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蘇

瓊瑤是著名女作家，由她的小說改編而成的影視劇曾風靡中國，影響了一代代的年輕人?？箲?zhàn)末期，瓊瑤一家人從湖南逃難到貴州偏僻的苗族地區(qū)時，被一群土匪搶了個精光，幸而得到當?shù)匾晃豢h長的救助。脫險后，瓊瑤一家與縣長一家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情，留下了一段佳話。

隨軍逃難

1944年，日寇發(fā)動了打通大陸交通線的作戰(zhàn)行動，國民黨軍隊兵敗如山倒，日軍從河南一路打到湖南。在湖南衡陽家鄉(xiāng)中學任教的陳致平、袁行恕夫婦帶著3個年幼的孩子，加入了向廣西逃難的行列。

陳致平雖然只是一個中學老師，卻有一個遠近聞名的父親陳墨西。1909年，40歲的陳墨西東渡日本留學，在黃興的介紹下加入同盟會，后與孫中山關(guān)系密切。也許是承繼了父親的基因，陳致平這個看似普通的中學教師也不尋常。他從私立北京輔仁大學歷史系畢業(yè)后，留在了當?shù)刈鲋袑W教師，并與比自己小7歲、出身名門的女學生袁行恕談起了戀愛，轟動一時。袁行恕的父親曾是民國時期交通銀行的第一任行長。盡管父親反對，袁行恕還是和陳致平結(jié)了婚。

這次流亡，陳致平和袁行恕帶著3個孩子：一對雙胞胎姐弟，即6歲的鳳凰（瓊瑤的小名）、麒麟和小兒子流亡。一家人在路途中遇到了一支潰退的國民黨軍，一位叫曾彪的連長看到這對知識分子夫婦帶著3個年幼的孩子逃難，實在是艱難又危險，于是便讓他們一家五口跟隨部隊撤退。

陳致平雇了一個挑夫，把兩個男孩放在挑夫的兩個筐中，自己拉著大女兒瓊瑤，跟隨曾連長的部隊一起行軍。由于要避開日軍飛機的轟炸，行程中多是行走在崎嶇的小路上，十分艱苦。

有一天，當部隊行進到湖南靠近廣西邊境東安縣的一個小鎮(zhèn)宿營時，陳致平和袁行恕突然發(fā)現(xiàn)挑夫和筐中的兩個兒子不見了。夫妻倆發(fā)瘋似地到處找孩子，曾連長也派出士兵到處尋找，還派士兵到東安縣城中尋找，然而，都沒有看到孩子的身影。陳致平和袁行恕絕望了，在走出東安縣城后，夫婦二人決定帶著瓊瑤投東安河自盡。

幾十年后，瓊瑤在自傳《我的故事》中寫道：

母親俯下身來，對我說：“鳳凰，你要不要跟爸爸媽媽一起死？”

那時候，我只有六歲，根本還不了解“死”的真正意義，我既然跟定了爸爸媽媽，爸爸媽媽要“死”，我焉有不死的道理。我只覺得心里酸酸澀澀，眼眶里充滿了淚水，我想麒麟、想小弟，我知道他們丟了，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

所以，我回答說：“好！”

一家三口走到河中央的最后時刻，瓊瑤本能地大哭起來，陳致平和袁行恕這才打消了自盡的念頭，一家人又從水里爬上岸，抱頭痛哭，相互安慰。慶幸的是，7天后，陳致平夫婦意外地在桂林城中找回兩個兒子，一家人喜極而泣。

一家五口隨著難民隊伍離開桂林后，經(jīng)從廣西融水進入貴州黔東南的劍河縣，這里是中國苗疆的核心區(qū)域。路上，一行人曾在一處深山小路上遭遇土匪，土匪把他們的行李，連同他們身上打滿補釘?shù)钠泼抟\也搶了去。

第二天，陳致平一家來到劍河縣縣城，在縣衙見到了縣長。這位縣長約40來歲，長得白白凈凈，一副知識分子模樣，態(tài)度也極為和氣。他答應(yīng)會去追捕那批強盜。瓊瑤回憶，“這位忠厚的縣長，一再道歉，一再安撫，一面招呼我們吃飽，一面又去找來些衣服，又去找了一幢舊房子，把我們安頓下來”。

縣長的救助

瓊瑤所說的“這位忠厚的縣長”叫阮略（字曉軍），1900年出生于毗鄰劍河的平越府（今福泉市），14歲考入貴陽農(nóng)業(yè)學校，后還考入黃埔軍校第六期，畢業(yè)時因成績優(yōu)秀，蔣介石親贈一床軍毯、一塊懷表和一支派克鉛筆。1931年，阮略受派赴日本學習軍事，獲日本中央大學法學碩士，同時兼任國民黨留日學生特別黨部書記。

抗戰(zhàn)期間，阮略帶著夫人白定璋和兩個在日本出生的孩子回到國內(nèi)，在國民黨軍委會訓練總監(jiān)部工作。他將在日本考察的情況，寫成《軍事教育》一書。貴州省省長吳鼎昌得知阮略是貴州人后，邀他回貴州任職。阮略先后擔任廣順（今長順縣）、水城縣長，后來又來到劍河任縣長。

阮略每到一地，都大辦教育和實業(yè)，剿滅匪患，在民眾中口碑很好。當時，阮略剛剛修通了劍河到鄰縣三穗的公路，還修建了一座簡易的縣運動場。這在劍河這樣的偏僻苗鄉(xiāng)，算得上是遠近稱頌的大業(yè)了。

阮縣長的夫人白定璋晚年曾對兒女講述當年第一次見到瓊瑤一家時的情景，與瓊瑤在回憶錄中所述有所出入?？紤]到當年瓊瑤只有6歲，白定璋的回憶應(yīng)更為可信。白定璋的敘述由她的小兒子、貴州作家阮居平記了下來：

一個陰雨綿綿的冬天，時近黃昏，一對中年夫婦攜著三個年幼的孩子，十分寒磣，徑直找到縣長辦公室，要求援救。男的叫陳致平，身穿一件安安藍的舊長袍，架一副近視眼鏡；其妻袁行恕，穿一件起小點點白花的棕色旗袍，頭扎兩根小辮，一副小巧玲瓏的樣子。夫妻倆都操著一口京片子……兩個男孩都長得敦實可愛且顯調(diào)皮，唯有大女兒鳳凰，緊緊地拉著母親的衣袖……

白定璋見狀，立即脫下身上的旗袍給袁行恕穿上，回頭又找來自己兒女的衣服，給瓊瑤三姐弟穿上。陳致平一家人總算找到落腳之處了。

同來劍河的難民們都身無分文，但總要想辦法生存下去。于是，有人提出在縣城給當?shù)厝搜輵驌Q錢，一行人居然在縣城中演起話劇來，“男主角是我爸爸，女主角是我媽媽”。（瓊瑤《我的故事》）然而，演了幾天話劇后，觀眾看戲雖然踴躍，反應(yīng)也十分熱烈，但愿意出錢捐助者卻寥寥無幾，幾天后，話劇只好停止。陳致平和袁行恕還在縣城里賣過紅薯和油炸粑，也沒有賺到錢。

民國時期，一縣縣長通常要兼任當?shù)乜h城中學的校長，阮略也不例外，他兼任劍河中學校長。阮略知道，陳致平、袁行恕都是大城市里的知識分子，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條件又如此艱苦，而劍河中學又恰好極缺優(yōu)秀資深的教師，于是，一貫愛才的阮略便把陳致平、袁行恕安排到劍河中學當教師，讓他們發(fā)揮所長。

陳致平長期在大城市里教歷史，教學功底很深，在劍河中學任教后，很快得到了師生的一致好評。他在上歷史課時，常常結(jié)合日本侵略中國的行徑，在課堂上慷慨激昂，聲情并茂，動情時聲淚俱下，深深地感染了學生們，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阮居平曾說：“據(jù)曾經(jīng)在劍河聽過陳氏夫婦上課的同志介紹，他們倆在教課時，一向十分認真負責，對學生循循善誘、細心指導(dǎo)?！?/p>

除了歷史課的教學外，陳致平還憑借一口流利的英語，承擔了劍河中學的英語課教學。袁行恕曾就讀于北平藝術(shù)?？茖W校，她當仁不讓地承擔了劍河中學各個年級的美術(shù)課教學。

友好往來

時間一長，知識分子共同的文化修養(yǎng)和興致愛好，使得陳致平一家和阮略一家成了好朋友。課閑之余，陳氏夫婦經(jīng)常到阮家走動。阮略長于詩書畫作，頗有造詣，陳氏夫婦便經(jīng)常把自己的畫作拿來向阮略請教。陳致平喜歡畫猴子、松樹，袁行恕喜歡畫牡丹，均有相當?shù)乃?。阮略也會送陳氏夫婦一些自己的書法作品。他們四人經(jīng)常在一起談古論今，侃侃而談。阮氏夫婦還把在日本時的趣聞講給陳氏夫婦聽；陳氏夫婦也將一家人在流亡期間的經(jīng)歷說給阮氏夫婦聽，尤其是兩個兒子在廣西失而復(fù)得的經(jīng)歷。

陳致平和袁行恕十分喜歡阮略的兒女。阮略的大女兒阮居敬當時在上小學，經(jīng)常到陳家，向陳致平學習英語，陳致平算得上是她的啟蒙老師。

白定璋畢業(yè)于日本東京巴黎洋裁學院，外表出眾，溫文爾雅，同為女性知識分子，使白定璋和袁行恕很快成了好朋友。在白定璋的幫助下，不善女紅的袁行恕學會了做鞋子。瓊瑤在回憶錄中寫道，“在劍河停留的一段日子，大概是我們流亡以來，最平靜的日子了。母親在這段日子中學會了做鞋子，我們?nèi)齻€孩子都有新鞋子穿了”。

白定璋記得，陳致平夫婦每次來自己家中時，都會帶上瓊瑤。當時的瓊瑤在父母的良好教育下，已能背誦許多唐詩宋詞。在阮家，瓊瑤經(jīng)常和阮略的孩子玩耍。阮居正經(jīng)常和年紀相仿的瓊瑤在縣政府旁邊的中學院子里一起做游戲。

在劍河中學任教期間，由于生活安定，陳氏夫婦作了許多畫作，分別送給了同僚和學生，阮略夫婦也得贈不少。阮家直到解放后還一直保存有袁行恕送給白定璋的兩幅牡丹畫。

無法重逢

在劍河待了半年多后，陳致平和袁行恕決定還是帶著孩子前往四川，于是，一家人告別了阮略一家，離開了使他們終身難忘的苗疆小城劍河。

他們進入四川后，傳來了日本投降的消息。其后，陳致平先后任教于成都光華大學、國立廣西大學和同濟大學。1949年，陳致平攜家人赴臺灣。到臺灣后，他努力治學，成為一代史學家，他撰寫的《中華通史》十二卷本，是一部當之無愧的史學巨著。他的女兒瓊瑤，更是成為家喻戶曉的作家。

阮略一家走的則是另一條人生道路：抗戰(zhàn)勝利后，主政貴州的四川軍閥楊森，將阮略調(diào)到松桃縣任縣長，并多次密令阮略暗殺隱居在川東秀山的賀龍部原副師長、南昌起義的前敵總指揮歐百川。阮略十分敬佩歐百川，沒有執(zhí)行楊森的命令，故被撤職。1949年，阮略在織金縣與解放軍建立聯(lián)系；1951年去世。

阮略的3個子女在白定璋的培養(yǎng)下，都成為了有用之才。只是兩家人天各一方，再也沒有消息。

時光如梭，一晃40多年過去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瓊瑤的小說和電視劇風靡大陸。1987年的一天，年過古稀的白定璋在家里翻看雜志時，被雜志中一篇介紹瓊瑤一家情況的報道驚住了：這不就是當年的陳致平和他的女兒鳳凰嗎？老人越看越激動，隨即讓子女通過在聯(lián)合國秘書處任職的妹夫楊潤庠，與陳致平取得聯(lián)系。

當時已從臺灣大學歷史系退休的陳致平得知阮家在貴陽的消息后，很快就給白定璋寄來了一封信，他在信中由衷感激地寫道：

曉公縣長與夫人乃我之恩公也，念當年逃難至劍河，蒙賢伉儷之拯救，故獲得重生，往事歷歷，終生難忘。長女陳喆（即瓊瑤）專事寫作，小兒兆勝（巧三）任教中央大學，今專事繪畫，陳玨（麒麟）與小女錦春均從商。一在臺，一在美。錦春與女婿在美組織一電腦公司。全家托庇安康，此皆曉軍先生與夫人之所賜也。

1988年，瓊瑤回長沙省親并拍攝電視劇，特地告知白定璋，準備抽空來貴陽探望她，白定璋高興極了。可惜，瓊瑤后來因為意外之事沒有成行，這給白定璋留下了不盡的遺憾。

1991年，白定璋病逝，陳致平得知消息后，專門從臺灣寄來信函，表示深切哀悼，并悲傷地告訴阮氏兒女，他的妻子袁行恕在臺灣癱瘓了20年后，也剛剛?cè)ナ懒?，這也使得阮氏子女們傷感不已。

2002年，陳致平在臺北去世，享年94歲。陳家和阮家當年在貴州劍河結(jié)緣的故事，傳為美談。

（作者系第十、十一屆貴州省政協(xié)委員，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