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月風
摘要:關于“海洋”,有海上仙山的傳說、海市蜃樓的神秘、追風逐浪的海上冒險、扣人心弦的海島奇遇,這些因海而生的文字使文學畫卷變得異彩紛呈。現(xiàn)代文學中,“海洋”作為一個承載理想、自由、鄉(xiāng)愁、革命等豐富內涵的物象,折射出作家的主體精神走向與文學觀念的變革。整體上來看,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海洋”書寫沒有局限于“遙望”“寓言”“神話”等古典文學時期的審美形態(tài),但也同于西方海洋文學中征服自然、海底探索、海外掠奪等立體多元的價值觀念,始終糾纏著日常與先鋒、抒情與敘事、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漂泊與鄉(xiāng)土等復雜的情愫,形成了滯重而悠遠的特征。
關鍵詞:中國現(xiàn)代文學;海洋書寫;經(jīng)驗懷想;主題形態(tài)
轟轟烈烈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拉開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序幕,而海洋書寫是其中的一翼,并呈現(xiàn)出從“懼海”到“愛?!保瑥摹皽\?!毕颉吧詈!边~進的態(tài)勢。那么在海洋型民族文化的沖擊下經(jīng)過思想啟蒙的現(xiàn)代作家究竟對海洋有著怎樣的精神寄托和傾訴?他們筆下的海洋意象體現(xiàn)了哪些審美形態(tài)?在繼承古代優(yōu)秀海洋題材作品的基礎上又有哪些新質?這些問題都值得探究,尤其隨著時代的變遷,人類的海洋實踐活動走向自覺,21世紀又被稱為“海洋的世紀”,這樣的局勢下尋繹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海洋經(jīng)驗與形態(tài)意義深遠,并具有開拓性價值。
一? 現(xiàn)代作家的“海洋”經(jīng)驗與主體精神
關于空間對于文學的重要性,亨利·列斐伏爾說:“空間從來就不是空洞的,它往往蘊含某種意義。”①的確,任何空間的存在都有其內涵,而作家精神空間的形成離不開一定地理空間或社會空間的支撐。構成現(xiàn)代作家“海洋”經(jīng)驗的精神空間主要源自留學背景、濱海地域環(huán)境等因素。曾幾何時,“留洋”“闖東洋”“下南洋”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不可逾越的話語,標志著我們的生活與海洋的聯(lián)系愈加密切。“五四”以來眾多作家漂洋過海到西方求學,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現(xiàn)代作家的217名中有89人都曾有海外留學背景(其中留日的39人,留美的12人,留歐的34人,其他4人)。郵輪是他們往返的主要交通工具,途中長達數(shù)日的海上生活,依海而居的域外世界滋養(yǎng)著游子孤寂的精神世界,使得海洋書寫觸手可及。梁啟超說:“海也者,能發(fā)人進取之雄心也。陸居者以懷土之故,而種種之系累生焉。試一觀海,忽覺超然萬累之表,而行為思想,皆得無限自由?!雹谠诹簡⒊磥恚Ec陸不同的地域環(huán)境左右著人們的性格形成,海洋民族更容易激發(fā)人的進取、自由、冒險精神,而成為獨立之國民,這種把海洋同思想進步相聯(lián)系的觀念寄托著他的國民性改造理想,啟發(fā)中國新文學的發(fā)展。胡適曾把留洋的學生喻為“篙師”“舵工”,他們“采三山神藥”,攜“甘露”與“海外靈芝”揚帆而歸,補國之不足,使古文明獲得生機。
“五四”時期開放、自由的歷史文化語境是出現(xiàn)留學高潮的客觀條件,魯迅、周作人、郭沫若、廬隱、沈尹默、郁達夫等作家選擇東渡日本獲取新思想;艾青、李金發(fā)、卞之琳、巴金、聞一多、徐志摩等人以歐美國家為逐夢之地。在抵達彼岸的旅程中,大海是他們的精神慰藉與情感寄托,域外生活又使他們受到西方自由主義、個人主義文學觀的浸潤,“陸地中心”為支撐的倫理綱常漸次弱化,“海洋”成為新的生命體驗與文學表達空間。如巴金《海上的日出》,鄭振鐸的《海燕》,聞一多的《孤雁》創(chuàng)作于行駛于異國的輪船上,在渺遠的海天之間有感而發(fā)。冰心的《通訊二十》,徐志摩的《地中海》《地中海中夢埃及魂如夢》,郭沫若的《浴?!罚暨_夫的《沉淪》等作品是以作者切身的海外留學見聞為背景,呈現(xiàn)出異樣的海洋風情,是他們獨立、自由主體精神的寫照。冰心在大西洋濱岸的沙灘上聞到腥咸的海味時憶起童年拾卵石貝殼的情景;有人說徐志摩是“康河柔波里的水草”,也正是西方思潮的浸染激起了他對地中海區(qū)域悠久海洋文化的想象;波濤翻滾的太平洋在郭沫若眼中是一個可以洗滌污垢及舊皮囊的“浴池”,幻想以此實現(xiàn)國家與自我的新生;郁達夫在大洋彼岸的生活遇挫,但汪洋的海水阻隔了他的歸程??傊恰昂Q蟆币庀笞杂?、浪漫的特質契合了海外游子的心理訴求與思想傾向,使現(xiàn)代文學的敘事內涵與美學形態(tài)更為豐盈。
域外海洋風景對作家審美趣味的滋養(yǎng)與價值觀的形成固然重要,但沿海地區(qū)優(yōu)渥的地理環(huán)境同樣孕育出一批擅長寫海的作家,海洋已融入他們的靈魂,如山東蓬萊的楊振聲,浙江寧波的徐訏,福建長樂的冰心等,臨海而居的地域優(yōu)勢不斷陶染著他們的文學思想與精神取向??v觀楊振聲在1920、1930年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漁家》《荒島上的故事》到《拋錨》等篇章無不與海洋相關聯(lián),描寫海洋自然景觀與漁民的日常生活,展現(xiàn)山東半島以海為生民眾的風俗習慣。冰心出生在福建長樂,但在山東煙臺的海邊度過了童年,可以說海洋彌補了她孤獨寂寞的生活,化為其生命的一部分。冰心曾說:“每次拿起筆來,頭一件事憶起的就是海?!雹垡虼吮环Q為“海化的詩人”“海的女兒”。中國東南沿海地區(qū)在宋元時期就形成了向海性的傳統(tǒng),對成長于此的作家會有潛移默化的影響。“浙東自然環(huán)境既顯示出濃厚的土性特征,又因為其面臨大海而凸顯出其開放性的一面,這使得浙東作家在鄉(xiāng)村體驗方面有可能被注入新的內涵?!雹苓@種新的內涵就是作家精神氣質中的海腥味與海氣息,如魯迅、穆時英、戴望舒、王魯彥等。還有廣東籍的許地山、李金發(fā)等作家,靠海的地域優(yōu)勢、耳濡目染的民間海洋文化與濱海生活經(jīng)驗構筑起他們的海洋品格?!按蠛!痹谠S地山的意識中是宗教人生觀的寄托;“海之綠”“海之歌”“東海美人魚”象征了李金發(fā)對理想的追尋;戴望舒把變幻無窮的海同自己的鄉(xiāng)愁、愛情、相思等復雜的感情融為一體。如果說留洋經(jīng)歷作家筆下的海是后天的生活閱歷與吸納西方海洋精神的結晶,那么中國沿海一隅則是孕育海洋文化意識的天然場域,是形成生于斯長于斯作家海洋人格的先天基因。
盡管內陸農耕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文化主體,但近代以來擺脫傳統(tǒng)束縛,向海洋轉型的趨勢較為明顯,一些生活于內陸的作家也按捺不住內心對海洋的想象與表達,如蹇先艾、巴金、朱湘、廢名等,地域環(huán)境的局限使他們對海洋的熟稔程度略低于沿海作家,因此“在地”的海洋幻想是其主要精神訴求。如果蹇先艾的《青島海景》,朱湘的《北海紀游》是以海邊游玩見聞為背景,仍具有現(xiàn)實型海洋敘事特點,那么廢名眼中“花長在心?!保ā逗!罚┑囊饩尘痛蛏狭饲f禪的空靈之感,朱湘的《月游》《泛?!吩娖?,巴金的《海的夢》體現(xiàn)了作者對海的無限遐想。長期生活于中原、西部等內陸地區(qū)作家的海洋意識還較為淡薄,作品中的海洋意象只是零星、片段的出現(xiàn),但相較于古典文學時期作家的精神走向已有很大突破,逐漸掙脫寓言性、神話色彩的審美形態(tài)。
縱觀現(xiàn)代作家的海洋經(jīng)驗無論是漂洋過海的異域經(jīng)歷,還是長期生活經(jīng)驗的積累,抑或是以非親歷視角描述象征性的海,他們的主體精神一方面逾越古代海洋敘事“遙望”與“幻想”的特點,另一方面雖有借鑒西方海洋文化精髓但又不同于他們筆下海上冒險、海底探索、荒島體驗、征服大海等主題,表現(xiàn)出契合中國歷史與文化傳統(tǒng)的另一種風貌。海不再是無意識或潛意識中輕描淡寫的物象,而是多元文學主題中不可忽視的內容,因作家“海洋”經(jīng)驗的迥異而有了不同面貌。關于中國的海洋文學,臺灣學者黃宗潔提出:“海洋文學的書寫,不必然是一種‘海上生活的描述,它也可以是‘在地的,是對海的觀察、想象或情之所至,也就是說,它可以是在‘海邊甚至‘內陸的海洋書寫?!雹蔹S維樑進一步探討了“海緣文學”的概念。以此來看,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海洋意識主要呈現(xiàn)出“在地”性與“海緣”性的特質,這一主體精神左右下的作品也多是源于?;蚺c海有關,區(qū)別于普希金的《致大?!罚C魍摹独先伺c?!?,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等那種遠離大陸的純粹海洋空間敘事策略。
二? 現(xiàn)代文學中藍色的“詩”與“思”
中國傳統(tǒng)的“大河文化”是海洋文化的亞形態(tài),或許缺乏西方那種依賴海洋生存的歷史,但必須承認的是海洋依舊是中華民族多元文化構成中難以割舍的部分,是作家的情感維系?,F(xiàn)代文學中的海洋意象同步于文學史的發(fā)展脈絡,不同歷史時期的文學格局又有不同的主題,其中具體的海景描寫、漁民的日常生活再現(xiàn)是“寫實的?!?而“抒情的?!北憩F(xiàn)在對浪漫愛情的向往、對親情之愛的追憶、對現(xiàn)代性觀念的肯定;從雄渾壯闊的大海中領悟人生哲理,感喟生命無常是“哲思的海”;海島上不愿受壓迫民眾的揭竿而起使海洋充溢著搏斗的血腥,是“革命的海”。
“五四”文學的歷史基點是“人的發(fā)現(xiàn)”,而個體獨立、個性主義觀念推進了文學革命的步伐,隨之新月詩派、象征詩派、現(xiàn)代詩派應運而生,徐志摩、郭沫若、卞之琳、戴望舒等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推動了詩體變革,作為海洋文學重要組成部分的海洋詩成為他們詩篇中的一道靚麗風景。郭沫若曾直言不諱地發(fā)出“我崇拜海洋”的呼聲,日出前是“青沈沈的大海”,夕陽下“海如日暮中的婚筵”,月光下是“安眠的?!薄2煌瑫r段的大海被描繪得惟妙惟肖,體現(xiàn)出“時間”置換“空間”的特征,蘊涵著作家的先鋒精神;戴望舒用“跳躍的金蟾”描繪太陽照射下波濤涌動、金光閃閃的海面;徐志摩的詩歌中涌現(xiàn)出“絕海的驚濤”(《五老峰》)、“一海的輕濤禁不住秋月的撫摩”(《秋月呀》)等意象,一幅如詩如畫的海景圖映入眼簾;卞之琳巧妙地把蔚藍的晴空喻為大海,朵朵白云視為海中的島嶼(《望》)。我們在這些多姿多彩的海洋畫卷中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神奇魅力,以及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實際上,除了詩歌之外,王魯彥的散文《聽潮》,巴金的《海上日出》,楊振聲的小說《玉君》等作品同樣用細膩的筆觸描摹出日出日落、潮漲潮退時的大海,令人心曠神怡,是作者在時代沖擊圈中生命感悟的具象化。
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不乏書寫農民生活的作品,如茅盾的“農村三部曲”,沙汀《在其鄉(xiāng)居茶館里》,艾蕪《豐饒的原野》等,但成長于沿海的作家則以自己熟悉的漁民生活為背景,再現(xiàn)了民眾在社會動蕩年代的生活日常與苦難。楊振聲的《復仇》,用清新自然的語言敘述海島民眾其樂融融的生活場面“無數(shù)的女人孩子在海灘補網(wǎng),男人在海上捕魚。日里滿海的白帆,夜間滿海的燈火。海岸上曬網(wǎng)的、腌魚的、修船的、補帆的,男人、女人、孩子們如開廟會的熱鬧”⑥。黎錦明在《銀魚曲》中展現(xiàn)出人們爭先恐后地在海里撒網(wǎng)捕魚的情景,老漁人沙龍有著同樣的夢想,但卻“沒有勇氣將漁艇浮到汪洋中去,當他想到他的父,他的弟弟及一個年老的伙伴,在半生來被出人料想的暴風雨卷去的時候”⑦。生病的妻子,拮據(jù)的生活逼迫他不得不向險惡的大海進發(fā),結果在銀魚布滿網(wǎng),拼命向船上拉網(wǎng)的時候,被鯊魚斷送了性命,老漁人一家兩代人的命運悲劇正是靠海漁民生存風險與苦難的寫照。這些作品透露出當時中國黑暗的現(xiàn)實,無論是以土地為生的農民,還是以漁業(yè)謀生的漁民,他們雖生活在不同的地理空間,卻有著相同的命運。
如果作者對海景的生動描繪,對海邊漁民生活日常的記錄屬于現(xiàn)實經(jīng)驗層面的海洋,那么由海而發(fā)的對脈脈親情的感動、對美好愛情的向往則屬于超經(jīng)驗層面的海洋,是象征的海洋?,F(xiàn)代文學史上,比擬辭格是作家抒寫藝術感悟的常用手法,而以海喻人,或以人喻海交相呼應的書寫模式頻繁出現(xiàn)。冰心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海洋題材的較早實踐者,奇幻多彩的大海妝點了她的夢與想象?!澳赣H,你是大海,我只是剎那間濺躍的浪花”⑧;“父親??!我怎樣的愛你,也怎樣愛你的?!雹?。朱湘說:“海是我的母親”(《小河》);馮至在《蠶馬》中稱父親“像寧靜的大?!?,在這里浩瀚無邊的大海閃現(xiàn)著人性的溫暖、生命的底色、心靈的歸宿等深遠的精神力量。
愛情是文學書寫的永恒主題,而海洋與愛情雖屬于不同學科范疇,但時而風平浪靜、時而驚濤駭浪的大海猶如戀愛者起伏不定的心情,由此愛情題材中也不乏對海洋的詩意渲染,古今中外的作家更是以其敏銳的藝術感受力寫下了眾多不朽的篇章。現(xiàn)代文學中的海洋同樣有指稱自由愛情、浪漫癡情之愛的意義,無名氏的《海艷》精心營造了一個海洋世界,講述哀傷綺麗的愛情故事,靜謐碧藍的海是主人公印蒂出場的背景;印蒂與瞿縈幾次相遇的場景均發(fā)生在夜晚的海邊,不同的“夜?!本跋笥成淙宋镂⒚畹男睦砘顒印P熘灸K其一生都在追求愛、自由、美的價值觀,詩歌中滲透著他曲折的愛情經(jīng)歷,“沙灘上的相思字”、“海鷗的私語”、“海邊的戀歌”(《海邊的夢》)流露出思念愛人的心情;“這不是白茫茫的大?!保ā哆@是一個懦怯的世界》)傳達內心對自由愛情的無限憧憬。無獨有偶,馮至曾用“海上的風又厲,浪又狂”(《我是一條小河》)反襯摧折自由愛情發(fā)展的舊禮教。卞之琳的《魚化石》,戴望舒的《煩憂》等詩篇中的海意象同樣是愛情的表達,大海的神秘、幻想、浪漫、變幻性喚起了作者內心的繾綣之情,他們賦予海洋以生命,起伏的海浪也有了人的情感。
眾所周知,個性解放、人的主體性、進化論等啟蒙思想是現(xiàn)代文學的關鍵詞,海洋作為審美對象進入作家視野時也常常被涂上了反傳統(tǒng)、個體獨立的底色。魯迅的歷史小說《補天》把“女媧造人”“女媧補天”這些神話故事的發(fā)生場域由陸地轉向海洋,“伊在這肉紅色的天地間走到海邊,全身的曲線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濃成一段純白。波濤都驚異,起伏得很有秩序了,然而浪花濺在伊身上。這純白色的影子在海水里動搖,仿佛全體都正在四面八方的進散”⑩。女媧褪去了神話中人物的神性外衣,被塑造成一個體態(tài)豐腴且富有旺盛生命力的女性,彰顯著“五四”“人的文學”主題。徐訏《阿喇伯海的女神》以阿喇伯巫女及女兒、異教徒留學生對話的形式展開敘述,海洋空間象征不同文化在對話中達到和諧的可能性。除了小說,郭沫若的詩集《女神》可以說字里行間都散發(fā)著海洋氣息,序幕寫到了不周山中斷處的海水,海中的濤聲,剛露出地平線的太陽在海水中沐浴,進而出現(xiàn)了海水中的晨鐘、葬鐘、酒鐘等意象,以此表達摧毀黑暗的舊世界,建立新世界的決心。《鳳凰涅槃》中“帆已破,檣已斷,楫已漂流,柁已腐爛”象征舊事物的破滅;甚至直呼“我如大海一樣地狂叫”(《天狗》),突顯了沖決一切藩籬的勇氣,以豐富的想象力抒發(fā)想要擺脫舊思想的桎梏,張揚個性、追求自我意識的迫切愿望。王一川指出“大?!钡拿枥L“標志著作為現(xiàn)代文學自然典型的物象已經(jīng)在美學上走向成熟和定型”11。從魯迅到徐訏再到郭沫若,他們作品中的海洋是一個具有理想意義的符號,是祛魅、解放、叛逆、個性等“五四”啟蒙精神的象征,更是召喚生命覺醒的思想密碼,一定程度上承續(xù)了拜倫、狄金森等西方浪漫主義詩人心中那個崇尚個性與自由富有現(xiàn)代思想的大海。
如果說啟蒙、自由是“五四”前后的文學概貌,那么“三十年代的文學主題是抗戰(zhàn)救亡,民族的大眾的文學口號已深入人心,而沿海城市的淪陷使得作家的生活空間轉向武漢、延安等內地,與此同時作家的心理也不由地向本民族的主流文化傳統(tǒng)靠攏,即‘內陸型文化心理結構”12。社會局勢的驟變使得文學表達從啟蒙向革命靠攏,海洋敘事也由面向心靈轉向現(xiàn)實。受到左翼革命小說影響的穆時英,在創(chuàng)作初期曾對漁民的暴力革命給予深切關注,《生活在海上的人們》寫了一場海難導致幾百人喪命,他們無路可走之時在革命者的帶領下謀劃暴動,捆綁船主并英勇地同地方劣紳決斗。巴人在《六橫島》中用“大海如饑餓的巨獅”以勇猛姿態(tài)撲食六橫島隱喻統(tǒng)治者的暴政,最終民眾走向了反壓迫之路。楊振聲的《拋錨》揭示出漁民平靜生活中潛伏的危機,講述了俠肝義膽的穆三與地方惡霸劉四之間的斗爭。整體上來看,現(xiàn)代文學中海洋書寫同革命斗爭的聯(lián)系仍然屬于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體系的支脈,與日本海洋文學有相似性,都是底層民眾反抗被奴役的命運。與現(xiàn)實中漁民暴力革命相對的是對自由、和諧、沒有壓迫海島世界的期許,如巴金《海的夢》,他在小說的序言中說:“我愛海,我也愛夢。青的天,藍的海,圖畫似的島嶼,圖畫似的帆船。我見著了那個想在島上建立‘自由國家的女郎了。在海上人們常常做著奇異的夢。但這夢又屢屢被陸地上的殘酷現(xiàn)實摧毀了?!?3或許正是因愛海,而構筑了一個具有烏托邦色彩海島民眾抗暴的故事,海的怒吼、咆哮象征著覺醒的奴隸對抗強暴的行動,以此隱射當時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殘酷性。社會轉型沒有阻斷文學中的海洋書寫,作家把革命主題融入其中,映射血與淚的現(xiàn)實,表達對理想生存狀態(tài)的希冀。
因著作家生存境況、人格稟賦的不同,致使他們筆下的“海洋”紛繁復雜,象征著不同的人生感悟。黑格爾說:“象征要使人意識到的不是它本身那樣一個個體的個別事物,而是它所暗示出來的普遍性的意義?!?4現(xiàn)代文學中“海洋”在自然景觀之外,始終交織著寫實與浪漫,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日常與先鋒等復雜的形態(tài)。海洋是溝通人們內心波瀾與社會現(xiàn)實的媒介,表達對浪漫愛情的憧憬,對親情之愛的珍視,在自然中尋覓真純的個性,引導讀者叩問生命價值、思考人生哲理等。這些多元的海洋敘事形態(tài)實現(xiàn)了作家主體精神的對象化,開辟了新的審美空間。
三? 現(xiàn)代文學中海洋書寫的滯重與綿長
大海,對于以黃河為發(fā)源地的華夏民族來說略顯生疏與神秘,直到東南沿海地區(qū)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對外交流的加強,才使國人走出封閉自守的天地,對海洋的認識也經(jīng)歷了從盲目到自覺,從感性到理性的過程?,F(xiàn)代海洋文學書寫主要有“地理的海洋”“愛情的海洋”“哲思的海洋”“革命的海洋”等形態(tài),特殊的地理構造與歷史傳統(tǒng)形成了中國現(xiàn)代海洋文學的滯重與綿長的特征,缺少西方那種蔚為大觀的氣勢,但我們還是能從中窺見不同作家的審美旨趣,看到現(xiàn)代文學觀念與風格的流變。
啟蒙與革命是現(xiàn)代文學的主題,海洋抒情與敘事灌注著同樣的觀念。古詩詞中的海洋作為自然意象常常是人類主觀意識外化的表現(xiàn),把自我匯融于天地之間,體悟人生真諦,而在個性解放、個體自由等啟蒙思想影響下的現(xiàn)代海洋文學也有延續(xù)傳統(tǒng),以海寄情,以海詠物,以海言志等無不透射著作家的主觀感情。如許地山的散文《海》《海角的孤星》,戴望舒的詩歌《尋夢者》,卞之琳的《一塊破船片》等作品中與海相關的意象旨在探究生命的終極價值,感嘆無常的人生,追逐理想,使原本只可意會的抽象概念變得具體可觸。恰如普實克所言: “在文學革命之后,中國文學的一個最重要特色便是主觀成分普遍存在,這似乎與作者人格自傳統(tǒng)的羈絆中解放出來,并逐漸凸顯于作品中有關?!?5現(xiàn)代詩歌中的海洋意象正是文學主觀性的體現(xiàn),郭沫若筆下海的創(chuàng)造、毀滅、奔放與“五四”狂飆突進精神相呼應,力量之美躍然紙上,頗有“摩羅詩人”的氣質。王富仁認為,“在郭沫若所面對的大海里,一切都不是作為特寫的符號存在的,它是一種狀態(tài),是一種沒有思想含義的形式,是一種沒有本質的現(xiàn)象,它需要的不是領悟、咀嚼和品咂,它需要的是感受,直接的感受,它給你的僅僅是那一剎那的沉醉?!?6。徐志摩的詩歌中也不時回蕩著澎湃的濤聲,詩人的心靈猶如浪花般玲瓏剔透,“柔波”“波鱗”“漪絨”等反復出現(xiàn)的海洋意象映射出詩人對自由、個體價值的追求。
郭沫若、徐志摩的海洋詩是一個時代精神的寫照,卞之琳說:“大約在1927年左右或稍后幾年初露頭角的一批誠實和敏感的詩人,所走的路不同,可以說是植根于同一個緣由——普遍的幻滅?!?7詩人產(chǎn)生幻滅感的緣由是國民大革命失敗后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知識分子內心的苦悶與憂愁無以排解,詩歌中的海洋是靈魂的蘇息與凈化。卞之琳用“珠貝含淚”(《淚》)、希臘神話“金羊毛與海倫”的故事(《燈沖》)等意象折射復雜的情緒。廬隱的散文集《靈海潮汐》中有多篇記錄了大海的漲落現(xiàn)象,借此映照苦惱、煩悶的心靈世界??箲?zhàn)時期,民族救亡的呼聲壓倒一切,政治局勢的變化和特定歷史的需要,使新文學的敘事內容很快從個體意識啟蒙的文學革命進入社會解放的革命文學,多元并進的文學形態(tài)以及關于人性的種種思考被弱化。作家把敘事重心轉向“集體”“大眾”等社會解放內容,現(xiàn)代文學中崇尚“個性”“自由”“浪漫”的海洋意象變得低沉暗淡,像《岱山的漁鹽民》(圣旦)、《海的夢》(巴金)等小說表現(xiàn)的多是海島民眾抗暴的革命主題,多元的海洋書寫空間在“群體意識”的規(guī)范下顯得單調而滯重。
源遠流長的華夏文明源于江河,以農為本的農耕文化是其主體,沒有形成西方那種根深蒂固的海洋文化歷史,那些遠離故土的人們極易萌生眷戀陸地家園的情愫,加重了現(xiàn)代文學中海洋書寫綿長而悠遠的特征。鄭振鐸的《海燕》:“如今,離家是幾千里!離國是幾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馳于萬頃海濤之間,不料卻見著我們的小燕子。”18由海燕想到了家鄉(xiāng)的小燕子,寄托故園之思,撫慰孤獨的心靈。聞一多的《孤雁》把自已視為失群的孤雁,離開故土后內心的孤寂與酸楚,海洋被賦予了溫婉哀傷的風格。馮至的《在海水浴場》寫道:“浪來了,你跳入海中,浪平了,又從海中跳起,跳在平板的船兒上,唱著你故鄉(xiāng)的歌曲。”19。以“土地”為主的傳統(tǒng)文化早已深入人心,因此作者往往把陸地山川視為理想的棲居,而身在以海為生的海洋民族總有一種“異客”的身份焦慮,一定程度上制約了中國現(xiàn)代海洋書寫的縱深發(fā)展,少有“海域奇遇、怒海余生、碧海掣鯨”20的故事,缺乏產(chǎn)生《老人與?!罚êC魍?、《海狼》(杰克·倫敦)、《海上勞工》(雨果)等經(jīng)典海洋文學的條件,但也顯示出自身的特色。
內陸型的文化慣性使得中國的海洋文學始終未得以充分發(fā)展,加之大多數(shù)作家中原腹地的生活環(huán)境,他們表現(xiàn)出描寫鄉(xiāng)土、城市時的得心應手,面對海洋時缺少現(xiàn)代意識的視角,多停留在海洋景物或濱海日常生活,抑或是托物寄情的層面,相對遮蔽了海洋主題的豐富性。因而當這一文學形態(tài)以獨特的風采給傳統(tǒng)文學增添了生機與活力時,仍難以克服其先天不足的弱點。馮友蘭說:“從孔子的時代直到十九世紀末,中國的思想家們從來沒有到海上冒險的經(jīng)歷?!?1除了地理環(huán)境的局限,作家海上經(jīng)驗的不足同樣阻礙了中國現(xiàn)代海洋書寫的面貌,致使文學史上耳熟能詳?shù)氖恰班l(xiāng)土小說”“通俗文學”“都市文學”等類型,而“海洋文學”長期處于邊緣狀態(tài)。盡管有限的海洋題材作品推進了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步伐,但其缺失也是明顯的,如作品中海洋意蘊的簡單片面化,有關海洋生態(tài)主題較為匱乏,人物形象塑造的薄弱,在情節(jié)結構、人物心理等方面有待進一步提高。
鐵凝在第七屆魯迅文學頒獎儀式上說:“在這偉大的新時代,海闊天空的可能性正在我們眼前展開,讓澎湃的現(xiàn)實生活、讓昂揚的時代精神、讓豐盛的經(jīng)驗和情感在我們筆下提煉造型,這是這個時代的作家和廣大文學工作者的光榮責任?!?2我們從“海闊天空”里可以感受到發(fā)展中國海洋文學的迫切性,如果現(xiàn)代文學中的海洋書寫顯現(xiàn)出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過渡中的稚嫩、蹩腳,那么當代海洋敘事在擺脫歷史枷鎖方面走得更遠,尤其在小說方面有了長足發(fā)展,如陳俊超的《九級風暴》,鄧剛《迷人的?!?,蕭平《海濱的孩子》,張煒《少年與?!返榷加凶骷仪猩淼暮Q笊罱?jīng)歷,以強烈的“在場感”為底蘊豐富著海洋的表現(xiàn)范疇與美學內涵。
注釋:
①[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chǎn)》,載包亞明編:《現(xiàn)代性與空間的生產(chǎn)》,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54頁。
②梁啟超:《飲冰室文集點校》(第2冊) ,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36頁。
③冰心:《冰心文集》(第3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40頁。
④周春英:《王魯彥評傳》,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頁。
⑤黃宗潔:《想象海洋:試論建構“在地”海洋文學的幾種可能》,《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3年第3期。
⑥楊振聲:《楊振聲文集》,線裝書局出版社2009年版,第184頁。
⑦黎錦明:《銀魚曲》,載《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小說集二),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579頁。
⑧冰心:《中國兒童文學大師杰作系列》,北京陽光出版社2015年版,第140頁。
⑨冰心:《冰心文集》(第1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265頁。
⑩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46頁。
11王一川:《興辭詩學片語》,友誼出版社2005年版,第213頁。
12阮憶、梅新林:《“海洋母題”與中國文學》,《浙江師范大學學報》1989年第2期。
13巴金:《海的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頁。
14[德]黑格爾:《美學》(第2卷),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11頁。
15[捷克]普實克: 《普實克中國現(xiàn)代文學論文集》,李燕喬等譯,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28頁。
16楊芳選編:《郭沫若作品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56頁。
17周良沛編:《戴望舒詩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頁。
18鄭振鐸:《最后一課》,四川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28頁。
19馮姚平選編:《馮至美詩美文》,東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頁。
20張放:《海洋文學簡史》,巴蜀書社2015年版,第5頁。
21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21頁。
22許晨:《走向“深藍”的海洋文學》,《文藝報》2019年1月18日。
(作者單位:廣東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本文受“廣東海洋大學海上絲綢之路研究院”及廣東海洋大學博士研究生科研啟動經(jīng)費資助,名稱:現(xiàn)代文學中的“海洋”書寫,項目編號:R19019;廣東海洋大學2020度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博士項目階段性研究成果,名稱: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的“海洋”書寫研究,項目編號:C20122)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