是為研究服務的。我覺得不對。這就等于說,我們的文學批評并不完全是為創(chuàng)作服務的。文獻研究也有自身獨立的價值。隨著社會分工越來越細,文獻工作有自己的研究范圍、工作規(guī)范、治學方法和獨立的學術價值,已經能夠成立一個相對獨立的學科。文獻無疑是為史的研究和作家作品研究服務的,但對于文獻工作卻并不盡然。如果將文獻工作與研究工作視為兩種不同的學術工作的話,文獻工作無疑是一切研究工作的開始,可研究工作未必一定是文獻工作的目的,文獻工作應該有自己要達到的高度和深度……
實際上我是在呼吁大家能夠努力把學科獨立。文獻整理不能靠興趣支撐,要靠的應該是制度的保證,所以在此我呼吁我們應該努力建立我們現當代文學文獻學科。學科獨立了,有了制度的保證,才能使現當代文獻整理研究工作有合法的身份、合理的評價和健康的發(fā)展。古典文學文獻學可以不用依附于古代文學研究而獨立存在,現代文學文獻學同樣也可以獨立存在。
這一觀點被認為是“代表了21世紀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者最重要的一個觀念,即我們所發(fā)掘、整理、校讀、研究的對象,并非‘史料’,而是‘文獻’”,真正的文獻工作“本身的過程就可以成為發(fā)動學術的工具,甚至成為一代思想的發(fā)源”,這對于“轉入‘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 這一新境”具有重要意義。
并不難看出,學界對于現代文學文獻學的理論自覺已經越來越明顯,“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專題”一類研究生課程已經較多出現,也有《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研究》(徐鵬緒等,2014)一類著作,但落實到學科建設,將“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設立為中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之下的二級學科的,目前還只有劉福春到來之后的四川大學。這是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發(fā)展的新態(tài)勢,而首先是劉福春埋首四十年、全力從事新詩文獻搜集、整理與研究的效應所在。
在新近發(fā)表的《中國當代文學文獻的特殊困境及解決方向》中(《四川大學學報》2019年第6 期),劉福春談道:“現代文獻學科的建立,不僅有利于當代學人在學術交流的層面上深入開展校際合作,互通有無,彼此補充,從根本上擴大文獻搜集的來源;同時,也能夠借助‘科研合作’的方式對當前的研究工作進行反省和檢討,拾遺補闕,在嚴肅的批評和挑剔中不斷完善我們的工作方向,當然也包括當代文學文獻的完整性?!薄爱敶膶W文獻的特殊性與整理的難度,越來越迫切地要求建立‘中國現代文獻學’學科點,并在學科中設立一個重要的學科方向,即‘中國當代文學文獻的整理與研究’?!?/p>
進入四川大學之后,劉福春關于現代文學文獻學學科的構想,在科學研究、人才培養(yǎng)等方面都有了明確的實踐路徑。“借助‘科研合作’的方式”,展開對于“當代文學文獻的完整性”的追求,頗有迎難而上的架勢,而其間所貫穿的學科建設視角,又何嘗不是劉福春在新的環(huán)境之下對于文獻未來的樂觀期許呢。
很多場合,劉福春都曾談到“自身的問題”。簡言之,一個人持續(xù)工作數十年,是“長處”,也是“最大的不足”:“在長時間的撰寫過程中,我的文學史觀念等前后會發(fā)生很大變化,變化的觀念決定了史料的取舍、多寡、輕重等標準的不盡相同?!迸c此同時,文獻載體的容量也始終是一種限制“一本詩集,一種刊物,不可能將所有的資料都寫入編年史”,那么,“遺漏了可能最有文學史意義的事件”“遮蔽了書刊的原貌”等情狀都有可能發(fā)生(《中國新詩編年史·后記》)。
他曾舉孫玉石教授的說法,編年史在輯錄某期《文藝時代》的信息時,有吳興華詩三首,孫道臨三首詩卻失收。因為資料是很早以前讀到的,當時以為“他是一個演員,又不是詩人,我為什么要寫到他呢?但現在的觀點就不一樣了,我們把他寫進來就能顯得我們更豐富了。所以說,時間不同,角度不同,我們對文獻的評價也是不同的”。換言之,在較早的文學史觀念之中,孫道臨會被認為是不重要的詩人,即如文學史的敘述相似,是“等等”之后那一類詩人,是被“舍掉”的詩人。類似“教訓”令劉福春深感無奈:“三十多年我的詩歌史觀發(fā)生了變化,但是我又沒有能力再回到原來的史料里邊重新來扒梳?!?/p>
問題還在于“‘歷史正在消失’,或者是已經消失了”,個人回溯歷史有其特殊的難度。其一,“紙質書報刊已經臨近閱讀的極限?!睋?005年國家圖書館的數據顯示,“民國文獻,中度以上破壞已達90%。民國初期的文獻已100%損壞”。80年代到圖書館“看的是原書、原刊、原報”,而現在“只能看微縮膠卷或者電子文本”;其二,較早時候,“遇到問題,你找不到當事人,你能找到旁觀者”,而現在,“歷史的參與者和見證者現在很多都已經再沒有發(fā)言的機會了”。再者,個人收藏是有特別的意義,“我當時記錄了有關新詩著作的資料,現在很多已經成為了物證,因為很多書刊30年前在圖書館能找到,現在下落不明了。而有的書刊是從作者手里邊借到的,隨著作者的故去,下落更難以判斷了”(《尋求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學科的獨立學術價值》)。但個人收藏再豐富,個人所見再多,終歸也有其限度,有“遺憾”一時之間難以彌補:“一是詩刊缺失太多或所見不完整,20世紀到底出版了多少種詩刊,每種詩刊共出多少期很多都不清楚;二是報紙副刊發(fā)掘得不夠,很多報紙副刊特別是有些詩刊、詩特刊都未見到;三是臺灣地區(qū)、香港地區(qū)的第一手資料利用得很少,因此臺港方面的史事多有缺失;四是翻譯文獻失收;五是還有很多需要閱讀或重新閱讀的文獻沒能閱讀。”這番自我指認,自然是一種可貴的研究品質的顯現,實際上也是提醒讀者、研究者進入這部(類)著作的路徑及其限度。
劉福春的書房(攝于2010年)
基于上述情況,劉福春本人關于編年史一類著作的觀點“接近歷史真實,把這書做成一部信史是我始終的努力和追求,但我越做越覺得離‘真實’實在是太遠”(《還原歷史的豐富與復雜》),也就不難理解。
但是,須知這是一位站在更高層次的研究者清醒的自我認知,它早已不是簡單的觀念辯駁,而是基于長期的文獻工作實踐而形成的真知灼見——須知劉福春的詩歌文獻工作,即便是對專業(yè)的新詩研究者而言,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都是一個難以企及的標桿。劉福春對于“問題”的強調,正如他對于“文獻研究也有自身獨立的價值”的強調,是基于同樣的認知邏輯,即接觸到的文獻越豐富、駁雜,越發(fā)體察到歷史的“真實”難以抵達(同時,越發(fā)看出當前詩歌史的簡單化)。惟其如此,四十年來,他持續(xù)追求文獻效應的最大化,以使文獻工作“有自己要達到的高度和深度”,由此形成一種循環(huán)效應,呈現多元、駁雜的新詩景觀,推動新詩文獻及研究工作不斷深入發(fā)展。
當然,力圖窮盡的工作方式、不斷敞開的歷史時段以及新世紀以來越來越龐雜的詩歌發(fā)展路向等等不確定因素都注定劉福春所做的是一種永遠在路上的工作。而以“現代文學文獻學”的整體眼光視之,即如相關知識理念、文獻整理規(guī)范還在形塑的過程之中,共識還有待進一步凝練,劉福春先生的詩歌工作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現時性和未完成性,其工作實績、經驗與教訓,都已構成了最近幾十年來現代文學文獻學發(fā)展的重要內涵,值得更深入的歸結與檢討。
注釋:
[1]劉福春:《后記》,《中國新詩編年史》(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542 頁。
[2]路艷霞:《一個人給百年新詩摸家底》,《北京日報》,2016年5月24日。
[3]謝冕、劉福春:《插圖本〈中國新詩史略〉序跋》,《現代中文學刊》,2017年第6 期。
[4]本節(jié)關于目錄學的引文,見金宏宇著:《中國現代文學史料批判的理論與方法》,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版,第190—191 頁。
[5]劉福春:《還原歷史的豐富與復雜》,《文學評論》2014年第3 期。
[6]劉福春:《尋求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學科的獨立學術價值》,《長沙理工大學學報》,2016年第6 期。
[7]周俊鋒、劉馨逸:《新詩編年史寫作:一種“無關批評”的批評》,《武漢理工大學學報》,2019年第5 期。
[8]謝冕:《為百年新詩修史——初評劉福春〈中國新詩編年史〉》,《詩刊》2013年10月號(上半月刊)。
[9]見百度百科的“中國新詩編年史”詞條。
[10]劉福春:《尋求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學科的獨立學術價值》,《長沙理工大學學報》2016年第6 期。
[11]王賀:《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70年:回顧與前瞻》,《福建論壇》2019年第9 期。
[12]劉福春、郭娟、趙京華等:《〈中國新詩編年史〉筆談》,《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4年11月號(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