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姜博文發(fā)自廣東湛江 南方周末實習生 王豪

2021年8月27日，東京殘奧會盲人柔道女子48公斤級比賽，李麗青（下）不敵法國選手馬蒂內(nèi)。

視覺中國　?圖

★李光壽一開始不同意女兒當運動員，后來松了口：視障者可選擇的職業(yè)有限，讀了大學也難找到工作，運動員“辛苦是辛苦了一點”，但退役后沒準能端上鐵飯碗。

要衛(wèi)冕奧運冠軍的念頭和對家庭的強烈責任感，加重了李麗青的思想包袱。年輕時訓練的狠勁兒開始反噬她，2019年踝關節(jié)手術后，她失去了腳底的平衡感。

消息從日本東京傳到3200公里外的廣東省湛江市陸地村，總是慢一些。東京殘奧會盲人柔道女子組48公斤級比賽開賽近5小時后，李光壽一家依舊不知道，女兒李麗青究竟打得怎么樣了。

2021年8月27日下午，日頭正盛又無風，陸地村口田里一片青綠，二輪稻長得與膝蓋齊高。李光壽正騎著摩托車駛在村里回家的路上。大半生住在村里，路爛熟于心，他騎車全憑記憶。

放在村外，他不敢這么騎：李光壽生來便有嚴重視力障礙，無論看什么，眼前都是一團模糊的影子。四個孩子中有兩個女兒遺傳了他，是先天視障者。

女兒的比賽在當天上午就開始了，但是電視上沒有中文直播。上網(wǎng)倒是能看到英文直播，可兩個地道的農(nóng)民并不會搗鼓這些。

巴巴等了一上午的夫妻倆有些擔憂。比賽前兩天，他們得知女兒在賽前訓練時意外受了傷，搞不清楚是肩膀還是鎖骨——女兒很少同他們說這些事情。妻子張五妹嗔怪，麗青怕是又找那些比自己塊頭大得多的人訓練去了吧。

遠在東京的李麗青實際上弄斷了肋軟骨。雖說還能比賽，但痛起來真要命：轉身會痛，穿衣會痛，吸氣會痛，睡覺也痛得難以入眠。李麗青明白，這個傷情，一時半會兒好不了。

“雖然痛，可是它（腰）不是主要的發(fā)力系統(tǒng)，主要發(fā)力是手跟腳?！崩铥惽噘惡蟾嬖V南方周末記者，她一度希望用戰(zhàn)技術減少腰部運用，用意志力克服疼痛，衛(wèi)冕冠軍。

李麗青是2016里約殘奧會盲人柔道女子48公斤級冠軍。同樣對5年后衛(wèi)冕抱有信心的，是陪伴她十余年的啟蒙教練張貴富?！白钌俚媚门谱?，那太簡單了?！睆堎F富回憶道。

可惜時運不濟。8月27日上午，李麗青在四分之一決賽中對陣法國老將桑德麗娜·奧里埃-馬蒂內(nèi)。38歲的馬蒂內(nèi)是2016里約殘奧會盲人柔道女子52公斤級冠軍，這是她轉練48公斤級后首次參加殘奧會。

馬蒂內(nèi)在使用橫四方固技巧時發(fā)力落在李麗青肩部，導致她右肩脫臼。開賽28秒，李麗青落敗，并因傷缺席了隨后的復活賽，無緣獎牌。

被挑剩下的牌

如果不是賽前負傷，對陣馬蒂內(nèi)很有勝算。賽前幾天，抽簽結果出來時，李麗青甚至竊喜起來。歐美選手塊頭大，力量大。李麗青黑瘦黑瘦，個子不高，靈活的身型與最常用的借力打力戰(zhàn)術，吃的就是這一類選手。

然而，最初很少有人從她瘦弱的身軀上，看到成為殘疾人運動員的可能性。

2009年，張貴富第一次見到李麗青。那時，他剛離開女子盲人柔道國家隊，被廣東省請來帶省隊，到廉江市（湛江市代管縣級市）殘聯(lián)遴選運動員。初來乍到的張貴富既沒有熟人，也不會說廣東話。其他項目的教練挑挑揀揀，轉眼就只剩下李麗青沒有被選走。

李麗青當時16歲，在離家不遠的車板鎮(zhèn)上初三，被老師叫著，稀里糊涂地去參加了遴選。她回憶，張貴富只是跟她掰了一下手腕，摸了摸她的腳骨與手骨，又測試了平衡性，一切便結束了。

在張貴富的心中，那一次遴選遠不止于幾個簡單的測試。他審視了一番面前的女孩，一對平足，跑不起來，無怪乎田徑項目教練不愿選她。

“我打你，無緣無故地打你，你敢打我嗎？”聊天時，張貴富突然問。

李麗青很快答道，“我肯定敢，我跟你玩命?！?/p>

潑辣，有斗志，張貴富立時覺得，成，“這孩子還可以”。隨后，他又讓李麗青跑步。真跑起來了，張貴富一看便知，過去李麗青不怎么跑步，磕磕絆絆的，“可是真玩兒命”。

隨之而來的是一個月的試訓。一萬米的長跑，刻意加到60公斤的臥推，李麗青都堅持下來了。其他隊員上午訓練后倒頭便睡，只有李麗青會在午休時敲開張貴富的門，詢問動作技巧。

被喚作“金牌教練”的張貴富，從1990年代便開始從事盲人柔道事業(yè)，二十年來無數(shù)冠軍出自他手。但他始終記得，曾有人質(zhì)疑他的教練水平，對他說，“那么多冠軍，全都是人家有一定的基礎”。

一口氣憋在心里，來到廣東后，張貴富決心要把一個農(nóng)村小孩從一無所知帶到奧運冠軍。

他看中了李麗青這張“被挑剩下的牌”。

在此之前，李麗青甚至不知道，世上有柔道這項運動存在。她只是個普通的農(nóng)家視障女孩，不喜歡與同齡小孩出去玩，多數(shù)時候待在家里，要么干活，要么讀書。

面對張貴富的邀請，李麗青也面臨抉擇。家里唯有三畝地，母親種地，父親去周邊工地做零工，一年不過幾千元入賬。她原本想讀大學，但去運動隊能省下一大筆學費，訓練還有補助，家里一下少了負擔。

李光壽心疼女兒，一開始不同意她當運動員，后來也松了口：視障者可選擇的職業(yè)有限，讀了大學也不好找工作，運動員“辛苦是辛苦了一點”，但退役后沒準能端上鐵飯碗。

于是，16歲的李麗青進入女子盲人柔道廣東省隊。

“選的就是奧運冠軍”

對于張五妹與李光壽而言，女兒在柔道隊的世界像一個謎。

李麗青并不愿讓父母知道，在那里，她常像面團一樣被揉捏拉扯。彼時，張貴富將訓練設置為一天四練，從早到晚。最累的時候，田徑場里雨淅淅瀝瀝，李麗青卻想躺在場地里，不愿起來。

然后，是被摔與摔人。

視障者通過觀察與模仿學習柔道動作的可能性基本為零，但他們有別的武器：靠身體各部位的感覺去想象動作，靠聽覺去辨別腳步，這是他們的競技之道。

按李麗青的話說，學柔道是先學著當“肉包子”給人去摔。上午，省隊里八個視障隊員一起摔；下午，干脆同體校的健全人對抗。

張貴富也上陣?！拔业盟に?，還得讓她去摔。因為我在空中那種感覺，她看不到，體驗不出來。得讓她通過摔跤，（知道）哪里不成，哪里再做?！币惶煜聛恚粋€動作就能摔上百次。被摔得多了，李麗青大致能揣摩出動作是什么樣。

盲人柔道交戰(zhàn)前，兩方先抓住對方衣領再開摔。每天下午與健全人的對抗則不同，雙方分開，一方可視，另一方近乎不可視。

這不等于讓人一手嗎？但李麗青說，“他接觸你，你也可以瞬間接觸他”。

柔道這一行講究“跤感”。種種細微動作，如果單憑眼睛捕捉再做出反應就遲了。一切靠感覺。

在一場存在于想象中的對決里，對手率先出擊，抓住李麗青，下一步他的動作是什么？如果他的肩膀向左滑，表明他就要往右走。右腳向右下墊的瞬間，是對手最不穩(wěn)的時刻。李麗青要比他移動的速度更快，借助他移動的力，攻擊其右足，一腳踢翻他?！安⒉皇钦f你看得見，就一定摔得比我好”。

回想年輕時的訓練，李麗青覺得，自己也真狠。正常的對抗練習，男女輪番上，男生打5分鐘下來休息，女生再打5分鐘。李麗青不休息，男女通吃，連打50分鐘。

李麗青的身體條件不是隊里最好的，但勝在投入。張貴富說，許多運動員做動作不能完全“進入”，怕了想“跑”。很少有人像她那樣，每個動作都做到底，“典型的初生牛犢不怕虎，就一直干到死”。

第一次試煉很快來臨。李麗青入隊4個月就趕上2010年全錦賽，她一路拿下亞軍——師徒二人都說，那還是敗在經(jīng)驗不足。

“我們?nèi)岬烙柧毜闹芷?，把動作學會都要3到4年，健全人想在全國拿上第一，得6到10年的時間，”張貴富說，像李麗青這樣入隊數(shù)月便獲得全國亞軍的，此前沒有先例，“她就是個奇跡?！?/p>

但他還是告訴李麗青，別想著全國冠軍，他選的就是奧運冠軍?！澳阌肋h記住我這句話，沒有這種決心你就別干這個?！?/p>

黑馬出欄

2016年以前，李麗青的賽事軌跡是一條平滑而順暢的上升曲線。獲得全錦賽和全運會亞軍后，2014年世錦賽，張貴富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讓李麗青去參加。

“能出國，哎呀，好好玩?！崩铥惽嗷貞?，那時候只想著打一場算一場，懵懵懂懂地來到比賽地美國科羅拉多州，臨上陣了，連自己的對手是誰都不知道。

但她就是能贏。日本人、烏克蘭人、德國人，普通選手與前殘奧冠軍紛紛被她摔得人仰馬翻。第一、二場耗時兩分多鐘，第三場5秒不到，爭冠賽也僅用時30秒。

練習盲人柔道不足四年，李麗青成為了世界冠軍。里約殘奧會的大門向她敞開，張貴富可以真正意義上為培養(yǎng)奧運冠軍做準備了。

世錦賽前，他已經(jīng)做了些工作。歐美選手力量大，日韓選手則走正統(tǒng)柔道路線。張貴富試圖走中間道路，融入中國武術的精髓，將亞洲人的小、快、靈發(fā)揮到極致，把全身力量集中到一個點。

他把隊伍帶去云南高原，缺氧環(huán)境里的訓練能夠迅速提升體能。運動員在實戰(zhàn)里或有停頓，但張貴富在訓練時絕不讓李麗青歇下來?！拔夷弥髯泳投⒅?。她是不偷懶，但她在最沒有體力的時候，我還要逼著，把強度給她逼上去?！睆堎F富深知，李麗青吃對手的動作，必須不斷進攻，一旦停下來喘口氣，就會給對手可乘之機。因此，她體力必須好，好得足以支撐無休止的攻勢。

體力上的變化之外，李麗青也察覺到，她的技戰(zhàn)術變得更精細，能夠真正做到“殺人不見血”。例如兩人對頂時，對手力氣大，她也用力回頂，引誘對手使出更大力氣，她再躲開，借著對手沖擊的力道把其摔翻在地。

世錦賽的奇跡在兩年后得到復制。2016里約殘奧會，李麗青贏得一馬平川。奪冠后，她在賽場上抱著張貴富失聲痛哭，腿一彎跪在地上，又馬上被張貴富拉了起來。

此時，湛江陸地村正是半夜。張五妹記得，她是第二天早上聽村里人說起女兒奪金，才在小賣部的電視上看了比賽回放。家里的電視比較陳舊，此前，他們連一場女兒的比賽都沒有看過。

后來，李麗青收入提高了，家境也得到改善。為家里減輕負擔的初心實現(xiàn)了一點，她開始思索，要不干脆就此退役。

但周圍人大都勸李麗青，她還年輕，還可以再打一屆。思來想去，她決定，堅持打到東京殘奧會。

長大后的包袱

成為奧運冠軍后，李麗青的生活不再只有單純的柔道訓練。

張貴富很早就發(fā)覺，像李麗青這樣有視力障礙又久居農(nóng)村的孩子，有些太單純了。他記得2010年帶著李麗青到廣州火車站坐車進京，站前有許多乞丐，李麗青抱著他哭了起來，一定要他給乞丐點錢。

李麗青的手機是2015年才買的，當時她已經(jīng)21歲。此前她一直過著苦行僧一般的生活，訓練之余只用隨身聽聽音樂，對娛樂八卦不聞不問。里約殘奧會奪冠后不久，她在接受央視采訪時便提到，自己確實與社會有些脫節(jié)：“我們殘疾人不僅是肢體上的殘疾，精神上也有點……我不想自己變成這樣子?！?/p>

張貴富嘗試將她推向社會，為日后的人生做準備。通過廣東省殘聯(lián)，他把幾名柔道隊員送進了專門招收各類殘障學生的廣東省培英職業(yè)技術學校。

專業(yè)上，李麗青選了計算機，學習通過聽電腦讀屏軟件的聲音，操作Word、Excel等辦公軟件。上午上課，下午到訓練基地里照常訓練，晚上休息時又回學校宿舍。班主任吳艷花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對于學習內(nèi)容，李麗青至少能掌握六七十分。

李麗青是留戀校園的。但入學幾個月后，隊員們又開始備戰(zhàn)東京殘奧會，訓練量加大，再加上訓練基地從廣州搬遷至東莞，她的校園生活中斷了。

回到訓練場與賽場，曾經(jīng)的上升曲線開始出現(xiàn)波動。2018年的亞殘運會與世錦賽，李麗青兩個月內(nèi)4次對上同一名韓國選手，不是判負就是被罰下。盡管這名韓國選手并無視障的丑聞很快被曝光，但對李麗青而言，仍是巨大的沖擊，一種對自身的怨恨開始升騰：過去她可以打贏健全人，為什么如今就打不過呢？

她的身體也發(fā)出“抗議”。年輕時訓練的狠勁兒漸漸開始反噬她，多年累積的傷病終于集中爆發(fā)。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是2019年的踝關節(jié)手術，手術結束后，她失去了腳底原先的平衡感，過去的狀態(tài)也隨之煙消云散。

張貴富還發(fā)現(xiàn)，李麗青逐漸長大，背上了思想包袱。除了要衛(wèi)冕奧運冠軍的心理負擔，對家庭有強烈責任感的她也會思考，自己將來究竟要去做什么。張貴富說，“她心理壓力在這一塊太大?！?/p>

如果在東京殘奧會再拿個冠軍，也許能謀個穩(wěn)定職位，然后安心過好“接下來的人生”——這是李麗青原本的規(guī)劃。

冠軍的煩惱

回到2021年8月27日的東京殘奧會賽場。

李麗青嘗試避開受傷的腰部，比賽開始就抬手抱住了馬蒂內(nèi)。馬蒂內(nèi)全身向下壓，重心都壓在李麗青的一個肩關節(jié)上。放在平時，李麗青會轉身向前，然而那一天，肋部受傷的她沒法轉身。

她被馬蒂內(nèi)壓倒在墊子上。李麗青大腦一片空白，只知道痛。她的肩關節(jié)瞬間脫臼，疼痛更甚于肋骨。她嘗試反抗，雙腿纏住馬蒂內(nèi)的一條腿，想用關節(jié)技逼迫馬蒂內(nèi)認輸?？杉绨蛱戳耍龥]能鎖住馬蒂內(nèi)，反而被馬蒂內(nèi)牢牢壓在身下20秒，直到輸?shù)舯荣悺?/p>

來訪記者將李麗青比賽失利的消息帶到了陸地村。李光壽不停抽著水煙，把榕樹根一樣的煙管從塑料桶里拿了又放。過了許久，他又問了一遍，能拿到獎牌嗎？正拿著抹布反復擦手臂的張五妹告訴他，不能。

一家廉江媒體打電話給李光壽，索要女兒的照片。李光壽不解，不是已經(jīng)輸了嗎，還要照片做什么呢。這通電話似乎帶來一線希望，他一度以為，事情又有了轉機。

8月27日下午4時，在深圳工作的李麗青弟弟打來電話，向父母轉述姐姐親口告知的傷情。李光壽不住搖頭，確認“沒有希望了”，突然放聲大哭?？蘼暊縿訌埼迕?，夫妻倆都開始落淚。唯有同樣有視障的李光壽母親，搖著扇子，沉默不語。

比賽結束兩天后，8月29日深夜，仍在東京的李麗青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電話采訪，說她還想再拼一屆，“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p>

她依舊想退役后在殘聯(lián)、社區(qū)或是福利機構里找份穩(wěn)定工作。原本的規(guī)劃沒有改變，只是再推遲3年。進入柔道隊12年后，她自覺改善家庭生活的目標沒有完全達到——父母依舊要為她的未來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