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鵬飛
北宋初年市民經(jīng)濟的興盛,為詞作的欣賞與消費提供了適宜的條件。宋代立國之初,由上而下的富貴享樂之風(fēng),導(dǎo)致了舊的“君子固窮”觀念的崩壞,“京師士庶,邇來漸事奢侈”。在飲宴推盞中誕生的五代曲子詞,逐漸蔓延至市井街巷,成為全社會共同追捧的愛好。具有平民和世俗文化內(nèi)涵的詞體,表現(xiàn)出迥異于詩歌的活力與魅力,受到了無論貧富貴賤的人一致歡迎。
略考宋初詞家,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基本均屬于生活浪漫、性格疏放、感情豐富且酷愛自由的士人。由于宋初詞論尚未興起,在“詞為艷科”的傳統(tǒng)觀念影響下,宋初詞相比后世顯得更為世俗活潑,顯示出“情”與“俗”的主要面目。詞人以性情才氣入詞,面目各異,而又各擅風(fēng)流。吟詠艷情,聊佐清歡,成為詞體在宋初文化大環(huán)境下的首位,同樣也是最主要的社會功用。
一、俗文化視域下的游宴娛樂功能
經(jīng)歷長期戰(zhàn)亂后,宋太祖趙匡胤統(tǒng)一了中原。在經(jīng)歷短暫的沉寂后,柳永、晏殊、歐陽修、宋祁、張先等活躍在詞壇,逐漸進入人才輩出的時期,到真宗之時,天下承平已久,“多置歌兒舞女,日飲酒相歡”,成為社會士人普遍的生活價值取向。
沈括《夢溪筆談》卷九“人事”條曾記載了晏殊為官時的一則逸事,當時士大夫燕集飲酒相歡,人人習(xí)以為常,市樓酒肆皆為筵席之所。但有一日,真宗忽選晏殊為東宮官,眾人驚愕,莫知所因。晏殊次日進覆,上諭之曰:“近聞館閣臣寮,無不嬉游燕賞,彌日繼夕。唯殊杜門,與兄弟讀書,如此謹厚,正可為東宮官?!?/p>
這段文字道出士大夫游宴之事,當時人習(xí)以為常,閉門讀書者反而甚少,晏殊因此得到了真宗的意外升擢。晏殊向真宗據(jù)實奏對,坦然承認自己對游宴的向往,真宗也并不罪人,表明真宗對此也是認可的。在這種統(tǒng)治者亦贊同許可的態(tài)度下,宋代士大夫的宴飲往往忘乎所以,通宵達旦。所以修身苦讀的晏殊,意外得到賞識。在這樣的潮流與風(fēng)氣影響下,士大夫更無顧忌與負擔,全力追求行樂之道,于酒酣耳熱之后,就要有文字助興,于是曲子詞便大行于世。
南宋《酒邊詞序》的作者胡寅,在談及詞時道:“豪放之士,鮮不寄意于此者,隨亦自掃其跡,曰虐浪游戲而已?!痹诖藭r宋人的普遍觀念中,詞仍然只是艷科,從《東京夢華錄》《太平廣記》《都市紀勝》等文人筆記中,可以看出宋詞與歌樓酒館、亭臺舞榭有著密切聯(lián)系,文人與歌妓的互動,增強了詞的調(diào)笑功能。士大夫在詞上做功夫,即使偶有出格之處,時人也并不以異類相看,與中后期的詞論大相徑庭。
北宋著名詞人潘閬,風(fēng)流不羈,傲笑王侯,曾為詠潮詞《酒泉子》,天下聞名。因此,到南宋有詞論家對此加以批評,“溫、李之徒,率然抒一時情致,流為淫艷穢褻不可聞之語。吾宋之興,宗工巨儒文力妙于天下者,猶祖其遺風(fēng)”,“其蘊騷雅之趣者,百一二而已”。
宋初由于詞學(xué)批評尚未建立,詩尊詞卑的觀念尚未得到扭轉(zhuǎn),詞體主要用于聲色之娛,所以此時詞帶有濃重的江湖俗氣。柳詞在當時可謂極盛,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最集中的體現(xiàn)出宋初詞為艷科,協(xié)律而歌的本色,“故流俗人尤喜道之”。沈家莊先生在《世俗的文化觀念與新聲的價值向度》中道:“宋初宮廷提倡的‘新聲,其區(qū)別于‘雅樂的顯著標志,就是‘俗。在這樣的文化觀念和音樂價值選擇的背景下,出現(xiàn)驚世駭俗的柳永,且其從俗的‘新聲‘大得聲稱于世,便是十分合乎邏輯的事了。”五代發(fā)展成熟起來的曲子詞,在北宋天下初定、歡歌醉舞的時代氛圍中終于找到了最合適的位置,承當起娛賓助興的功能,表現(xiàn)出“新聲”無比新鮮與旺盛的活力。宋初詞所反映出的世俗生活,是其區(qū)別于正統(tǒng)詩文乃至北宋中后期詞作的重要特征。
宋初的詞人如柳永、晏殊、歐陽修等人,普遍具有一種兼收并蓄的文化氣度和胸襟,既能寫出符合道德典范的文章,又能寫下充滿世俗人情的香艷小詞,大膽地表現(xiàn)情與愛。宋代文學(xué)既“從俗”,又“趨雅”,可以在宋初就找到源頭。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得到快樂以至娛樂,反映出北宋初年士大夫?qū)θ松男抡J識。歐陽修《西湖念語》曰:“因翻舊闋之詞,寫以新聲之調(diào),敢陳薄伎,聊佐君歡?!钡莱隽宋娜寺犌钤~,歌妓唱詞勸酒的游戲特征。
二、全新的言情言私功能
晚唐五代士人以“清絕之詞,用助妖嬈之態(tài)”,開發(fā)了詞的社會功能。西蜀的花間詞將女性作為審美對象,使作品包含著一種真情至愛。宋初文人接過了“花間”傳統(tǒng),把詞作為內(nèi)在情感的寄托,發(fā)展了詞所特有的言情言私功能,以文字傳達出他們對愛情與生活的理解,以及帶來的失落和悲傷,表現(xiàn)出與詩文道統(tǒng)迥異的審美趣味。
詞能成為這種微妙情緒的載體,是因為詞是一種音樂文學(xué),更具情感上的感染力,“純語言之詩更傾向于心靈的獨步,而詞更傾向于心靈的交流”。宋初詞的情感傾訴對象同樣多是柔媚女性,這決定了詞婉轉(zhuǎn)柔美的言情特質(zhì),凡情與事,曲折隱蔽,五七言詩難用語言描述形容,而詞能娓娓道來,毫無滯澀,意重情長。故清代宋翔鳳解釋說:“是以填詞之道,補詩境之窮,亦風(fēng)云之所必至也?!?/p>
宋初的詞作題材,大抵可分羈旅行役、艷情、都會人文、佳節(jié)壽辰、詠物等幾大類型。這些詞作表現(xiàn)出宋人對個人存在價值的思考。此時文人相比唐代,更為依戀家庭和妻妾,厭倦奔走名祿。如被稱為“尤工于羈旅行役”的柳永,在天涯漂泊中感嘆“走舟車向北,人人奔名競利”,因而決心頓開名韁利鎖,“醉鄉(xiāng)歸處,須盡興,滿酌高吟”,在名作《鶴沖天》中,更直接表達了對汲汲于功名的疲憊與厭倦。
在推盞交錯中,宋人對歌妓有著深厚感情。宋代歌妓不僅有較高的音樂水平,是詞作的演唱者和傳播者,而且往往具有很深厚的文學(xué)素養(yǎng),能夠與人坐而論道。男主人在歌妓身上找到了別處難覓的知音之感。柳永《迷仙引》描寫了女主人公風(fēng)塵中的凄慘經(jīng)歷,感慨青春易逝,同時抒發(fā)了女主人公從良的愿望,但是在現(xiàn)實生活里,這個愿望其實很難實現(xiàn),感情越強烈,越反襯出希望渺茫,全詞辭淺而情真。
除此之外,宋初詞人對歡樂之后,時光與生命本質(zhì)的思考,也超出了花間詞派吟風(fēng)弄月的藩籬,擁有了前者缺乏的深沉而雋永的哲學(xué)氣質(zhì)。這種歡樂之中的憂患意識,晏殊詞表現(xiàn)得最為淋漓盡致。于古至今富貴享樂者,未有如晏殊于安樂中如此憂慮人生者。通讀《珠玉詞》,詞人常有“一向年光有限身”、“暮去朝來即老,人生不飲何為”、“浮生豈得常年少”的感慨。這些詞表現(xiàn)出晏殊對生命有限或無限的思考。這不能單純理解為對死亡的恐懼,而是詞人對人生聚散無常的惋惜和留戀。
清人吳衡照指出:“生日獻詞,始于宋時?!睆默F(xiàn)存資料發(fā)現(xiàn),宋人最早寫作壽詞的,當推晏殊?!度卧~》出現(xiàn)“壽”字的頻率多達4230次。與唐人相比,宋人祝壽之作在數(shù)量上大幅度增加了,而且宋人對于生命和個體價值的認知,往往最后落到及時行樂的跟腳上。從北宋初年到中后期,乃至南宋,祝壽之詞越來越多,這是一個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凸顯了宋人對人生、時間和死亡的思考。
陳廷焯先生在《白雨齋詞話》中道:“北宋詞沿五代之舊,才力較工,古意漸遠?!彼纬跷娜隋θ净ㄩg,縱情任性,詞家如歐陽修、晏殊等沿襲花間以來“男子而作閨音”的傳統(tǒng),詞作雖仍有花間遺風(fēng),但諸體皆備,展示了全新的情感世界,北宋中后期的流派皆能在宋初找到源頭,可謂實已初具“一代文學(xué)之勝”的規(guī)模。
總之,在北宋初年享樂的社會風(fēng)氣下,文人的個性與愛好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與保護,在歌舞亭榭中,宋詞娛樂、言私言情和社交的功能得到了極大地發(fā)揮,詞人以性情才氣入詞,不同詞人的詞作或婉約,或雄壯,面目各異,而又各擅風(fēng)流。宋初士大夫?qū)⒃~定位在游戲文字、吟詠性情上,詞詠艷情,是宋初文化大環(huán)境所趨,乃人情自然。吳處厚云:“文章純古,不害其為邪;文章艷麗,亦不害其為正也?!彼又忉尩溃骸按蟮秩俗郧橹猩赡軣o情?但不過甚而已?!眳翘幒褚呀?jīng)看到了宋詞言“情”與言“俗”的文學(xué)特征,并且提出了詞體應(yīng)當收束有度的看法。
宋初詞人對詞的隨意態(tài)度帶來的弊端,早已有人批評指出。俗詞,尤其是艷詞,成為北宋詞論家爭論的焦點,柳詞更是眾矢之的,王灼斥之為“野狐禪”。其實北宋初年詞雖不為人重視,但因為性格、身份、認知的差異,柳詞同樣受到了很多人的抵制。清人謝章鋌認為“蔓延綺靡,詞之正宗,安能盡以鐵板銅琵相律”,但在詞體的雅俗問題上明確提出:“惟其艷而淫而澆而俗而穢,則立絕之。”王國維云:“艷詞可作,唯萬不可作儇薄語?!边@些詞論說明了宋初之后,隨著詞體文學(xué)地位的上升,士大夫?qū)υ~漸漸改變了最初的游戲心態(tài),詞的雅化成為共識,“音律之事,變?yōu)橐髟佒?,詞遂為文章之一種”,詞反而逐漸失去了宋初“情”與“俗”的最初面目了。
基金項目:該論文為鄭州信息工程職業(yè)學(xué)院2021年度科研項目成果(RWZZ2021-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