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驁
村寨點綴著豐美田原,溪水淺吻在藏川楊的腳邊,濕地里牛羊馬悠悠閑飲,草木芭蕾般在天際蔓延,這是川西新都橋鎮(zhèn)給我的第一印象。它本身已是一片世外桃源,沒想到,山頂?shù)木坝^更在世外之外。
小鎮(zhèn)又名東俄羅,海拔約3300米,地形狹長,房舍或沿318國道聚攏,或零星灑在兩側的原野上,沿線十公里的“攝影家走廊”移步換景,旖旎多姿。我從申城風塵仆仆騎行至此,歇憩半晌,游目騁懷,欲上凌霄處,尋綠野仙蹤。客棧老板操著康巴方言,咿咿呀呀,說去山頂沒有路。每聞“世之齊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蔽∥≠庑鄯遑A?,戚戚然心向往之,自然偉力巧奪天工,棄擲迤邐豈不可惜?好在旅途中從來不缺探險家。
于是過原野,踏荊棘,摸狹道,攀巉巖,跋涉而上。山麓綠茵如織,灌木散落,愈往上植被愈高大、密集,至山腰處,木葉壯闊,陰翳遮天,在晝猶昏。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復行數(shù)百步,峰回路轉,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往外鳥瞰,小鎮(zhèn)全貌一覽無余:房屋樓榭成點,道路溪流成線,草原田野成面,牛羊依稀可辨別,行人渺小如銅錢,腳下,巨大的白云浮于山巒腰跡,云的影子鋪在大地和山間,陰陽相嵌,晦明交織,天光云影共徘徊。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遙襟甫暢,逸興遄飛。轉身往里眺望,風光亦不與四時同:山頂竟延伸出一片無盡的草原,隨山勢起伏律動,綿延蕩漾直到天邊,云朵就是它的地平線,此間日照奪目,野芳幽香,一陣輕風撫過,只有青草在絮語。幽境空靈,蔚然深秀,使俗世凡人望而舒心,讓廟堂公卿窺之忘返。我連忙掏出相機捕捉光影,感嘆造化鐘神秀,無限風光在險峰。
山頂草原的一處緩坡下,臥著三個黑色帳篷,在高原日曬下映出酒褐色,與莽綠、湛藍、雪白相得益彰,周遭更有閑花野草,透出朱紅、淡紫、鵝黃。走近細看,帳篷高約三米,占地約十五平方,形狀像一個不規(guī)則的倒放的三棱柱,從內(nèi)部被撐起一排排棱角,大體上等距離,把帳面劃成許多粗略的“田”字,外部用若干繩索綁住木樁,軋進土里固定,四周的柵欄參差而稀疏,懶散地斜著,一堆柴倚在上面,一口食鍋和幾張床單在陽光下晾曬。白云深處竟有人家?我冒昧上前探訪。
女主人正在忙碌,見我進來,略一驚訝,旋即笑著拾起一團布墊鋪在地上,招呼我坐,問我吃了沒,答沒有,便說“等一下我做飯給你吃”,不太熟練卻十分熱情的漢語發(fā)音,表意自然而然,仿佛我是她預料中的熟客。帳篷不像山下的樓房,地面即是草坪,室內(nèi)正中央燃著煮酥油茶的火堆,焰火舐著烏黑的吊爐,幾束明朗的日光從帳頂洞中瀉下,照見金色的揚塵在空中翻滾,熱浪襲人,熏煙惹淚。門簾旁擺著灶臺鍋碗等簡易炊具、幾桶蓋了蓋子的水,最里邊有一套桌椅和一張床鋪。其他生活用品都很樸素,歸置井然有序。
一陣叮當作響,少頃,女主人端上來一碗炒飯,倒上熱騰騰的酥油茶,又切酥油拌在飯里。炒飯的油鹽很淡,顆粒分明,略微干燥。酥油茶稍帶咸味,初嘗喝不習慣。酥油呈鮮黃色固態(tài),香甜濃郁,入口即化。我把這一切都記錄在相機里。她繼續(xù)操持家務,俄而回頭問我味道怎么樣,笑容淳樸,柔似春風。這時有人來串門,我遞上剛才拍的影像,女主人頗感驚喜,眉飛色舞,快步繞前邀串門的人一同坐下觀看,時而喜上眉梢,時而面露羞澀,用藏語輕聲談論,言笑晏晏。后得知他們半個月下山一趟,買些日用必需品,平時牧牛勞作自給自足,想必很少接觸數(shù)碼產(chǎn)品。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今世桃源莫過于此罷。
主人躬操井臼,客自不便久擾,茶余飯后閑談片刻,我欲辭去,她們起身送別,道“扎西德勒”。走開百步后回頭,兩人依舊站在帳篷口莞爾目送,直至目盡不復見。再看看眼前這一碧萬頃和咫尺白云,思量適才發(fā)生的一切,恍如墜入一場仙界奇旅。
下山回到客棧,我在勞累和恍惚中睡去,及起,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從哪里飄來了酥油的馥郁和綠草的芬芳?四宇闃靜,旁若虛空。嗟乎,也許我依然置身夢境、游在云中。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影視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