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理工學院 柳 俊
進食和飲水是人類經(jīng)驗世界中最重要的常態(tài)活動之一,有些語言用動詞“吃”來編碼這兩種活動中的主要行為,而有些語言的“吃”僅用來編碼[進食](1)全文簡符如下:[]表語義,=表共詞化的義位。“”表形式,字對字漢譯或英譯的語言形式用“字譯:”標識?!尽勘韴D式,其右下標表圖式名;【】中的大寫字母表圖式中的構(gòu)件,其右下標表該構(gòu)件的語義;{}表圖式的構(gòu)件。與圖式有關的其他簡符詳見圖5的腳注。語法標注遵循萊比錫標注規(guī)則(Leipzig Glossing Rules),未盡簡碼有:IMPFV未完成體?;顒又械闹饕袨?。作為常態(tài)活動典型行為的編碼形式,“吃”是一類高頻的特殊動詞,是跨語言詞匯研究的常見課題。(Newman 2009)這些研究主要集中于詞化類型、形態(tài)句法特征和語義擴展。
賈燕子、吳福祥(2017)指出,“吃”詞匯化和概念場范疇化所依據(jù)的維度,其常見性等級排序為:吃的方式>被吃食物的種類或質(zhì)地>吃者主體的不同、吃的時間、被吃食物的狀態(tài)或數(shù)量。高頻使用和概念結(jié)構(gòu)的復雜性也導致“吃”的論元結(jié)構(gòu)十分靈活,論元映射的語義角色跨度很大。據(jù)陶紅印(2000)的“動態(tài)論元結(jié)構(gòu)假說”,漢語“吃”由典型論元到非典型論元的擴展路徑是:施事(人)、受事→處所→工具、方式。隨著“吃”與非典型論元搭配漸頻,規(guī)約化后,動詞“吃”便發(fā)生了語義擴展,如[為生存而吃]→[進口][進入][收入][獲得]→[受到][遭受]→[耗費]→[損失][消滅] 。(王寅 2007)甚至還發(fā)生了功能擴展,如中古漢語“吃”“喫”由[吃]擴展出[遭受],再擴展為[被動]介詞和助詞。(江藍生 1989)
我們將借鑒這些角度的研究,利用共詞化模型來考察人類語言中“吃”的語義多樣性(第2節(jié))和造成這種多樣性的認知機制(第3節(jié)),并提出其他相關的問題(第4節(jié))。
跨語言“吃”的語義擴展(2)本文的“語義擴展”既包含語義上的“擴展關系”,也包括語義上的“闡釋關系”。下詳。能力極強,基本義和引申義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通過“共詞化”編織在一起,形成一張巨型語義網(wǎng)絡。
語義圖模型多用于刻畫多功能形式背后隱藏的人類普遍的概念空間,并利用概念空間上不間斷的語義關聯(lián)(外顯為“語義圖連續(xù)/通性假說”
形式上的共詞化體現(xiàn)的是語義上的概念范疇化。范疇化之間的關系分為兩種,一是闡釋關系(elaboration),一是擴展關系(extension)。譬如,“走”的語義內(nèi)涵為[行走],引申為[離開],再引申為[去世](婉語,即委婉語),這中間存在一種闡釋關系。“走”的語義后來擴展,出現(xiàn)了“走紅”“走樣”等新詞,這中間存在一種擴展關系。(杜啟朕 2016)共詞化模型研究不僅研究擴展關系,也研究闡釋關系。這正如語義圖模型既研究內(nèi)涵義又研究語境義。(Haspelmath 2003)利用共詞化模型,我們可以構(gòu)建出“走”的一條語義鏈,即[行走]>[離開]>[去世](婉語)。
就像語義圖與概念空間的關系一樣,共詞化模型和語義網(wǎng)絡也是一體兩面的關系。語義網(wǎng)絡大致分3種,有Taylor的“語義鏈”(meaning chain)即鏈條式語義網(wǎng)絡、Langacker的“網(wǎng)絡模型”即聚合網(wǎng)絡,以及Lakoff等的“輻射狀范疇”(radial category)即綜合式聚合網(wǎng)絡。(杜啟朕 2016)前賢已經(jīng)根據(jù)單一語言的“吃”制作出(類)語義網(wǎng)絡,如漢語(解海江 2006;楊一姝 2012)、波斯語(見圖1)和印地烏爾都語(見下頁圖2)的以“吃”為核心的語義網(wǎng)絡。
圖1 波斯語xord?n的語義網(wǎng)絡(Hook & Pardeshi 2009: 157)
圖2 印地烏爾都語(Hindi-Urdu)“吃”的語義網(wǎng)絡 (Pardeshi et al. 2006: 105)
此外,跨語言中還有下列常見的共詞化現(xiàn)象:歐亞大陸上,漢語有[吃]=[吸收](如“不吃墨”);英語有[吃]=[使苦惱](如“what’s eating you”)=[腐蝕](如“eat away the painted surfaces”)。(王寅 2007)
非洲大陸上,豪薩語(Hausa)的[吃]=[贏](如字譯:吃獎杯)=[掌權(quán)](如字譯:吃王權(quán))=[掌控]=[燒](如字譯:lamp-eating)=[通過](如字譯:eat exam)=[成功](如字譯:eat success)共詞化為“ci”(Jaggar & Buba 2009: 229)。
在環(huán)太平洋地區(qū),一些南島語的[吃]義動詞可表達主語經(jīng)歷了某事。譬如,湯加語(Tongan)的[吃]=[經(jīng)歷]=[享受](如“kai melie”,字譯:eat sweet/pleasure.to.the.taste)=[遭受]共詞化為“kai”。(Lichtenberk 2002)
此外,大洋洲語言的“吃”還擴展成領者標記,即表達[占有]。(Aikhenvald 2012)美洲大陸上,印第安部落的卡里爾語(Carrier)有[吃]=[得病](如字譯:eat me)的共詞化現(xiàn)象。(Rice 2009)
我們綜合上述世界各大洲各地區(qū)的共詞化現(xiàn)象制得跨語言“吃”的語義網(wǎng)絡(見圖3)。
圖3 跨語言“吃”的語義網(wǎng)絡
跨語言“吃”的語義網(wǎng)絡是由人類普遍的認知機制形成的,主要有負責識解的圖式系統(tǒng)(如意象圖式、事件圖式、注意力圖式)和概念化工具(如概念隱喻和概念整合)。人類在識解復雜事態(tài)的時候會綜合利用圖式系統(tǒng)和概念化工具。
意象圖式在一詞多義的研究中用得最為普遍。人體在外部世界中的活動常根據(jù)其共同的特點被抽象成“骨架”,成為人類認知活動中的一種抽象結(jié)構(gòu),即意象圖式。人類正是通過意象圖式來組織經(jīng)驗的。意象圖式具有體驗性(embodiment),這體現(xiàn)在作為“目標域”的意象圖式都有體驗根源,即“源語域”。意象圖式包括容器(CONTAINER)圖式、路徑(PATH)圖式、接觸(CONTACT)圖式、過程(PROCESS)圖式等。其中,路徑圖式(3)下文稱為“運動圖式”,以區(qū)別于作為其部分的“路徑”。包括“始源—路徑—終點”3個部分。(李福印2005,2007)
據(jù)Ido(2006),日語、漢語、塔吉克語、烏茲別克語和維吾爾語有“他吃了一拳”的搭配,這屬于接觸圖式【THING1 BE AT THING2】CONTACT,即一客體與另一客體接觸。塔吉克語、維吾爾語、烏茲別克語、土耳其語和波斯語有一種搭配屬于運動圖式【THING GO TO DISTRESSPROPERTY】MOTION,即一客體進入一種狀態(tài),如土耳其語的“gam yemek”(字譯:grief/anxiety-eat)[變得沮喪]。下面以波斯語的“xordan”[吃]為例來進一步說明與“吃”相關的意象圖式。
1)容器圖式。人類施事吃進并吞沒食物的情景容易引發(fā)容器圖式來識解,即食物作為內(nèi)容物完全處于“人”這個容器中。下頁例(1)的[貪污]情景中,行賄的錢被吞沒了,引發(fā)容器圖式【EAT BRIBERYP】CONTAINER,形成[吃]>[吞沒]>[貪污]的語義鏈。
2)領屬(POSSESSION)圖式。人類施事吃掉并吸收食物的情景易引發(fā)領屬圖式來識解,即食物內(nèi)化為人的附屬物。下頁例(2)的[記憶]情景中,書被完全吸收成為人腦中的一部分,引發(fā)領屬圖式【HUMANPREAT THINGPE】POSSESSION,形成[吃]>[吸收]>[占有]>[記憶]的語義鏈。
3)運動(MOTION)圖式。進食時食物進入人嘴的情景容易引發(fā)運動圖式來識解,即食物作為射體(TR)進入體積更大的作為地標(LM)的人嘴。體積對射體和地標的識解尤為重要,一般情況下,方所都被識解為地標。進食情景都要發(fā)生在某處,這容易形成[吃]>[在某處吃]的語義鏈。下頁例(3)的[摔倒]情景中,人作為射體進入體積更大的作為地標的地面,引發(fā)運動圖式【HUMANAEAT PLACEG】MOTION,形成[吃]>[在某處吃]>[摔倒]的語義鏈。
4)伴隨(COMITATIVE)圖式。進食行為除了發(fā)生場所外,一般還會涉及方式、方法和工具。這些語義角色的參與易引發(fā)伴隨圖式來識解,即方式、方法和工具作為伴隨進食行為的存在,形成[吃]>[以某種方式吃]的語義鏈。下頁例(4)的[以努力工作方式生存]情景中,努力工作作為伴隨生活的存在,引發(fā)伴隨圖式【HUMANAEAT HUMAN.BODYSC(4)跨語言語義圖研究揭示,[始源](source)—[工具](instrument)—[伴隨](comitative)語義鏈中的3個節(jié)點普遍共用一個語法標記。(Haspelmath 2003)所以,始源標記表[伴隨]是很常見的現(xiàn)象?!緾OMITATIVE。作為人類生存手段的進食行為常通過隱喻(見3.2節(jié))發(fā)生[吃]>[生活]>[生存]的語義擴展。該語義擴展結(jié)合上述伴隨圖式,形成[吃]>[以某種方式吃]>[以某種方式生活]>[(以某種方式)生存]的語義鏈。
5)接觸圖式。進食時人咬食物,食物與嘴發(fā)生接觸的情景易引發(fā)接觸圖式來識解,即食物并未完全進入人體,只是與人嘴發(fā)生接觸。本小節(jié)開頭日語等語言“他吃了一拳”的[生理遭受]情景中,拳只是接觸人體,并未完全進入,引發(fā)接觸圖式【SUFFERINGAEAT HUMAN(.BODY)L】CONTACT,形成[吃]>[經(jīng)歷]>[生理遭受]的語義鏈。
6)獲取(ACQUIRE)圖式。人類施事吃掉食物,食物完全進入人體從而使人狀態(tài)發(fā)生改變的情景易引發(fā)獲取圖式來識解,即食物“反噬”人體,對人體造成影響。下頁例(5)的[受折磨]情境中,(外界人類帶來的)無生客體作為施事反噬人體,引發(fā)獲取圖式【THINGAEAT HUMAN.BO-DYP】ACQUIRE,形成[吃]>[經(jīng)歷]>[心理受折磨]的語義鏈??紤]到語義擴展一般從具象域到抽象域,結(jié)合上段的討論,完整的語義鏈應為[吃]>[經(jīng)歷]>[生理遭受]>[心理受折磨]。(5)該語義鏈也得到跨語言句法形態(tài)研究結(jié)論的支持??缯Z言與“吃”句法特征相同的不及物動詞通常包括感官經(jīng)驗動詞和認知活動動詞,如Kambera語(印度尼西亞的一種南島語)的“rongu”[聽見]、“hambur”[理解]。(N?ss 2011)這種句法特征上的同質(zhì)性極可能是語義結(jié)構(gòu)的相似性驅(qū)動的。
(1) faqr bāes-e re?ve-xordan ?od-e
poverty cause-GEN bribe eat-INF become-PTCP-3SG
‘Poverty has caused bribery.’
(Khajehetal.2013: 122)
(2) kalame kalame-ye ketāb ro xord-e
word word-GEN book ACC eat-PTCP-3SG
‘He has fully memorized the book.’
(Khajehetal.2013: 123)
(3) ānhā be zamin xor-d-and(6)波斯語“吃”在不同文章中的書寫形式略有不同。引文寫作“xordan”,他處寫作“xord?n”。
they to ground eat-PST-3PL
‘They fell down.’
(Khajehetal.2013: 116)
(4) az zur-e bāzu-? mi-xor-e
from power-GEN arm-POSS-3SG PROG-eat-3SG
‘He earns his living working hard.’
(Khajehetal.2013: 122)
(5) Sar/maqz-am ro xord
head/brain-POSS-1SG ACC eat-PST-3SG
‘She tormented me.’
(Khajehetal.2013: 122)
由具象源語域向抽象目標域的語義擴展通常借助隱喻完成。英語有常見的4種概念隱喻,即[THINKING IS MOVING]、[THINKING IS PERCEIVING]、[THINKING IS OBJECT MANIPULATION]、[ACQUIRING IDEAS IS EATING]。漢語也同樣有這些隱喻,比如“我把這不滿給咽了回去”就用到了[思想是食物]的概念隱喻。(李福印 2005)在跨語言“吃”的語義擴展路徑中從具象源語域到抽象目標域也是利用隱喻完成的,如[吸收(食物)]→[獲得(具象客體)]→[獲得(抽象客體)]→[得王權(quán)](見前文圖3)。
除了隱喻機制外,事件圖式(見3.3節(jié))往往牽涉到不同圖式的概念整合。(Fauconnier & Turner 1996)概念整合的經(jīng)典例子是關于致移事件(caused motion event)的。有時序關系的動作事件圖式和位移事件圖式(例<6b>)整合典型致移事件圖式(例<6a>)便能得到具有因果關系的致移事件圖式(例<6c>)。通過概念整合,“l(fā)augh”發(fā)生了語義和功能擴展。上節(jié)中波斯語的“xordan”在語義擴展中也同樣用到了概念整合。(7)傳統(tǒng)概念整合研究中主要關注不能進入某結(jié)構(gòu)的動詞通過概念整合進入這種結(jié)構(gòu)而獲得新的語義,較少關注通過概念整合舊的圖式產(chǎn)生新的圖式,并用新的結(jié)構(gòu)表達的問題。我們這里討論的是后一種情況。當然,這并不是說本文討論的三者參與的因果事件圖式是全新圖式。這里僅針對本文討論的范圍做舉證而已。當兩者參與的容器圖式和運動圖式整合時,{INJURYP}(例<7a>)和{THINGA}(例<7b>)整合到{INJURYP}(例<7c>),構(gòu)建出容器運動圖式(例<7c>)。該圖式進一步與致使圖式(CAUSATION)整合(例<7d>)為新的圖式,其間{HUMANSC}(例<7c>)與{HUMANCAU}(例<7d>)角色進行了整合(8)[CAUSE]-[SOURCE]概念連接(Haspelmath 2003: 227)已得到跨語言語義圖研究結(jié)果的支持。。這樣,新的圖式就帶入[致使]義構(gòu)建出三者參與的因果事件圖式(CAUSE-RESULT;例<7e>)。由于從具象的意象圖式到抽象的意象圖式也是通過隱喻來完成的(李福印 2007),所以在例<7e>圖式中的{INJURYP}和{HUAMN2CR}通過隱喻分別投射到例<7f>圖式中抽象的{PSYCHO.INJURYP}和{HUAMN2.WORDSCAU},最終構(gòu)建出抽象因果事件圖式(見下頁圖4),表征例(8)的事件?!皒ordan”的語義也隨之在[EAT]>[SUFFERING]>[CONDITION]的基礎上擴展到[EMOTION]。
圖4 三者參與的因果事件圖式的概念整合
(6) a. INPUT1: Andyrolledthe drumoffthestage.
b. INPUT2: The audiencelaughedthe poor guy. The poor guy wentoffthestage.
c. BLEND: The audiencelaughedthe poor guyoffthestage.
(7) a. 【HUMAN(.BODY)AEATIN-JURYP】CONTAINER(見例<15>)
b. 【THINGACOME PLACE/HUMANSC】MOTION
c. 【HUMAN1(.BODY)AEATINJURYPPLACE/HUMAN2SC】CONTAINER+MOTION
d. 【HUMANCRCAUSE INJURYP】CAUSATION
e. 【HUMAN1(.BODY)AEATINJURYPHUAMN2CR】CAUSE-RESULT
f. 【HUMAN1AEATPSYCHO.INJURYPHUAMN2.WORDSCAU】CAUSE-RESULT
(8) del-a? az harf-hā-ye mardom zaxm xord-e ast
heart-POSS-2SG from word-PL-GEN people wound eat-PTCP-is
‘His heart is injured from people’s words.’
(Khajehetal.2013: 124-125)[EMOTION]
3.1節(jié)討論的意象圖式多數(shù)是表征靜態(tài)的狀態(tài)(state),很少表征動態(tài)過程(process);后者常用事件圖式來表征。事件圖式(Event Schemas)是人類通用的一種認知工具,是理解和傳遞經(jīng)驗的普遍認知機制的一種表征。(Coulson & Oakley 2001)“吃”的典型義位蘊含人類生活中最常見的一種因果事件。我們不妨用致使鏈(Dowty 1991: 603)來分析“吃”這種因果事件的事件圖式。
事件圖式表征的動態(tài)過程在語言結(jié)構(gòu)上常用句子來表達。對句子的結(jié)構(gòu)分析要以詞匯語義研究為中心。在構(gòu)式語法研究中,F(xiàn)illmore和Kay等很早就提出了這種想法(董燕萍、梁君英2002),認為動詞的詞匯語義研究是中心中的核心。所以,通過研究動詞“吃”的語義及其擴展義就能更好地分析其所在的句子結(jié)構(gòu)/構(gòu)式,也能更好地理解該結(jié)構(gòu)/構(gòu)式所映射的事件圖式。此外,動詞與構(gòu)式之間有豐富的關系,主要有增添(elaborations)、動態(tài)作用力(force-dynamic relation)、前提條件(preconditions)、同時進行的行為或動作(co-occurring activity)。其中,增添指動詞明確界定整個構(gòu)式的詳盡意義,此外還多一層語義,一般添加動作的貌或情狀。動態(tài)作用力是指動詞所明確的意義和構(gòu)式所明確的意義必須通過一種因在同一句子中而發(fā)生的動態(tài)作用力關系(如方式、工具、結(jié)果或阻礙(9)原文作“相互之間的否定”。根據(jù)Talmy的力量動力學,事件中的動力分為施力、設阻、除阻和撤力。(萬寶君、柳俊 2012)這里的“相互之間的否定”,如Pat locked Chris out of the room(董燕萍、梁君英 2002),應該是一種設阻。)合而為一。(董燕萍、梁君英2002)上述增添關系和動態(tài)作用力與致使鏈(Dowty 1991: 603)中的參與角色不謀而合。這提示我們,對動詞表達的行為語義的識解離不開其所在構(gòu)式表達的事件中語義角色的語義。其實,這些語義角色的概念經(jīng)常通過范疇化整合到意象圖式中,如3.1節(jié)討論的伴隨圖式。
值得一提的是[結(jié)果]語義的復雜性。石毓智(2002: 32-33)認為,漢語動補結(jié)構(gòu)兩個成分之間存在一種動作和結(jié)果的語義關系。這里的結(jié)果是一個意義寬泛的術(shù)語,包括動作導致的狀態(tài)、程度、收獲和效果等。這一點從跨語言“吃”的語義網(wǎng)絡就可見一斑。圖3中節(jié)點4和節(jié)點10所在的語義鏈分別由“吃”致使的施事狀態(tài)和受事效果兩種語義域進行擴展。
雖然圖式是一種認知完型格式塔,但心理學研究發(fā)現(xiàn),即使對于同一種圖式,不同人或同一人不同情況下的識解未必一致。這是因為人們在利用圖式進行概念化的過程中常發(fā)生注意焦點的變化,即圖式的轉(zhuǎn)變。比如,Path-focus-to-end-focus這種轉(zhuǎn)變是由概念隱喻實現(xiàn)的。源語域的圖式結(jié)構(gòu)以與目標域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相一致的方式投射到目標域,即恒定原則(李福印 2007: 83)。
Talmy較早提出注意力圖式系統(tǒng)(The Schematic System of Attention),它包括語言中的注意力視窗開啟和語言中的焦點和背景。(李福印 2015)由于言者和聽者會分配注意力,視窗聚焦表達中不同的部分,所以不同部分的可及性(sa-lience)也就不同。(Talmy 2010)例(9a)中注意力聚焦受事“飯”,因為在一般及物動詞句中,動作對受事賓語產(chǎn)生的效果在體上界定(delimit)整個事件(N?ss 2011),即“吃”完成,“飯”也沒了。當注意力轉(zhuǎn)而聚焦施事“吃”后的結(jié)果狀態(tài)時,我們用例(9b)。當注意力又轉(zhuǎn)移至“吃”后受事所受影響的效果時,我們用例(9c)。這種注意力圖式轉(zhuǎn)變也造成了跨語言“吃”的語義復雜性?!俺浴钡恼Z義蘊含著對受事的解構(gòu)效果、對施事的生理和感官經(jīng)驗的影響(見圖3),[吃]才分別擴展出[吸收]、[內(nèi)化](internalisation)、[破壞]、[制服](如阿姆哈拉語
(9) a. 他們把我的飯吃完了。
b. 我把肚子都吃疼了。
c. 我把飯吃涼了。
這種“吃”事件焦點轉(zhuǎn)移的靈活性得到跨語言研究結(jié)論的支持??缯Z言“吃”的句法特征和不及物動詞相似,是非典型的及物動詞。這揭示了[吃]可以是以受事為背景,施事所受影響凸顯的一種事件(N?ss 2011: 418-419)?!俺浴笔录D式也可以凸顯動作對受事的效果,還可以凸顯施事和受事。后者表現(xiàn)為動詞“吃”的有些語義擴展同時建立在基于施事和受事兩個方面,如普通話“食言”、漢語建甌方言“馌”[性交]。(賈燕子、吳福祥 2017)波斯語“xordan”也有類似現(xiàn)象,表達[碰到](例<10>),由施受雙焦點的運動圖式【HUMAN1AEAT HUMAN2G】MOTION表征。
(10) dar hengām-e xarid be mo’alem-am bar-xord-am
in time-GEN shopping to teacher-POSS-1SG upon-eat-PST-1SG
‘While shopping, I bumped into my teacher.’
(Khajehetal.2013: 127)
采取“自下而上”分析方法的認知語法常從不同的用法中概括抽象出很多不同層級的圖式構(gòu)造,組成一個分類分層網(wǎng)絡(taxonomic hierarchy network)。(王寅 2007)這是一種圖式的聚合,就像義位的聚合即語義網(wǎng)絡一樣。語義研究不光可以從聚合維度展開,還可以從組合維度展開。
靜態(tài)意象圖式(見3.1節(jié))其實是動態(tài)事件圖式(見3.3節(jié))所表征過程中的每一時間點上截取的事件或事件參與者的狀態(tài)。把表征狀態(tài)的意象圖式和表征過程的事件圖式進行概念整合才能更好地分析跨語言“吃”的語義擴展、共詞化類型和概念空間形成的認知機制。
近期就有知名學者試圖從動態(tài)組合維度來討論表達類型及其認知機制。Aikhenvald(2021)報告了南美、大洋洲等熱帶社會對疾病的表達類型。這些不同表達類型所反映的事件圖式是符合疾病事態(tài)進展(evolving)的。我們也運用“事態(tài)進展”模型來探討形成跨語言“吃”的語義網(wǎng)絡的認知機制。
對事態(tài)語義的認知機制的闡述離不開對語言結(jié)構(gòu)的分析。我們?nèi)匀灰圆ㄋ拐Z“xordan”構(gòu)式為例,分析語義網(wǎng)絡(圖3)的11個核心節(jié)點所代表的9條語義鏈成型的動態(tài)認知機制。隨著“吃”事態(tài)的不斷進展,注意力圖式系統(tǒng)開始運作,分配不同注意力視窗,形成不同的焦點和背景組合。對于同一種構(gòu)式映射的意象圖式和事件圖式,由于注意力圖式不同,識解結(jié)果也不同。核心的原型事態(tài)發(fā)展進程的識解模式主要有三類,具體如下:
1) 同為表征運動圖式的人做施事的構(gòu)式,以施受為雙焦點的例(10)和以地點為焦點的例(3)分別引發(fā)了圖3中的節(jié)點1和節(jié)點2所在的兩條語義鏈。
2) 同為無生客體做施事的構(gòu)式,例(11)、例(12)(10)例(12)是豪薩語的例子。如果在人做施事的構(gòu)式中,豪薩語“ci”還可編碼有生施事(部分歷事)[控制]受事或客事的過程,表[侵襲]。(Jaggar & Buba 2009)可見,構(gòu)式結(jié)構(gòu)類型的重要性。、上海話“刀吃肉”(表達刀[切入]<果或人>肉中)和例(13)分別表達無生客體“反噬”人的過程中朝終點(人)的趨向運動、到達接觸終點、進入終點和吞噬終點的4個階段,分別表征以無生客體為焦點的運動圖式【THINGAEAT HUMAN.MONEYG】MOTION、以無生客體或人為焦點的接觸圖式【SUFFERINGAEAT HUMAN(.BODY)L/P】CONTACT、以無生客體或人為焦點的運動圖式【THINGAEAT HUMAN.BODY/THINGG】MOTION和以人為焦點的獲取圖式【THINGAEAT HUMAN.BODYP】ACQUIRE,分別引發(fā)了圖3中的節(jié)點3、節(jié)點4>節(jié)點5和節(jié)點6所在的3條語義鏈。另外,如果僅聚焦“吃”全過程中嘴部的主動運動,運動圖式【HUMAN/THINGAEAT (MOTIONACT)】MOTION(例<14>)就會引發(fā)圖3中節(jié)點7所在的語義鏈。
3) 同為人做施事無生客體做受事的構(gòu)式,例(1)、例(4)、漢語普通話“這紙吃墨”(表這紙[吸收]墨水)、例(2)、例(15)和例(8)分別表達人吃無生客體過程中的吞噬客體、伴隨某種方式吞噬客體、消化吸收客體的3個階段,以及結(jié)果續(xù)段中的占有客體使之融入人體、吃完客體使人受生理影響、外力使役人吃完客體所導致的對人的生理影響這3種情況,分別表征以人為焦點的容器圖式、以方式工具為焦點的伴隨圖式、以無生客體為焦點的容器圖式【HUMANAEAT THINGP】CONTAINER(11)通過隱喻也可以識解為非典型的容器圖式【THINGA EAT THINGP】CONTAINER。、以人為焦點的領屬圖式、以人為焦點的容器圖式【HUMAN(.BODY)AEAT INJURYP】CONTAINER和以受役人為焦點的致使圖式,分別引發(fā)了圖3中的節(jié)點8、節(jié)點9、節(jié)點10>節(jié)點11和節(jié)點4>節(jié)點5所在的4條語義鏈。另外,同樣也是表達人遭受生理(圖3的節(jié)點4)和心理痛苦(圖3的節(jié)點5)的構(gòu)式,無生客體做施事(例(<12>和例<13>)和人做施事(例<14>和例<8>)的不同結(jié)構(gòu)所蘊含的施受關系和所表征的圖式就大為不同。
(11) in pirāhan va shalvār koli barāye-?ān pul/āb xord-e ast
this shirt and pants much for-POSS-3PL money/water eat-PTCP is
‘These shirt and pants cost them a lot.’
(Khajehetal.2013: 123)
illness/hunger IMPFV eating.of.1SG
‘The illness/hunger is eating (at) me.’
(Jaggar & Buba 2009: 238)
shirt-GEN wool body-GEN child ACC PROG-eat-3SG
‘The wool shirt irritates the child’s body.’
(Khajehetal.2013: 117)
(14) moratab dar taxt-a? vul mi-xor-ad
constantly in bed-POSS-3SG slither PROG-eat-3SG
‘Constantly, he slithers in his bed.’
(Khajehetal.2013: 124)
in way-GEN school ground eat-PST-1SG and leg-POSS-1SG swing eat-PST-3SG
‘In the way to school, I fell down and my ankle sprained.’
(Khajehetal.2013: 124)
構(gòu)式中致使鏈始端(onset)的施事即“吃”的主動控制方和注意力圖式上的差異大致勾勒出3類核心的原型事態(tài)進展致使鏈,構(gòu)成“吃”的核心事態(tài)進展模型(見下頁圖5)。圖下部主要是以靜態(tài)意象圖式展現(xiàn)的在由人控制的動態(tài)事件圖式所表征事態(tài)發(fā)展過程中每個階段的事件或事件參與者的狀態(tài)。圖上部主要是以動態(tài)事件圖式展現(xiàn)的其所表征事態(tài)發(fā)展進程中的各個階段及其引發(fā)的相關注意力圖式表征上的轉(zhuǎn)變。
圖5 “吃”的核心事態(tài)進展模型(12) A施事、ACT動作、CAU致因、CE受役者、CR致使者、DO輕動詞、G終點、HUM人、I工具、L處所、M方式和方法、P受事、PE屬物、PL地點、PR領者、SC始源、TH無生客體、TR射體、V動詞“吃”。標*為圖式參與者,大寫粗體表圖式(構(gòu)件),首字母大寫粗體表義位,下畫線表焦點,小寫表背景。圖式(構(gòu)件)、角色、角色語義三者用“.”連接。下標數(shù)字對應圖3中的關鍵語義節(jié)點。
在功能陣營中,認知語言學和語言類型學是極為重要的兩派。雖然前者從語義認知出發(fā),后者從形式類型出發(fā),但都共同探索人類語言的普遍功能及其背后的認知規(guī)律。作為方法論和理論目標一致的功能陣營學派,近年來有日益融合的趨勢,產(chǎn)生出認知類型學(Cognitive Typology)。它主要關注跨語言“形-義”映射的差異與共性,并做認知闡釋。(于秀金、金立鑫 2019)本文秉承認知類型學的這種理念,運用詞匯語義類型研究中的共詞化模型對跨語言“吃”共詞化的語義網(wǎng)絡做嘗試性研究,得出11個核心節(jié)點所代表的9條語義鏈擴展成的跨語言“吃”的語義網(wǎng)絡(見圖3)。人類在進行語義網(wǎng)狀式擴展的過程中綜合調(diào)動圖式識解系統(tǒng)(如意象圖式、事件圖式、注意力圖式)和概念化工具(如概念隱喻和概念整合),動態(tài)認知三類核心的“吃”原型事態(tài)的發(fā)展進程(見圖5)。
這些初步的結(jié)論還有待后續(xù)研究的完善和拓展:1)更普適的“吃”的語義網(wǎng)絡。如果考察的語言更多,就能發(fā)現(xiàn)更多的“吃”的特殊共詞化類型,共詞化模型就能區(qū)分出更多的義位,得到普適性更強的語義概念網(wǎng)絡。2)進一步聚合——語法化引發(fā)的詞匯的語法意義擴展。人類語言的共性表明,一種語法功能可能由形態(tài)形式或詞匯形式來表示。(石毓智 2002: 32-33)共詞化模型與語義圖模型一脈相承,為整合考察“吃”的詞匯意義和語法意義提供了方法論的契機。3)進一步組合——事態(tài)進展模型(Aikhenvald 2021)的普適性。該模型能否應用到對“生病”“進食飲水”之外的人類日常事件的認知語義研究中。這些都值得深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