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前些天和老家的親人通了一個漫長的視頻電話，了解到一些令人心塞的故事，關(guān)于我的兩個小學(xué)同學(xué)。

兩人都居住在大山里。國家對鄉(xiāng)村的投入很大，雖然是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但家家戶戶門前都通了水泥路，有太陽能路燈，還有公交車可達。農(nóng)民的房子零零散散分布于各個山坡，大多都是空的，土地還在耕種，人已搬到城里去住了。他們倆還住在這里，說明日子過得不太好。

W同學(xué)，小學(xué)時成績不錯，開口閉口都是國家大事。1990年代初，報紙都見不到幾張，他就常常跟人說“一國兩制、港人治港”這些名詞，給人一種很有眼界的感覺。再見已是10年后，我去北京上了大學(xué)，他在山里種桔子。他一直在說他家桔子的長勢、蟲害、市場價格等情況，我插不上嘴。再次聽到他的消息就是前些天，原本生活向好，買了臺拖拉機，在山上幫人運輸木材，不料從山腰翻了下去，把脊骨摔斷，癱瘓在床。

Z同學(xué)幼時長得斯文白凈，換身干凈衣服就看不出是農(nóng)村孩子，大家都認為他將來必是城市人。親人說，他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患了青光眼，幾近盲目，家里經(jīng)濟條件很差，國家出錢給他蓋了樓房，就在山腳下。為了幫助脫貧，政府在縣城給他批了一個攤位，賣豬肉。豬肉原本好賣，但他好賭，僅有的一點視力都用來賭博了，欠了不少賭債，肉攤一開，肉都被拿走，錢卻收不到。后來不敢自己去賣，換了他老婆去，他便有更多時間賭博。

聽完這兩個故事，我沉默了很久，在視頻電話中冷場。

一個清醒的人應(yīng)當保持警惕，有意識地讓自己回到被邊緣化的真實生活中。

當然還有很多積極的故事。我的求學(xué)路徑是“鄉(xiāng)村—縣城—市區(qū)—北京”，所以如果聽故事，越接近鏈條左邊就越多辛酸與悲哀，越走向鏈條右邊就越多開闊與幸福，歸根到底是因為人的階層構(gòu)成的差別。因此我突然想到，自己的人生是一個漸漸脫離底層的過程，同樣地，興趣、思想、注意力上也在漸漸脫離底層的中國。鏈條左邊的中國仍然真實存在，只是它越來越邊緣化，而邊緣化的原因之一，是社會的“主流”一直在遠離它，遺忘它。

倒是國家一直沒有忘記，這些人始終得到幫助與扶持。最近認真看了一部10集紀錄片，《2020我們的脫貧故事》，每一集都是多年跟蹤，拍攝得真切自然，個人、集體、資源、自然環(huán)境、市場機制和國家力量如何艱難地對抗與協(xié)調(diào)，最后通向經(jīng)濟發(fā)展、福祉擴展，通向生活的現(xiàn)代化。這是真實的中國生長的力量，如果我們腦子里缺乏這種生動而復(fù)雜的圖景，缺乏理清其中各種因素的互動關(guān)系的能力，那就無法理解當下的中國，它的根基何在，它的自信何來，它的社會力量的源泉。

然而我們已經(jīng)看到，真實的、日常的、人化的一面，從來不會成為社會討論的重點。洶洶輿論每日關(guān)注的對象，基本都是一個個泡沫，梳理一下，大概分為五類。一是娛樂，二是娛樂相關(guān)的丑聞，三是制造出來的現(xiàn)象（如躺平、互助收尸），四是惡性事件（值得關(guān)注但不具有普遍性），五是能夠挑動民族情緒的事實、臆想與謠言。

這五類輿論泡沫，都符合主流遠離底層，從而主動把底層邊緣化的鏈條邏輯。人們衣食無憂才能用大量時間來參與泡沫討論。如果說這種局面帶來了什么嚴重后果，“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文化墮落道德衰敗”之類的，顯然言過其實，也很無謂。然而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在這種層面上對“中國”討論得越多，人們就越不了解中國。

沉浸在這種虛浮的、泡沫化的日常當中的人，很容易在事實上和思想上上當。信息越來越透明，但騙子越來越容易得手；資訊越來越豐富，但認知越來越偏狹。一個清醒的人應(yīng)當保持警惕，有意識地讓自己回到被邊緣化的真實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