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慶兵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jì)南 250100)
商周青銅器上雕繪著豐富的紋飾。從宋代金石學(xué)著作開始,這些紋飾常被與上古神話聯(lián)系起來,并以神話事物為其命名。有些命名影響廣泛,一直流傳至今。但仔細(xì)分辨一下,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紋飾與神話中的事物既有相似之處又往往存在差異。本文選取饕餮、蚩尤、猰貐、黃帝四種神話圖像加以考辨,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饕餮為上古神話中的角色,《左傳·文公十八年》云:“縉云氏有不才子,貪于飲食,冒于貨賄,侵欲崇侈,不可盈厭;聚斂積實(shí),不知紀(jì)極;不分孤寡,不恤窮匱。天下之民以比三兇,謂之饕餮”,又云:“舜臣堯,賓于四門,流四兇族,混沌、窮奇、梼杌、饕餮,投諸四裔,以御螭魅”[1](P4044)。黃帝號縉云氏,饕餮為縉云氏之子似與黃帝有關(guān);饕餮又與混沌、窮奇、梼杌并列,為堯舜時四兇族之一,總之其為神話中人物。《神異經(jīng)·西南荒經(jīng)》則謂:“西南方有人焉,身多毛,頭上戴豕,貪如狼惡,好自積財,而不食人谷,強(qiáng)者奪老弱者,畏群而擊單,名曰饕餮?!盵2](P111)所記與《左傳》有所不同,但也以饕餮為人。又有以饕餮為獸的,《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載:“鉤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銅。有獸焉,其狀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名曰狍鸮,是食人”,“郭璞注‘狍鸮’云‘為物貪惏,食人未盡,還害其身,像在夏鼎’?!蹲髠鳌匪^‘饕餮’是也”[3](P4764-4765)。
各書所記載的饕餮形象雖有不同,但總體上都強(qiáng)調(diào)其具有貪婪兇狠的特性。最早將這一貪婪兇狠的形象與青銅器紋飾聯(lián)系起來的是《呂氏春秋》,《先識覽》云“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報更也”[4](P398),僅提到了周鼎上有饕餮紋,并未提供具體的圖像。但根據(jù)它提供的線索,此后的著作紛紛將商周青銅器上普遍存在的一類獸面紋稱為饕餮紋。如呂大臨《考古圖》卷一著錄有“癸鼎”[5](P621)(見圖1)并注云“癸鼎文作龍虎,中有獸面,蓋饕餮之象?!秴问洗呵铩吩唬骸芏χ吟?,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春秋左氏傳》‘縉云氏有不才子,貪于飲食,冒于貨賄,天下之民謂之饕餮。古者鑄鼎象物,以知神奸,鼎有此象,蓋示飲食之戒’”[5](P621)。這就顯然受到了《呂氏春秋》的影響。
圖1 癸鼎
宋代另一部重要的金石學(xué)著作《宣和博古圖錄》也將殷周青銅器上廣泛出現(xiàn)的獸面紋稱為饕餮紋,其中不少青銅器直接以饕餮命名。如:
卷一:(商)象形饕餮鼎[6](卷一P35)(見圖2)
圖2 商象形饕餮鼎
卷四:(周)饕餮鼎、圜腹饕餮鼎、盤云饕餮鼎、素饕餮鼎
卷七:(周)饕餮大尊、饕餮壺尊、三獸饕餮尊[6](卷七P19)(見圖3)、饕餮尊、饕餮罍
圖3 周三獸饕餮尊
卷八:(周)饕餮彝
卷十一:(周)饕餮卣
卷十二:(周)饕餮方壺
卷十五:(周)饕餮斝、饕餮觚
卷十六:(周)饕餮觶
卷十八:(商)饕餮甗、(周)盤云饕餮甗、雷紋饕餮甗
卷十九:(商)雷紋饕餮鬲、(周)饕餮鬲2件、饕餮貫珠鬲
卷二十:(周)饕餮瓿4件
青銅器的命名首先根據(jù)的是銘文,在沒有銘文的情況下才會根據(jù)紋飾,因此這些以饕餮命名的青銅器實(shí)際上只是商周青銅器中飾有饕餮紋之器物的很少一部分,但從中已可見饕餮紋的廣泛分布?!缎筒┕艌D錄》還繼承了《考古圖》的觀點(diǎn),認(rèn)為饕餮紋的含義是戒貪,其《總說》云“象饕餮以戒其貪”[6](《總說》第3頁b)。
由宋代金石學(xué)著作所確定的“饕餮”紋這一名稱得到了后人的遵循,如清修《西清古鑒》就承襲了饕餮紋的稱呼,著名學(xué)者容庚亦接受了饕餮紋的命名,并將饕餮紋總結(jié)歸納為十六種形式:①有鼻有目,裂口巨眉;②有身如尾下卷,口旁有足[7](P101)(見圖4);③兩眉直立[7](P101)(見圖5);④有首無身,兩旁填以夔紋;⑤眉鼻口皆作雷紋;⑥兩旁填以刀形;⑦兩旁無紋飾,眉作獸形[7](P102)(見圖6);⑧眉往下卷;⑨眉往上卷;⑩眉鼻口皆作方格,中填雷紋;眉目之間作雷紋而無鼻;身作兩歧,下歧上卷;身作三列雷紋;身作三列,上列為刀型,下二列作雷紋;身一脊,上為刀形,下作鉤形;身一足,尾上卷,合觀之則為饕餮紋,分觀之則成夔紋[7](P105)(見圖7)。除這十六式外,容庚所指出的青銅器花紋中還有一種蕉葉饕餮紋,他認(rèn)為這種紋飾亦為饕餮紋,不過因器形原因而作蕉葉形。
圖4 有身如尾下卷饕餮紋
圖5 兩眉直立饕餮紋
圖6 眉作獸形饕餮紋
圖7 兩夔紋組合形成的饕餮紋
綜上可見,從宋代開始直到近現(xiàn)代,饕餮紋的命名得以延續(xù),但其所包含的對象可謂駁雜,不僅包含了各種獸面紋,還包含了諸多并非獸面的紋飾。饕餮紋的命名來源于《呂氏春秋》,然而命名為饕餮的紋飾卻與《呂氏春秋》所載多有不符。
首先,《呂氏春秋》所記載的饕餮紋為“有首無身”的獸面,但實(shí)際被命名為饕餮的紋飾卻存在不少身首兼具者,如容庚所分的饕餮紋十六式中第②等六種式樣就都有身并且以身軀的特征來作為分類的依據(jù),另外從其提供的圖像來看,第①③式實(shí)際上也有身。這與《呂氏春秋》所謂“有首無身”顯然不符。
其次,《呂氏春秋》所謂饕餮紋還具有“食人未咽”的特點(diǎn),然而從宋代開始被命名為饕餮的紋飾,雖面相兇惡,但大多卻并沒有明確呈現(xiàn)出這一特征。部分繪有饕餮紋的器物同時繪有人頭,如周三獸饕餮尊,但在這種圖像中人頭并非置于怪獸的口中,而更像是位于兩夔紋的中間,因此也不具有“食人未咽”的含義。
故此,如果僅作為一種指代的符號,將這種紋飾約定俗成地稱作饕餮紋問題不大,但若將之與上古神話中的饕餮關(guān)聯(lián)起來,則難以成立。也正因此,一些研究者已不用饕餮紋來命名這些紋飾。如上海博物館青銅器研究組選編的《商周青銅器紋飾》已將這種紋飾改稱為獸面紋①,但這一名稱也只能涵蓋“饕餮紋”中有首無身的部分圖像。總體來看,目前所謂饕餮紋過于龐雜,似還有作更細(xì)致劃分的必要。
蚩尤是上古神話中的著名人物?!妒酚洝の宓郾炯o(jì)》載:
《史記》對蚩尤和黃帝之戰(zhàn)的記載已經(jīng)高度歷史化了,《山海經(jīng)》的記載則保留了較多的神話性質(zhì)?!渡胶=?jīng)·大荒北經(jīng)》載:
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yīng)龍攻之冀州之野。應(yīng)龍畜水,蚩尤請風(fēng)伯、雨師縱大風(fēng)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3](P5013-5014)
蚩尤能夠請風(fēng)伯雨師縱大風(fēng)雨,黃帝則能使女魃下凡止雨,很顯然這場大戰(zhàn)是神之間的戰(zhàn)爭。蚩尤的神性又可從其長相見出,《史記正義》引《龍魚河圖》云“黃帝攝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石子……”[8](P4)所謂獸身人語,銅頭鐵額均非凡人之相。《玉函山房輯佚書》輯《歸藏》又云“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9](P39),這也與上古神話中的神獸相近。
商周青銅器上的紋飾,有的被認(rèn)為與蚩尤有關(guān)?!堵肥泛蠹o(jì)·蚩尤傳》云:“(黃帝)傳戰(zhàn)執(zhí)尤于中冀而殊(當(dāng)作‘誅’——引者注)之,爰謂之解。以甲兵釋怒,用大政,順天思,敘紀(jì)于太常,用名之曰絕轡之野,身首異處。以故后代圣人著其像于尊彛,以為貪戒”,羅蘋注云:“蚩尤天符之神,狀類不常,三代彛器多著蚩尤之像,為貪虐者之戒。其狀率為獸形,傅以肉翅,蓋始于黃帝”。[10](P80)將有肉翅的獸形視為蚩尤實(shí)為宋人的普遍觀念。如呂大臨《考古圖》卷三載錄一件廬江李氏收藏的“四足疏蓋小敦”[5](P654)(見圖8),呂氏注云:
圖8 四足疏蓋小敦
《李氏錄》云:“《少牢禮》:敦皆南首。注謂有首象龜形。《明堂位》:兩敦、四璉、六瑚、八簋,皆黍稷器,則形制大體相若。今四足形羨,象龜也,兩獸開口有飾玉處,若非玉敦即瑚璉也。耳為饕餮,足為蚩尤,亦著貪暴之戒”。[5](P654)
呂氏并以小字注云“李云今畫本以飛獸有肉翅者謂之蚩尤”,這與羅蘋所謂“率為獸形,傅以肉翅”正相吻合,可見是宋代的普遍觀念。
這種觀念又影響到了后世,如《西清古鑒》卷五收錄“周獸耳鼎”一件(見圖9),注云“下負(fù)三獸為足,與他鼎異,皆有翼,蓋飛廉、蚩尤之類也”[11](P140)。
圖9 周獸耳鼎
由上視之,以有翼(或肉翅)的飛獸形象為蚩尤的觀念從宋代一直延續(xù)到了清代,而從廬江李氏所云“今畫本以飛獸有肉翅者謂之蚩尤”來看,這種觀念在宋代應(yīng)該很流行。但從先秦古籍來看,并未見到關(guān)于蚩尤有翼的記載。宋人以有翼飛獸為蚩尤,實(shí)際上受的是道家的影響?!犊脊艌D》謂“《陰符經(jīng)序》引《廣成子傳》云:榆剛、蚩尤,炎帝之后,銅頭啖石,飛空走險,以馗牛皮為鼔,九擊而止之。尤不能飛走,遂殺之”[5](P654),其中提到蚩尤飛空走險,將有肉翅的飛獸視為蚩尤當(dāng)即源于此類記載。但這顯然是后起之說,恐與上古神話中的蚩尤形象不符。是故,以上所謂的蚩尤神像可能并不準(zhǔn)確。
關(guān)于蚩尤,值得引起重視的還有一種觀點(diǎn)。20世紀(jì)40-80年代,孫作云在《饕餮考——中國銅器花紋中圖騰遺痕之研究》(1944年)、《說饕餮——舊作〈饕餮考〉的總結(jié)和補(bǔ)遺》(1952年)、《饕餮形象與饕餮傳說的綜合研究》(1960年)、《說“龍虎尊”二三事——并論“饕餮食人”的原始意義》(1961年)、《說商代“人面方鼎”即饕餮紋鼎》(1980年)等多篇論文中曾提出饕餮即蚩尤,商周青銅器上的饕餮紋即蚩尤神像的觀點(diǎn)。孫氏認(rèn)為饕餮即蚩尤的主要依據(jù)有:①饕餮為縉云氏之子,“縉”為“戩”之假字,云字則指龍蛇,“縉云”即“戩蛇”,猶言“砍蛇”,而孫氏在《蚩尤考》一文中曾證明蚩尤氏以蛇為圖騰。②饕餮性貪,《左傳·文公十八年》謂饕餮“貪于飲食,冒于貨賄”,《呂氏春秋·先識覽》謂饕餮“食人未咽,害及其身”;蚩尤亦性貪,《大戴禮記·用兵》載孔子云“蚩尤庶人之貪者也”。③蚩尤饕餮俱象蛇,蚩尤氏以蛇為圖騰,商周青銅器上的饕餮紋多有由夔紋構(gòu)成者,而夔紋即為蛇身。④饕餮有刀紋附飾而蚩尤有造五兵之說。⑤饕餮、蚩尤俱為畏圖,其用意為厭勝辟邪?!蹲髠鳌の墓四辍吩器吟褳樗捶胖稹巴吨T四裔,以御魑魅”,《史記集解》引《龍魚河圖》則云“蚩尤沒后,天下復(fù)擾亂不寧,黃帝遂畫蚩尤形象以威天下”。
孫先生的這一觀點(diǎn)具有啟發(fā)性,但是商周青銅器上的饕餮紋是否即蚩尤神像又是另一個問題。我們在前文中已經(jīng)指出,一方面,宋以來所謂的饕餮紋十分龐雜,各類饕餮紋雖相似,但并無統(tǒng)一的標(biāo)準(zhǔn),很難說是同一事物的形象;另一方面,饕餮紋的名稱源自《呂氏春秋》,但所謂饕餮紋卻與《呂氏春秋》對饕餮紋的描繪“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并不相符。這表明所謂饕餮紋很可能并非饕餮。孫先生也認(rèn)為所謂饕餮紋有諸多矛盾,如有的饕餮紋全體作一獸面形;有的則為人面;有的作人面而有角且為蛇身;有的作獸面人身;還有的人頭、有角、兩腿向外蹲距,兩臂上舉。對于這些不同的饕餮形象,孫先生主張用蚩尤傳說來解釋,蚩尤以龍(蛇)為圖騰,故有的饕餮紋作蛇身;因?yàn)辇堫^為獸頭,故饕餮有時又作獸面;又因?yàn)轵坑冉K究是人,故饕餮形象又常呈現(xiàn)人的姿態(tài)。這種解釋固然有一定的道理,然而其立論根基仍然在于將這些圖像全部視為饕餮紋(孫先生所指認(rèn)的饕餮紋范圍較前人又?jǐn)U大不少),但我們在前文中已指出這很可能是站不住腳的。實(shí)際上,這些圖像明顯有較大區(qū)別,視為不同主題的圖像豈不更順理成章?總之,孫先生立論的根基恐不能成立。
窫窳是上古神話中的神獸,《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云:“有獸焉,其狀如牛而赤身、人面、馬足,名曰窫窳,其音如嬰兒,是食人”[3](P4758),《海內(nèi)南經(jīng)》則云:“窫窳龍首,居弱水中,在狌狌知人面之西。其狀如龍首,食人”[3](P4929),《海內(nèi)經(jīng)》亦云“有窫窳,龍首,是食人”[3](P5025),《海內(nèi)西經(jīng)》又云“貳負(fù)之臣曰危。危與貳負(fù)殺窫窳,帝乃梏之疏屬之山,桎其右足,系之山上木”,復(fù)云“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藥以距之。竇窳者,蛇身人面,貳負(fù)臣所殺也”[3](P4932)。根據(jù)《山海經(jīng)》的記載,窫窳之狀或如牛,或?yàn)辇埵?,或?yàn)槿嗣嫔呱?,形象不一,而且它還有一段被殺而后復(fù)生的經(jīng)歷?!渡胶=?jīng)》以外,《淮南子》《說文》《爾雅》等亦有對窫窳的記載?!痘茨献印け窘?jīng)訓(xùn)》載堯之時“猰貐、鑿齒、九嬰、大風(fēng)、封豨、修蛇,皆為民害”,《說文》豸部云“貐,猰貐,似,虎爪,食人”,《爾雅·釋獸》亦云“猰貐類,虎爪,食人,迅走”。是虎一類的動物,《漢書·武帝紀(jì)》顏師古注引蘇林語云“,虎屬”[12](P200)。是則,窫窳又與虎相似。窫窳形象的不同,或許是傳聞不同所致,也可能是描繪圖像時觀察角度與措辭不同,如虎與牛形象相近,面對同樣的事物,描述者完全可能選取不同的對象來作類比。綜合多種描述來看,窫窳為龍首,蛇身(或牛身、虎身),有利爪,能食人,且行動迅疾的動物。
在商周青銅器紋飾中,有一種形象“其體部不似獸形而作螺旋形蝸牛殼狀,朝殼中探出一利爪置于獸頭之下。獸頭似龍形,頭頂上有一條直而頂端彎曲的觸角,嘴中露出上下交錯的兩個大獠牙,長鼻上卷”[13](綜論P(yáng)16)(見圖10)。這種紋飾自宋以來被視為夔紋的一種,但馬承源先生認(rèn)為其與一般的夔紋大不相同,故命名為蝸身獸紋,并且認(rèn)為它可能就是窫窳。馬先生提出的依據(jù)有:①蝸身獸紋形象正好類似龍頭;②有利爪,或暗示其能迅速行走;③有獠牙表示其食人;④蝸牛又名蛞蝓,與窫窳讀音相同。
圖10 西周早期蝸身獸紋簋上的圖像[13](P218)
馬先生的說法很有啟發(fā)性,但其中有一個難以解釋的問題——典籍記載的窫窳或?yàn)榕I恚驗(yàn)榛⑸?,或?yàn)樯呱恚鴱臒o蝸身的記載,此種圖像顯然為蝸身,兩者并不符合。因此以這種形象為窫窳,仍是有疑問的。
黃帝為我國上古神話中至關(guān)重要的人物,而黃帝四面則為其神話中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這一神話是以歷史化的形式流傳下來的,《尸子》載:
子貢曰:“古者黃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黃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計而耦,不約而成,此之謂四面。”[14](P369)
按照孔子的回答,黃帝四面是對黃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的誤讀,然而1973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中的《十大經(jīng)》可以證明這一神話確實(shí)存在。其《立命》篇載:
昔者黃宗質(zhì)始好信,作自為象(像),方四面,傅一心。[15](P151)
黃宗,有人認(rèn)為就是黃帝,有人認(rèn)為是黃帝之廟。無論何種解釋,這里的像都是黃帝之像。從“方四面”和“傅一心”并列來看,這里的四面確實(shí)是對黃帝外貌的描寫。由此可見,黃帝四面確為遠(yuǎn)古神話。孔子對“黃帝四面”的解釋,是對這一神話的歷史化。
圖11 大禾鼎(人面紋方鼎) 圖12 鼎 圖13 鄉(xiāng)寧父乙鼎
圖14 厚趠方鼎正、側(cè)面圖像[20]
商周青銅器上廣泛存在各面繪飾同樣紋飾的現(xiàn)象,實(shí)際上說明這是商周青銅器鑄造的普遍技法,因此,人面方鼎的四張人面未必有什么深刻的含義,它們更可能是對同一人面像的復(fù)制,而非表示同一人物有四張面孔。
此外,大禾鼎上的人面實(shí)際上是由人、蛇、鳥組合的神靈,而世傳黃帝形象并無作此者。因此,綜合來看,大禾鼎上的人面很可能與黃帝四面的神話并無關(guān)聯(lián)。
綜上所述,商周青銅器上被視為饕餮、蚩尤、窫窳、黃帝的圖像,雖與文獻(xiàn)所記載的神話人物有所相似,但也有諸多不同。因此,這些圖像與饕餮、蚩尤、窫窳、黃帝等神話人物恐難等同,對于這些圖像的身份和含義的解讀尚需慎重。
注釋
① 馬承源先生在為《商周青銅器紋飾》所作的《綜述》中指出“西周初期的某些獸面紋,的確只有動物的頭部而省略了其它的特征,符合于‘有首無身’的說法。但是,在大量的獸面紋中,有首無身都是在紋飾發(fā)展階段中較晚的簡略形式。殷墟中期以前絕大多數(shù)的獸面紋都是有首有身,說它們是饕餮紋,未免名實(shí)不符。”(馬承源《商周青銅器紋飾綜述》,見上海博物館青銅器研究組編《商周青銅器紋飾》,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