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谷辰
【摘要】網絡謠言治理不僅需要政府規(guī)制,作為傳播媒介的平臺也有相應的監(jiān)管治理義務。平臺治理語境下網絡謠言的范圍具有特殊性,無論是從治理效率、平臺控制力、傳播渠道抑或平臺與用戶形成的私法關系上考量,平臺都應負擔法定的治理義務。相較于政府規(guī)制,平臺治理因其私法屬性,更側重于謠言禁止而非處罰懲戒。為實現(xiàn)保障言論自由和維護社會秩序之間的平衡,平臺有義務在事前、事中和事后采取舉措以阻止網絡謠言的傳播。
【關鍵詞】網絡謠言;平臺治理;正當性基礎;審核義務
隨著互聯(lián)網技術的發(fā)展,各大網絡平臺成為人們日常溝通交流和信息交換的常見方式,這些平臺雖然為公眾提供了寬廣的信息傳播渠道,但也容易成為謠言傳播的重災區(qū)。相較于傳統(tǒng)媒體,網絡平臺能夠引發(fā)信息的裂變式傳播和瞬間反饋,極速擴大了謠言傳播的負面影響,并增加了謠言治理的難度和成本,因此對網絡輿情的控制和引導已然成為現(xiàn)代國家治理的重點之一。[1]對信息是否構成謠言的認定和判斷通常是一種權力行為[2],而傳統(tǒng)以政府規(guī)制為主的謠言治理模式日益面臨挑戰(zhàn),網絡服務平臺承擔相應的治理監(jiān)管義務已逐漸成為共識。然而平臺責任能否獲得法律上的正當性評價?以及如何確定平臺治理措施的性質并將具體治理措施納入法律框架還有待解決。本文以此為核心試圖作進一步的探析。
一、平臺責任下的網絡謠言
對于謠言的認定,不同語境下具有不同的概念內涵。值得注意的是,對于謠言(網絡謠言)的界定應當區(qū)分其生活意義和法律意義。生活意義上的謠言具有“虛假性”,即信息不符合社會生活中的客觀實際,或者信息不符合特定時期內的科學認識。然而法律意義上的謠言,尤其是從治理這一角度看,首先應當具備“未經證實”性?!疤摷傩浴焙汀拔唇涀C實”性兩者最大的區(qū)別在于,“虛假性”是對事實的客觀判斷,而“未經證實”性是對信息證實與否的判斷。很多信息證偽性難度較大,沒有事實依據,無法完全確證其是否是真實的,但對其傳播也需要加以禁止。
其次,謠言應當具有現(xiàn)實危害性。法律得以介入對信息治理的前提是信息具有危害性,這種現(xiàn)實危害性還要求應當足以或已經嚴重擾亂公共秩序[3],否則屬于私人領域,法律不得主動介入。當然,不同類型的網絡謠言,其社會危害性是不同的,對其治理方式和治理程度也是不同的。
此外,還有學者認為對于網絡謠言的認定必須以造謠者或傳播者的主觀故意為基礎。本文認為,對于網絡謠言的治理,尤其是探索平臺治理,應當更多關注謠言本身,即信息及傳播行為,僅依據信息本身的真?zhèn)涡赃M行認定,至于網絡謠言的傳播動機則并不加以嚴格區(qū)分、統(tǒng)一治理。對于傳謠主體的主觀故意要件不屬于平臺謠言治理的范疇,而僅歸入法律懲戒環(huán)節(jié)加以考慮。
二、平臺責任的正當性基礎
首先,從治理目的和措施效果看,政府對網絡謠言的監(jiān)管不足催生了平臺治理義務。平臺治理的正當性在于其能夠以較低成本阻止違法行為[4],相較于行政監(jiān)管,平臺對網絡謠言的監(jiān)控更具有效率,平臺作為網絡謠言傳播的中介,對網絡謠言的接觸更加直接,具有較強的技術和管理優(yōu)勢。
其次,從傳播渠道看,平臺與網絡謠言的產生、傳播具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網絡謠言的傳播一是需要傳播源,二是需要傳播媒介。平臺正是提供信息傳播服務的媒介,連接了謠言制造者、傳播者和公眾,從事實上講,平臺在信息傳播的過程中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即使其主觀上并未有故意之意,但其沒有完全履行監(jiān)管責任,客觀上助推了網絡謠言的傳播,且大多數(shù)平臺亦因信息的傳播而獲益,自然負有相應的禁止義務和管理義務。
再次,隨著互聯(lián)網經濟的發(fā)展,網絡平臺的性質也發(fā)生了變化,其從一個單純提供技術的中立身份轉變?yōu)榉e極的介入性平臺,多數(shù)學者認為網絡平臺在一定條件下同時具有市場經營主體和監(jiān)督主體的雙重法律形象,平臺控制力明顯增強,在此語境中一種有別于傳統(tǒng)公權力的事實性權力已經成型。正是這種趨勢決定了平臺應當負擔相應的法律義務。
最后,從法律關系層面考慮,用戶一旦進入平臺進行相關活動,平臺與用戶之間就形成了相對固定的法律關系,用戶同意受到平臺所制定的規(guī)則的約束,這種約定的管理關系也在一定程度上為平臺的治理權提供合法性證成。同時,目前我國相關法規(guī)也對平臺的治理義務進行了明確規(guī)定,例如《網絡安全法》《互聯(lián)網信息服務管理辦法》等都規(guī)定平臺(網絡運營者)對其平臺范圍內發(fā)布的信息承擔相應的管理義務,諸如事先的審核和事后的禁止發(fā)布、禁止傳播等監(jiān)管手段。
三、平臺治理措施的性質
平臺責任更多指向狹義的治理面向,并不包括對違法行為的懲戒。平臺本質上作為私主體,即使取得法律的授權或者基于用戶協(xié)議而對網絡謠言的治理具有權力屬性,也無權對網絡謠言制造者、傳播者進行行政處罰或刑事制裁,更多表現(xiàn)為法律授權下的準執(zhí)法權,否則易引發(fā)在規(guī)避公法程序和公法救濟方式的前提下對公民權利進行侵犯的法律質疑。也正是這種私法屬性,決定了平臺治理措施的有限性,其主要針對謠言信息本身進行治理,以謠言治理、限制進一步擴散為主要目的,不以懲罰為目的,也無權作出具有法律效力的責任追究措施,更多停留在網絡管理層面。[5]同時也正是基于此種原因,平臺在進行網絡謠言治理過程中負有相關的證據保存、情況報告、報送等附隨義務,便于國家機關對網絡謠言行為進行處理和制裁。
基于平臺準執(zhí)法權的私法屬性和平臺治理的非懲戒性目的,治理的內容范圍相較于行政措施、刑法而言較廣。平臺治理不過度考慮謠言制造者、謠言傳播者的主觀故意性,更多關注謠言本身及制造、傳播謠言的行為,只要符合網絡謠言的相關事實要素,平臺就有相應權力予以治理。而行政措施、刑法則將謠言制造者、傳播者的主觀故意、傳播范圍、影響程度等納入考量范圍,行政干預和刑法懲戒的網絡謠言客體應當是被惡意制造或傳播,并帶來客觀損失或現(xiàn)實危險的,對于過失制造或傳播的網絡謠言并不在行政干預和刑法懲戒范圍內。[6]
平臺在網絡謠言治理中所擔負的法律職責一旦不履行,從侵權角度講在滿足相應條件下也需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當然這種侵權責任以間接侵權為主,同時以補充責任為限。一方面,補充責任的設定更加符合平臺的法律定位和實際能力,通過減輕平臺的相關責任,鼓勵平臺積極采取更加主動的預防措施,而非著眼于對平臺責任的追究。平臺在并非明知或可能知道網絡謠言的情況下,要求其承擔連帶責任是不符合法理的,平臺與網絡謠言責任主體的行為并非基于共同過錯,當平臺未履行或未完全履行其治理責任,在滿足相應法律要件的前提下僅需要承擔間接侵權責任。[7]同時,平臺對因自己的不作為而造成的損害后果應當承擔責任。若平臺在接到通知、舉報等應當對網絡謠言進行治理而未采取必要措施,致使損害擴大,那么平臺應當對擴大的損害承擔連帶責任,嚴重的還可能構成拒不履行信息網絡安全管理義務罪。另一方面,平臺責任的承擔應當考慮網絡謠言本身的明顯性。對于顯而易見的網絡謠言,平臺應當主動采取措施阻止事態(tài)的蔓延,否則也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但對于無法預知的網絡謠言的傳播,只要平臺及時采取了必要措施(諸如“通知—刪除”等),就應當免除責任。這一判斷標準應當以“一般理性人”為基礎。
四、平臺治理的模式選擇
在證成平臺治理職責的合法性前提下,賦予平臺何種具體的監(jiān)管職責是有效預防、制止網絡謠言的規(guī)則保障。首先,平臺治理責任的承擔方式、介入程度應當與平臺本身的運營模式相適應。對于信息傳遞來講,平臺最基礎的作用是提供流通、轉載的機會,然而不同平臺介入網絡信息傳播的方式、程度不同,導致其有不同限度的治理責任。同時,不同網絡平臺的實際治理能力也不同,大型平臺有能力承擔更高的事前審查義務和事后處理責任,而對于小平臺,課以同樣的治理職責會造成對競爭不利的高昂成本,治理模式的選擇不僅影響對網絡謠言的治理效果,也同樣會對市場結構產生重要影響。[8]
其次,不能無限度地擴張平臺的治理職責。平臺與行政監(jiān)管部門之間仍為協(xié)同治理模式,行政監(jiān)管部門不得為降低行政成本而過度賦予平臺相關責任。從形式合法性角度講,行政機關部門應當嚴格遵守合法性原則,不得超出法律規(guī)定要求平臺進一步配合監(jiān)管。從實質合法性角度講,應當賦予平臺何種程度的監(jiān)管義務,應當在平衡平臺利益、公共利益及用戶利益等的基礎上達成共識,共同確定并及時調整責任限度。
本文認為,應當課以平臺較為寬松的事前審核義務,以“合理注意義務”為責任限定標準,對發(fā)現(xiàn)的“明顯”的謠言承擔相關監(jiān)管責任。這一標準實質上排除了平臺對那些難以發(fā)現(xiàn)或者判斷困難的網絡謠言的審核責任[9],此基于以下幾種因素的考量。首先,平臺作為一個中立的信息展示者,賦予其較重的事前審查義務會給平臺造成很大的負擔。法律責任的承擔應當以具有現(xiàn)實可能性和可期待性為基礎和前提,用戶上傳的海量信息在現(xiàn)階段無法通過技術性手段完全識別謠言性質,更多依靠人工識別,若過度將行政機關的監(jiān)管職責轉移給平臺,要求其事前審查,雖然極大地減少了行政成本,但會對平臺造成過重負擔。其次,在事前就賦予平臺嚴苛的審核義務,容易導致平臺和用戶的關系變得緊張,對平臺運營者來說,其媒體自由和經營自由可能受到不當影響。[10]平臺越來越多地承擔原本應由行政機關承擔的監(jiān)管職責,但從監(jiān)管程序上看又避開了與傳統(tǒng)公權力行使相伴的嚴格審查要求,對此容易引發(fā)公眾、信息傳播主體對監(jiān)管權力行使的質疑。再次,從“網絡謠言”和“言論自由”角度考量,平臺也不得過度介入事前審查。網絡謠言治理的實質是對言論的法律規(guī)制[11],“未經證實”的謠言只有具備較高的“危害性”,才具備被規(guī)制的必要性。平臺在信息傳播前無法預知信息傳播的社會效果,如果課以平臺較為嚴格的審核義務,易引發(fā)對公民言論自由的侵害風險。
當網絡謠言已開始傳播時,平臺在此階段則負有較為嚴格的審核、監(jiān)管責任,以“通知—刪除”模式為主的過失責任機制為主要表現(xiàn)形式[12],明知或應當知道謠言傳播時,應當采取必要手段立即刪除、屏蔽相關信息或斷開鏈接,從而實現(xiàn)平臺的監(jiān)管目的。審核義務的履行一方面應當及時,另一方面也應當依法進行。即對謠言的判斷應當嚴格限定,尊重公民的言論自由和價值判斷,對事實的理解存在偏差的信息不應當認定為謠言,同時公民基于客觀事實所作出的價值判斷也不構成網絡謠言。[13]從程序角度講,平臺在處理網絡謠言時也應當遵循正當程序保護,及時完整地告知處理結果并說明理由,并為被處理者提供相應的異議溝通渠道。當然,這種渠道更多建立在私法救濟方式上,以平臺—用戶之間的民事合同為法律基礎。
在謠言傳播過程中,平臺一旦發(fā)現(xiàn)或應當發(fā)現(xiàn)謠言的傳播,首先應當依法履行禁止傳播義務,例如采取過濾、刪除相關言論及限制發(fā)言、限制轉發(fā)、注銷賬戶等舉措,及時切斷傳播渠道,停止傳輸謠言。同時在禁止的前提下,負有消除影響、恢復原狀的附帶性義務,繼續(xù)采取措施積極回應相關問題,遏制負面影響的進一步擴大。在日常管理中平臺還應當設置違法內容投訴處置程序,依靠外部的投訴舉報來幫助其實行信息內容的監(jiān)管,這種模式一方面節(jié)約了平臺的治理監(jiān)管成本,另一方面也有極強的可操作性。當平臺接到投訴舉報時,得以及時啟動相關審查程序對謠言進行個別化判斷,此時平臺負有嚴格的審核義務。
五、結語
互聯(lián)網平臺在帶給人們巨大便捷的同時,也帶來了網絡謠言的治理難題。網絡謠言在互聯(lián)網平臺時代顯示出傳統(tǒng)謠言所不具備的新特征和傳播規(guī)律,對網絡謠言的治理也是一個長期、螺旋式上升的過程。[14]因此,依靠傳統(tǒng)的政府規(guī)制手段無法完全實現(xiàn)對網絡謠言的預防和控制,互聯(lián)網時代的網絡謠言治理,應當從法律上確認平臺的監(jiān)管職責,逐步建立以政府規(guī)制為保障,互聯(lián)網平臺有效審核監(jiān)管,社會公眾合力參與共治的協(xié)同模式,完善平臺同政府的合作機制,規(guī)范和引導平臺有效發(fā)揮其積極作用,實現(xiàn)對網絡謠言的有效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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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北京大學法學院博士生)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