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萌

聯(lián)章體是指以并列的方式擴張詞的內容的一種體式，就是兩首或兩首以上的一組詞寫相關的事，此體式常見于五代詞。韋莊的《菩薩蠻》共有五首，也屬聯(lián)章形式，《古代詩歌散文欣賞選修課本》（后文稱“教材”）中選擇了《菩薩蠻（其二）》一詞，為了打破孤篇賞析的禁錮感受生命的完整進程，體會首尾圓融之妙，課程安排展示完整的五首詞，并由三個問題探討韋莊的多重“恨”。

一、問此篇何時著

探討此詞何時寫成對于理解作品主題情感有重要作用。據(jù)教材中注釋一：“這首詞為作者早年浪游江南時所作?！倍鴱埢菅栽凇对~選》中認為《菩薩蠻》五首“蓋留蜀后寄意之作”，也就是韋莊晚年入蜀后所寫。單從一首詞我們很難推測所著時間，不妨將聯(lián)章詞一起納入思考范圍。

《菩薩蠻（其二）》中說“人人盡說江南好”，借人人的口說出了江南之美，“游人只合江南老”寫出在他人的眼中，如同自己一般的“游人”就應該在江南終老，而當時的詞人未必持如此觀點，原因在詞的后兩句體現(xiàn)，“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辈徽摻系娜恕⑹?、景多么美好，終究抵不過對故鄉(xiāng)的懷念。若沒有聯(lián)章的《其三》一詞，似乎可以認為此篇為詞人早年浪游于美麗的江南所寫。但是，《菩薩蠻（其三）》的第一句寫：“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如今”把眼光迅速拉到了現(xiàn)實，說明前詩是屬于過去的，如今回憶起當年身處江南的自己，衣袂翩翩。韋莊的五首聯(lián)章詞在時間層次上是非常分明的，對江南生活的回憶須是離開江南之后所著，不應將其看成早年浪游的作品。

為何又推測此篇為晚年入蜀所寫？從“未老莫還鄉(xiāng)”中“未”和“莫”這兩個雙重否定詞來看，此句暗含“年老應還鄉(xiāng)”之意。古人尤有“落葉歸根”之心，情眷眷而懷歸。處在江南時，詞人尚且年輕，朝氣蓬勃，可于江南游樂一番，而年老應還鄉(xiāng)便是此詞中“似直而紆”之處，正如錢鐘書先生在《談中國詩》中言：“說出來的話比不上不說出來的話?！表f莊六十六歲至西川，被節(jié)度使王建聘為掌書記，七十二歲時為王建所建前蜀的宰相，身在蜀地，江南、中原都是遙遙相望不得歸之地，更體現(xiàn)了“已老不得還”之恨。讀出這一暗含之意，不難推測此篇是詞人晚年入蜀所著。

二、問江南好不好

白居易《憶江南》中寫了有著江花、江水、山寺、桂子的美好的江南，對青年時期漫游過的江南念念不忘，發(fā)出了“能不憶江南，何日更重游？”的感概。在白居易的心里，江南是風景如畫、值得惦念的，那么在韋莊心中呢？韋莊身處唐末五代十國的戰(zhàn)亂之中，避亂于江南，是美好的江南收留了他那顆離亂之心。

“人人盡說江南好”這里的“人人”指其他人，暗指著自己并不認為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又是他人勸說口吻，遠游的人就應該在江南終老一生。從客觀角度上說，江南風景的確很好，有“春水碧于天”的美景，有“畫船聽雨眠”的愜意，還有似月的壚邊姑娘。而韋莊心中頗有“雖信美而非吾土，曾何足以少留”之意，所以江南再美不如歸去。但江南在韋莊心里真的不好嗎？恐怕不是的，只是年少的韋莊尚未意識到江南的好?！镀淙酚小叭缃駞s憶江南樂”，一個“卻”字的轉折意可以看出當年的詞人雖不認為避難江南的時光有多么美好，但如今卻懷念起江南的歡愉。人往往容易有“當時只道是尋常”之感，轉眼間，唐王朝覆滅，江南不再是過去的江南，已成為千里之外的故國時，江南的種種、過去的年華都變得美好了。“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碑斈甑捻f莊年少瀟灑，吹起的春衫襯出其瀟灑風度，倚在斜橋上引來眾人的羨艷，而如今，年少已不再，春衫不再著，江南已陷落，那些美好的境遇無處再相逢，江南就變得珍貴起來。《其三》末尾言：“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贝藭r此刻若是再能逢著燦爛的花枝，誓言白發(fā)蒼蒼都不歸。韋莊借誓言側面表達了江南際遇的美好，但遺憾的是此度無花枝，往事不再來。

同樣，《菩薩蠻（其五）》也寫“洛陽城里春光好”，韋莊是京兆郡杜陵縣（今陜西西安）人，曾避難于洛陽，洛陽與江南一樣都并非他的家鄉(xiāng)，但他同樣認為洛陽春光好，緣由與前文所言一致，洛陽因朱溫篡唐后成為了故國，它的春光業(yè)已不再，才子青春不回。洛陽也好，江南也罷，皆是那回不去的故國。

綜上所言，認為江南不好是把江南和故鄉(xiāng)二者對照而言的，江南再美也要還家；認為江南好是把江南當作已經失陷的故土來看，同時也承載著詞人一去不復返的年少時光。

三、問思鄉(xiāng)幾重恨

《其二》末尾“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不難看出詞人的思鄉(xiāng)之情，但僅僅理解到思鄉(xiāng)的層面，恐怕未能有韋莊“凝恨對殘輝”的生命體驗。結合其他四首詞能夠對“恨”有更豐富層次的理解。

說“未老莫還鄉(xiāng)”，那么，什么情況須還鄉(xiāng)？

第一，年老入土須還鄉(xiāng)。從“未老莫還鄉(xiāng)”中“未”和“莫”兩個否定詞來看，年老應還鄉(xiāng)。人有“落葉歸根”之心?！镀湮濉分小奥尻柌抛铀l(xiāng)老”洛陽才子也暗指詞人自己，終究還是在他鄉(xiāng)老去，“凝恨對殘暉”中的“殘暉”也有生命的黃昏之意，故此處思鄉(xiāng)之情蘊含著年華老去的遲暮之悲。

第二，富貴功成須還鄉(xiāng)。如天下志士共識：“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錦衣夜行。（《史記項羽本紀》）”而一事無成之人，歸鄉(xiāng)有愧。如孟浩然“十上恥還家，徘徊守歸路。（《南歸阻雪》）”還家對于無功績之人而言是一種羞愧可恥的事。韋莊年輕時期應舉不第，避亂于洛陽、江南等地，未有功績，還鄉(xiāng)須受斷腸之苦。

詞人大器晚成，年近六十中進士，仕途生涯剛開始卻遇上政權更迭，六十六歲至西川，被節(jié)度使王建聘為掌書記，七十二歲時為王建所建前蜀的宰相，算得上是世俗意義上的富貴功成，按理來說應該衣錦而還，但此時的長安已落他人手，國已不在，還鄉(xiāng)更有斷腸苦。其五中“凝恨對殘暉”的“殘暉”也隱喻了國家的衰亡，怎能不恨？所以，此處思鄉(xiāng)之情還指向了年少時的壯志難酬、晚成后未能挽回國家頹勢的亡國之恨。

第三，等候的燈火為遠行人亮著，游子須早還家。從《菩薩蠻（其一）》來看，“紅樓別夜堪惆悵”中“紅”本是溫暖的顏色，“香燈”“流蘇帳”也應該是柔和之物，為何惆悵？只能落在“別夜”之上，美人帶著淚分別，勸我早歸家，是承諾了等待，但此去之后戰(zhàn)火紛飛，親舊四散，美人隔云端?！熬G窗人似花”，別夜之后是漫長的分離，美人似花凋零，《其五》中“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的“君”有很大可能是指等待中的女子，這就與《其一》所言的“勸我早歸家”產生了首尾圓融之感?！熬笨赡芾先ィ踔烈淹龉剩驗闊o法相見，懷念也便無從知曉?！芭髢娳＠劾邸钡臐M目瘡痍是一個遠行者內心無法接受的變遷，所以要說“還鄉(xiāng)須斷腸”。由此可見，思鄉(xiāng)之情又暗含了對美人的情思，雖然這種對美人的相思懷念不能算是格調高遠，但也是真摯的情愫。

韋莊一生漂泊，卻對于種種際遇皆賦深情。長安、洛陽、江南，承載著幾多恨。五首詞整體來看，不僅局限于個人的離別之苦，更是抒寫出家國淪落之恨。這種以個人的離合抒寫國家的興亡的意識也讓后人品賞到不一樣的“花間詞”。

附：《菩薩蠻》五首

其一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

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

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其二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其三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

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其四

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

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其五

洛陽城里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xiāng)老。

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

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

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本文是江西省教育科學“十三五”規(guī)劃課題“高中語文群文閱讀課堂構建探究”研究成果之一，課題編號：19PTZD016?！?/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