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鷗 李先瑞
2018年2月15日,以敘說水俁病真相的小說《苦海凈土》而聞名的作家石牟禮道子的追悼會在東京舉行。約千人在她的遺像前默哀,表達對她的哀思。被作家池澤夏樹譽為“戰(zhàn)后日本文學第一杰作”的《苦海凈土》一書,不斷再版,已然成為日本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
石牟禮道子1927年出生于日本熊本縣天草郡宮河內(nèi)——其父承包道路建設(shè)工程之地,“道子”這個名字就來源于預祝道路完工的祈愿。出生3個月后她便隨父母移居至當時的水俁鎮(zhèn),并一直在那里成長。家中的主業(yè)是石材承包生意,祖父熱衷于道路建設(shè),被譽為“石材之神”而在當?shù)匦∝撌⒚?。但由于富裕后的揮霍無度以及開拓事業(yè)時資金運作不當?shù)仍?,這個小富之家?guī)缀跻灰怪g變得一貧如洗,甚至落魄到不得不暫居到當時最下層人聚居的咚咚村的茅草屋中。祖母因突如其來的家庭巨變以及丈夫的納妾問題而受到了巨大的精神打擊,患上了精神疾病,而能與發(fā)病時的祖母溝通的只有當時尚且年幼的石牟禮道子。在與祖母朝夕相處的日子里,她深深體會到了生而為人的悲哀,也獲得了與他人進行深入的心靈交流的原體驗。
石牟禮道子是一個天生感受力很強的女子。她年幼時母親在田間勞作時的自言自語、與草木的輕聲對話在幼小的她聽來都帶有如詩般的感染力。而早在小學一年級時,她對文字的敏銳感觸就初見端倪。在作文課上,當她試著將某次玩耍時意外受傷的經(jīng)歷寫成文章時,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文字帶給她的痛感遠比實際感受到的疼痛更為強烈,正是這種奇妙的體驗引領(lǐng)她開始走上文學之路。不知火海岸的潮起潮涌,家境的大起大落,親人的命途多舛,以及時事的詭譎變化,都強烈地沖擊著她的內(nèi)心,讓她在與世界的連結(jié)中一次又一次審視自我,從而形成了她獨特的世界觀,并最終投射在了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在后來的文學作品中,不知火海沿岸地區(qū)始終占據(jù)了故事發(fā)生的主舞臺,在她所講述的故事中也往往能看到家人、朋友以及她自己的身影。
但是,在成為作家之前,這種強烈的感受性也讓她異于常人地體味到行走在人世間的艱辛與彷徨。雖然自小對文學感興趣,但貧窮使她不得不放棄進入女校學習的念頭,轉(zhuǎn)而進入了水俁實務學校。16歲那年,她以第一名的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隨后作為外聘教師在田浦國民學校和葛渡小學任教。然而她卻對教師的工作倍感煎熬。并非不熱愛教師這個工作,相反,她曾對教育工作傾注了莫大的熱情,并受到學生們的歡迎。引起她內(nèi)心極大抗拒的是戰(zhàn)時的軍國主義教育。戲稱自己為“厭教教師”的她甚至開始對整個世界感到厭倦,這種念頭幾欲將她逼入絕境。幸而,在轉(zhuǎn)職到葛渡小學后不久,她就被診斷為“肺結(jié)核”而結(jié)束了教學生涯在家休養(yǎng)。對此,她在自傳中這樣寫道:“我很開心,終于我也被診斷為肺病了。當時人們都認為肺結(jié)核是高級的文學青年的專屬,這次終于輪到我了??!……我認為這是上天給予我的機會,于是迅速開始了詩歌創(chuàng)作。”始于外聘教師時代的短歌創(chuàng)作,可以說是石牟禮道子文學創(chuàng)作的開端。
1947年,在家人的安排下,石牟禮道子與同為外聘教師的石牟禮弘結(jié)婚,并于次年誕下了長子。這是一樁在當時極為普遍的家長包辦婚姻,只有父權(quán)至上的家父長式的婚姻關(guān)系,卻沒有文學少女渴望的高度契合的靈魂邂逅。再加上當時對女子的桎梏,“將女子讀書寫字都視為罪惡”,作為家庭主婦還要為貧困的日常生活奔波。殘酷的生活現(xiàn)實和對熱愛文學的靈魂的鎮(zhèn)壓,致使她剛新婚4個月就不可遏制地萌發(fā)了自殺的念頭。拯救她的是長子的出生,還有詩魂的支撐。1952年石牟禮道子在《每日報紙》熊本版上發(fā)表了第一篇短歌,次年加入了詩歌雜志《南風》并成為會員。她在那里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文化氛圍,很快就成長為《南風》的新銳代表詩人之一,同時也結(jié)交了志賀狂太等志趣相投的詩人。然而,后來好友志賀狂太的服毒自殺給她的短歌創(chuàng)作帶來了巨大沖擊。面對同行者的逝去,她感到了巨大的空虛感:“無法再作詩(短歌)了,真正意義上的空白到來了。即使想寫,任何詞匯都成了虛妄,什么都寫不出來了?!?/p>
上帝關(guān)上一扇門的同時還會留下一扇窗。幾乎是同一時期,石牟禮道子遇到了文學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個創(chuàng)作契機。1956年,她的兒子因結(jié)核病進入水俁市市立醫(yī)院住院治療,隔壁的病棟就是后來被命名為“水俁病”的病人們的集中治療區(qū)域。在那里她第一次目睹了水俁病患者的慘狀,并在內(nèi)心產(chǎn)生了極大的震撼。
嶄新的水俁病特別病房樓二樓的走廊里,即使有透進來的燃燒般的初夏的光芒,也如同散發(fā)著腥臭的洞窟一樣。那也許是因為有人發(fā)出的無法形容的“叫喊聲”。
…………
我無法走過釜鶴松的病房而不停留。他仰躺著,細微的表情中都透著的冷峻的風采,并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出來的。
…………
這天,我為自己生而為人心生厭惡,無法忍受。釜鶴松那悲哀的,像山羊、像魚一樣的眼睛,還有那仿佛是一節(jié)漂流的枯木似的身影,以及那絕對無法往生的靈魂,就在這一天,全部移棲到了我的體內(nèi)。
水俁病患者的主要癥狀是痙攣性麻痹和語言障礙,在語言、聽力、視力、吞咽、四肢活動等能力上會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癥狀,有些甚至還會致盲或者致聾。很多患者都不能用語言來表達身心的痛苦,但是當石牟禮道子看到嶄新的病房墻壁上一道道深深的抓痕,病床上一具具形容枯槁、動彈不得的軀體,以及目光交會中透露出的羞恥、憤怒、不甘,她深深地感覺自己與他們處于同一個“命運共同體”之中,必須有人將他們的悲苦訴說出來。這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和受到命運感召的使命感成為她后來創(chuàng)作《苦海凈土》的原動力。
而真正觸動她去了解水俁病現(xiàn)實、加入反公害斗爭的契機是1958年熊本大學水俁病研究班的報告書。翌年5月,她看望了在水俁市立醫(yī)院接受治療的患者,參與了諸如“水俁病對策市民會議”等組織,真正邁出了為患者代筆、為民請愿的創(chuàng)作之路。
1969年,石牟禮道子在朋友上野英信的幫助下發(fā)表了代表作《苦海凈土——我們的水俁病》。這部作品一經(jīng)出版就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可以說正是因為這部作品使水俁病作為社會問題開始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該書被授予了“熊日文學獎”“大宅壯一紀實文學獎”,但石牟禮道子認為這本書是描述水俁病患者的悲痛生活及經(jīng)歷的,婉言拒絕了所有獎項。隨后她在報紙雜志上連載發(fā)表了《苦海凈土》的第二部和第三部。小說講述了不同年齡、不同性別的水俁病患者的悲慘經(jīng)歷,由于工廠排水使水俁市的民眾水銀中毒,出現(xiàn)思維不清、視力下降、口齒不清等癥狀,嚴重者甚至死亡;同時對水俁病患者由剛開始的默默忍受到后來以家庭形式提起訴訟,直至訴訟最終判決的事情進行了詳細描述,其中既有水俁病患者與病魔斗爭的客觀描述,也有根據(jù)患者獨白的主觀記敘?!犊嗪敉痢废蚴廊苏f明了當今被認為是社會性政治問題的“水俁病公害事件”的原委,是一部推進反公害斗爭的歷史性作品,而這部小說的意義不僅在于其社會性、倫理性等,可以說作為文學作品也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性。
“世上的幸福大同小異,世上的不幸卻各不相同”。在《苦海凈土》中,我們能夠看到水俁病帶來的各種人間悲?。簾釔郯羟騾s因目不能視、身體畸形而只能艱難地做著揮棒練習的山中九平少年;固執(zhí)剛強、過著時鐘般的規(guī)律生活卻最終無聲死去的仙助老人;因患病而失去了作為女人的自尊和基本生育權(quán)利并最終被拋棄的坂上雪;從鮮活可愛的小女孩兒變成“沒有靈魂的人偶”并悄然走向死亡的小由利……然而,石牟禮道子并沒有歇斯底里地、吶喊式地去描繪這樣一個凄苦難言的世界,甚至在整部作品中都找不到類似于“絕望”的字眼,她似乎只是用一種旁觀者的口吻,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娓娓道來。在講述患者故事時,她是帶有詩人感性特質(zhì)的敘述者;在記錄受害者們與公司、政府之間的談判和斗爭時,她又是反公害運動浪潮的見證者。她引導我們輾轉(zhuǎn)于那帶有強烈文學色彩的、詩性的、非紀實性語言,與帶著冰冷、殘酷味道的紀實性語言之間,帶領(lǐng)我們行走于時而現(xiàn)實時而虛幻的奇詭世界中。當我們沉浸于一個個悲愴而無奈的故事之時,一種暗默的認知又將這種悲劇性放大到無以復加:那些溫情驟逝后的孤寂與虛無,那些被偷走的靈魂深處無聲的苦楚與掙扎帶來的窒息感,在這個世界上的那個角落里真實地存在著。
日本文學史上有許多女性作家(如樋口一葉、圓地文子等),她們大多圍繞女性、家庭、性等話題進行創(chuàng)作,而石牟禮道子則完全不同。她的關(guān)注點更多地集中于類似水俁病這樣與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協(xié)調(diào)人與自然關(guān)系相關(guān)的話題。正是石牟禮道子讓大家知道了水俁病,了解了公害問題,認識到人與自然的密切關(guān)系。從文學創(chuàng)作意圖上而言,她更像是以筆為劍的俠女,執(zhí)筆書寫普通民眾之苦痛,仗劍直指現(xiàn)代文明之弊端,以纖弱女子之身,發(fā)振聾發(fā)聵之言。
除了《苦海凈土》,她還創(chuàng)作了許多揭露生態(tài)危機以及描繪生態(tài)危機背后世間百態(tài)的文學作品。比如《彌留之花》,這是一部廣義上的以宗教為主題的作品,其中給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那個因水俁病而失去生命的8歲小女孩兒。她的母親每當櫻花盛開的時候就會想到曾經(jīng)開心賞花的女兒,并勸慰自己:孩子離開這個世界,就能夠成佛,從而擺脫人世的種種苦難,進入極樂世界。后來母親也同樣因為水俁病而離開了這個世界。石牟禮道子通過描述這對不幸的母女,以自己獨特的宗教觀詮釋了被水俁病所折磨的受難者,也深深觸及了人們心靈深處的那份親情。
然而,正如文學評論家渡邊京二所說,“《苦海凈土》是石牟禮道子以自身體驗為題材創(chuàng)作的小說,是她不幸意識的產(chǎn)物”,具有明顯的“私小說”性質(zhì)。
回憶自己的年少時光,石牟禮道子曾經(jīng)評價自己“天生反骨”:“在老師面前裝成好孩子,人們都認為我是一個品行端正、學習優(yōu)秀的學生,因而經(jīng)常獲得很多獎狀。但是我討厭這樣,偷偷撕碎獎狀又為扔到哪里去好而苦惱。”這也許正是她年少時痛苦的根本原因。出生在普通的家長制封建家庭,有著傳統(tǒng)日本女性特有的溫柔、賢淑和包容力。在祖母精神失常后,她毅然肩負起照顧祖母、打理家務以及十幾人工程隊的日常吃喝等重擔。在弟弟確定婚期后,為了減輕家庭負擔,她坦然接受家中安排的包辦婚姻,并在婚后恪盡職守地扮演好一個家庭主婦的角色。為了生計她買過黑市米,刷過黑鍋底,推銷過化妝品,還縫補過舊衣物。然而在這溫馴的表層之下卻隱藏著一顆被苦苦壓抑的靈魂。她曾遍覽種種撕裂、絕望的人生:曾經(jīng)是家族希望卻偏偏早夭的舅舅,受家業(yè)束縛困擾而酗酒不止的父親,對她溫柔以待卻紅顏薄命的少女堇,因戰(zhàn)爭征召入伍從此生死兩茫茫的青年男女學生,深陷親生家庭與撫養(yǎng)家庭的兩難泥沼、最終選擇服毒自殺的“藍顏知己”志賀狂太,因與父親沖突不斷而酗酒意外身亡的弟弟。她也為傳統(tǒng)社會中的女性悲劇而唏噓:祖母的恍惚人生,因貧窮而被家人賣到娼館里的妓女的無望人生。她更因自己生為女子不得實現(xiàn)文學夢而空留悵惘與空虛。因此,對于世間悲苦,特別是女性的生存慘劇,她內(nèi)心懷有天然的憐憫與共鳴,卻也因此而深感彷徨與無力。直到遇見了同為水俁出身的詩人兼女性史研究家高群逸枝。1963年,高群逸枝的《女性的歷史》一書像照進黑暗的一道光,點亮了她的內(nèi)心。從生命再生產(chǎn)的角度重新審視世界的女性主義思想,極大地動搖了她的世界觀,發(fā)女性未能發(fā)之言,重視未敢直視之自我。從此,“生為女子”漸漸從石牟禮道子的軟肋進化成了她文學創(chuàng)作中最重要的利器。
發(fā)表于1976年的自傳體小說《椿海記》,以幼年時的作者本人為原型,講述了生長在水俁地區(qū)的4歲幼女密針的家族巨變以及親朋好友的種種故事。如果說《苦海凈土》描繪的是飽受近代產(chǎn)業(yè)文明弊害所摧殘的人間煉獄,那么《椿海記》則是一曲歌頌水俁病事件之前的不知火海原風景的自然贊歌。
當春花鋪滿世界時,大地的深沉氣息撲面而來,糾纏著海洋的清香,迎來不知火海黎明的晨靄。朝陽就在這片氤氳之中漸升漸明,而在光芒處大海露出了溫柔的眉目。
我向被叫做大崎鼻的海角巖灘處行去。在楊梅樹的樹根與高大羊齒蕨之間常常伸展著枝肥葉大的狼萁。臭梧桐和垂茉莉的嫩芽閃著光。剛剛抽出嫩枝的柔紅色樟樹林散發(fā)著陣陣幽香,交織出清晨跳動的地氣。
晚春的鳥叫聲聲而來。巖灘漸行漸近,掩蓋小路的雜草忽而變短,裸露出巖石表面,瘋狂長出新芽的款冬的圓葉四散蔓延在巖石表層。來到堪堪將被潮水拍濕的巖石上可以看到還盛開著的野山茶花。有鳥兒飛來花邊,多是白眉。這些野山茶從嚴冬就開始盛開,連結(jié)起遍布著這種巖石的海角,點綴著大海的邊緣,直至野杜鵑的開花時期到來。
正如文學評論家池澤夏樹所評價的那樣,《椿海記》是一部必須一行一行細讀慢品的小說,稍有疏忽就有可能錯過許多。雖是小說,作者卻用帶有散文風格的細膩筆觸描繪了不知火沿岸的鶯飛草長、四季更迭,聞所未聞的植物、魚類名稱接踵而來,使讀者仿佛置身于一個充滿生機、渾然天成的廣闊天地之中。而在4歲女童的眼里,除了山水間的時光流轉(zhuǎn),還有山間的猿貍狐兔以及古老故事里的山神、河童,而這一切借用小說人物口中最具熊本鄉(xiāng)土風情的天草方言,構(gòu)筑出一個人類與自然、生靈和諧共處的奇幻世界。在這樣一個仿若世外桃源的反近代世界中,故事圍繞著主人公密針的家族沒落與人際關(guān)系徐徐展開。而不論是其神志不清又眼盲的祖母、為擺脫家業(yè)束縛帶來的辛勞而沉迷杯酒之間的父親,還是被賣身到妓館的年輕女孩兒們,都是有著各自的悲劇人生卻不失柔軟本心的形象。而這些經(jīng)歷種種苦難方得掙脫束縛、獲得靈魂凈化的存在正與水俁病患者的形象不謀而合。因而也可以說《椿海記》是石牟禮道子的另一種生態(tài)文學書寫實踐。
石牟禮道子另一部源于自身經(jīng)歷的小說是1993年獲得紫式部文學獎的《十六夜橋》。小說以祖母的人生經(jīng)歷為原型,描寫了主人公志乃的曲折人生與守護家庭的堅定心性。作者用優(yōu)美的措辭與標志性的熊本方言書寫了自己對天草土地的記憶,用她自己的話說,這是“我講述給自己的‘凈琉璃故事”。
石牟禮道子擅長運用寫實性與抒情性相結(jié)合的文體,營造充滿詩意的、具有濃厚宗教色彩的故事氛圍,并結(jié)合方言敘事手法講述現(xiàn)代文明之下的世間百態(tài),揭露急速發(fā)展的近代化給人類帶來的生存危機,因而被譽為“現(xiàn)代的口承者”“近代文明的‘咒術(shù)師”。
(作者工作單位:范鷗,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李先瑞,浙大寧波理工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