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錄
摘 要 從不同敘事角度對《涉江采芙蓉》進行解讀,我們發(fā)現,《涉江采芙蓉》的敘事者有居家采芙蓉的思婦,在外漂泊采芙蓉望故鄉(xiāng)的蕩子,凌駕于詩歌文本之上的全知全能者。詩歌也因敘事者的不同而表現出多個意旨:閨閣女子思夫,蕩子逐臣思家或追求理想,多種情感聚合。
關鍵詞 《涉江采芙蓉》;古詩十九首;敘事者
“文言文閱讀的要點,是集中體現在‘章法考究處、煉字煉句處的‘所言志所載道。文言文閱讀教學著力點,是引導和幫助學生通過‘章法考究處、煉字煉句處具體地把握作者的‘所言志所載道。而這些。要落實到理解和感受‘章法考究處、煉字煉句處的文言?!盵1]這段話雖然闡述的是理解文言文作者的“所言志所載道”的基本方法,但同樣適用于理解古代詩歌作者的情志?!渡娼绍饺亍纷钔怀龅奶攸c是敘事者或抒情主人公的不確定性。正是因為此,這首詩的主旨歷來眾說紛紜。朱自清先生認為“這首詩的意旨只是游子思家”;朱光潛先生明確指出“全詩的情調也是‘閨怨的情調”。細讀文本,我們以為這兩種說法都有其合理可取之處,但都有一定的偏頗之處。敘事者的不確定性也就成為理解這首詩的“章法考究處”。本文擬在敘事學視域下,以不同敘事者為觀照視覺,對《涉江采芙蓉》主旨再次做以解讀。
敘事者,又稱敘述者,是故事的講述者,是敘事行為的承擔者,它不同于作者,是“作者為了實現表達效果,特意設置的一個代替自己說話的恰當角色”。按照敘事者敘事視角是否受限,可將敘事者分為內視覺敘事者(敘事者是作品中的一個人物,也稱第一人稱敘事者)和外視覺敘事者(凌駕文本之上的不可確定的旁觀者,也稱第三人稱或全知全能的敘事者)。具體到詩歌中,敘事者就是詩歌事件的講述者或情感的抒發(fā)者,可以是詩歌中的某一人物(例如《詩經·氓》的敘事者就是詩歌中的女子),也可以是凌駕詩歌文本之上的旁觀者(例如《孔雀東南飛》的敘事者就是凌駕詩歌文本之上的旁觀者)?!渡娼绍饺亍分谐霈F了“涉江采芙蓉者”和“還顧望舊鄉(xiāng)者”兩個角色,這兩個角色的不確定關系及他們和敘事者的復雜關系,使得本詩情感豐富,主旨多義?!吧娼绍饺卣摺薄斑€顧望舊鄉(xiāng)者”和敘事者三者之間的關系大致有以下幾種:敘事者是“涉江采芙蓉者”,“涉江采芙蓉者”是“還顧望舊鄉(xiāng)者”;敘事者是“還顧望舊鄉(xiāng)者”,“還顧望舊鄉(xiāng)者”不是“涉江采芙蓉者”;敘事者是“涉江采芙蓉者”,“涉江采芙蓉者”不是“還顧望舊鄉(xiāng)者”;敘事者既不是“涉江采芙蓉者”也不是“還顧望舊鄉(xiāng)者”。下面我們具體闡釋。
一、敘事者是“涉江采芙蓉者”,“涉江采芙蓉者”是“還顧望舊鄉(xiāng)者”
當敘事者是“涉江采芙蓉者”,“涉江采芙蓉者”是“還顧望舊鄉(xiāng)者”時,這首詩就可以改寫為:
(我)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我)采之欲遺誰,(我)所思在遠道。
(我)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
(我們)同心而離居,(我/我們)憂傷以終老。
此時全詩的敘事者是詩歌中的“涉江采芙蓉者”和“還顧望舊鄉(xiāng)者”,全詩是以遠離故鄉(xiāng)“還顧望舊鄉(xiāng)”的在外漂泊的游子口吻來詠唱的,詩歌的敘事者其實就是在外漂泊的男性游子。在外漂泊的游子飽嘗羈旅思鄉(xiāng)之苦,但由于種種原因不能回到家鄉(xiāng),他只能渡過長江去采摘荷花送給心上人?!败饺亍笔撬败饺叵蚰槂蛇呴_”、美麗高潔的心上人的象征。他采摘了許多芙蓉,但心上人在“遠道”另一頭的故鄉(xiāng),他只能久久佇立、失魂落魄地凝望故鄉(xiāng)。然而,橫貫在他們之間的卻是漫無邊際、伸向天邊的長路。他和心上人同心本應長相廝守但現在卻“離居”而人各天涯,怎能不叫人傷心呢?
采摘花草送人的傳統(tǒng),早在《詩經》就濫觴了?!多嶏L·溱洧》“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召南·草蟲》“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見君子,憂心惙惙”;《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小雅·我行其野》“我行其野,言采其蓫”[2],就出現了贈送對方“勺藥”“蕨”“蕨”“卷耳”“蓫”的記錄。不過此時贈送物不分香草和惡草,贈送物的象征意義很不明顯,且還沒有成為體系化。到了《楚辭》,情況發(fā)生了變化。“采芳 洲 兮 杜 若, 將 以 遺 兮 下 女”(《九歌·湘君》);“搴汀洲兮杜 若, 將以遺兮遠者”(《九歌·湘夫人》);“被石蘭兮帶杜衡, 折芳馨兮遺所思”(《九歌·山鬼》?!啊峨x騷》之文, 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 靈修美人,以媲于君?!盵2]此時所贈之物芳香和惡臭有了區(qū)分,出現了體系化的象征,且出現了男子采摘芳草以贈送心上人。不但如此,“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香草還用以裝飾自身,來象征自己美好品性和理想追求,形成了“香草美人喻”。產生于《詩經》《楚辭》后、與西漢樂府歌詞并稱,發(fā)展為一種詩體的“古詩”不可能不受到二者的影響?!渡娼绍饺亍防^承并發(fā)揚《離騷》中的“香草美人喻”,“還顧望舊鄉(xiāng)者”以“芙蓉”象征自己美好的品質和美好的理想,以“如花美人”象征圣君明主,以“舊鄉(xiāng)”暗示朝廷,通過寫自己對心上人的思而不得,“同心而離居”來表明自己無人賞識、理想不能實現的境況。最后一句“憂傷以終老”則直接抒寫了自己理想不能實現,“年歲不與”“美人遲暮”的無限悲傷。作者以“望舊鄉(xiāng)者”為自己代言,吟唱了一首蕩子逐臣奔走交游,背井離鄉(xiāng)謀求前程而一事無成,落得個滿腹牢騷、歲月空擲和羈旅思鄉(xiāng)的哀傷之曲。
二、敘事者是“還顧望舊鄉(xiāng)者”,“還顧望舊鄉(xiāng)者”不是“涉江采芙蓉者”
當敘事者是“還顧望舊鄉(xiāng)者”,“還顧望舊鄉(xiāng)者”不是“涉江采芙蓉者”時,這首詩就可以改寫為:
(她)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她)采之欲遺誰,(她)所思在遠道。
(我)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
(我們)同心而離居,(我們)憂傷以終老。
這時詩歌的敘事者是“還顧望舊鄉(xiāng)者”,是在外漂泊的游子。全詩可分為三層:前四句是第一層,是漂泊在外游子的所想,是虛寫。他漂泊在外,十分想念在家的心上人,但他卻不直接說自己的思念,而是想象在家的心上人如何思念自己。我們把這種“撇開自己,從想象對方入手,把‘我思人的情緒折射為‘人思我的幻覺”的手法稱作“對面落筆”。“對面落筆”是中國古代詩歌常用的一種表現手法。例如:“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本寫重陽佳節(jié)自己思念家鄉(xiāng)親人,卻寫在家鄉(xiāng)的兄弟登高插茱萸少自己一人的無限遺憾;“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白居易的《邯鄲冬至夜思家》),寫家人在冬至夜對自己這個遠行人的談論和牽掛代替了直接寫自己對家鄉(xiāng)和家人的思念?!败饺亍?,既寫出了心上人的美麗高潔又象征了在外游子的品行美好;“芙蓉”,諧音“夫容”“夫榮”,既表達了心上人對在外漂泊者的無限思念,又傳遞了對遠在異鄉(xiāng)的丈夫的美好祝愿?!坝z誰”“在遠道”,形象地突顯了心上人有花無人贈、馨香空盈懷的悲傷。對面落筆,以想象之筆,給人“心已馳神到彼,詩從對面飛來”的感覺, 拓展了詩歌的空間,使詩歌抒情蘊藉無窮。第五、六兩句是第二層,抓住“還顧”“望”的典型動作和“漫浩浩”的典型場景的描寫,突顯了自己內心的羈旅之愁,是實寫?!巴亩x居,憂傷以終老”兩句是第三層,抒寫了因“同心而離居”的憂傷之情,有實也有虛。漂泊在外的游子直接抒寫自己內心的憂傷是實,想象心上人因和自己離居,獨守空房,無人陪伴,容顏終老的悲傷。全詩由虛寫到實寫再到虛實結合,使得詩歌敘事極具波瀾,抒情很有靈動性。
三、敘事者既不是“涉江采芙蓉者”也不是“還顧望舊鄉(xiāng)者”
當敘事者既不是“涉江采芙蓉者”也不是“還顧望舊鄉(xiāng)者”時,這首詩就可以改寫為以下兩種形式:
(她)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她)采之欲遺誰,(她)所思在遠道。
(他)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
(他們)同心而離居,(他們)憂傷以終老。
(他)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他)采之欲遺誰,(他)所思在遠道。
(他)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
(他們)同心而離居,(他們)憂傷以終老。
不管是哪種形式,詩歌的敘事者都是凌駕詩歌文本之上的第三者,他是一個全知全能的角色,詩歌中的主人公的所作所為都是他眼所觀,詩歌中的主人公的所思所想都是他揣測出來的。“古源詩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辭,一時之作。大率逐臣棄妻,朋友闊絕,游子他鄉(xiāng),死生新故之感?!弊髡咛匾庠O置這樣一個不知是誰的恰當角色為自己代言,不但書寫了獨居閨閣的女子對心上人的無限思念,閑居家鄉(xiāng)的飽學之士無人賞識的悲愁,在外漂泊的游子對家鄉(xiāng)的思念,還表達了逐臣蕩子內心的不平,及他們對時光流逝、年華不在的悲傷,此時思念之痛、羈旅之愁、功業(yè)未成的哀傷、時光流逝的無奈交匯一起,“真實地從這個側面反映出東漢后期政治混亂、敗壞、沒落的時代面貌”。
至于,敘事者是“涉江采芙蓉者”,“涉江采芙蓉者”不是“還顧望舊鄉(xiāng)者”是,本詩的敘事者就是采芙蓉的女子,本詩就是一首典型的閨怨詩。這一點朱光潛等諸位名家都有精辟論述,本文就不一一贅述。
從不同敘事角度對《涉江采芙蓉》進行解讀,《涉江采芙蓉》的敘事者既有居家采芙蓉的思婦,在外漂泊采芙蓉望故鄉(xiāng)的蕩子,又有凌駕于詩歌文本之上的全知全能者。詩歌也因敘事者的不同而表現出不同意旨:閨閣女子思夫,蕩子逐臣思家或追求理想,多種情感聚合。敘事者的多樣性,豐富了《涉江采芙蓉》情感內涵,拓展了詩歌意境;多個敘事角色的相互轉換,使得詩歌敘事抒情充滿張力。從不同敘事角度對其進行解讀,更能趨近作者內心的真實情感和詩歌的旨意。
參考文獻
[1]王榮生.文言文教學教什么[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24.
[2]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 1983:07.
[作者通聯:陜西渭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