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碟[汕尾職業(yè)技術學院,廣東 汕尾 516600]
⊙張 燕[華盛虹溪中學,浙江 長興 313100]
丁玲是20 世紀中國文學史上最杰出的作家之一,她的作品的沉浮與新文學的興衰緊密相連,與各個時段的主流文學觀念的變化息息相關。丁玲的代表作《莎菲女士的日記》寫于1927 年冬天,1928 年2 月發(fā)表于《小說月報》。《莎菲女士的日記》一出現(xiàn)就引起了文壇的矚目與轟動,這是一部與傳統(tǒng)格格不入的作品:獨具個性自由和叛逆意識的女主人公、大量充滿著情感和欲望流露的內心獨白、靈與肉的沖突中被撕裂的痛苦魂靈,這些特質使整篇小說散發(fā)著新時代的精神氣息和價值追求。由于《莎菲女士的日記》的這種獨特性,伴隨著它的一直是無休止的爭論。
在20 世紀30 年代,對于《莎菲女士的日記》的評價大體分成了兩派:一方以茅盾和草野為代表,受“五四”啟蒙主義文學觀念的影響,肯定了作品反封建的思想性和獨特的創(chuàng)作個性;一方以錢謙吾、何丹仁、王淑明為代表,受革命文學觀念的影響,批判了作品中的小資產階級傾向。從他們對《莎菲女士的日記》的評論以及對丁玲另外幾部作品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現(xiàn)代文學觀念在30 年代的流變軌跡:以“人的文學”為核心的啟蒙主義文學觀念逐漸被以“革命的文學”為旗幟的實用主義文學觀念所取代。
在“五四”時期,啟蒙主義文學觀念是整個社會文學思潮的主流。啟蒙文學觀念是外源性理論話語,是以西方啟蒙運動以來知識分子對現(xiàn)代理性意識和個體精神價值的推崇為基礎。清末民初為塑造“新民”而誕生的“詩界革命”“小說界革命”“戲劇改良運動”等文學革新運動已經有文學啟蒙的意識,是20 世紀中國文學啟蒙意識的先河。從那時起,啟蒙主義的文學觀念開始注入新文學運動倡導者的心田,人們開始強調文學對獨立人格的培養(yǎng)、對國民精神的改造。胡適曾言:“社會國家沒有自由獨立的人格如同酒里少了酒曲,面包里少了酵,人身上少了腦筋,那種社會國家決沒有改良進步的希望?!比绾嗡茉熳杂瑟毩⒌娜烁衲??魯迅認為最有效的途徑是文藝,“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fā)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周作人更是直接提出了“人的文學”的主張,這個“人”,是個體的人,也是自由的“人”,更是普通的“人”,認為新的文學應當尊重個體的思想自由和個性自由,關注底層大眾的生存現(xiàn)實和生命價值。學者朱德發(fā)認為:“五四文學現(xiàn)代化的關鍵在于文學革命先驅深受人學思潮的影響而確立了真正現(xiàn)代型‘人的文學’觀念?!薄叭说奈膶W”體現(xiàn)了“五四”時期強調思想啟蒙、重視個性解放的時代精神,推動了文學革命的深入發(fā)展,標志著現(xiàn)代文學觀念的成熟并形成強大的人本主義思潮。
這個時期文藝界對丁玲小說中叛逆和自由等因素的強調,也正是“五四”啟蒙文學精神在文學批評實踐中的具體體現(xiàn)?!渡婆康娜沼洝返恼Q生震驚了當時整個文壇,茅盾、草野等批評家對作品中的新女性姿態(tài)、獨特的藝術風格和創(chuàng)作個性給予了高度稱贊。茅盾肯定了《莎菲女士的日記》追求個性自由的時代主題,他認為莎菲是“心靈上負著時代苦悶的創(chuàng)傷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絕叫者”,是“舊禮教的叛逆者”,是“解放的青年女子在性愛上的矛盾心理的代表者”。就其創(chuàng)作技巧而言,批評家們肯定了丁玲率真的心理描寫,認為她的創(chuàng)作有獨特之處。草野認為小說對莎菲變態(tài)心理的描寫是成功的,寫出了環(huán)境對自由個性的壓制,“只因她太剛直爽快,死也不受環(huán)境支配,所以才造成她這種矛盾的病態(tài)心理”。毅真稱贊:“這些率直的女性的心理的描寫,真是中國新文壇上極可驕傲的成績?!?/p>
對“人”的內心世界的挖掘,對個性精神的張揚,對封建禮教的反叛等內容正是“五四”啟蒙文學觀念的核心內容。茅盾、草野等人對小說主題、藝術技巧的肯定,表明他們的文學觀念有著較為強烈的“五四”啟蒙文學觀念的痕跡。
1928 年大革命失敗之后,革命形勢日趨嚴峻,殘酷的革命斗爭需要更加激進的文藝作品為其服務,文學的啟蒙主題被拯救民族危難的革命主題所沖淡,啟蒙主義文學觀念逐漸被政治革命話語和階級斗爭話語所淹沒,漸漸退出了時代話語的前臺。我們可以從當時批評界對丁玲的幾部作品和丁玲本人的評價中窺視到這種變化。
錢謙吾批判丁玲作品中的女性大多拼命追求肉欲的享樂,容易為感情所動搖,抱著“及時行樂”的意念把人生看得非常陰暗,評價《韋護》“是一部戀愛小說,與革命并沒有怎樣深切的關聯(lián)”??梢钥闯?,錢謙吾對于丁玲作品的評價與“五四”同人們已有顯著的差異?!拔逅摹睍r期啟蒙文學以“人”為中心,這個“人”既是理性的人也是感性的人,在強調用科學理性來擺脫封建蒙昧的禁錮同時,也尤為推崇在文學中張顯個人的情感與個性,甚至對個體本能欲望的流露也給了一定的肯定,而錢謙吾則從革命斗爭的角度呼喚文學要更多地為社會解放服務。
何丹仁與王淑明等人對丁玲及其作品中的小資產階級傾向給予了更加嚴厲的批評與指責。何丹仁批評寫作《夢軻》《莎菲女士的日記》時的丁玲具有小資產階級傾向,認為這些作品是“個人主義的無政府性加流浪漢(lumken)的知識階級性加資產階級頹廢的和享樂而成的混合物”。王淑明也認為丁玲早期的作品充滿著頹廢色調,究其原因“一方面為其階級的主觀所限定,而另一方面卻又茫漠于她那時代的社會當前事變”。可見,何丹仁、王淑明等人都在強調文學的階級性,強調文學創(chuàng)作應與時代相結合,為社會革命服務,批判超階級的小資產階級文藝觀。
他們在批評丁玲早期作品及其思想的同時,對丁玲30 年代創(chuàng)作的變化則充滿欣喜與期待。錢謙吾在《丁玲的〈母親〉》中評價道:“在《母親》里,曼貞是不斷的在發(fā)展,這發(fā)展,并不是脫離社會的超現(xiàn)實的發(fā)展,而是真實的和著時代的發(fā)展合致的向前進?!焙蔚と收J為丁玲從《夢軻》到《田家沖》所走過的路是“從離社會,向‘向社會’,從個人主義的虛無,向工農大眾的革命的路”。王淑明認為《水》是丁玲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轉折,“作者由一向的從全體割離了的各個人的描寫,而轉向于群體的斗爭描寫”。不難發(fā)現(xiàn),何丹仁、王淑明等人對丁玲及其作品的評價表明他們不滿于文學只表現(xiàn)“自己的園地”而與社會革命實踐相疏離,強調文學應該融入時代的大洪流中,為無產階級的革命斗爭服務。
20 世紀30 年代的革命文學觀念,是大革命時代文學合乎邏輯發(fā)展的結果,它使文學在民族危難的歷史時刻擔負起救亡圖存的神圣使命,加強了文學與社會現(xiàn)實的緊密聯(lián)系。革命文學對“人的文學”的價值內涵進行了置換,從自然的、個體的“人”轉換為社會的、群體的“人”,將個人的、獨立的文學拓展為社會的、集團的文學,這其實是“五四”以來西方啟蒙主義文學觀念進一步中國化的結果。蘇聯(lián)、日本的馬克思主義文藝觀大量被譯介到中國,新的批評理論帶來新的視角和新的氣象,文學的大眾化、通俗化寫作開始盛行,為革命服務、為人民服務的文學成為時代的主流。但是也要看到,由于當時左翼批評家對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的理解存在著教條化、片面化傾向,革命斗爭形勢又十分嚴峻,文學為現(xiàn)實斗爭服務的功利需求非常急切,所以當“革命文學”的文藝主張在理論建設和批評實踐兩方面都存在著一定的偏頗,遮蔽了其應有的學理價值而倍受后來批評家的責難。
從30 年代文藝界對莎菲和丁玲小說的不同評價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時期的文學從強調個人價值的確認和個人存在的自由,轉向強調民族價值的確認和民族存在的自由。如果說“五四”啟蒙文學觀念是試圖尋求一條從個人的自由走向民族的自由的解放道路,即由個體而集體的解放道路,那么,革命文學觀念則是以群體的階級意識取代了個體的自我意識,試圖尋求一條從民族的自由走向個人的自由的解放道路,即由群體而個體的解放道路。這兩條不同的解放道路的選擇,導致了現(xiàn)代文學觀念由注重文學的個體意識轉向注重文學的群體意識。
1942 年5 月,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工作者座談會上發(fā)表講話,10 月份這個講話整理成文,以《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為題發(fā)表于《解放日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核心命題,是文藝“為群眾”以及“如何為群眾”的問題,毛澤東明確提出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對20 世紀40 年代的文學觀念產生了極其重大的影響,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思潮漸漸走向了衰落,革命現(xiàn)實主義文學觀念逐步擴大其影響,占據整個文壇。
如果說“五四”現(xiàn)實主義多以西方資產主義“自由”“仁愛”等觀念為指導去描繪苦難中國的黑暗現(xiàn)實,那么,革命現(xiàn)實主義則更多是受蘇聯(lián)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影響,多以馬克思主義“解放全人類”的思想去建構新中國的審美藍圖。所以,革命現(xiàn)實主義以高昂樂觀的情緒取代陰暗迷惘的情緒,以新的英雄人物取代帶有“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的人物形象,以作品的教諭性取代了作品的批判性。
1948 年,馮雪峰在《丁玲文集·后記》中評價《莎菲女士的日記》,認為丁玲“把莎菲這個少女的矛盾和傷感,的確寫得可謂入微盡致,而且也的確聯(lián)帶著非常深刻的時代性和社會性”。在評價丁玲1931年“向左轉”的標志性作品《水》時,馮雪峰贊許丁玲創(chuàng)作態(tài)度的轉變,認為這部作品她的一個新的起點,“她的那種向人民的向往,當作作家的一種前進的傾向看是正確的,她的熱情也是誠懇的?!钡T雪峰也指出相比《莎菲女士的日記》,《水》在藝術性上顯得平庸,“這作品是有些公式化,同時也顯見作者的生活和斗爭經驗都還遠遠地不深不廣”。馮雪峰對丁玲延安時期的作品《夜》高度贊揚,認為這部“僅僅四五千字的一個短篇,把在過渡期中的一個意識世界,完滿地表現(xiàn)出來了。體貼而透視,深細而簡潔,樸素而優(yōu)美。新的人民的世界和人民的新的生活意識,是切切實實地在從變換舊的中間生長著的”。從馮雪峰對丁玲小說的評價中也可以看出,此時他的文學觀是復雜的,甚至是充滿矛盾。一方面,他特別強調世界觀和階級立場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指導規(guī)范作用;另一方面因繼承了“五四”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特別是魯迅的文藝思想,馮雪峰也強調文學作品對現(xiàn)實的真實再現(xiàn)和藝術的獨立價值,在強調文藝的政治功利性的同時,還注重遵守文學本身的獨立規(guī)律,維護藝術的獨立價值。
此時對丁玲小說的評價,和馮雪峰持有同樣態(tài)度的批評家不在少數(shù)。陳涌在《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一文中寫道:“作為兩個階級的生死搏斗,作者是從多方面注意到它的復雜性、尖銳性。她把這個斗爭在一種嚴肅、緊張而微妙的氣氛下加以描寫。可以說,在這方面,我們目前還很少別的作者像她表現(xiàn)得這樣真實?!蔽覀儾浑y發(fā)現(xiàn),陳涌把文學的“真實性”視為文學批評的最高標準,甚至是文學的核心。
從馮雪峰和陳涌的評論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們一方面強調文學的階級性和文學的政治功利性,另一方面他們對丁玲作品真實地反映現(xiàn)實生活表示欣賞,強調作品要客觀真實地反映現(xiàn)實,從藝術的特殊性把握現(xiàn)實主義,繼承了“五四”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的文學觀念??偟膩碚f,他們在堅持馬克思主義文學觀的基礎上,摒棄了蘇聯(lián)拉普文學的影響,在注重文學的歷史性的同時兼顧審美性,注重政治性的同時兼顧藝術性。
在同一個時期,許多批評家站在革命文學批評的立場上批評丁玲的小說,他們的批評更加政治化,也更加極端化。他們的這種文學觀念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新舊兩種現(xiàn)實主義文學觀念在文人心中的沖突與較量。
燎瑩以新現(xiàn)實主義的標準來評價丁玲的《在醫(yī)院中》,對這部作品給予了嚴厲批評。他認為:“作家,不能是現(xiàn)實斗爭的第三者。新現(xiàn)實主義之所謂真實,不能只是對現(xiàn)實生活之表面的現(xiàn)象的精確的描寫,必須抉發(fā)對象的本質,區(qū)別其主要的與部分的,把握它的過去與未來?!绷乾撜J為小說把一個黨的事業(yè)的醫(yī)院描寫得太過黑暗,把黨內的同志描寫得太過丑陋,這是將個別代替了一般,將現(xiàn)象代替了本質,“是非常有害的客觀主義描寫”。燎瑩指出新現(xiàn)實主義與舊現(xiàn)實主義的根本不同,在于“強調個人與集體的不可分離”。燎瑩的這種批評實際上是政治實用功利觀和機械唯物論的翻版。
相比較于丁玲其他的作品,這段時間整個文藝批評界對《莎菲女士的日記》《我在霞村的時候》《在醫(yī)院中》的關注比較少,對《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水》《糧秣主任》等作品投以了更多的關注目光。其原因在于后面的作品更善于覺察出生活發(fā)展的方向和新事物的萌芽,善于從革命發(fā)展中去表現(xiàn)生活,更符合革命現(xiàn)實主義對世界觀的革命性改造,一句話,更符合當時主流文學觀念的要求。
燎瑩等批評家對丁玲的評論表明他們的文學觀念受到《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和當時的政治、文化氛圍的影響較大,是新現(xiàn)實主義文學觀念的體現(xiàn)。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要求,新現(xiàn)實主義不僅要求作品要真實地、歷史地、具體地描寫現(xiàn)實,反映下層人民的疾苦,揭露社會的黑暗,表現(xiàn)無產階級的革命斗爭,展示其發(fā)生的必然性和合理性,揭露統(tǒng)治階級罪惡,教育勞動人民群眾,從而為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建立尋求文學的合法性論證。正如馮雪峰所言:“這無產階級的立場的取得及對人民的將來前途的信任,是現(xiàn)實主義通過作家而向新的現(xiàn)實主義發(fā)展的最重要的一點?!笨梢?,這種新現(xiàn)實主義的真實性是一種合乎政治目的的真實性。
總之,從20 世紀40 年代批評界對丁玲小說接受的分化這一現(xiàn)象也可以看出,革命現(xiàn)實主義文學觀念或者說新現(xiàn)實主義在整個文壇、批評界的主流地位逐漸形成,而傳統(tǒng)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觀念或者說舊現(xiàn)實主義則遭到壓抑,走向邊緣。
① 胡適:《易卜生主義》,《新青年》1918年6月15日。
② 魯迅:《墳》,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34頁。
③ 朱德發(fā):《跨進新世紀的歷程》,明天出版社2000年版,第51頁。
④⑧⑨⑩????? 袁良駿:《丁玲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53頁,第248頁,第270頁,第262頁,第249頁,第272頁,第293—299頁,第306頁,第277頁。
⑤⑥⑦ 張白云:《丁玲評傳》,上海春光書店1934年版,第94頁,第112頁,第59頁。
? 馮雪峰:《雪峰文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