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螢輝

內(nèi)容摘要：陶淵明是魏晉時期著名詩人，也是高中階段語文教材中不可跳過的詩人。鐘嶸稱他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在他的《詩品》中陶淵明詩歌的張力進行了大量的解讀，本文也對《詩品》的局限及理解的超越性進行了分析。

關鍵詞：陶淵明 《詩品》 詩歌張力 自我局限

陶淵明是魏晉時期著名詩人，也是高中階段語文教材中不可跳過的詩人。他被鐘嶸評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但在當時的文壇上不受重視。自北宋蘇軾對其詩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評價極高開始，陶淵明的研究逐步盛興，對他的評價也是五花八門層出不窮，包括他的詩文風格和個人的思想?；貧w到鐘嶸的《詩品》，鐘氏將其放在中品，被后人詬病，認為就陶淵明的思想成就而言，上品之中他須占一席之地;也有人評價他的詩作和人格矛盾造作，語言平淡無奇，沒有詩味。

一.《詩品》中對陶淵明的評價

鐘嶸的《詩品》中品一共三十九人，陶淵明列位其中。鐘嶸認為應璩是陶淵明詩作的源頭“其源出于應璩”，他對二人的評價相似點頗多。在鐘嶸看來陶淵明的文學風格的淵源可以最早追溯到李陵，接下來是王粲、曹丕和應璩，古直、情誼深厚又不失激刺之旨，風華清靡。

鐘嶸認為陶淵明的詩文有融入左思的風格筆力，“又協(xié)左思風力”，如“典”、“精切”、“諷諭”，陶淵明都繼承下來。故而在鐘嶸的視角中，陶淵明的詩文不僅質樸、情誼深厚而且還有深刻的內(nèi)涵。不似當時人對陶淵明人格或是文學風格的不理解、誤解，可以說鐘嶸是真正認真讀過陶淵明并給予他公正評價的。

“文體省凈，殆無長語”、“詞性婉愜”、“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耶！”鐘嶸對陶淵明的語言風格評價中最值得深究的是“豈直為田家語耶”一句。在當時的文壇，陶淵明地位并不高甚至可以說是較低，魏晉玄學盛行，對個人獨立自由的強調(diào)在詩文中不斷表現(xiàn)，陶淵明對于田園的描寫以及自我反思有悖當時文壇主流的詩文內(nèi)容以及文風，所以鐘嶸這句評價實際上是正視陶淵明在文壇的地位，為其正名。

二.陶淵明詩歌的張力

《詩品》在詩風衰落的時代，像是給詩壇注入了一劑強力針?！熬牌氛撊?，七略裁士”，鐘嶸一定程度上糾正了詩壇的混亂局面，他對詞采風骨、賦比興、詩味的高要求，一方面糾正了當時文壇過度強調(diào)“四聲八病”和用典的詩風，另一方面也受到了一定形式主義的影響。雖然對詩人的思想成就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但是卻不能完全否定他對詩人們的評價。陶淵明的思想是矛盾復雜的，而且是中國歷史上眾多文士中的典型，從思想成就而論他入上品無可非議。陶在儒和道中徘徊矛盾，在入世出世中抉擇，吸收了玄學思想，寫出的詩篇真誠地反映內(nèi)心，正是因為沒有什么隱瞞，所以很多內(nèi)容都是在矛盾和苦惱的，這也引發(fā)了很多人說其詩“假”，其人更“假”。

當然，如果從詞采和形式上來說，陶淵明的詩當然不是那個時代最好的一批，樸實古直，清淡白描。站在鐘嶸的角度上考慮，他將陶淵明放在中品是符合他自我審美標準的，他列為上品的那些詩人，作品思想有一定內(nèi)涵，詩作的形式詞采更是不輸，符合主流的審美標準。

在《游斜川并序》中陶淵明這樣說：“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陶的很多詩中都含有“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思想，但是他卻沒有沉溺在其中，從執(zhí)著于生中解脫出來：“忘彼千載憂”。陶淵明還有“未知生，焉知死”的表達，在《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中“未知明日事，余襟良已殫。”表達出陶淵明內(nèi)心的苦悶，王夫之：“筆端有留勢?！边@首詩貌似輕快卻內(nèi)含深憂，含蓄深厚，對明日之生死未知的苦悶和那些說好了忘憂的矛盾展露無遺，這才是個真實的人，有憂有喜，有悲有怨。陶淵明經(jīng)常用自然中的景物的變幻來烘托生命的短暫，如《酬劉柴桑》中“空庭多落葉，慨然已知秋”、“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時間的永恒性對比出生命的短暫，而最后詩人干脆要與家人登高遠游來化解苦悶，這也是無奈。這些情緒的反復，在憂樂中翻滾，交織成了多層次的意義，在真中使詩歌變深。而《于王撫軍座送客》又是蕭瑟而曠達的，景物蕭瑟卻阻止不了人心的曠達，陶淵明表達出自己不為離別生死所累的心。但是，盡管陶在詩中對死亡怎樣不以為意，面對親人的死亡卻仍舊是充滿傷痛，在《悲從弟仲德》中對弟弟的情深異常，對死亡的無奈哀傷，不是害怕不是執(zhí)著于生，是真誠率真的真性情。生死的兩極矛盾從古至今都在無數(shù)人思想中不斷調(diào)和，在被敘述中濃縮思想的精華。誰能說這種矛盾不美？有這樣的矛盾才是生命張力的凸顯。最終陶淵明發(fā)展出一種融入自然善待生命的人生哲學。

陶淵明的詠史詩有不同于其他詩的獨特氣質?！对佖毷渴呤住穾в袕娏业碾[喻色彩，是一種自我慰藉，也是在寫自己的信念。第四首是其儒學人格的極致體現(xiàn)：安貧樂道又重仁義——

安貧守賤者，自古有黔婁。

好爵吾不索，厚饋吾不酬。

一旦壽命盡，蔽覆仍不周。

豈不知其極？非道故無憂。

從來將千載，未復見斯儔。

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

《詠二疏》、《詠三良》、《詠荊軻》也是借他人之事寄自我之意的佳篇?！对伻肌分腥鍖W的“言必信，行必果，己諾必誠”思想體現(xiàn)出來，而《詠荊軻》也被認為是陶淵明為數(shù)不多的豪放詩作之一，陶詩被它豐富了。而《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在借山海經(jīng)故事寄托自己理想的時候也在批判黑暗的現(xiàn)實。第四第五首甚至在企慕長生，這與之前對死不以為然看似矛盾。但換個角度理解，對于陶淵明來說，死亡并不可怕，長生也值得期盼，或許他的人格是多重化的，我們不能阻止矛盾在他的人格中出現(xiàn)。

《五月旦作和戴主簿》中陶淵明的思想在現(xiàn)實和純精神世界中游走，精神上超脫，卻又回歸現(xiàn)實，他的思想復雜，既有儒又融道?！妒甲麈?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也是陶矛盾調(diào)和的體現(xiàn)，其實他的思想中扎根著儒學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并非他不入世，而是現(xiàn)世過于黑暗，無明主圣賢，政治集團的斗爭使儒學理想無法實現(xiàn)。道家的思想的一些觀念在陶淵明身上其實是在鞏固著他隱逸的信念，在《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二首》中體現(xiàn)出來。隱逸、田園是通往精神家園的路，而行役之苦和田園無風浪相比更堅定了他隱逸的決心。

陶淵明放棄了仕途而投身于田園中，生活和生存的壓力逼得他喘不過起來，但他卻仍舊堅持保住生命的尊嚴，毫不妥協(xié)，《乞食》是體現(xiàn)這一點的重要詩作，其實陶淵明內(nèi)心是不以乞食為恥的。方東樹：“說固窮多?！奔词固諟Y明晚年詩作多說窮，但也是以貧傲世。物質上的窮困無法打倒他，但是內(nèi)心的孤獨卻是精神上無法痊愈的?！对乖姵{(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讓我理解了“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陶內(nèi)心的孤獨是人生的孤獨，源自詩人個人與外部社會，甚至還有自然之間的對立，能無怨否？是該怨，陶淵明怨也怨得真。他從每一次窮困的境地中看到社會的黑暗，回想到官場的寸步難行，又再一次堅定自己寧愿在田園中自由生活也不愿回到官場上精神痛苦，其實他也知，窮困的田園生活只是在減輕精神上的孤獨，并不能完全消滅。他的超時代性使他成了那個時代最孤獨的人。

陶淵明在其《形影神并序》中有對“善”的概念有自己獨特的理解。陳寅恪先生是這么評價其中的第二首的：“此托為主張名教者之言，蓋長生既不可得，則惟有立名即立善可以不朽，所以期精神上之長生?！痹谶@里，陳寅恪把陶淵明心中的“善”俗世化，是一種俗世的道德仁義典范。也有人認為真正存在于陶淵明心中的“立善求名”應該別于名教中所言的“善”、“名”，他的“善”是本心的安寧，不求彰顯于眾人;“名”也是建立在自己本心安寧基礎上的到的冥界，而不是他所已經(jīng)批判的“但顧世間名”。

對于陶淵明心中“善”和“名”的理解以上兩種矛盾之處其實也可以表現(xiàn)出陶自我心中的矛盾。對俗世道德仁義典范的確立和追求本是陶的現(xiàn)世理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面對黑暗的俗世卻又不得不掙扎。既然在俗世中無法獲得真正的“善”與“名”，只有回歸內(nèi)心。這樣的調(diào)和、掙扎到妥協(xié)承受，在陶淵明的詩中呈現(xiàn)出一種像喝醉酒以后微醺說話前后或矛盾或一致的狀態(tài)，深究原因，誰說不是一種張力的美？小說的情節(jié)沖突使其有張力的美，人的一生中思想的矛盾反復也可以說是張力的美。最終在《形影神并序》第三首中陶淵明達成了思想上的妥協(xié)，給了自己最終的答案，我最傾心的是最后三句：“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v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睕]有莊子思想那么不具人情味，有“為人生”的趣味;也比老子“絕圣棄智”的主張更活脫親切。順應自然、任真適性的人生態(tài)度由此凸顯。

三.《詩品》的局限及理解的超越性

回到鐘嶸的評價中：“每觀其文，想其人德?！边@里的“德”到底真正意義是什么？是傳統(tǒng)意義上儒家俗世道德中的“德”，還是人內(nèi)心安寧的“德”？鐘嶸在這里其實也是存疑和矛盾的，陶淵明的“德”復雜又堅定，不能歸于任何一種思想流派，只能屬于他自己。陶淵明的“隱逸”是一種回歸自我的方式，不能說是真正的隱逸，但可以說是真正的自然詩人或是田園詩人，隱逸詩人只是一個外在的身份和標簽，并未透露詩人和作品的內(nèi)在。

作為一個時代的文學批評家，鐘嶸做到了中肯和打破主流地評論詩人、詩歌，也無可避免地出現(xiàn)自我的局限。這種局限不僅僅是個人的，也是時代的。正如我前面所說的，超越時代地理解同時代的人是艱難的，我們所能做的是盡量突破時空界限做文學批評，視野的開闊性在文學批評過程中極其重要，這也應該是階段語文課上需要教給學生的。

參考文獻

①《詩品集注》，鐘嶸著，曹旭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②《陶淵明集校箋》，陶潛著，龔斌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③《詩品注》，鐘嶸著，陳延杰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

④《鐘嶸詩品校釋》，呂德申，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⑤《陶淵明集校箋》，陶潛著，龔斌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作者單位：上海市育才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