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聶 宋歡歡 馬文昭
【摘要】 《圍城》《青春之歌》《人生》《三城記》作為新文學中探討知識分子成長道路的四個關鍵坐標,分別代表在中西文化沖突、革命話語影響、城鄉(xiāng)交叉地帶、都市走向民間的成長。通過解讀這四部作品可以勾勒出新文學史中知識分子的生活圖景和精神面貌。
【關鍵詞】 新文學;知識分子;成長敘事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2-0023-03
基金項目:貴州大學“SRT計劃”項目“新文學中知識分子題材小說的成長敘事研究”。
巴赫金認為成長小說“主人公的形象,不是靜態(tài)的統(tǒng)一體,而是動態(tài)的統(tǒng)一體……時間進入人的內部,進入人物形象本身,極大地改變了人物命運及生活中一切因素所具有的意義?!盵1]這就指出成長小說中主人公思想性格在整個故事中是一個變量,是一個處于變化中的個體。這個變量使得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變化共同前進,共同完成了小說的敘事。巴赫金同時指出成長小說的價值在于人對“歷史時間”的認知與把握。成長小說講述的就必然是兩個層面的故事:一個層面是“個人”的成長,另一個層面則是“歷史”的成長。“歷史”是抽象的概念,它通過感性的“個人”故事得以“道成肉身”。[1]成長小說中個人的成長始終與特定的時間和空間存在著互文性。正如馮至所說成長小說“探討個人和社會的關系,外邊的社會怎樣阻礙了或助長了個人的發(fā)展。在社會里偶然與必然、命運與規(guī)律織成錯綜的網……經過無數不能避免的奮斗、反抗、誘惑、服從、迷途……最后回顧過去的生命,有的是完成了,有的卻只是無數破裂的片斷?!盵2]
在成長小說中,個人與社會總有一種密不可分的聯系,或像方鴻漸在與社會的“角力”中得到生命哲學和生存本質的啟示,或如林道靜適應了特定時代背景與社會環(huán)境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或同高加林在搖擺和堅定的選擇中實現了個性的成熟和豐富,或和顧明笛一樣從書齋走向民間尋找到生活的意義。
一、中西文化沖突下的成長——迷茫庸常的知識分子
《圍城》中的方鴻漸無論在事業(yè)還是愛情中成長都十分艱難。方鴻漸只想逃避一座又一座的圍城,缺乏認識自我和融入社會的勇氣。方鴻漸成長遭受一次次挫敗既和他軟弱妥協(xié)的性格有關,更深層的原因是他徘徊在傳統(tǒng)和西方文化之間,看似清醒卻不斷被命運玩弄,看似得到生命哲學和生存本質的啟示卻淪為時代的“多余人”。
方鴻漸生活在中國新舊文化的碰撞階段。一方面,他留學西洋受到西方文化尊重人的個性價值的影響,另一方面又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耳濡目染。他在西方所學的思想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圍困中受到了質疑與考量。新舊文化、東西文化的矛盾與其本身性格的弱點共同構筑著他的精神圍城,形成了他二元對立的人生態(tài)度:既真誠坦率又不時弄虛作假,既憤世嫉俗又不免隨波逐流,既老實厚道又時而虛榮圓滑。精神上的無助讓方鴻漸渴望心靈有一份歸屬,而他無論怎樣掙扎都逃脫不了被束縛的命運。
在愛情上,方鴻漸在與鮑小姐,蘇文紈,唐曉芙和孫柔嘉的感情糾葛中品嘗到不同的滋味。尤其是方鴻漸與唐曉芙的無果愛戀擊碎了方鴻漸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大膽僭越,給了他一份如鯁在喉的失意。在職場上,他也因性格弊端陷入爾虞我詐,文人傾軋之中。同時,他又游離在四個家庭中,在方家這個原生家庭中他難以躋身,寄人籬下于周家又產生隔閡,婚后在孫家陷于姻親糾葛,就連個人的婚姻也仿若金漆鳥籠讓他深感無力。
方鴻漸在不同的圍城中游離奔走,儼然成了好友眼中“并不討厭,卻全無用處”的人。但方鴻漸結局的失敗不能全盤否定過程的中的轉變與進步。方鴻漸的成長是在其逐漸感慨自己仿若置身“金漆鳥籠”中的隱性成長,折射著一部分知識分子在中西方文化沖突下的迷茫心態(tài)。
首先,他的成長表現在他對自身處境不斷地思考。方鴻漸留學歸國之初不諳世事、懶散放縱。他收到父親的來信,知曉未婚妻病故,但考慮的是“自己既享自由之樂,愿意旁人減去悲哀”。方鴻漸混到學位后在回國的輪船上和鮑小姐產生了露水情緣,不料被鮑小姐擺布玩弄。他經過了更換工作、愛情受挫等事件后逐漸成熟起來,體會到了世事的艱辛復雜,把對愛情和婚姻的“圍城”的思考擴展到了人生中無處不在的生存困境。這種生存困境,闡釋了人“生活在別處”的哲理。他這種對人生、對愛情的體認是其縱向上從幼稚走向成熟的精神飛躍。
其次,方鴻漸對一些事情也不再渾渾噩噩,而是積極尋求自身價值。初回國的方鴻漸,對愛情沒有標準,也無信念可言,至于未來的理想與工作,就更無從談起。但他到三閭大學后,為了做名教授教學格外賣力。而后他供職華美新聞社時有敵偽企圖收買報社,總編憤而辭職,方鴻漸不顧孫柔嘉的反對也跟著辭了職。事業(yè)上的幾次轉折與變動又為方鴻漸的變化開拓出一個橫向的精神空間。
如此,縱橫交錯的成長映照著他逐漸成熟的過程。英國文學批評家約斯特在《比較文學導論》中這樣論述“成長小說”:“成長小說是描寫青春期即成年初期的小說,描寫少年變成成人,也即成人心中童性漸次消失的時期的小說。它是‘長大成人’的小說。”這句話可謂是對《圍城》的極恰注解。于圍城中盤旋摸索的方鴻漸經受了一系列人生轉折,雖得到生存哲學的啟示、不斷追求自尊但怯于行動。在中西文化的沖突下方鴻漸的精神成長遠沒有完成。這種挫折不斷的成長表達出對作者人類生存的思考與關懷。
二、革命話語下的成長——意識形態(tài)影響的知識分子
《青春之歌》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女性成長小說[3],它立足于林道靜在革命時期的成長故事,表現了她不斷放棄小資產階級疑慮動搖、敏感纖細情感特征,追求崇高、神圣、純潔革命理想的品質,突出了她在革命青年的正確引導下最終實現了大我和小我的統(tǒng)一。
林道靜是一個出生于資產階級家庭中的知識青年,知識的積淀讓她萌發(fā)了不愿服從封建禮教的新思想,資產階級家庭的出身,后母想要她嫁人換取利益的不公待遇讓她反抗起來。她的成長中出現了四位非常重要的男性,他們一步步促進林道靜從迷茫走向了清晰。正如戴錦華所說:“林道靜與她所拒絕、所委身、所愛戀、所追隨的男性之間的關系,成為一種歷史的呈現——一次對關于歷史的權威話語地再印證,成為知識分子道路這一特定命題、特定的歷史與現實困境的‘想象性解決’的恰當方式,成為一個男權的、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的再確認?!?/p>
首先是林伯唐,他作為林道靜的父親本應該指引林道靜人生道路,但封建社會腐朽落后的思想使他為了一己利益逼迫林道靜用包辦婚姻來換取財富,這讓林道靜更加向往自主意識,她渴望擺脫家庭和父權的控制。面對人生道路的岔口時,她決計聽從自己的內心。
其次是余永澤,在林道靜突破封建禮教,反抗父母包辦婚姻的時候,余永澤的出現不僅拯救她肉體上的生命,更讓她的精神上得到深化。但余永澤后期不愿意打破舒適圈的保守思想與林道靜的革命思想充滿著對立,愛情必然是走向失敗的。她們的結合是中國早期知識分子與資產階級思想的結合,是不成熟的。[4]
其三是盧嘉川,可以說,林道靜的第一次抉擇是反抗封建禮制,她的第二次反抗是對思想不合時的愛情抉擇,而她的第三次反抗就是對精神解放的追求,這時對革命的追求就源自盧嘉川,盧嘉川給林道靜帶來的新思想和革命熱血使林道靜有勇氣為自己而活。盧嘉川的出現讓林道靜受到了救亡革命等新思想的吸引,這就相當于一次新的思想啟蒙。但盧嘉川很快就被捕死去。對她影響更深刻的就是第四位男性——江華。他不僅教給林道靜許多革命的技巧,讓林道靜深入到勞苦大眾中去,組織農民同黑暗勢力做斗爭。還在林道靜最困難的時候來到她的身邊,給予她很大的幫助和鼓勵。最后,在江華的介紹下,林道靜加入了共產黨,以更大的熱情組織學生運動。后來,市委組織了“一 二·九”大規(guī)模游行,林道靜和許多的愛國人士一起走上了為革命發(fā)聲吶喊的道路。
這四位男性,在林道靜的生命中都極為重要。林伯唐的封建主義思想刺激了林道靜對落后禮制的反抗,讓她追求自由;余永澤的人道主義思想帶領她擺脫封建舊家庭,獲得個人意識;盧嘉川的階級革命思想指引著她放棄守舊落后的舒適圈,走向更有價值的青春;江華的革命實踐精神幫助她真切地走近革命進程,為自己的生命做出抉擇。在革命話語影響下,林道靜的成長過程就是知識分子的社會改造過程,而于永澤、盧嘉川、江華這些范導者就如同意識形態(tài)的化身,不斷影響著林道靜的道路選擇。
三、城鄉(xiāng)文化沖突的成長——自我認同分裂的知識分子
在路遙的《人生》中,高加林既留戀鄉(xiāng)村淳樸的人情,也向往著城市更高級的物質和精神生活。城市在高加林眼中不僅是一個具體的地點,更是一種擁有無限可能的象征。高加林的成長體現在城鄉(xiāng)文化沖突背景下他個人身份認同的不斷轉換和錯位。
《人生》中城市體現了現代文明發(fā)展進步的一面,而鄉(xiāng)村往往也會體現出落后保守的一面。高加林作為一個青年知識分子,雖出生農村,討厭農村的貧窮落后。他向往干凈整潔的城市,渴望更多新鮮的東西。他不斷讀書看報,想以知識作為跳板改變農村身份,徹底成為一個城市人。高加林與城里同學相處時體現出自己身份的自卑,回到農村后繼續(xù)保持著城市里的生活習慣,無論是他窘迫地賣蒸饃、叫劉巧珍刷牙還是“衛(wèi)生革命”事件都體現出他對城市身份的認可,體現出高加林與周圍的環(huán)境中格格不入。這也與當時的時代環(huán)境有著緊密的聯系。
雖然已經改革開放,但農村人變?yōu)槌鞘腥说耐緩胶偷缆啡匀环浅5莫M窄。農村知識分子想要尋找更廣的出路只有盡可能使自己成為城市人。當高加林農村的教書工作被高明樓利用權力擠掉,他認為自己這一輩子都只能待在那片黃土地上,做一個沒出息的農民。高家林通過穿破衣爛衫和不顧一切滿手是血的拼命勞動麻痹自己對城市身份的向往,但去縣城掏糞和張克南母親爭執(zhí)時高加林仍有一種精神上的優(yōu)越。不久高加林便很快地憑借叔父的下級馬占勝在城里找到工作,才華得到施展卻被人揭發(fā)走后門被迫回到鄉(xiāng)村。高加林在得知走后門被揭發(fā)的消息后認識到現實不能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理想不能拋開實際。
在高加林失落時,巧珍出現了,像火一樣給高加林帶去溫暖。兩人之間的情感也漸漸加深,高加林會讓巧珍學著做一些城里人才會做的事。但隨著高加林的身邊出現了更多的可能,他開始漸漸越發(fā)覺得巧珍身上農村的氣息使他對自己的農村出身感到自卑。選擇巧珍可能表示他愿意一輩子扎根在黃土上,成為農民。高加林心里厭惡成為農民,黃亞萍雖然任性但時髦前衛(wèi),巧珍雖然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但不能滿足高加林的精神需求。高加林把黃亞萍當作實現自己理想抱負、轉變?yōu)槌鞘腥松矸莸耐緩?。在純粹的愛情與利益中,高加林選擇了后者,他為自己的前途和理想做出了選擇。
高加林逃離農村這一成長選擇,不僅僅只是高加林一人的選擇,更是在改革開放的時代背景下,不甘心農村出身、想要跨越階層一類青年的群像。高級林最終緊抓黃土撲倒在親人腳下,但精神已經從農村剝離,高加林已經回不去了,他的這種回歸不過是一種短暫的安歇,他一定會千方百計地尋找另外的道路離開他的土地,再一次走上更瘋狂的“進城”之路。[5]這種自我分裂的成長體現了作者對傳統(tǒng)道德和現代價值的雙重焦慮。
四、到民間去的成長——理性走向實踐的知識分子
《三城記》中顧明笛既沒有方鴻漸的留學背景,也不同于高加林的農村出身,林道靜時代的革命話語在顧明笛的時代也在式微。正如書中后記所說,顧明笛的成長是“將碎片生活變成意義整體”,是為無處安放的自我尋求著落。顧明笛放棄管理公園的穩(wěn)定生活自學文學,甚至為了構思作品半夜獨自采風。顧明笛不愿與同學過兒女情長的日子,不確定性、冒險精神構成了顧明笛成長的底色。
在走向民間的過程中,顧明笛的理想與現實不斷發(fā)生沖突,顧明笛自以為調查污染和食品隱患可以證明自己的社會責任感,但在社長眼中顧明笛所謂的新聞理想只給自己添亂。顧明笛在調任文化部后仍以一種理想主義的姿態(tài)處理工作,顧明笛參加研討會拒領小紅包,從不給學者發(fā)稿,把京城文化界的人得罪光了。
顧明笛辦書評訪談一味追求思想新穎忽視了新聞傳媒的政治引領功能,導致板塊出現思想把關不嚴和法律問題。顧明笛的自我意識在顧明笛的書齋生活中體現得更為明顯。顧明笛辭職后接受好友建議讀他同事的哲學博士,顧明笛以為進校園就進了天堂,但高校人事晉升關系玩的把戲如鬼打墻、無物陣、皮球招讓顧明笛心灰意冷。高校醬缸文化的強大使顧明笛更為迷茫。顧明笛覺得在報社忙碌委屈但干勁十足,在高校中顧明笛感受到的卻是窒息、壓抑和無意義感。
顧明笛過盛的自我意識并沒有讓他獲得精神自足,所以走向民間構成了顧明笛的動力。顧明笛采訪皇家獵場、調查沙漠污染、主動為農民工上課,提出幫戀人勞雨燕管理農場的愿望都體現了他到民間去的成長。顧明笛走向民間過程中烏先生起了范導者的作用。當顧明笛萎靡不振時烏先生說生命的意義不在目標而在過程。只做對他人有利的事,即便自己痛苦也有意義,這是善。只做對自己有利的事,就算他人痛苦,也有意義,這是惡。最怕所作所為既不對他人也不對自己有益,那就毫無意義。人類很大一部分能量就消耗在無意義之中。當顧明笛感到孤獨時烏先生說他應主動為他人著想,這叫決斷。他勸顧明笛要修煉心性,學習讓良知從沉淪和遺忘中被喚醒和召回。這樣,面對未來的希望,面對當下的決斷,面對過去的良知,構成了完整的行動哲學。
當顧明笛把采訪、挨打、換崗、受處分還有被迫辭職、準備考博的經過詳細地給烏先生講了一遍時烏先生說顧明笛經歷的磨煉太少,還需要多走向民間,所有測算應乘一個時代系數。顧明笛之所以迷戀鄉(xiāng)村根源在于生活單調,生命狀態(tài)缺少積極的多樣性。顧明笛雖身處城市,但囿于自己的理想狀態(tài),理想狀態(tài)一旦無法達成,就弱不禁風,蒼白無力。這種確定的、非黑即白的方式,其實還是鄉(xiāng)村的,跟城市沒有多大關系。
到民間去貫穿了顧明笛成長的軌跡,顧明笛的成長是不斷走向民間、探索生活意義的過程。小說的開放性結尾說明顧明笛的成長也許并沒有完成,但到民間去使顧明笛逐漸從一己悲歡走向更廣闊的社會實踐,這是顧明笛成長真正的意義。
總之,成長小說代表了不同時期作家對知識分子道路選擇的看法。成長敘事的底色是一種啟蒙敘事,是以一種“走”的姿態(tài),一種自由意志下的行動去實現人生的價值。方鴻漸、林道靜、高加林、顧明笛雖然都有著知識分子的個性意識和小資情調,但因不同的歷史環(huán)境呈現出不同的“成長風景”。他們在建構自我主體時也豐富了不同時代歷史書寫,成為研究新文學史上知識分子形象系列的重要參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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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楊希帥.在歷史中不斷成長的女性主體[N].文藝報,2019-08-28.
[5]楊慶祥.妥協(xié)的結局和解放的難度——重讀《人生》[J].南方文壇,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