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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以善治:唐代京畿縣鄉(xiāng)的權力結構與社會治理

        2021-09-05 10:20:26徐暢
        文史哲 2021年4期
        關鍵詞:皇權縣鄉(xiāng)唐代

        摘 要:中國廣土眾民,對不同區(qū)域及基層社會實施有效管理,是歷代王朝的統(tǒng)治目標。就大一統(tǒng)的唐代在縣以下的行政統(tǒng)治與社會治理而言,以首都長安所在京畿地區(qū)為例,唐代國家在此建立起府、縣、鄉(xiāng)行政層級,通過垂直行政實現(xiàn)皇權下鄉(xiāng)與下情上達的同時,越級溝通也時時存在;除各級行政官僚外,影響京畿縣鄉(xiāng)社會秩序的還有扎根鄉(xiāng)土的鄉(xiāng)里強干者,以及由長安溢出、在畿內角逐資源的外來強干者;各種勢力相互牽制,形成復雜的權力格局。處于權力頂端的皇帝,與官僚制、律令制所代表的行政理性共生,隨時關注京畿地方事務,及時遏制不良勢力,從而達成善治之局。京畿善治的行政成本巨大,統(tǒng)治者在全國推行簡約化分級行政,逐級委任責成;在縣以下基層治理中,更多地依賴縣級僚佐及地方力量。

        關鍵詞:唐代;京畿;縣鄉(xiāng);皇權;治理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1.04.09

        中國幅員遼闊,廣土眾民。大一統(tǒng)中央集權的漢唐時代,最高統(tǒng)治者通過自上而下建立州(郡)縣—鄉(xiāng)里體制,并填充以官(吏),以實現(xiàn)對轄境內不同區(qū)域的治理。具體到唐代,傳世文獻較為全面記載了州縣行政實體的組織形態(tài)、僚佐設置及職掌①,學界藉此復原了地方的政務機制及其實踐②;而伴隨著對出土文獻、詩文小說等資料中“基層”信息的再發(fā)掘,唐代國家在縣以下的制度安排與治理情境,亦浮出水面。

        有關隋唐鄉(xiāng)里社會的研究成果眾多,概言之,主要圍繞幾個議題展開:1.鄉(xiāng)正的設置與廢止③,2.鄉(xiāng)的性質、職權與地位④,3.在鄉(xiāng)里執(zhí)役者的身份、職掌、選任、待遇⑤,4.有唐基層治理模式的演變一般以為唐中后期基層治理模式由鄉(xiāng)里制轉變?yōu)猷l(xiāng)村制,參讀張國剛:《唐代鄉(xiāng)村基層組織及其演變》,黃寬重主編:《中國史新論:基層社會分冊》,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2009年,第183-216頁;耿元驪:《唐代鄉(xiāng)村社會權力結構及其運行機制》,《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6年第2期;魯西奇:《下縣的皇權:中國古代鄉(xiāng)里制度及其實質》,《北京大學學報》2019年第4期。。經(jīng)過討論,有些問題業(yè)已解決,如鄉(xiāng)的真正管理者(里正)及其身份(雜任)趙璐璐:《唐代“雜任”考——〈天圣令·雜令〉“雜任”條解讀》,《唐研究》第14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495-507頁。;有些問題仍在膠著,如鄉(xiāng)一級單位的性質。不過,這些既有研究傾向于將鄉(xiāng)里、村坊作為律令制下的一統(tǒng)制度來討論,把相關資料抽離出了具體的歷史情境。實際上,唐代國家并非一個均質的統(tǒng)治實體,而是由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不均衡,族群、社會結構千差萬別的各區(qū)域互動、整合而成的一個有機體;關注唐代縣以下基層社會的治理,需得打破大一統(tǒng)的思維模式,將時間及地域因素嵌入,分區(qū)域進行細部觀察。

        近年來,在敦煌吐魯番學領域,學者提倡研究視角從以中原王朝為中心轉回到以本地歷史為中心敦煌吐魯番文獻為認識均田制、戶籍法、律令制等舉國體制作出了貢獻,但其地域價值常被忽略。,通過對基層社會、居民結構,民眾生活、生計、結社、信仰等微觀話題的探索,重構了唐沙州、西州的區(qū)域社會圖景相關研究如楊際平、郭鋒、張和平:《五—十世紀敦煌的家庭與家族關系》,長沙:岳麓書社,1997年;余欣:《神道人心——唐宋之際敦煌民生宗教社會史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孟憲實:《敦煌民間結社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小田義久:《吐魯番文書からみた西州人士の生活について》,《龍谷大學論集》452,1998年;孟憲實、榮新江、李肖主編:《秩序與生活:中古時期的吐魯番社會》,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等。。

        敦煌、吐魯番代表的區(qū)域在唐屬邊地,而借助20世紀后半葉長安碑志的爆炸式刊布相關情況參氣賀澤保規(guī):《近年中國唐代墓志的整理研究史概述——〈新編唐代墓誌所在総合目録〉前言》,《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第八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13-220頁;仇鹿鳴:《十余年來中古墓志整理與刊布情況述評》,《唐宋歷史評論》第四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2-25頁。,以長安為中心的唐代國家核心區(qū)——京畿京畿即唐代國家統(tǒng)治中心長安及其附近區(qū)域,唐初以雍州統(tǒng)京畿,開元中改雍州為京兆府,后置京畿道。有關唐代京畿管理制度及轄區(qū)的變化,參徐暢:《長安未遠:唐代京畿的鄉(xiāng)村社會》,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1年,第16-17頁。的區(qū)域社會與地方情境,逐漸浮出水面。例如,唐代重要文官遷轉中,京畿府縣官幾乎是必經(jīng)環(huán)節(jié)京兆府為帝都所在,天下首揆,赤、畿縣萃處京師,等第崇高,其尹、少尹,令、丞、尉等為美官,是有唐士人競相求取的對象,詳賴瑞和《唐代基層文官》之相關論述(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15-126頁)。,而圍繞官員京畿履職誕生的石刻文本,如德政碑、遺愛碑、墓志等,高頻率地強調京畿權豪萃聚、民情浮薄、地狹役重等社會特質,揭示出京畿區(qū)域治理的困境。如《京兆尹張公德政碑》記“夫京兆號為難理。清凈病于不給,刀筆拘于守文”,而張去奢開元中為京兆尹,協(xié)調地方治理,“我則異于是。大道難名,大理無法”,“百司之務,總以奇而得正;五方之人,雜異教而同理”王維:《京兆尹張公德政碑并序》,陳鐵民校注:《王維集校注》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678頁。?!俄f公神道碑》記會昌、大中(846)之際“京師稱難治者,日有生事,隨時抵巇,間不容發(fā),未易以繩墨一面律也。闊狹小失其機,則見立敗,雖有神明之用無及已”,而京兆尹韋正貫為政簡易,“勺藥其間,安然無一事,如弄小方州云。奉南郊,備赦令,上下百役,抑揚豪弱,無不得其平”蕭鄴:《嶺南節(jié)度使韋公神道碑》,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七六四,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945頁。據(jù)張榮芳考證,韋正貫會昌六年四月至大中元年為京兆尹,見氏著《唐代京兆尹研究》,第204頁。。《韋頊墓志》記畿縣三原“豪有五陵之舊,政為百里之難”,縣令韋頊“刑之以秋霜,德之以春雨,茂陵慚于有讓,谷口愧其無言”《韋頊墓志》,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開元07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03頁。。此類文本除強調京畿治理之難外,多有經(jīng)過某官某任料理,府縣區(qū)域內最終達成良好治理局面的情節(jié)。這雖可歸為一類書寫程式,但從大概率的類似表述中可推知,有唐一代大部分時間,京畿應處于一種接近善治的狀態(tài)本文所謂善治,非西方政治學語境中的Good Governance(使公共利益最大化的社會管理過程),而指唐文描述的某任地方官通過施政所致戶口增殖、賦役均平、百姓安定的社會局面。。我們感興趣的恰恰不是這個結果,而是本區(qū)如何從難理走向善治的過程。

        京畿既是首都所在,最高統(tǒng)治者及中央官署駐地,具有中央立場;同時又地處關中,是國家疆域中的一個區(qū)塊,具有地方性格。這片區(qū)域是國家在開展地方治理時所首先觸及的,最高統(tǒng)治者反復強調“京師者,四方之腹心,國家之根本”韓愈:《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劉真?zhèn)悺⒃勒湫Wⅲ骸俄n愈文集匯校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810頁。,“京兆為輦轂師表”《資治通鑒》卷二三九《唐紀·憲宗》“元和十一年”載京兆尹柳公綽對憲宗語,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726頁。,希望以京畿的治理為外州縣樹立準則。職此之故,本文擬以京畿縣鄉(xiāng)為代表京畿以長安外郭城為界,又可劃為京城與畿內,因京城為帝王居,坊里住戶相當一部分隸屬京官系統(tǒng),中央立場濃厚,討論京畿地方治理,暫排除京城;畿內置縣,而縣下普遍實行鄉(xiāng)里制,本文以京畿縣鄉(xiāng)指稱這一地域。,考察唐代國家在地方的治理問題。具體而言,將借傳世文獻、長安石刻資料之助,對京畿縣鄉(xiāng)的行政統(tǒng)治、權力階層和社會網(wǎng)絡進行梳理;分析各權力階層對京畿社會秩序所施加的影響,相互之間的關系,以及與皇權的關系;進一步追問在多種權力共生的情況下,本區(qū)何以達成善治的局面;在此基礎上,將京畿的個案與其他區(qū)域的地方治理進行比較,思考區(qū)域的個性與共性,或許可為理解唐代國家的基層社會治理邏輯,打開一扇視窗。

        一、京畿區(qū)的行政統(tǒng)治及其特點

        (一)行政統(tǒng)治層級

        唐代國家對京畿的行政統(tǒng)治,遵循州—縣—鄉(xiāng)—里、鄰保的統(tǒng)一管理層級。由朝廷而下,設京兆府(開元元年[713]之前為雍州),府下領縣,作為中央設官任職之基層機構。首都長安及其近郊為長安、萬年二京縣高宗至武周時曾分長安置乾封縣,萬年置明堂縣,兩京縣建置相對穩(wěn)定。;畿內劃為畿縣,數(shù)目不斷變化,大多數(shù)時候維持在20上下從武德元年(618)起,唐廷多次調整畿縣的等第、歸屬和名稱,京兆府轄縣沿革。參張榮芳:《唐代京兆尹研究》,第16-24頁;吳松弟:《〈新唐書·地理志〉京兆府部分糾繆》,《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5年第4期。;京兆府轄縣數(shù)量遠逾外州,這是唐前期的情況。安史之亂后,隨著節(jié)度使之設,道成為事實上的行政區(qū),京畿由道統(tǒng)領;中唐以后,神策軍在畿內列鎮(zhèn),派鎮(zhèn)遏使駐于各縣,一定程度上侵奪了地方的行政權關于京兆府轄內(畿內)、畿外神策軍鎮(zhèn)的分布,參考何永成:《唐代神策軍研究——兼論神策軍與中晚唐政局》,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0年,第40-50頁;黃樓:《唐代京西北神策諸城鎮(zhèn)研究》,《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27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46-380頁。。

        縣下,官方以百戶為里、五里為鄉(xiāng)的標準對京畿民予以戶口編組,鄉(xiāng)里作為國家行政與社會力量的接合點,實際上承擔了本區(qū)繁重的日常行政工作。京畿人口密度大,據(jù)《天寶十道錄》記載,盛唐時長安縣轄戶編為79鄉(xiāng),萬年縣編為62鄉(xiāng),而京、畿縣均轄27鄉(xiāng)敦煌縣博物館藏地志殘卷(舊藏編號058,現(xiàn)館藏編號10-76),吳震原定名《郡縣公廨本錢簿》,榮新江定名《天寶十道錄》,參吳震:《敦煌石室寫本唐天寶初年〈郡縣公廨本錢簿〉校注并跋》,《文史》第13輯(1982年),第98-101頁;榮新江:《敦煌本〈天寶十道錄〉及其價值》,《九州》第2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16-129頁。,這一數(shù)目遠超其他唐縣。

        關于京畿區(qū)的長官及僚佐配置,在京兆府層面,唐初以親王出任京兆牧,后不常置,京兆尹實為京畿區(qū)最高行政長官;尹之下置少尹,司錄、錄事及諸曹參軍,經(jīng)學、醫(yī)學博士等,皆為品官。司錄及諸判司配有若干名府、史,無品,身份為雜任,另天寶之前配有白直自唐初州縣官人與公廨皆配給白直,此后雖時有白直納庸免役之法,但白直役丁之制完全取消在天寶五載(746)之后,參李春潤:《雜職和兩稅法后的代役納課》,《中南民族學院學報》1985年第2期。;在府內執(zhí)役,供官司驅使的還有執(zhí)刀、典獄、問事、白直等吏人,無品,身份為雜職借助《天圣令》保存的唐《雜令》,學界對唐前期州縣機構的僚佐構成有了新認識,應主要包括流內官、雜任、雜職三類人員,參趙璐璐:《唐代縣級政務運行機制研究》,第30-57頁。。詳參表1。

        京兆尹具有中央、地方官雙重性格,向上可直承帝命,除完成皇帝、宰執(zhí)及中央政府交辦的事務,如護陵、護喪、供食、訪后、京城營修外,工作重心仍在于本區(qū)之基層事務參《唐六典》卷三○記京兆府、河南、太原等府長吏職掌,第747頁。。張榮芳曾梳理唐京兆尹的一般職掌,包括民政(勸課農(nóng)桑、戶口、賦稅、水利、風俗、救恤貧困),治安與司法(緝捕盜賊、烽燧軍務,審判、監(jiān)獄,代中央執(zhí)行系囚、決死),人事與考課(對府、縣屬官有舉薦及有限人事權,負責府、縣僚屬考課)張榮芳:《唐代京兆尹研究》,第25-60頁。。京兆尹官從三品(有唐大部分時間),屬于制授范圍,唐廷對這一肱骨重臣的選任非常重視,其具體遷入途徑,學界有專論張榮芳:《唐代京兆尹研究》,第61-84頁。,此處補充京兆尹的選任標準。

        京兆尹通常情況下選自“丞郎給舍有才之人(中央官),或藩方善政之師(方鎮(zhèn)長官)”錢珝:《為集賢崔相公論京兆除授表》,董誥等編:《全唐文》卷八三四,第8783頁。,而轄區(qū)政務繁劇、利益結構復雜,長吏的執(zhí)政能力面臨較大挑戰(zhàn),為此,皇帝常親自思考并與宰執(zhí)討論京兆尹的選任。能治劇的強干之臣,成為首選,如武周長安三年(703),武太后召群臣議掌雍州者人選,魏元忠駁回武后所薦處理岐州戶口不效的張昌期,“雍州帝京,事任繁劇,不若(薛)季昶強干習事”《資治通鑒》卷二○七《唐紀·則天皇后》“長安三年”,第6563頁。;大歷四年(769),代宗有感京畿之不治,遵漢以郡國二千石高第入守三輔之制,選用辨理之臣孟皞為尹。在遷賈至為京兆尹的制文中,代宗君臣又提出了“經(jīng)術”標準:“若獨任辨吏,何以????故前代尹京,多用經(jīng)術之士,翟方進雋不疑,皆首參此選,稱于轂下,今亦因其制而進用也?!闭J為作為治理京畿的人選,應熟讀五經(jīng),具“經(jīng)務大才”常袞:《授賈至京兆尹制》,董誥等編:《全唐文》卷四一二,第4226頁。。“德行”亦是君臣認可的京兆尹應有資質,文宗時,駙馬都尉韋讓求為京兆尹,臣工周墀進言:“尹坐堂上,階下拜二赤縣令,屬官將百人,悉可笞辱。非有德者,京兆不可為?!倍拍粒骸短乒蕱|川節(jié)度檢校右仆射兼御史大夫贈司徒周公墓志銘》,吳在慶校注:《杜牧集系年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714頁。京兆尹雖為地方官,但在“善治”理想的裹挾下,成為有唐中央朝議的核心話題之一。

        京兆府內其他官員,少尹從四品,亦為制授;而司錄、判司及其他品官的選任,通常遵循京兆長吏舉薦、尚書省吏部奏授的程序。如高宗時蘇良嗣為雍州長史,薦乾封尉韋安石為雍州司兵《舊唐書》卷九二《韋安石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955頁。;德宗朝韓皋為京兆尹,奏鄭鋒為府倉曹參軍《舊唐書》卷一二九《韓皋傳》,第3603頁。;文宗朝鄭復任京兆尹,奏試秘書郎兼殿中侍御史知西川院事崔翚為京兆府司錄《崔翚墓志》,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大中090,第2319頁。按志文曰:“今唐州尚書鄭公初拜尹京,志在求理,飽君才實,奏充京兆司錄?!睋?jù)志主卒年(大中八年/854)及曾受相國杜公、西川節(jié)度使故相國李公舉薦并知西川的經(jīng)歷綜合推測,鄭公應為鄭復,開成三至四年任京兆尹。等例。

        縣是京兆府之下的一級行政機構,是唐廷實現(xiàn)京畿管理、控制百姓的關鍵所在。據(jù)《唐六典》載唐前期制度,萬年、長安兩京縣的流內品官有令、丞、主簿、尉、錄事,依歷代京城六部尉之制《晉書·職官志》載:“洛陽縣置六部尉。江左以后,建康亦置六部尉?!碧埔蝗灾R姟稌x書》卷二四,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47頁。,縣尉多達6名;而諸畿縣品官僅令、丞、主簿、尉,員額亦較京縣為少,尉僅2名(詳表2)。與京兆府的情況對接,縣下分曹(功、倉、兵、戶、法等)置佐、史,佐、史無品,與市令等并為雜任;在縣內執(zhí)役者,尚有典獄、問事、白直若干名,身份為雜職兩京縣及諸畿縣轄吏役名目、員額,詳《唐六典》卷三○之介紹,第752-753頁。。

        縣令為長官,《唐六典》記京畿縣令之職,包括定戶、造籍、授田、理訟、行鄉(xiāng)飲酒禮等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三○,第753頁。,都是涉及鄉(xiāng)里民眾切身利益的事務。張榮芳指出,與京兆尹類似,京畿縣令常受臨時差遣,奔走于奉陵、供頓等特殊事務參張榮芳:《唐代京兆府領京畿縣令之分析》,黃約瑟、劉健明編:《隋唐史論集》,香港: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1993年,第118-131頁。。京縣令官五品以上,屬于制授的范圍;而畿縣令、丞、簿、尉品秩不高唐武德元年以雍州諸縣令為從五品,后畿縣令降為正六品上,參王溥:《唐會要》卷六九《縣令》,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439頁。,可歸為基層文官,依常規(guī)選任程序,應由京兆尹或使臣推薦,尚書省吏部奏授,即唐人所謂“尹正務重,自掾屬已下,至于邦畿之長,往往選署以聞,從而可之,亦委任責成之義也”元?。骸妒谂徨痉钕瓤h令制》,冀勤點校:《元稹集》,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772頁。。選授實例如玄宗天寶十一載(752),京兆尹鮮于仲通舉崔光遠為長安令《舊唐書》卷一一一《崔光遠傳》,第3317頁。;德宗貞元中,劉晏為京兆尹,改奏江陵縣令孫成為云陽尉《孫成墓志》,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貞元026,第1856頁。;貞元末,侍御史王播獲罪于京兆尹李實,李實奏其為三原令韓愈:《順宗實錄》“盡貞元二十一年二月”,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五六○,第5662頁。,等等。但畿縣令長之選也存在特例,從元和中渭南、美原、華原等縣令的授官制詞元?。骸都獣G京兆府渭南縣令敕》《韋珩等可京兆府美原等縣令制》,冀勤點校:《元稹集》卷四八,第600頁;白居易:《薛元賞可華原縣令制》,朱金城箋校:《白居易集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036頁???,唐中期部分畿縣令系由敕授依唐前期授官之法,六品以下職事官如非帶守五品以上及視五品以上散官,應奏授,但也存在帶六品以下散官授予六品以下職事官敕授的情況,如縣令,多為畿縣或等第較高之縣,顯示京兆縣官非同一般的身份。參陳文龍:《唐代告身分類標準及其演進》,待刊稿。。

        縣級治理雖為親民細務,然由于地處京畿,常受到京兆尹以上高層官員,甚至是皇帝的關注。玄宗曾誡勉京畿縣令:“諸縣令等:撫綏百姓,莫先于宰字;煦育黎人,須自于厥德。卿等日在京畿,各親吏理,務在用心,以安疲瘵,庶期成政,以副朕懷?!毙冢骸督涿憔╃芸h令敕》,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三五,第384頁。代宗大歷中大歷三年,代宗曾召見京兆諸縣令,訪人疾苦,各賜衣領。見王欽若編:《冊府元龜》卷五八《帝王部·勤政》,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287頁。、德宗貞元中貞元四年德宗召京兆府諸縣令對于延英,見《唐會要》卷六九《縣令》,第1442頁。,皇帝皆曾親召京兆府諸縣令,訪問畿內民情疾苦。

        京畿地區(qū)除長安城外,均實行了鄉(xiāng)里制長安城內的坊不與鄉(xiāng)里并行,詳參徐暢:《城郭內外——鄉(xiāng)里村坊制在唐長安的實施再探》,《唐研究》第21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03-326頁。,據(jù)《天寶十道錄》的記載計算,盛唐時京兆府各縣轄鄉(xiāng)總數(shù)592,縣均轄鄉(xiāng)數(shù)27吳震:《敦煌石室寫本唐天寶初年〈郡縣公廨本錢簿〉校注并跋》,《文史》第13輯(1982年),第98-101頁。。鄉(xiāng)為京畿行政統(tǒng)治層級中之一環(huán),承擔了籍帳編制與申報、土地收授、催督賦稅差科、調解民事糾紛、協(xié)理司法治安等具體事務;但這些事務并非由本級屬吏,而是由里正、村正等辦理。

        唐令規(guī)定:“百戶為里,五里為鄉(xiāng)?!锛按?、坊皆有正,以司督察(里正兼課植農(nóng)桑,催驅賦役)。”李林甫等撰:《唐六典》卷三《尚書戶部》,第73頁。里正、村正為“在官供事,無流外品”唐《職制律》“役使所監(jiān)臨”條,長孫無忌等撰,劉俊文點校:《唐律疏議》,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25頁。之雜任,由于施政成本所限,其選任由朝廷委托縣司負責,擔任此職需要一定的身份與條件,縣司還要定期對其進行考課《通典》卷三《食貨三》“鄉(xiāng)黨”引大唐令“諸戶以百戶為里,五里為鄉(xiāng)”條規(guī)定了里正、村正、坊正的揀選標準(第63-64頁)。關于里正的考課,參李方:《唐代考課制度拾遺——敦煌吐魯番考課文書考釋》,《98法門寺唐文化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57-568頁。。從這個意義上說,里正、村正等具有縣胥吏的身份。京畿的情況同全國制度安排,由于地狹人稠、賦役繁重,唐中后期又作為新稅制的試驗地,基層胥吏的工作尤為繁重,文獻記載中常可見到活躍在賦役征發(fā)、催督等各環(huán)節(jié)的京畿里正。

        《法苑珠林》記長安城外東南方向有靈泉鄉(xiāng)(當屬萬年縣),鄉(xiāng)民多以薪炭采集與加工為業(yè),不復農(nóng)耕,有炭丁之戶需每年向官府輸炭或納見錢,具體由里長程華負責,“時程華已取一炭丁錢足,此人家貧復不識文字,不取他抄。程華后時復從丁索炭,炭丁不伏,程華言:‘我若得你錢,將汝抄來。”釋道世撰,周叔迦、蘇晉仁校注:《法苑珠林》卷五七《債負篇》,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725頁。顯示里正收稅訖,需向百姓出具“抄”以為納稅憑證;杜甫詩《兵車行》記述京郊西渭橋一帶農(nóng)民“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顯示征派京畿民為防丁、屯丁的工作由里正承擔杜甫:《兵車行》,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增訂本)卷二一六,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2254頁。;白居易《杜陵叟》“白麻紙上書德音,京畿盡放今年稅。昨日里胥方到門,手持敕牒牓鄉(xiāng)村”,顯示唐廷對京畿地區(qū)的賦稅蠲免,由府、縣、鄉(xiāng)逐級下宣,最終由里胥以“牓”的形式廣告鄉(xiāng)民。由于里正是行政體制之末梢,在政策執(zhí)行中有很大的主動性,為私利計魚肉人民的事件時有發(fā)生。靈泉鄉(xiāng)里長程華以炭丁不識字為由,重復索要錢物;杜陵里胥在租稅將征完時才公開蠲免之《德音》,以致“十家租稅九家畢,虛受吾君蠲免恩”白居易:《杜陵叟 傷農(nóng)夫之困也》,朱金城箋校:《白居易集箋?!罚?23-224頁。;而白居易貞元、元和中在長安還曾見到里胥擅違兩稅時限,強迫民戶提前交納布帛白居易:《秦中吟》之《重賦》,朱金城箋校:《白居易集箋校》,第82頁。。

        里正在鄉(xiāng)里社會并非總是巧取豪奪的“橫行者”形象,戶口賦役是基層治理中最棘手的問題,里正不僅要受到唐律對其“不覺脫漏增減”戶口等情況的嚴厲制裁《唐律疏議》卷一二《戶婚律》“里正不覺脫漏增減”條,“里正官司妄脫漏增減”條,第235頁。,在履行職事過程中,不可避免受到刁民的為難。在京畿以西不遠的岐州郿縣,縣尉在處理日常事務中,即遇到這樣的案例:里正依規(guī)定差著百姓高元為防丁,竟遭到頑民郎光、郎隱的毆打;在征稅中也遭遇類似情況,為了解決糾紛、震懾刁民,縣尉判諭鄉(xiāng)里征稅者:“百姓之中解事者少,見溫言則不知慚德,聞粗棒則庶事荒弛,如此倒看,何以從化?”令租稅按期納畢,“不畢,里正攝來,當與死棒”P2979《唐開元二十四年(736)九月岐州郿縣尉勛牒判集》之“岐陽縣郎光隱匿防丁高元牒問第卅”,唐耕耦、陸宏基編:《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獻真跡釋錄》第2輯,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0年,第617-619頁。。里正在實際執(zhí)行縣尉判的過程中,必定又會遇到各種問題,強勢者往往欺凌村民,而弱勢者難以震懾豪強,這正是京畿鄉(xiāng)治的困境。

        據(jù)《通典》引大唐令:“在邑居者為坊,別置正一人,掌坊門管鑰,督察奸非,并免其課役。在田野者為村,別置村正一人。其村滿百家,增置一人,掌同坊正。”杜佑:《通典》卷三《食貨三》“鄉(xiāng)黨”,第63頁。與里正相比,村正的職責主要是督察盜賊,但到唐中后期,鄉(xiāng)村取代鄉(xiāng)里成為行政機構,村正也開始直接出面催驅賦役,并代表鄉(xiāng)與縣對接。見諸文獻,有近畿華陰縣之村正:“華陰縣七級趙村,村路因嚙成谷,梁之以濟往來。有村正常夜渡橋,見群小兒聚火為戲。村正知甚魅,射之……村正上縣回,尋之,見破車輪六七片,有頭杪尚銜其箭者?!崩顣P等編:《太平廣記》卷三六九“華陰村正”(出《酉陽雜俎》),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934頁??梢姶逭嘈枭峡h處理行政事務,甚至是夜間。

        唐廷通過分級行政實現(xiàn)對基層社會的把控,問題的另一面是,皇帝、鄉(xiāng)里民眾分別處于行政金字塔頂端與底端,互動需要經(jīng)由漫長的渠道。以劉禹錫《高陵令劉君遺愛碑》所記長慶至寶歷中京兆涇陽、高陵兩縣水利糾紛的解決為例,因縣內百姓請愿,高陵令劉師仁將本縣水情上訴,先“白”于京兆府司錄和判司(當指士曹參軍),然而訴訟不效,后選擇直接上言新任京兆尹,“距寶歷元年,端士鄭覃為京兆,秋九月,始具以聞。事下丞相、御史。御史屬元谷實司察視,持詔書詣渠上,盡得利病,還奏青規(guī)中”。上訴的流程為高陵縣百姓—高陵令—京兆府掾—京兆尹—丞相—御史—皇帝,糾紛很快得到處理,皇帝派出御史至白渠上調查渠堰及分水情況,得知涇陽確在上游阻渠水流出,導致下游的高陵無法灌溉,遂決定在白渠三限閘下修堰,使水漲流入高陵,而具體負責工程實施的是京兆府判司、高陵縣主簿等,下達的流程可總結為皇帝—御史—京兆尹—京兆府司錄、士曹參軍—高陵縣令、主簿劉禹錫:《高陵令劉君遺愛碑》,卞孝萱校訂:《劉禹錫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7頁。。

        (二)越級的溝通:下達與上訴

        高陵縣例是京畿地區(qū)王權下達、民情上訴的一般渠道,其良好運作,有賴于其中每一個行政環(huán)節(jié)的暢通,每一級官員的及時跟進。然而,一旦某一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問題,很有可能導致上下溝通的阻塞,發(fā)生像劉師仁訴訟初期那樣“依違不決”的情況。與外州縣相比,京畿在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兩個渠道中,皆存在著跨越一般行政層級的溝通。

        首先,皇權下行的路徑,主要遵循中央、京兆府、縣、鄉(xiāng)的行政層級,但唐帝常越級過問本地官員的選任與基層治理。

        京兆尹的任命,與一般的制授程序有所不同,多由皇帝親自揀選,乃至面授。如貞元十四年(798)夏京畿“夏旱谷貴,人多流亡”,京兆尹韓皋治理無效,出為撫州刺史,德宗求人心切,“召右金吾衛(wèi)大將軍吳湊,面授京兆尹,即日令視事”,而任命之制經(jīng)宿方下《唐會要》卷六七“京兆尹”,第1403頁。。元和十五年(820)穆宗方繼位,即下敕:“朕日出而御便殿,召丞相已下計事,而大京兆得在其中,非常吏也。誠以為海內法式,自京師始,輦轂之下,盜賊為先,尹正非人,則賢不肖阿枉,奏覆隔塞,則上下不通。假之恩威,用詟豪右?!痹。骸侗R士玫權知京兆尹制》,冀勤點校:《元稹集》,第569頁。以少尹盧士玫權知京兆尹,據(jù)《盧士玫墓志》記載,而后又召盧入對,親自審查其表現(xiàn),方真拜為京兆尹牛廣紅:《唐盧士玫墓志及相關問題考釋》,《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2年第6期。。

        京兆府及京畿縣官雖主要由京兆尹推薦,但皇帝與宰執(zhí)亦關注其選任。為保證京畿治理的公正性,避免中央重要官員干預施政,唐帝曾應京兆府之請,在京兆府司錄、判司,京畿縣官的選任中執(zhí)行血親回避。見代宗廣德二年(764)三月敕,“中書門下及兩省官五品已上、尚書省四品以上、諸司正員三品已上官、諸王、駙馬等周已上親及女婿、外甥等”,“不得任京兆府判司,及畿縣令、兩京縣丞、簿、尉等者”王溥:《唐會要》卷六九《縣令》,第1439頁。。德宗貞元德宗貞元初曾于臺省擇郎官出為京畿令,京兆尹鮑防以所除咸陽令賈全為其外甥請求回避,事見《唐會要》卷六九“縣令”條,第1441-1442頁。、穆宗長慶中《唐會要》卷六七“京兆尹”條載穆宗長慶二年閏十月中書門下奏,調整了所防范權要官的范圍,第1404-1405頁。,都曾重申禁斷。

        上文曾談及畿縣令應奏授而敕授問題,實際上,特殊時期還存在京畿縣令由皇帝親擇的情況。貞元二年因蝗旱并至,畿內凋敝,德宗下詔優(yōu)恤畿內百姓,并從中央官的郎官、御史中親擇能吏,出為京畿縣令,對長安、奉先等十縣的行政管理進行了重新布局見陸贄代擬:《優(yōu)恤畿內百姓并除十縣令詔》,王素點校:《陸贄集》,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10-115頁。。宰執(zhí)柳渾以此舉侵奪宰相、京兆尹職權柳宗元《故銀青光祿大夫右散騎常侍輕車都尉宜城縣開國伯柳公行狀》記柳渾上奏:“陛下當擇臣輩以輔圣德,臣當選京兆以承大化,京兆當求令長以親細事,夫然后宜。舍此而致理,可謂愛人矣,然非王政之大倫也。不知所賀?!币娏谠|c組:《柳宗元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84-186頁。,德宗雖深然之,在此后施政中,亦干預縣令的選任,如《李宙墓志》記:“貞元十七年,德宗念其勞,與銅印墨綬,令治京兆好畤。”《李宙墓志》,趙力光主編:《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志續(xù)編》,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4年,第478頁。

        皇權越級下行,最極端的案例是直接下鄉(xiāng)。京畿縣鄉(xiāng)區(qū)域,有皇家禁苑、離宮別館,有國家禮儀建筑、帝王陵墓等,最高統(tǒng)治者因郊祀、謁陵、巡行、狩獵、避暑等各種活動,皆有機會踏足鄉(xiāng)村。如開元二年九月,唐玄宗幸新豐及同州等地,涉臨灞、渭,“見彼耆耋,問其疾苦。察長吏之政,恤黎甿之冤,蓋所以展義陳詩,觀風問俗。始自畿甸,化于天下”,特令“朕此行之處,不得進奉,在路有稱冤苦,州縣不能疏決者,委御史金吾收狀為進”蘇颋:《幸新豐及同州敕》,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二五四,第2573頁。,派出特使,處理地方冤獄。元和三年適逢秋收之際,憲宗關心農(nóng)民收成,曾親至長安周邊禁苑附近“閱秋稼”王溥:《唐會要》卷二八《蒐狩》,第616-617頁。。

        御駕巡視過程中,除禮儀性檢閱鄉(xiāng)里民俗、郊縣政情外,最高統(tǒng)治者確有機會與鄉(xiāng)里社會的居民作直接接觸。貞元三年十二月,史書載:“自興元以來,至是歲最為豐稔,米斗直錢百五十、粟八十?!钡伦谧孕碌赆鳙C歸,“入民趙光奇家”,滿懷信心地詢問“百姓樂乎”,得到的卻是截然相反的答案:民家極訴兩稅外加稅之多,和糴強取之苦,詔書優(yōu)恤之空,言“恐圣主深居九重,皆未知之也”《資治通鑒》卷二三三“貞元三年”,第7508頁。。通過與村民的對話,皇帝了解了兩稅在京畿鄉(xiāng)村的實際執(zhí)行情況。

        再說下情上達的路徑。京畿系帝王所居,緊密側近于皇權周圍還有皇宗親戚、高官顯貴、宦官、禁軍、高僧等集團,他們不僅在長安城內活動,勢力范圍也延伸至環(huán)長安的縣鄉(xiāng)區(qū)域。相比外州縣,京畿縣鄉(xiāng)的普通民眾有相當多的機會接觸位于帝國行政金字塔較高層的人物,而常選擇越級表達訴求。

        基層民眾有冤獄,依唐代國家司法訴訟層級,應先由縣級來處理,然而文獻多見京畿民詣京兆府上訴的情況。《新唐書·蘇珦傳》載高宗時蘇珦調鄠縣尉,“時李義琰為雍州長史,鄠多訟,日至長史府,珦裁決明辦,自是無訴者”《新唐書》卷一二八《蘇珦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457頁。。本區(qū)域內一小縣,民眾的獄訟就直接經(jīng)過京畿大員雍州長史。而晚唐的情形亦同,北朝以來為便利引成國渠水灌溉長安以西諸縣田地,在渠上修六門堰,至唐后期此堰“廞廢百五十年”《新唐書》卷二○三《文藝傳下·李頻傳》,第5794頁。,“六門淤塞,緣渠之地,二十年不得水耕耨”,但縣官仍向沿渠堰居民征收稅錢;咸陽縣民薄逵等詣京兆府控訴,請求以水稅為資修堰以通灌溉,“京兆府為之奏,乃詔借內藏錢以充,命中使董其役事,又令本縣官專之。既訖役,凡用錢萬七千緡”駱天驤撰,黃永年點校:《類編長安志》卷六《渠》,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93頁。。這次越級的溝通直接推動了咸通十三年(872)對六門堰的一次大修。

        當對下情上達的阻礙出現(xiàn)在行政之中層時,京畿百姓亦有勇氣越過中層,通過投訴皇權側近層,以上達最高統(tǒng)治者。貞元十四年春夏京畿大旱,麥粟無收,依唐制地方官應將受災情況向朝廷匯報,依受災分數(shù)“損免”賦稅,畿內百姓亦屢向京兆尹韓皋陳訴旱情,但皋“以府中倉庫虛竭,憂迫惶惑,不敢實奏”,百姓上訴不效,直接投狀宦官,“會唐安公主女出適右庶子李愬,內官中使于愬家往來,百姓遮道投狀”,宦官為此上奏,果然收到了實效。德宗親下詔貶韓皋為撫州司馬,批評他在這場災情中“奏報失實,處理無方,致令閭井不安,囂然上訴”《舊唐書》卷一二九《韓皋傳》,第3604頁。。

        綜上,唐代國家為實現(xiàn)對京畿的治理,建立起府—縣—鄉(xiāng)—里的管理層級,依靠這一行政渠道,展開統(tǒng)治與教化;而由于本區(qū)的特殊性,在皇權下達與民情上訴的實踐中,如行政層級中的某一中間層級被堵塞,該層級又可隨時被跨越。越級溝通的存在,以及政令、信息傳達的相對暢通,是京畿區(qū)行政統(tǒng)治的核心性特征。

        二、京畿的“鄉(xiāng)里強干者”及其社會功能

        唐代國家為實現(xiàn)對基層社會的治理,除建立各級行政組織及選任相應的官吏外,也依賴秉持相對地方化立場,在鄉(xiāng)里社會運轉中發(fā)揮影響的鄉(xiāng)族力量,由于唐人選“清平強干者”《通典》卷三《食貨三》“鄉(xiāng)黨”記:“諸里正,縣司選勛官六品以下白丁清平強干者充。其次為坊正。若當里無人,聽于比鄰里簡用?!保ǖ?3-64頁)。以為鄉(xiāng)里管理者,本文擬以“鄉(xiāng)里強干者”稱呼這一階層這一社會中間階層,學者稱之為鄉(xiāng)族勢力、鄉(xiāng)里強干之家、在地有力者等。參讀林文勛、谷更有:《唐宋鄉(xiāng)村社會力量與基層控制》,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大澤正昭:《唐末から宋初の基層社會と在地有力者——郷土防衛(wèi)·復興とその後——》,《上智史學》58(2013年)等。按,筆者曾借用日本學者“在地有力者”概念歸納京畿鄉(xiāng)村的社會階層(參拙著《長安未遠:唐代京畿的鄉(xiāng)村社會》,第232頁),今結合唐人語境重新進行定義。。京畿區(qū)存在嚴密的行政管控,皇權常親自介入鄉(xiāng)里事務,但官方不可能完全擠占本地勢力的生存空間,在天子腳下,依然可以看到鄉(xiāng)里強干之家的活動。綜觀有唐一代,京畿的鄉(xiāng)里強干者階層大概包括:1.耆老、鄉(xiāng)老、鄉(xiāng)望、望鄉(xiāng);2.散、勛等官這些官員雖有官品,但無實職,與平民同著籍鄉(xiāng)里,多秉持非官方立場。,退職官員;3.有文化背景的士人(京兆府鄉(xiāng)貢進士、明經(jīng)一類的貢舉人,尚未獲得貢舉資格的讀書人);4.宗族共同體;5.鄉(xiāng)里豪強富民。下面逐一分析上述人群的特征,在鄉(xiāng)里治理中所扮演的角色、發(fā)揮的社會功能。

        鄉(xiāng)老、父老,開元天寶中所置望鄉(xiāng)、耆壽《唐會要》卷五九“戶部員外郎”條:“(開元)二十九年七月十七日,每鄉(xiāng)置望鄉(xiāng)?!溟L安萬年,每縣以五十人為限……并取耆年宿望,諳識事宜,灼然有景行者充。”“天寶十二載七月十三日敕:諸郡父老,宜改為耆壽?!保ǖ?195頁),見于地方石刻中的“鄉(xiāng)望”杉井一臣:《唐代前半期の郷望》,第297-324頁。,都只是鄉(xiāng)村中德高望重者,承擔教化任務,宣揚道德;并作為地方勢力代表,列席一些重大活動,如州縣宣示王言的儀式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記載其開成五年(840)三月在登州目睹“京都新天子詔書來”,州衙親迎并宣讀的儀式,參與者有百姓老少。見小野勝年校注,白化文等修訂校注:《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校注》,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221-222頁。、鄉(xiāng)飲酒禮、使者覆災《新唐書》卷二○《禮樂十》“兇禮”,第441頁。等。正是由于父老職訓導風化、掌控鄉(xiāng)論,志在整變輦轂之下社會風氣的皇帝對于京畿縣鄉(xiāng)的父老尤為敬重,常親自召見或優(yōu)賞。如開元二十四年千秋節(jié),玄宗“召京兆父老宴,敕,并宣坐食,食訖,樂飲兼賜物”《冊府元龜》卷五五《帝王部·養(yǎng)老》,第620頁。;奉天定難后德宗返京,為安撫民眾發(fā)布大赦,言“京兆府耆壽、年八十已上,并與版授刺史”德宗:《平朱泚后車駕還京赦》,宋敏求編:《唐大詔令集》卷一二三,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661-662頁。;等等。京畿縣鄉(xiāng)耆老也有通過朝廷近臣,向皇帝進言的資格,貞元十九年,京兆府長安等諸縣耆老詣藍田尉、監(jiān)察御史柳宗元陳狀,感沐德宗君恩,請復圣神文武之尊號上表為柳宗元代擬,但所謂“故臣等出鄉(xiāng)之時,歡呼遍野,閭里勉臣以不進不止,妻孥誓臣以不遂不歸。唯竭血誠,退無面目,便當殞首闕下,終不徒還。伏惟陛下照臣懇迫之情,哀臣羸老之命。”當是石靈等耆老言論的政治化表達。見柳宗元:《為京兆府請復尊號表三首》第二,柳宗元集校點組:《柳宗元集》,第939頁。。

        皇帝甚至會依據(jù)父老所傳達的鄉(xiāng)論,決定京畿官員之仕宦前途,《唐會要》卷六九載:“大中九年(855)二月,除醴泉縣令李君奭為懷州刺史,非常例也。初,上校獵渭上,見近縣父老于村寺設齋,為君奭祈福,恐秩滿受代。上異之。踰年,宰相以懷州缺刺史上聞,御筆除之?!蓖蹁撸骸短茣肪砹拧洞淌废隆?,第1435頁。李君奭由畿縣令超遷為州刺史,實得父老之助。

        京畿縣鄉(xiāng)生活有相當數(shù)量的勛官、散官、衛(wèi)官,秩滿退休的官員,以及棄官歸隱的處士等,他們往往依憑曾躋身官僚梯隊的身份,積累的資財與聲望,成為鄉(xiāng)里社會中有影響力的人物。杜牧《唐故灞陵駱處士墓志銘》記載曾任揚州士曹參軍,因母喪去職,以處士自居的駱峻,在灞陵東坡下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有“田三百畝”,“朝之名士,多造其廬”,并充當了鄉(xiāng)里民事糾紛仲裁人的角色,“里百家斗訴兇吉,一來決之。凡三十六年,無一日不自得也”杜牧:《唐故灞陵駱處士墓志銘》,吳在慶校注:《杜牧集系年校注》,第756頁。。武功縣人元讓,曾出仕,后退居鄉(xiāng)里,亦頗有影響力,“鄉(xiāng)人有所爭訟,不詣州縣,皆就讓決焉”《舊唐書》卷一八八《元讓傳》,第4923頁。。不可否認,這些人物的努力與鄉(xiāng)老的教化相配合,共同起到了凈化京畿社會風氣的作用,《魏成仁墓志》即記其以軍功得勛官上騎都尉,后來回歸故鄉(xiāng)華原縣宜川鄉(xiāng),在此“導仁義于鄉(xiāng)閭,訓淳風于后嗣”《魏成仁墓志》,故宮博物院、陜西省古籍整理辦公室編:《新中國出土墓志》(陜西·叁),北京:文物出版社,2015年,第8頁。。

        并非所有退休官員在鄉(xiāng)里皆發(fā)揮正面的社會功能,也存在憑借官資為害地方社會的情況,如醴泉縣東陽鄉(xiāng)人楊師操,唐貞觀中曾在盩厔司竹監(jiān)及藍田縣為官,“身老還家躬耕為業(yè)”,在鄉(xiāng)里“覓鄉(xiāng)人事過,無問大小,常生恐嚇,于自村社之內,無事橫生整理,大小譏訶,是非浪作”,而“縣司以操曾在朝流,亦與顏色”,“縣令裴瞿曇用為煩碎,初二三回與理,后見事繁,不與理。操后經(jīng)州,或上表聞徹,惡心日盛”。楊師操能將爭訟打到府州,乃至“上表”以聞,足見其諳熟國家行政層級及辦事程序釋道世撰,周叔迦、蘇晉仁校注:《法苑珠林》卷六七《感應略》,第2008頁。。

        京畿縣鄉(xiāng)臨近首都長安,相對于喧囂熙攘的坊市,清幽放曠,為求取仕進的讀書人之首選;尤其終南山及渭北山原的村落中,文人聚集,必然會對當?shù)氐奈幕c風俗產(chǎn)生影響。從奉先縣懷仁鄉(xiāng)敬母村經(jīng)幢的樹立來看,當?shù)刈x書人、前鄉(xiāng)貢明經(jīng)郭謂在縣鄉(xiāng)的集體奉佛活動中有所助力《奉先縣懷仁鄉(xiāng)敬母村經(jīng)幢》(貞元五年六月八日立),毛鳳枝編:《關中石刻文字新編》卷二,《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2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79年,第16993-16995頁。。而一些尚未取得貢舉資格的讀書人,會選擇在鄉(xiāng)村學校中執(zhí)教以謀生,據(jù)《唐會要》載貞元三年右補闕宇文炫上言“請京畿諸縣鄉(xiāng)村廢寺,并為鄉(xiāng)學”王溥:《唐會要》卷三五《學?!罚?41頁。,可推測京畿縣鄉(xiāng)村區(qū)域的鄉(xiāng)學建設較為完備,應有大量的教員,扮演文化傳播者的角色。

        宗族在兩漢魏晉是推助基層社會運轉的主要力量。在隋唐之際,原籍鄉(xiāng)里的大族,由于仕宦、生計及文化需求,大量遷入首都長安,實現(xiàn)在坊內的分散居住,家族中的精英人士僅在退職后回歸舊鄉(xiāng)里,且主要著力于經(jīng)營自家產(chǎn)業(yè),在鄉(xiāng)村共同體中貢獻有限。筆者曾對貫于京畿鄉(xiāng)里的大族韋氏與杜氏進行過個案研究,二族從漢代以來即在城南郊鄠杜累世同居,以鄉(xiāng)村為根據(jù)地;但在有唐一代大量遷入長安、洛陽城居;中唐以降,族人中的精英分子(出仕者)的生活重心慢慢轉移到了城市徐暢:《唐代京畿士族的城市化及其鄉(xiāng)里影響——以京兆韋氏、杜氏為例》,《長安學研究》第一輯,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272-286頁。。

        京畿地區(qū)作為全國經(jīng)濟中心,豪強富民的數(shù)量相當可觀,且其活動軌跡不局限于都城以內,也廣泛分布在長安以外的畿內縣鄉(xiāng)。據(jù)文獻記載,畿縣三原“豪有五陵之舊”《韋頊墓志》,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開元071,第1203頁。,始平“雜五方之豪俊,總三輔之輕薄”《唐故刑州任縣主簿王君夫人宋氏之墓志》,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長壽011,第839頁。,奉先“奉陵之邑,半是豪家”《崔鞏墓志》,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大中090,第2319頁。,櫟陽“豪戶寒農(nóng)之居,三分以計,而豪有二焉”沈亞之:《櫟陽兵法尉廳記》,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七三六,第7599頁。。林文勛、谷更有在討論唐宋時期鄉(xiāng)村基層控制時曾提出唐代后半期基層社會中“富民”階層崛起,并逐漸在地方社會扮演關鍵性角色參讀林文勛、谷更有:《唐宋鄉(xiāng)村社會力量與基層控制》,第3-112頁。。

        京畿地區(qū)的富民除專心經(jīng)營致富外,也能為基層社會的運轉提供一些幫助,扮演正面角色。如《開元天寶遺事》記長安富民王元寶、楊崇義、郭萬金等以錢財資助赴京應舉的“四方多士”,并網(wǎng)羅其于門下,“每科場文士集于數(shù)家,時人目之為‘豪友”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卷上“豪友”,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7頁。。唐前期關中地區(qū)自然災害多發(fā),富民在賑災中有貢獻,史載,高宗咸亨二年(670),關中雍、同等州旱、饑,災民往諸州逐食,雍州人梁金柱上奏,請出錢3000貫,賑濟貧人《舊唐書》卷五《高宗紀下》,第95頁。。

        但大部分的長安豪富在基層社會中是為惡鄉(xiāng)里的負面人物。唐人文學作品中屢屢出現(xiàn)橫行長安城鄉(xiāng),對近畿治安與法律構成威脅的豪族形象,如駱賓王《帝京篇》所謂“京華游俠盛輕肥”,盧照鄰《長安古意》描述的豪俠:“挾彈飛鷹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橋西。俱邀俠客芙蓉劍,共宿娼家桃李蹊?!狈謩e見《全唐詩》卷七七、卷四一,第834、522頁。如果以詩歌辭尚夸飾,則歷朝皇帝戒敕京畿官員時反復提及的“慎乃出令,以懲強猾”常袞:《授賈至京兆尹制》,董誥等編:《全唐文》卷四一二,第4226頁。,“豪強勿恣”玄宗:《賜京畿縣令敕》,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三四,第377頁。,則明晰地提示了豪富的負面角色參讀葛承雍:《唐京的惡少流氓與豪雄武俠》,《唐史論叢》第7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98-214頁。。

        豪強富民除了破壞京畿社會治安外,還通過尋求影庇、影占等,掛名中央諸司、諸軍及相關機構,以獲得免除課役的特權。這是對正常社會秩序的破壞,而在唐中后期尤為嚴重。有學者指出,以納課為途徑隸屬于諸軍、諸使、諸司的主要是長安城內的坊市百姓與商人唐剛卯:《唐代長安的納課戶》,《中國唐史學會論文集》,西安:三秦出版社,1991年,第190-202頁。,實際上,畿內鄉(xiāng)村富戶亦不乏占籍納課的情況。元和十五年(820)二月、長慶四年(824)三月詔、敕中皆申斥“應屬諸軍、諸使、諸司人等,在村鄉(xiāng)及坊市居鋪經(jīng)紀者,宜與百姓一例差科,不得妄有影占”王欽若編:《冊府元龜》卷四八八《邦計部·賦稅二》,第5836頁。,“應屬諸軍、諸司、諸使人等,于城市及畿內村鄉(xiāng)店鋪經(jīng)紀。自今已后,宜與百姓一例差科,不得妄有影占”王溥:《唐會要》卷七二《京城諸軍》,第1536頁。,同時指向在京畿的城市、鄉(xiāng)村從事商業(yè)活動的富戶。直到大和三年(829),文宗南郊赦中仍提及:“如聞近年以來,京城坊市及畿甸百姓等,多屬諸軍諸使諸司,占補之時,都無旨敕,差科之際,頓異編氓,或一丁有名,則一戶合免?!蔽淖冢骸赌辖忌馕摹?,《全唐文》卷七五,第793頁。大澤正昭曾條梳有關影占的史料,指出影占者的身份包括:1.邸店經(jīng)營者,2.鹽商(茶、油、鹽商人),3.受委托經(jīng)營官方資本的富民大澤正昭:《唐、五代の“影庇”問題とその周辺》,《唐宋変革研究通訊》第2輯(2011年),第1-22頁。。京畿富民求影庇的不良影響很大,除了導致京畿及近輔州諸縣戶口凋敝,無民可領外如元和十四年李渤上《請免渭南攤征逃戶賦稅疏》言及:“臣自出使,力求利病。竊知渭南縣長源鄉(xiāng)本有四百戶,今才四十余戶?!保ā度莆摹肪砥咭欢?,第7310頁),納課戶不向國家交納兩稅,也加劇了京兆府的財政危機。

        三、城市的“溢出”與縣鄉(xiāng)“外來強干者”

        有著上百萬人口的都城長安的正常運轉,有賴于周邊的縣鄉(xiāng)給予各項支持,由于這種互動,城市中的精英——強干者的利益自然而然會擴張至近畿,我們不妨將這種現(xiàn)象稱之為城市的“溢出效應”“溢出效應”(Spillover Effect)原為經(jīng)濟學名詞,中古史學者近年將其引入城市史研究,用以說明郊外發(fā)展的動力來自城市內部,參魏斌:《南朝建康的東郊》,《中國史研究》2016年第3期。。正是由于這種“溢出”,使得京畿縣鄉(xiāng)社會的權力結構呈現(xiàn)出與外州縣鄉(xiāng)不同的格局,“鄉(xiāng)里強干者”之外,尚存在一個可稱為“外來強干者”的群體筆者曾將這一群體概括為“外來有力者”(參拙著《長安未遠:唐代京畿的鄉(xiāng)村社會》,第239頁),今結合唐人語境重作定義。。稱“外來”,他們不屬于世代扎根鄉(xiāng)里的原住民,多數(shù)也不居住在畿縣鄉(xiāng)村;稱“強干者”,雖不“在地”,在縣鄉(xiāng)區(qū)域卻能發(fā)揮很大的影響力,也有著切身的利益。爬梳史料,可歸為京畿縣鄉(xiāng)外來強干者的人群大概包括:1.皇宗親戚(諸王、公主、駙馬、其他宗室、外戚等),2.寵幸近臣,3.宦官(中使、內官、五坊等使),4.京職官員及在京諸司,5.禁軍、神策軍將,6.僧侶等宗教人士。如同豪強富民,上述群體在基層社會中扮演的主要是負面角色,大概體現(xiàn)在以下兩方面:

        一是對京畿縣鄉(xiāng)資源的侵奪。京畿地狹,長安城內更是寸土寸金,除了列宮城、皇城以迎帝王,布局官署、造坊里以安置官員、百姓之外,沒有足夠的耕地和園林苑囿用地,城內的達官權貴爭相到畿內經(jīng)營莊園別業(yè)。官人在近郊擁有別莊的情況,已有許多學者梳理,此不贅述參妹尾達彥:《唐代長安近郊の官人別荘》,唐代史研究會編:《中國都市の歴史的性格》,東京:刀水書房,1988年,第125-136頁;詹宗祐:《隋唐時期終南山區(qū)研究》,臺灣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研究所博士學位論文,2003年,第137-157頁。。需要說明的是國家允許京畿士庶隱逸山林如S.1344《唐開元戶部格》殘卷載敕:“諸山隱逸人,非規(guī)避等色,不須禁斷,仍令所由覺察,勿使廣聚徒眾?!保ā抖鼗蜕鐣?jīng)濟文獻真跡釋錄》第2輯,第487頁),乃至建莊宅、寺宇于村邑《唐會要》卷四八《寺》載大中五年正月詔:“京畿及郡縣士庶,要建寺宇村邑,勿禁?!保ǖ?000頁),因而城內官人通過合法途徑(帝賜、他人贈予、出資購置、職田等)獲得鄉(xiāng)村的土地,并不構成“侵奪”。

        但實際情況是城內的王公、貴族常依仗權勢,在畿內大量強奪百姓耕作用地,如《朝野僉載》記中宗與韋后女安樂公主在長安南郊的經(jīng)營:“奪百姓莊園,造定昆池四十九里,直抵南山,擬昆明池。累石為山,以象華岳,引水為澗,以象天津。飛閣步檐,斜橋磴道,衣以錦繡,畫以丹青,飾以金銀,瑩以珠玉。又為九曲流杯池,作石蓮花臺,泉于臺中流出,窮天下之壯麗?!倍ɡコ貜木┏悄弦恢毖由斓浇K南山,把南郊的山水資源都擴入,極盡壯麗,后韋氏被翦,安樂公主“以悖逆之敗,配入司農(nóng)”,定昆池引得“士女游觀,車馬填噎”張鷟:《朝野僉載》卷三,程中毅、趙守儼點校:《隋唐嘉話 朝野僉載》,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70頁。。

        唐時關中平原農(nóng)業(yè)、畜牧業(yè)發(fā)達,人口萃聚,號為天府。農(nóng)田的灌溉,人、畜飲用等需要消耗大量水資源,環(huán)繞長安的河流為區(qū)域用水之源。但由于都城選址于龍首原,地勢高昂,欲引外周河流供給中心之長安,是違反水流就下規(guī)律的,因此需要為周邊河流修建渠道,在渠道上設攔水堰提高水位,以便引導水流灌溉農(nóng)田,供給民生參考史念海:《環(huán)繞長安的河流及有關的渠道》,《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6年第1期;廖幼華:《史書所記唐代關中平原諸堰》,史念海主編:《漢唐長安與關中平原》,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49-178頁。。然而,上述在畿內縣鄉(xiāng)擁有田莊的“外來強干者”,為解決本莊用水,常在渠道上私造碾硙,借助水力加工小麥等糧食,造成供水主渠道中水資源的嚴重流失,甚至水位下降,無法順利下行。從唐初開始,這種現(xiàn)象就十分嚴重參讀西嵨定生:《碾硙尋蹤——華北農(nóng)業(yè)兩年三作制的產(chǎn)生》,劉俊文主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四卷,第358-377頁。。高宗永徽六年(655),時任雍州長史長孫祥奏:“往日鄭、白渠溉田四萬余頃,今為富商大賈競造碾硙,堰遏費水,渠流梗澀,止溉一萬許頃。請修營此渠,以便百姓?!倍庞樱骸锻ǖ洹肪矶妒池浂罚?9頁。從《唐會要》卷八九“硙碾”條記載來看,長安城外東北方向的重要灌溉渠道鄭白渠、三白渠上碾硙林立,其擁有者包括王公、郡主、寺觀等王溥:《唐會要》卷八九,第1924-1925頁。。

        京畿區(qū)域最核心的資源當屬人力資源。依國家的行政統(tǒng)治理念,官員之外,劃為民的社會階層應被編入戶籍,屬京兆府縣管轄,有為國家納租稅、服差科的義務;也就是說,這些人力資源是屬于國家的,由行政機構代為統(tǒng)領。然而,在某一時段內享有極大權勢的外來強干者可以私人之力動用國家資源?!杜f唐書·李義府傳》記高、武時權傾一時的重臣李義府為改葬其父于三原縣太祖永康陵側,興師動眾,“三原令李孝節(jié)私課丁夫車牛,為其載土筑墳,晝夜不息。于是高陵、櫟陽、富平、云陽、華原、同官、涇陽等七縣以孝節(jié)之故,懼不得已,悉課丁車赴役”《舊唐書》卷八二《李義府傳》,第2768頁。。

        唐中后期,京畿戶口被強干者侵奪的情況更為嚴重,即上節(jié)提到的影占納課。學界集中討論過這一現(xiàn)象,大致以為其在安史之亂后出現(xiàn),兩稅法以后尤重。概言之,就是正戶民為軍政部門影占,避開國家差遣,僅向掛籍的各該部門納錢參李春潤:《雜職和兩稅法后的代役納課》,《中南民族學院學報》1985年第2期;唐剛卯:《唐代長安的納課戶》,《中國唐史學會論文集》(1991年),第190-202頁;大澤正昭:《唐、五代の“影庇”問題とその周辺》,《唐宋変革研究通訊》第2輯(2011年),第1-22頁。。這種現(xiàn)象之所以會泛濫,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上節(jié)講到的,京畿社會中的富民階層財力充足,但不愿受國家差役,主動尋求掛籍諸軍諸使諸司;另一方面,唐前期掌閑、彍騎、三衛(wèi)、丁匠等諸色人納資于國家,以特種色役的身份而不必服正役,而代宗大歷十四年(779),國家將納資權下放諸色人等服役之本司常袞《減征京畿丁役等制》記“其掌閑、彍騎、三衛(wèi)及橋堰丁匠等,如本司須征資,并納錢三千,米六斗”(《全唐文》卷四一四,第4243頁)。,這使得在京諸司影占富民有利可圖,而諸軍軍將允許軍外之人掛籍,不僅可收取其代役金(課),又可得到朝廷發(fā)給正額官健的衣糧??芍^影占的主體、客體兩廂情愿。

        影占京畿民戶的主體包括:諸軍(金吾、彍騎、左右龍武等六軍,威遠營,神策軍),在京諸司(鹽鐵、度支、戶部并所屬倉、場、院,太常,中書門下,公主邑司等),諸使(中使、五坊等使),寺觀,皆應歸入京畿縣鄉(xiāng)的外來強干者。他們對人力資源的影占,導致京畿縣鄉(xiāng)乃至近輔州編戶的大規(guī)模流失。晚唐文人孫樵經(jīng)此區(qū)域時感嘆:“今京兆二十四縣,半為東西軍所奪”,“居民百一系縣”孫樵:《寓汴觀察判官書》《興元新路記》,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七九四,第8324、8327頁。。

        其次,外來強干者在畿內的活動對府縣鄉(xiāng)的行政秩序造成干擾。外來強干者與京畿縣鄉(xiāng)本地的豪強富民有著相似的負面性格,對區(qū)域治安和社會穩(wěn)定構成破壞。如元和十三年(818),長安有商人負五坊利息,五坊使楊朝汶取負錢者私家簿記,將未償債者囚捕拷打王溥:《唐會要》卷五二《忠諫》,第1066頁。;寶歷元年(825)春正月南郊、改元的關鍵時刻,中使屬下的五坊人在鄠縣境內毆打百姓,鄠縣令崔發(fā)制之,反被囚禁于御史臺《資治通鑒》卷二四三敬宗寶歷元年,第7840頁。。

        涇師之變中,宦官領導的神策軍成為平叛的主要力量之一,取代朔方軍成為唐廷新嫡系部隊。亂定后,德宗有意以神策親兵出鎮(zhèn)畿內諸縣。神策軍將作為興元元從奉天定難功臣,恃恩驕橫,在縣鄉(xiāng)濫行捉捕,影占人戶,逋欠賦稅,破壞了基層社會秩序;但朝廷不僅撫恤優(yōu)厚,更詔令軍將與縣鄉(xiāng)百姓爭訟者須牒本軍或奏聞,侵奪了府縣長吏的理訟權,對京畿善治構成嚴重威脅《資治通鑒》卷二三三德宗貞元七年,第7523頁。。

        值得一提的是,本文歸為“外來強干者”群體中的少數(shù),在京畿縣鄉(xiāng)扮演正面角色,如在終南山及畿內隱居修行的僧道高士?!独m(xù)高僧傳》載周武法難,京師高僧大德皆避地終南,“時楩梓一谷三十余僧”;唐后期會昌滅佛,亦有大量僧眾由京城轉移至山林。他們在鄉(xiāng)野修行,必然與當?shù)鼐用癜l(fā)生聯(lián)系,以佛教的感應故事淳化鄉(xiāng)村風俗,并以齋會、福會的名義組織公共活動?!夺屍瞻矀鳌酚涊d隋唐之際終南山中居民行盜竊,為害鄉(xiāng)川者甚多,如索頭陀、龕西魏村張暉等,普安以華嚴之力震懾之;山中居民多苦于病痛,普安致力于為貧民療疾,使昆明池北白村失音百日之老母病愈如常,程郭村之程暉和起死回生,等等釋道宣:《續(xù)高僧傳》卷二七《釋普安傳》,《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50冊,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1990年,第681頁上。。這些善行都有利于基層社會善治的達成,但最終目的在于傳播教義。

        四、何以善治

        以上諸節(jié)梳理了唐代國家在京畿區(qū)域的行政統(tǒng)治層級,也借助文獻記載,對在本區(qū)發(fā)揮影響的社會力量進行了類型學剖析。概而言之,皇帝(皇權),中央及京畿地方行政系統(tǒng)及其官、吏,鄉(xiāng)里強干者和外來強干者等,在京畿社會的日常運轉中相互牽引,形成了復雜的權力結構,而皇權恰處于這一結構的核心結點上。

        清代蘇州鄉(xiāng)紳馮桂芬曾以“分治”說描述中央集權國家駕馭廣土眾民的過程:“天子不能獨治天下,任之大吏;大吏不能獨治一省,任之郡守;郡守不能獨治一郡,任之縣令;縣令不能獨治一縣,任之令以下各官?!瘪T桂芬:《復鄉(xiāng)職議》,《校邠廬抗議》,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11-13頁??梢哉f深得傳統(tǒng)中國基層治理之要旨。理論上講,最高統(tǒng)治者通過郡縣、鄉(xiāng)里的行政體制,通過天子、大吏、郡守、縣令、僚佐的逐級委任責成,不必直接“在場”,即可實現(xiàn)對國家不同區(qū)域的有效控制。但京畿具有極大的特殊性,既是國家的一個地方區(qū)塊,又是皇帝及中央官日常布政、生活之域,在區(qū)域治理中,最高統(tǒng)治者是應依賴行政層級,拱手分治,還是傾向于由幕后走向前臺,予以直達式控制?

        從本文揭示的有唐一代的情況看,皇帝為了實現(xiàn)京畿善治、以為天下表率的理想,通過多種方式展開管理:在京畿建立府、縣、鄉(xiāng)、里的行政層級,委任府、縣官僚及鄉(xiāng)里胥吏,在基層社會代行統(tǒng)轄權;但又因處于行政金字塔頂端,與民眾懸隔而時時感到焦慮。在這種情緒驅使下,一方面,皇帝時??缭皆O計好的行政層級,對基層事務予以指導,把控各級行政代理人的選任;另一方面,繞開業(yè)已成熟的行政系統(tǒng),允許皇宗親戚、宦官、禁軍等側近皇權的群體作為代言人,在畿內開展相關活動,掌控資源,視同“皇權在場”。

        統(tǒng)治者的過度干預,在基層帶來的效果總是雙面的。區(qū)域內政令、信息相對暢通,民眾訴求可及時得到解決,是京畿基層統(tǒng)治的特色,而部分非官方力量對區(qū)域社會發(fā)展亦有所助力;但依附于皇權的各種社會力量的非理性膨脹,最終對區(qū)域社會秩序構成了威脅。如本文第二、三部分的梳理,鄉(xiāng)里強干者與外來強干者侵奪縣鄉(xiāng)資源、干擾鄉(xiāng)里秩序,在基層治理中扮演了負面角色;尤其是外來強干者,不僅破壞京畿行政秩序,還利用側近皇權的優(yōu)勢,尋求最高統(tǒng)治者庇護,是社會網(wǎng)絡中的不穩(wěn)定成分。與外州縣相比,所謂的京畿“難治”“難理”,主要是由于這些不穩(wěn)定成分的存在,而終極原因,卻是皇權的“在場”。

        但有唐三百年的大部分時間里,京畿縣鄉(xiāng)社會運轉平穩(wěn),大體上經(jīng)歷了由難理到善治的良性治理過程。那么,這其中積極的、正面的推助力主要來自哪里呢?與外州縣不同,京畿治理的達成,不僅由于律令制和官僚團隊的行政理性,更主要是“在場”之皇權與行政理性制衡共生的結果。

        如何“制衡共生”,何以“善治”?我們可通過幾則唐中期的京畿治理個案予以理解。至德二載(757),籍貫在富平縣的禁軍軍將王去榮以私怨擅殺本縣(富平)縣令杜徽,當處死刑,肅宗惜之,以其善放拋石,能守城邑,特赦免死,以白衣于陜郡效力,敕未即行下,令百官議之。御史中丞崔器、太子太師韋見素、中書舍人賈至等高層官僚圍繞王去榮殺人案展開了大討論《資治通鑒》卷二一九肅宗至德二載,第7025-7027頁。,崔器奏:“殺本部縣令,而陛下寬之,王法不行,人倫道屈。臣等奉詔,不知所從?!贝奁鳎骸秾④娡跞s殺人議》,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三三一,第3356頁。賈至提示肅宗欲整治輦轂,應自約其法,“今之律令,太宗之律令也,陛下不可惜小才而廢祖宗之法”賈至:《論王去榮打殺本部縣令表》,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三六七,第3733-3734頁。。在官僚群體及律令制的規(guī)矩下,王去榮終得其罰,畿內司法得到維護。

        為抑制王公、寺觀等強干勢力對基層水利資源的侵奪,唐代國家以行政力,通過頒布律令或行水規(guī)則進行規(guī)范(如《水部式》),但并未有效遏制京畿水資源徑入豪家的境況;為此,如劉師仁這樣的京畿縣官選擇詣宰執(zhí)、皇帝控訴,收到了效果,朝廷屢令拆除渠道上私家碾硙,或歸府縣收管。大歷年間在清理白渠上王公之家私立碾硙時,涉及到代宗最寵愛的女兒昇平公主的兩輪硙,公主訴于上,乞留,“上曰:‘吾為蒼生,爾識吾意,可為眾率先。遂即日毀之”王溥:《唐會要》卷八九《硙碾》,第1924-1925頁。。

        上述事例中的禁軍、公主等皆側近皇權,與皇帝之間構筑了信—任型君臣關系侯旭東指出,皇帝與廣大官員僅締結一般的禮儀型君臣關系,而與少數(shù)臣下則發(fā)展出親密的私人關系,可概括為“信—任型君臣關系”,參氏著《寵:信—任型君臣關系與西漢歷史的展開》,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具體爭端發(fā)生時,皇帝常易陷于私人感情,而一時無法給以公斷;但經(jīng)代表國家行政力的中央、府縣官僚的提醒,律令的規(guī)矩,終能以“理性人”(rational people)這里借用經(jīng)濟學的假定,即每一個從事經(jīng)濟活動的人所采取的行為都是力圖以自己的最小代價去獲得最大經(jīng)濟利益,這或許也適用于政治領域。的判斷,在恩幸、私欲與國家公益之間作出抉擇;最后由皇帝或其行政代理人出面,對膨大勢力集團予以遏制;經(jīng)過多輪的交鋒與博弈,善治終得在京畿達成。

        這種皇權與官僚權力制衡共生的模式(又稱君主官僚制參周雪光:《國家治理邏輯與中國官僚體制——一個韋伯理論視角》,《開放時代》2013年第3期。),肇始于秦漢,是支撐歷代王朝行政體制有序運轉的重要基石;而在唐成為區(qū)域社會治理的決定性動因,其前提當然是京畿社會中皇權的直接在場?;实凼蔷╃軈^(qū)物質再生產(chǎn)、社會結構與輿論導向的全面控制者從日本學者倡導的地域社會論視角看,皇權在京畿區(qū)域社會物質再生產(chǎn)中起決定作用,參森正夫:《中國前近代史研究中的地域社會視角——“中國史研討會‘地域社會——地域社會與指導者”主題報告》,溝口雄三、小島毅主編:《中國的思維世界》,孫歌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03頁。,而京畿漸成皇帝本人的直屬領地。

        需要說明的是,京畿善治的達成,耗費了皇帝及各級官僚的大量精力,也違背了郡縣制以來分級而治的行政精神,在朝議中曾受到臣工的批評如上引柳渾對德宗越級選任京畿縣令的批評。;從行政成本的角度考慮,治理京畿之例無法在幅員遼闊的唐帝國推行?;实廴詫в欣硇跃竦闹鸺壭姓碇仆浦T全國,即天子任宰執(zhí)以治天下,宰執(zhí)任刺史以治地方,刺史任縣令以治基層;而在縣以下,將鄉(xiāng)里組織管理人員的選任、考課、管理承包給縣司,實現(xiàn)對基層地域的間接控制。這種“行政發(fā)包”式的制度設計周黎安注意到當代中國政府在運行過程中多采用逐級代理制,中央及各級政府將屬地管理的事權一攬子交付下一級政府,而將下級政府官員的任命、考核、管理委托給其直接或隔級上級,將這種制度總結為行政發(fā)包制,參周黎安:《行政發(fā)包制》,《社會》2014年第6期。唐代國家的做法與之類似。,以簡約化治理確保了統(tǒng)治者對全境的把控能力,正是唐代國家基層治理邏輯的精髓。

        回到本文開篇,有唐一代,統(tǒng)治者曾反復強調“京畿為四方政本”語出唐《韋應物墓志》,趙力光主編:《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志續(xù)編》,第420-421頁。,始終致力于促成京畿的善治,以為外州縣之準則,而實際情況卻事與愿違,京畿善治始終是皇權強力維系的一種“非常”狀態(tài)。這一吊詭現(xiàn)象的背后,依然是專制集權如何有效統(tǒng)治廣土眾民之問,值得我們在唐代京畿之外,結合其他時、地的歷史情境,再作進一步的思考。

        附記:筆者曾嘗試揭示唐代京畿區(qū)域的基層權力結構,階段性思考納入拙著《長安未遠:唐代京畿的鄉(xiāng)村社會》;此后在觀察視角、研究方法、資料取用等具體問題上,又相繼得到榮新江、樓勁、魯西奇、仇鹿鳴、胡恒、趙璐璐等先生的提示,因補苴舊說,草就新文。謹向上述學者及匿名審稿專家致謝。

        [責任編輯 孫 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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