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蒙
摘? ?要: 《元儒草堂詩余》之所以會被貼上遺民與地域性詞選的標簽,是因為清代浙西詞人的流派與尊體意識,使《元儒草堂詩余》中詞人與詞作的多樣性特征在某種程度上被遮蔽,《元儒草堂詩余》的價值正是在清代被發(fā)掘的。
關鍵詞: 《元儒草堂詩余》? ?南宋? ?遺民? ?江西
詞作選集是詞學文獻的重要構成部分,是認識詞壇風尚與詞人創(chuàng)作的重要載體,因此在詞史研究中占據(jù)重要地位。《元儒草堂詩余》作為元代為數(shù)不多的傳世詞選一直被研究者關注。后世不少研究者都將這部詞集看作遺民詞選,與此同時,由于其六十二家詞中有江西詞人三十二人,因此《元儒草堂詩余》也被看作宋元之際江西詞人群的代表性詞選。但是從《元儒草堂詩余》中所選詞人的籍貫可以發(fā)現(xiàn),詞人遍布南北,既有漢人、南人又有色目詞人;詞人出處進退也比較復雜,有當世名臣,抗元志士,入元后隱居不仕,又有仕元之人;詞集內(nèi)容多樣,有故國之思,山川隱逸之情,有托物詠懷、寄托身世之感。在詞風上,該詞選兼具辛派豪放與姜派雅正詞風。從草堂所收詞時間來看,這些詞作多作于至元、大德年間。元初南北混一,南北詞風呈現(xiàn)不同的風貌。北方詞壇以元好問為主將,倡導蘇辛豪放詞風;而南方則以張炎等人為主,多主張雅正之風。南北詞壇不同的風貌都在這部詞選中得以展現(xiàn)。除了詞風的地域性差別之外,元初詞壇還呈現(xiàn)多族群詞人并存的格局,如色目詞人薛昂夫、廉希憲等人這些特征在草堂中都有體現(xiàn),從中可以窺見元初詞壇所呈現(xiàn)的多元混雜的狀態(tài)。
一、《元儒草堂詩余》非遺民詞選
《元儒堂詩余》一直被看作一部遺民詞選,這與清代以來詞學家的論述有很大關系。清人厲鶚認為“元《鳳林書院草堂詩馀》三卷,無名氏選,至元、大德間諸人所作,皆南宋遺民也”[1](696)。近人陳匪石與其持相似觀點:“其確為元人者,只劉藏春、許魯齋兩家,余皆南宋遺民?!盵2](158)事實上,考察該詞選中所收錄的詞人可以發(fā)現(xiàn),厲鶚、陳匪石所論并不確切。從詞人在新舊兩朝生活時間長短、新舊交替之際的出仕行為及是否具有懷念故國的心態(tài)等角度來看,其中很多詞人并不屬于遺民。
首先,《元儒草堂詩余》中能夠稱之為遺民的只有:劉辰翁、鄧光薦、彭元遜、危復之、王夢應、王應梅、顏奎。劉辰翁至元貞三年(1297)才去世,且在宋亡后隱居不仕;彭元遜于景定二年(1261)解試,草堂中所選之詞多有故國之思,他還與劉辰翁多有唱和之作;危復之,入元后屢征不仕,隱居于紫霞山中;王夢應,宋末起兵抗元,全族僅余其一人;顏奎曾入文天祥幕府,與劉辰翁、鄧剡等人多有唱和;王梅應宋末毀家助文天祥抗元,宋亡后杜門不出,改名炎午以示不仕新朝之意。他們的詞作一共有41首,占比20%,其中詞選中所收彭元遜一人詞作就達20首。
其次,其余詞人,如高信卿金末死于汴京,為金人。劉秉忠、許衡、楊果皆為金末元初輔佐忽必烈建國的重臣,后世將其列為元人。曹通甫、杜仁杰由金入元,后屢征不仕,為金朝遺民。詹玉由宋入元,后追隨權相桑哥,至元年間授翰林應奉、集賢學士等職務,至元二十九年為崔彧奏罷,因此將詹玉列為元人。趙文,前半生為太學生,宋末追隨文天祥抗元,入元后至延祐二年才去世,且擔任東湖書院山長、清江路儒學教授。其弟與其情況類似。羅至仁、姚云文、劉將孫、彭履道等人入元之后都擔任一定的官職。除此之外,詞集中收錄的薛昂夫為色目詞人。
通過上述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元儒草堂詩余》收錄的詞人生活于宋元易代至元初之時,雖然劉辰翁等人作為江西詞壇領袖具有極大影響力,但是遺民詞人所占比重不多。
從文士籍貫角度來看,這些文士的籍貫覆蓋漁陽、太原、邢州、河內(nèi)、祁州、濟南、南陽、廬陵、涂川、高安、臨安、宜春、西昌、眉山等處,從北至南,自西到東都有覆蓋。其中以由宋入元的詞人為主體,且以江西籍為主,北方詞人多由金入元。
不論是從時間還是空間上來看,《元儒草堂詩余》不應該簡單看作宋末元初江西遺民詞人之作,更應該視為元初一部涵蓋南北詞人的詞選。這部詞選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元初南北特別是故宋江西地區(qū)詞人的創(chuàng)作活動。后世將其看作元初江西遺民詞人群體詞選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這部詞選內(nèi)部所蘊含的時代與地域性特征。元朝完成南北混一之后,元代詞壇中南北詞壇逐漸走向融合,特別是內(nèi)遷的色目、蒙古族群逐漸學習、吸收漢地文化,進行詞的創(chuàng)造,豐富了元代詞壇內(nèi)容與風格。出現(xiàn)于元初的《元儒草堂詩余》正能夠體現(xiàn)這些時代和地域特征。從這些角度可以看出,《元儒草堂詩余》具有重要的詞史地位。
二、元初南北詞壇與《元儒草堂詩余》所選詞人
元詞脫胎于金與南宋詞,是二者融合的產(chǎn)物。伴隨地理空間由分裂走向統(tǒng)一,南北詞壇逐漸開始匯合。與此同時,大量內(nèi)遷的蒙古與色目族群開始吸收漢文化,一些少數(shù)族群詞人開始出現(xiàn)在元代詞壇,在廣袤疆域上的多族群詞人創(chuàng)作成為元代詞壇創(chuàng)作格局。
《元儒草堂詩余》所選詞人多活躍于中統(tǒng)、至元至延祐時期,這一時期正是元代南北詞壇由分裂走向匯合的時期。金朝滅亡后,金詞史開始轉入元詞史。金末元初北方代表性詞人為元好問,除此之外段成己、段克己、楊弘道、李治、許衡、劉秉忠、劉因、王惲、魏初、盧摯、胡祗遹等都是重要詞人。值得注意的是詞選中選擇的北方詞人在南北統(tǒng)一之后或在世,或在此之前不久去世。距離南北統(tǒng)一時間較近,且具有比較大的社會影響力。例如許衡和劉秉忠二人是元代開國重臣,劉秉忠主持建造元兩都,身世比較傳奇。劉秉忠父為邢州錄事,劉秉忠早年在元帥府當質(zhì)子,其母親亡后,隱居武安,后跟隨虛照禪師學習天文陰陽。海云禪師一見而奇之,遂攜其往見忽必烈“會海云大士至,一見奇其才,時上在藩邸,遣使召海云老北上,因攜公攜行。既至,見公灑落不凡,及通天文陰陽之書,甚喜,海云老南歸,公遂見留,自是禮遇漸隆”。此后劉秉忠“議建國號,定都邑,頒章服,舉朝儀,事無巨細”[3]。劉秉忠不僅身世傳奇,他的詩章樂府還膾炙人口,為人所稱道;許衡在元代從祀孔廟,他任國子監(jiān)祭酒期間培養(yǎng)出大量蒙、漢弟子。二人作為元朝開國重臣,在社會上具有重要的影響力。楊果擅長散曲創(chuàng)作,《錄鬼簿》中將其列為“前輩名公”;杜仁杰有“我皇元初并海宇,若杜散人、白蘭谷、關已齋輩,皆不屑仕進,乃嘲風詠月,流連光景”[4](1)。杜仁杰作為金朝遺民,隱居不仕,在元代享有盛名,“一代人文杜止軒,海翻鯨掣見詩仙,細吟風雅三千首,獨擅才名四十年”[5](776)。杜仁杰在北方也享有盛名。從中可以看出,許衡、劉秉忠能夠入選詞選多半是由于其社會影響力。
這一時期的南方詞壇存在兩大地域性詞人群體:杭越詞人群體與江西詞人群體。杭越詞人群以周密、張炎、王沂孫、鄭思肖、陸輔之為代表,其中以張炎及其詞論著作《詞源》最重要?!对~源》《詞旨》等詞學理論著作是這一詞人群體在這一時期的重要貢獻,特別是《詞源》從音律等角度對宋代詞學進行了全面總結。張炎主張“清雅”詞風,作詞以清空雅正為宗。與之相對應的是江西詞人群體是辛派詞風的繼承者,和杭越詞人相比,他們的詞作多豪邁剛健。劉辰翁是這一時期辛派詞風的代表人物,如“黃簾綠幕窗垂霧。表里如垂霧。夕郎偷看御街燈。歸奔河邊殘點、亂如星”[6](332)等詞作,明顯繼承了辛派詞風。
元初南北雖然完成了地理空間上的統(tǒng)一,但是詞風仍然區(qū)別明顯。這一時期北人之詞多疏朗曠達,如劉秉忠“天君幾時揮手,倒銀河、直下洗塵囂”[7](1),許魯齋“黃卷內(nèi),消白日。青鏡里,增華發(fā)。念歲寒交友,故山煙月”[7](2),楊果“且放酒腸寬,蜀道難、而今更難”[7](6)。這一時期的南人之詞清雅綿密,劉辰翁《丁酉元夕》首敘“紅妝春騎。踏月花影,牙旗穿市”接下來在融融春景之中發(fā)出“抱銅仙,清淚如水”之感,最后將詞哀思融入春夢之中,“等多時、春不歸來,到春時欲睡”,“便當日、親見霓裳,天上人間夢里”[7](5)。
《元儒草堂詩余》選入劉秉忠、許衡等北人的詞作,除了考慮他們在元初重要的政治地位之外,他們奇特的人生際遇、文學成就、人物本身的話題性也是能夠入選的重要條件。和他們處于同一時期的很多北方詞人如劉因等都沒有被選入,是因為劉因在元初隱居鄉(xiāng)村,從政治地位及在當時南北的影響力來看,都不能和《元儒草堂詩余》中入選的詞人相提并論,當然元初南北詞人構成及詞風的差異性在《元儒草堂詩余》中都有體現(xiàn)。
三、清人對《元儒草堂詩余》的推尊
清人厲鶚、譚獻等人對《元儒草堂詩余》評價頗高。厲鶚《元儒跋》:“詞多凄惻傷感,不忘故國,至其采擷精妙,無一語凡近。弁陽老人《絕妙好詞》而外,渺焉寡匹。余于此二種,心所愛玩,無時離手。每當會意,輒欲作碧落空歌、清湘瑤瑟之想?!盵1](696)作為浙西詞派開創(chuàng)者的朱彝尊在《詞綜》中更是收錄了《元儒草堂詩余》50位詞人的87首詞作,況周頤認為其“寄托遙深,音節(jié)激楚”[8](4469)?!对宀萏迷娪唷繁蝗绱酥匾暫颓迦送瞥缒纤窝旁~有密切關系。清初《樂府補題》五調(diào)五事互相唱和,客觀上為清代詞壇宗南宋雅詞開啟了先聲。朱彝尊幾乎將《樂府補題》中所有的詞作收入《詞綜》之中,正如朱氏所說:“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始極其變?!盵9](10)宋末元初的詞選為清代浙派詞人推崇南宋雅詞提供了文獻支撐。除了浙派詞人外,常州詞人如周濟、陳廷焯、朱祖謀等人所編的《宋四家詞選》《云韶集》《詞則》《宋詞三百首》等也都收入《元儒草堂詩余》中的詞作。
可以說在清代,浙西和常州兩大詞派都對《元儒草堂詩余》評價很高。雖然在明代,《花草粹編》《天機余錦》等詞選都收入《元儒草堂詩余》中的詞作,但是并沒有受到特別關注。至清初,隨著整個詞壇由頹靡向騷雅風氣的轉變,多數(shù)詞作寄托遙深,詞調(diào)、用典、用韻等都十分典雅的《元儒草堂詩余》自然進入清代詞人的視野之中。除此之外,清代詞人詞學思想中普遍有流派與辨體意識,厲鶚“不讀鳳林書院體,豈知詞派有江西”,將《元儒草堂詩余》放置在江西詞派這一角度進行考察,這與浙派詞人樹幟立派的企圖有關。正是由于清人的這些詞學思想,才使《元儒草堂詩余》往往被貼上南宋遺民詞選、江西詞派代表性詞選等標簽。可以說清人對其有選擇地摘取與論述在某種程度上遮蔽了《元儒草堂詩余》的多樣性與豐富性。
要評價《元儒草堂詩余》在詞史中的地位,就需要從兩個時間段進行考察:
首先,就其產(chǎn)生的宋元之際考察其詞學價值。這一時期,《元儒草堂詩余》在某種程度上是元初南北混一之際整個詞壇的象征?!对宀萏迷娪唷肥撬文┰跷ㄒ灰徊亢w南北及色目詞人的詞集,在某種程度上是整個元初詞壇的象征?!对宀萏迷娪唷反罅勘4媪水敃r在江西地區(qū)活動的詞人的詞作,是宋末元初詞人詞學創(chuàng)作活動的重要文本載體。不論是從易代之際詞學發(fā)展的存續(xù)角度看,還是從記錄與保存文獻看,《元儒草堂詩余》都在宋末元初詞學發(fā)展進程中發(fā)揮重要的作用。
其次,在清代的詞學價值。至清代,《元儒草堂詩余》是詞學中興所資的重要詞學文獻。不論是浙派還是常州詞人,他們在構建自身詞學統(tǒng)序過程中都對《元儒草堂詩余》多有借用。綜上所述,從長歷史時段來看《元儒草堂詩余》,它是宋元詞學發(fā)展存續(xù)不斷的象征,至清代更是成為清代浙派詞人抬尊南宋雅詞所資借用的重要詞學文獻。自宋元之際至清代,近四百年時間內(nèi),《元儒草堂詩余》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影響和作用是有差別的,這顯示出自宋末至清代中國詞學具有不同的階段性特征。對《元儒草堂詩余》的考察應當放置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之中,這樣才能夠明確它在詞學史中的具體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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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元代翰林國史院文人研究”(批準號:20CZW030)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