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孟子是魯國名族孟孫氏之后,但家道早已中落,他出生在鄒國。鄒國、魯國靠得很近,屬于同一個文化圈,用“鄒魯之士”作儒生的代名詞,是很常見的情況。
《韓詩外傳》《列女傳》這些漢朝人的書里,都提到了孟子的媽媽是模范母親,還講了民間故事,至今教育小朋友的時候還用得到,比如不能撒謊,學習要持之以恒,等等。
這些故事傳播的結果,是導致人們普遍相信孟子的爸爸應該很早就去世了(據(jù)說是在孟子三歲時)。但有很多證據(jù)表明,這不是事實。孟父早死的傳說,只說明了廣大群眾對單親媽媽把獨生子拉扯成才的故事有多么熱愛。
司馬遷說,孟子的老師是孔子的孫子子思的某個不知名學生。所以在儒門這一脈,他們被稱為“思孟學派”。但傳著傳著,就變成了孟子是子思本人的學生了。
但孟子確實很推崇子思,至于孔子,更是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保ā睹献印す珜O丑》)“孔子,圣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孟子·萬章》)
所謂大丈夫
戰(zhàn)國中期的天下大勢是:秦國在西方日漸崛起;靠齊威王時代打下的基礎,東方的齊國正如日中天;南方的楚國是老牌大國,內囊雖然漸漸盡上來了,外面架子卻還不曾倒;戰(zhàn)國初期改革的領頭羊魏國連連受挫,但家底也還不曾敗光。這時候不存在超級大國,世界格局多極均衡,國際關系風云變幻,對所有國家來說,最重要的都是找盟友,最害怕的都是被孤立,所以善于縱橫捭闔的外交人才,成了各國領導人最重視的對象。
而當時外交界的領軍人物,一個叫公孫衍,他主張合縱;一個叫張儀,他主張連橫。
于是,有個不識趣的景春,向孟子單夸這二人的好處:“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p>
景春的身份,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清楚?!稘h書·藝文志》所收的“兵形勢”一類的書里,有《景子》十三篇,有學者猜可能就是這個景春。戰(zhàn)爭是外交的延續(xù),談軍事和論縱橫思路相近處很多(張儀、公孫衍也都帶過兵),二者可算是一家親。
跟孟子夸張儀,且以兵家人物抬出縱橫家兩大宗師,景春這一激,非同小可,登時引出了孟子生平最有名的一句格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边@三條標準,公孫衍和張儀夠哪條啊?他們算什么大丈夫?
“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后作汝)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迸映黾薜臅r候,當媽的會在家門口教導她說:“到了你婆家之后,態(tài)度要恭敬,做事要謹慎,老公永遠是對的。”把順著老公的性子來,當作正確的人生態(tài)度,這就是做女人的準則。張儀們的態(tài)度和人生準則,就跟這一樣。
孟子這譴責很嚴厲,但縱橫家們未必不引為知音。和張儀齊名的蘇秦,就確實曾把自己比作小妾。有人跟燕王說,蘇秦這人,道德敗壞,您別用他。蘇秦就跟燕王說,嫌棄我道德不好是吧,那么請問:“使臣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參,三者天下之高行,而以事足下,不可乎?”燕王都要暈了:“還有這么好的人?我當然得用啊!”
蘇秦說:“不對。像曾參一樣孝順,那么父母在不遠游,一宿沒著家,他就沒法睡覺,能夠像我這樣為您跋涉千里去游說嗎?像伯夷一樣廉潔,周武王他都瞧不上,還能瞧得上您嗎?像尾生一樣守信用,現(xiàn)在這種國際形勢,你總是實話實說,那不是作死嗎?”然后蘇秦總結說,曾參、伯夷、尾生的道德高尚,都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好名聲。這是自取滅亡的辦法,“非進取之道也”。
仁者無敵
咱們再看一遍《孟子》開頭,孟子和梁惠王的對話。
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梁惠王問,您老人家大老遠跑來,對我國有什么好處?。俊^“利吾國”,這個利自然是國家的利。這點,過去注解《孟子》的人,從最早的東漢的趙岐,到影響最大的南宋的朱熹,到集大成的清代的焦循,意見是非常一致的。朱熹就說:“王所謂利,富國強兵之類。”更具體地說,梁惠王這些年來既被孫臏偷襲,又被商鞅打擊,還被楚國趁火打劫,憋著一肚子火,他所謂的“國家的利”,就是該怎么找這些國家尋仇。
孟子的回答,給人感覺是只談道德,不談利害,完全超出了普通人的承受能力。不過仔細體會文意,孟子的意思不過是在說:你梁王關心的所謂“國家利益”跟別人無關,是你梁王的私利;那么,別人也會關心跟你無關的他自己的利益,大家都追逐私利,國家就完蛋了。
“亦有仁義而已矣”則不妨理解為,要找到大家的共同利益。
也許需要說明一句,這不是按照今天的思維捏造出來的新說法,而是古已有之。孟子這句話單獨拿出來,造成了仁義和利益似乎對立的效果,儒生往往也覺得不好接受,于是他們編了一段孟子和子思的對話:
初,孟子師子思,嘗問牧民之道何先。子思曰:“先利之?!泵献釉唬骸熬铀越堂裾?,亦仁義而已矣,何必利!”子思曰:“仁義固所以利之也。上不仁則下不得其所,上不義則下樂為詐也,此為不利大矣。故《易》曰:‘利者,義之和也。又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此皆利之大者也?!?/p>
顯然,編這個故事的人借子思的口說,仁義的最終目的還是利,利是道義的總和。
這個虛構的故事被司馬光采集進了《資治通鑒》。司馬光還說,其實子思說的和孟子說的,是一個道理。不過仁義才是最大的利,這個道理過于深奧,只有仁義的人才明白,梁惠王是聽不懂的。所以孟子才會干脆主張只談仁義不談利。
為了說服各國國君行仁政,孟子對他們既是警告,又是利誘。
首先,是警告他們不行仁政就會被推翻。
孟子和齊宣王有這樣的對話: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返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王曰:“棄之?!痹唬骸笆繋煵荒苤问?,則如之何?”曰:“已之?!痹唬骸八木持畠炔恢危瑒t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
孟子問:“一個齊國人到楚國去,把老婆孩子托付給一個朋友。結果回來時發(fā)現(xiàn),老婆孩子在受凍挨餓,請問該怎么辦?”齊宣王說:“絕交!”孟子問:“法官管不住他的下級,該怎么辦?”齊宣王說:“撤職!”孟子問:“國家治理得一塌糊涂,該怎么辦?”齊宣王就只好搪塞過去了。
然后,是告訴他們行了仁政就能成為真正的王者。
當時各大國的君主雖然多半已經(jīng)稱王,但大家心里多少還有點犯嘀咕,覺得“王”應該是像西周盛世的周天子那樣,被天下尊為共主的,自己這個王,自娛自樂的性質比較多一點,成色還有很大的不足。
孟子說,行了仁政,你這個王,就可以十足真金了。為什么呢?只要你推行的保障人民利益政策,那么全天下的各色人等,都會愿意成為你的國民:
今王發(fā)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同訴)于王。
現(xiàn)在大王如果能施行仁政,使天下找官做的人都想到您的朝廷上來做官,天下的農民都想到您的國家來種地,天下的商人都想到您的國家來做生意,天下旅行的人都想到您的國家來旅行,天下痛恨本國國君的人都想到您這兒來控訴。
如此邏輯發(fā)展下去,就是中學語文課上學過的話: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zhàn),戰(zhàn)必勝矣。
孟子告訴梁惠王,你不是想跟商鞅、孫臏他們較量嗎?在這種情況下,您的老百姓,提根棍兒就能把裝備精良的秦兵、楚兵給揍了(“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
說到這里,自然就得面對這樣的問題:仁政聽起來這么美好,做得到嗎?
孟子說,當然做得到。我跟墨子不一樣,他只看到人性中趨利避害的一面。而我強調的因素剛好相反:
將要被屠宰的牛,你看看它的眼神,聽聽他的哀鳴,那種恐懼有沒有打動你?那種求生的渴望有沒有打動你?你有沒有同情心油然而生想給它一條活路,或者至少不忍心吃它的肉?
看見一個小孩快要掉進井里了,你有沒有想趕緊拉他一把?你拉他不是為了想跟他的爸爸套交情吧?你拉他不是為了想要一個助人為樂的好名聲吧?你拉他不是為了嫌孩子的哭聲難聽吧?那是為什么?這是源自人類天然的同情心??!
孟子說,這就足夠了。把這份愛心推廣開來,就是仁政。
所以,在孟子看來,仁政可行的基礎在于,人性善。
性善論的長短
性善論是孟子的主要觀點。人性是什么,當然永遠不可能說清楚,不過我們今天說人性,一般是把人與生俱來的全部特性,都算人性。而孟子的觀點顯然不是這樣:人當然是生來就會作惡的,但使人作惡的天性卻都只算禽獸性,所以他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保恢挥心遣煌谇莴F的“幾?!保ㄒ欢↑c兒),才算是人性。
這個人性才是善的。也就是說,孟子并不認為人本質上有多善;但是孟子確實在強調,不管人和禽獸的距離有多么近,不管人可以有多么惡,這一點點天生的善,力量卻是無窮的。只要把這點善發(fā)掘出來,就幾乎無所不能。
主張性善,其實很多時候意義并不在于探尋人性的真相,而類似于一種激勵教育。你天天跟一個孩子說,你真聰明,肯定能學得比別人好,他也許就真的愛學習了。你經(jīng)常說說人可以有多善良,“人皆可以為堯舜”,就有人真的樂于去做好人了。
這種正面激勵功能,誰也不能否認。
孟子說,人的天性之中,都包含著一些美好的品質,主要是以下四種: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但是,這些美好的品質,大多數(shù)人培養(yǎng)得并不好,往往被環(huán)境給毀了。就像綠樹蘢蔥的山丘,生生被砍成了禿嶺。
要修養(yǎng)美好品質,法門就如“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那么多痛苦,都是在修養(yǎng)。當然,被認為最重要的,是孟子關于“知言養(yǎng)氣”的一大篇議論。孟子說,“浩然之氣”養(yǎng)足了,可以“至大至剛……塞于天地之間”。
在孟子看來,只要君王們在儒生的指導下,把自己天性中的善良發(fā)掘推廣開來,從而建立一種有道德的政治,一切難題都可以迎刃而解?!氨C穸酰苡病煜驴蛇\于掌。”(《孟子·梁惠王》)通過安撫百姓的途徑而追求稱王,沒有人能夠阻擋。天下將在你的掌控中運轉。所謂“保民而王”,也就是行仁政。
但如果把性善論推到極致,可能有兩大問題。
一是既然強調人性善,人就必須善,不善也得善。好比“只要你是人,就可以成為堯舜”這個動人的結論,它的等價(逆否)命題就成疑:“凡是不能成為堯舜的,就不能算人?!蹦銥樯稕]有成為堯舜?你是不是放棄了天賦的良知良能?你還配做個人嗎?在這種追求善的沖動下,反噬的聲音已經(jīng)隱約可聞了——后世所謂“理學殺人”,就是這種思路的體現(xiàn)。
當然,拿這點來責怪孟子本人,有點過苛。雖然他有時會高調主張“性善”,但大多數(shù)時候的論斷,也合乎常識常情。孟子說,老百姓沒點固定資產(chǎn),跟他談道德往往就沒法談(“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保荒瓿珊昧?,年輕人就比較樂意學做好人,年成壞,年輕人往往就容易成為暴徒(“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這都是些很能體諒人情的說法。他的道德繩索,可算很寬松。
但性善論還有另一個問題。
孟子太相信善的力量,這導致的結果是,在他平治天下的方案里,暴力因素(如軍隊、法律、監(jiān)獄之類的國家機器)雖然不是絕對沒有,但占的比例極低極低。最能體現(xiàn)他的這種盲目樂觀的,就是前面引的那句,生活在仁政中的老百姓,拿著棍子就能把訓練有素武器精良的敵國軍隊給揍了。
孟子敢這么說,底氣大概第一是士氣,第二是人數(shù)。他認為邪惡的軍隊會沒有士氣,而正義的人民士氣很高。為了暴君作戰(zhàn)的軍人,想想自己“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的生活狀況,多半就倒戈了。想想自己的生活多么美好,為了捍衛(wèi)這美好的生活,老百姓打仗肯定得玩命。
但是,仁政這個東西,人民群眾感情上當然都很支持。別人為了捍衛(wèi)仁政而流血犧牲,大家也樂于致以崇高的敬意,但自己是否愿意為它把命搭上,那就另說了。
然后必須說明的是,即使把人民群眾的士氣都調動起來,甚至對他們也進行了足夠的武裝,加以相當程度的軍事訓練,也就是說,做到了比士氣比裝備比訓練,咱們的正義之師都不比那些邪惡部隊差,勝負仍然是未知之數(shù)。
這點孟子當然不信。那些條件都雙方均等,比軍隊規(guī)模,得道自然多助,支持仁政的肯定比支持暴政的多,咱們以多打少,還有不贏的嗎?孟子和齊宣王之間還有這樣的對話:
曰:“鄒人與楚人戰(zhàn),則王以為孰勝?”曰:“楚人勝?!痹唬骸叭粍t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眾,弱固不可以敵強。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于鄒敵楚哉?……”
鄒國小,楚國大,所以鄒國一定打不過楚國;同理,齊國小,天下大,所以齊國一定敵不過天下。齊宣王當時是被孟子說服了,也許今天仍然有人覺得這番話聽來很有道理。但這偏偏不是事實——很明顯,如果這個邏輯成立,秦國就不可能取得天下。
很多人指出過,天下并不是一個整體,一國要與天下爭鋒,只要各個擊破就可以。其實,即使天下是一個整體,它對齊國的優(yōu)勢,也不能與楚對鄒的優(yōu)勢相比。原因很簡單:等比例放大,是行不通的。
你把我的書撕一頁下來折紙飛機,可以飛得很流暢;你拿一整張對開大報折飛機,會軟塌塌根本飛不起來。你想挖一個一米深的坑,隨便挖;你挖十米深的坑,不會給四壁加固的話根本不可能成事。獵豹可以腰間無骨靈活自如;大象、犀牛卻必須要有一副粗笨的骨架才能支撐沉重的身軀。
同樣,打仗不是人越多越好,人數(shù)超過一定上限,組織、后勤的成本,就會高到無法承受。在當時的條件下,要把天下的軍隊集合起來,是怎樣一個過程,看看漢朝怎么打匈奴的就知道了:據(jù)《漢書·匈奴傳》,發(fā)動三十萬軍隊,準備三百天的軍糧,必須東到山東沿海,南到江淮地區(qū)全國總動員?;ㄙM一年時間,集結都無法完成。后續(xù)部隊還沒有到,先頭部隊卻已經(jīng)被前線軍營的惡劣條件長期折磨,人員疲憊、設備損耗,失去作戰(zhàn)能力。
具體的問題,總是由無數(shù)細節(jié)構成的。孟子把難度像夾著泰山躥過北海的事情,看得像給老人按摩肢體一樣容易,并不符合現(xiàn)實。
大概是在公元前319年,孟子和梁襄王之間曾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梁襄王問:“天下怎樣才能安定(天下惡乎定)?”孟子答:“統(tǒng)一了才能安定(定于一)?!绷合逋跤謫枺骸罢l才能統(tǒng)一天下(孰能一之)?”孟子答:“不喜歡殺人的人才能統(tǒng)一(不嗜殺人者能一之)。”
就在這段對話之后不到百年,秦國橫掃六國,天下一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