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遠
在打開一本譯作的時候,原作者的名字通常排在翻譯者的前面。我們買書的時候,譯者并非是購書者最注意的一點。但沒有翻譯者,許多國外的著作不能進入中文世界。翻譯者不僅要熟悉地運用自己本國語言和目標語言,還要帶出語言背后的意義。這對于人文社科和文學類翻譯者來說,語言以外的積累也相當重要。游走于兩種語言和文化之間,翻譯者被認為是“擺渡人”。
由于英語強勢的地位,包括法語、德語、俄語、日語和西班牙語在內(nèi)的眾多外國語言,一直被視為“小語種”。實際上,法語著作在中文世界傳播的年代久遠,而且受眾群體不少。魯迅翻譯最早的外國作家就包括法國的雨果和凡爾納等人;老一輩革命家,不少有留學法國的經(jīng)歷,譬如陳毅在青年時代就對法國文學的翻譯產(chǎn)生過興趣。
在當代,自2009年起每年舉辦的“傅雷翻譯出版獎”是專門面向法語著作翻譯者的獎項,可以說是法語作品進入中文世界的一道標桿。12年來,“傅雷翻譯出版獎”的一些獲獎作品包括《蒙田隨筆全集》(馬振騁翻譯)、《第二性》(鄭克魯翻譯)、《托克維爾:自由的貴族源泉》(馬潔寧翻譯)等。
北京大學法語系主任董強教授是該獎項的組委會主席。除此之外,他在中文世界也以米蘭·昆德拉的中國弟子為人所知,翻譯過昆德拉作品《小說的藝術(shù)》《身份》《帷幕》等作品。
“文學藝術(shù)都是相通的,需要一定的‘當代性來與時代共鳴?!倍瓘娺@樣認為。而這也是當初以“傅雷”命名法語翻譯出版獎的原因之一,畢竟是20世紀初的傅雷讓中國人認識了《貝多芬傳》和《約翰·克里斯多夫》這樣對中文世界有一定現(xiàn)實意義的法語作品。在兩種語言的交換和傳譯中展現(xiàn)某個時代的文化面貌,不同時代有不同的手法。
“今年已經(jīng)是傅雷(翻譯出版)獎舉辦的第13年了,我發(fā)現(xiàn)目前出現(xiàn)了00后的法語翻譯。在過去的幾年里,我們也看到不少90后譯者。這是我們最高興看到的。”董強對南風窗記者說?!澳贻p的譯者會使用大量的流行詞語,比較當代化。他們查東西也比較快,譬如上網(wǎng)之類的,各種資料來源比較多。不像老一輩的老先生,有些人甚至連電腦還不會用,還是會查紙質(zhì)資料,然后用手寫文稿?!倍瓘姴]認為哪種方法更好,畢竟不同時期的翻譯者工作手法也不一樣。實際上,在法國文學史上,17世紀古典主義時期就有一批文人用當時法國人理解的法語去演繹古希臘和古羅馬時期的經(jīng)典著作,在古希臘文明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作出屬于當時的文學藝術(shù)。
譯者本身一個成熟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一切為文本服務(wù)。
記者是在最近一個面向社會大眾的公共講座上見到董強的。在講臺上,他給社會公眾講解法國古典主義時期的寓言詩人拉封丹。董強比較了拉封丹和古希臘伊索的寓言:盡管拉封丹的寓言是基于伊索寓言創(chuàng)作的,但是相比起伊索寓言方向單一的道德說教和批判,拉封丹的版本更加給人模棱兩可的感覺。比如在《螞蟻與蟬》的寓言里,螞蟻對蟬說:“你夏天在唱歌,冬天那就跳舞吧!”在伊索的寓言里,這則寓言通常被用作批判“好逸惡勞”—螞蟻未雨綢繆,在夏天就積谷防饑,而只顧著唱歌跳舞的蟬最終在冬天餓死了。然而在董強看來,到了拉封丹的版本,“跳舞”(法語danser)這個詞卻值得玩味:它可以直指“跳舞”,也可以指被行刑吊死前人體狂亂抖動的動作。聯(lián)系起拉封丹本人的生涯,從某種角度上看,蟬不一定被用于批判懶惰,而是隱喻藝術(shù)家朝不保夕的生活方式。而這也許能被理解為拉封丹作為藝術(shù)家對自身命運的某種憐憫和惋惜。
如果還是以《螞蟻和蟬》為例子,從伊索到拉封丹的飛躍,關(guān)鍵字就在于那個法語詞“danser”,翻譯者就應(yīng)該找出這些能夠讓讀者進行深一層思考的語言細節(jié)?!昂玫姆g者應(yīng)該標出來,很多法國人都不知道這個詞的用法。因為這是17世紀時候的一個用法,但是作為一個好的譯者應(yīng)該作一個注釋告訴讀者,這樣讀者對這個寓言的認識就會加強?!倍瓘娫诮Y(jié)束講座后跟南風窗記者說。
把一個單詞在幾百年前的用法重新挖掘出來,那是不是要花很多時間和精力,去查找很多資料?實際上,根據(jù)翻譯理論,對翻譯對象的語言除了要有字面意義的理解,更加要對整個語言的文化背景有深層次的了解,從而形成對語言的敏感。
要對翻譯對象的語言敏感,成為不同文明之間對話的“擺渡人”,董強認為不能把語言教學當作一門純粹的工具來學習?!昂玫姆g者要有一定的直覺,跟音樂家或者藝術(shù)家一樣,要看到哪些地方存在疑點。而這個不是單靠查資料就能夠行的,畢竟一個人無知的話,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所以連從哪里入手查資料都不知道?!倍瓘娬J為,要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文學翻譯者,需要一個漫長的積累和文化學習過程,這種積累和學習過程目的遠超于把一門語言單純視作工具的目的。
在翻譯工作之外,培養(yǎng)翻譯對象語言的文化愛好,盡可能多讀原著,也是一種積累的過程。本身作為譯者,董強自己的文學志趣聚焦在哪一方面?“我個人比較感興趣的,是思辨性和邏輯性比較強的作品。甚至我自己也會比較傾向于翻譯一些趣味性強的雜文,這樣能夠鍛煉和增強一個人的知識,最終讓人對對方文化產(chǎn)生更深層次的了解?!?h3>昆德拉和文學趣味
在法國,董強另一個讓人知曉的身份就是捷克文學大師米蘭·昆德拉在巴黎任教時唯一的亞洲學生。昆德拉關(guān)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理論書籍《小說的藝術(shù)》就由董強翻譯。在向昆德拉求學的過程中,董強和昆德拉探討了《小說的藝術(shù)》里不少學術(shù)觀點,這也給董強判斷文學作品翻譯水準提供了一定的參考價值。
在《小說的藝術(shù)》中,昆德拉用了“agélastes”一個古老的法語詞來指代那些沒有幽默感、想問題從來都是一根筋并且認為一部虛構(gòu)作品只能說明一種“道理”的人。“有的人一根筋,讀完一部小說就認為它只是講了一個道理,但小說本質(zhì)在于探索,它具有多意性。在昆德拉看來,如果連這個多意性都看不到,那么小說的本質(zhì)就沒有了?!倍瓘姼嬖V記者。
在書中,昆德拉認為,小說作為一種對抗大眾消費和通俗文化的藝術(shù)種類,必須跳出一種單一的解讀,而且試圖告訴人們:“事情沒有你想得那么簡單?!痹诙瓘娍磥?,這種開放多元的思維也是翻譯者的一種素養(yǎng)?!拔冶救擞X得至少現(xiàn)代小說確實是這樣的,它肯定不是給予一個明確的答案,這也給翻譯者帶來一種困惑。如果翻譯者只跟隨自己的認識,很有可能把一本書本來的多意性變成單一意義的東西。歸根到底來說,翻譯最重要的是‘信達雅中的‘信。很多人對‘信理解為簡單對等的直接翻譯,這其實是一個錯誤。如果你對一部作品的深度和廣度能夠沉浸進去,才能夠把作品的豐富性多方面地展示出來,這才是好的翻譯。”
注重與音樂和戲劇打通關(guān)系的昆德拉認為,每一部小說都有一個自成一格又豐富多元的宇宙體系。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里面的世界就跟卡夫卡《變形記》里面的世界互不相通,即使是同一個小說家寫出來的不同小說,也屬于不同的體系。而在此角度看待小說的話,小說家甚至譯者本身也應(yīng)該隱在作品背后。董強認為,譯者本身一個成熟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一切為文本服務(wù)?!胺g家就要像古代神話里頭那樣,跳到熔爐里面煉劍,讓翻譯的作品自身能夠呈現(xiàn)多樣性,這樣才是好的翻譯家。而這就是一個很高的境界了?!?blockquote>傅雷獎每年都會邀請一個中國著名作家來做評委和榮譽嘉賓,他們都會說,“我們都欠了傅雷先生,也欠了法國文學”。
傅雷翻譯出版獎每年都對法語翻譯書籍進行評選,分別設(shè)有“文學類獲獎?wù)摺薄吧缈祁惈@獎?wù)摺焙汀靶氯霜劇?。獎項除了考核翻譯者水平之外,作品本身在法語世界里的重要性也被納入考量范圍?!拔覀円矔粗卦脑谖膶W史里的地位。我們認為它填補了一個空白,比如60—70年代一個從來沒被作家翻譯過的作品,這些都是會看重的?!?/p>
提起“新人獎”,董強認為這是為了讓年輕人覺得,從事文學或者社科翻譯是有人在關(guān)注,也能夠得到獎勵的事。“我們傅雷獎剛開始的時候,就只有一個文學獎還有一個社科獎。幾年后我們就意識到年輕人的重要性,于是我們就設(shè)立了一個‘新人獎。我們給二三十歲的譯者,甚至是他們只翻譯了第一部作品,我們就獎勵他們。這鼓勵也特別大,他們也會特別激動。但同時也會給他們一個壓力,讓他們有個責任感?!乱槐緯业梅冒?,畢竟我是傅雷獎得主,人家會挑刺兒的,所以這也是一個很好的社會效應(yīng)?!?/p>
談到法語在中文世界的覆蓋面,董強認為不必擔心英語霸權(quán)會把其他語種的文化光芒掩蓋下去。諸如莫言、賈平凹和余華等著名作家,年輕時也受過法國文學的熏陶,特別是當時法國文學的先鋒性(avant-garde)到現(xiàn)在依然有一批鐵桿粉絲?!胺ㄕZ學習者現(xiàn)在超過日語了。當然法語從學習者的數(shù)量上來說并不是一個大的語言,但是從文化和文學角度上來看,還是非常重要的語言。我們傅雷獎每年都會邀請一個中國著名作家來做評委和榮譽嘉賓,他們都會說,‘我們都欠了傅雷先生,也欠了法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