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祥,江蘇省常州市鐘樓實驗中學教師。
統(tǒng)編教材八年級下冊第六單元選用了白居易《新樂府》名篇《賣炭翁》,人民教育出版社配套《教師教學用書》提供該詩教學參考資料時收納了霍松林《一篇對“宮市”的控訴書——說白居易的〈賣炭翁〉》一文(以下稱霍文)?;粑恼J為《賣炭翁》故事的生活原型是《順宗實錄》所記的農夫賣柴遇宦者宮市一事,白居易對后者進行了藝術加工以體現(xiàn)文學作品借個別反映一般的典型性,從而增強“苦宮市”的主題表達效果。[1]
這樣的觀點不乏擁躉,陳秀芳在該觀點基礎上更是指出:“《賣炭翁》如《元白詩箋證稿》所說,實際是《順宗實錄》所載農夫賣柴真實事件的改寫。這一事件并非白居易親眼所見,而是采用別人記錄的材料,但作者的藝術加工是非常成功的。”[2]
《賣炭翁》故事生活原型說如今流傳甚廣,教學中采用者眾多。那么它是否恰當呢?陳寅恪的名作《元白詩箋證稿》對該說的驗證和傳播顯然產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以下試從《元白詩箋證稿》及其他幾個角度細析之。
一、“注腳”與“詩史”
《賣炭翁》小序曰:“苦宮市也?!标愐≡凇对自姽{證稿》中隨錄史料以證宮市事,其中《順宗實錄》條史料并案語如下:[3]
舊事,宮中有要,市外物,令官吏主之。與人為市,隨給其直。貞元末,以宦者為使,抑買人物,稍不如本估。末年不復行文書,置白望數(shù)百人于兩市并要鬧坊,閱人所賣物,但稱宮市,即斂手付與,真?zhèn)尾粡涂杀?,無敢問所從來。其(其疑當作與)論價之高下者,率用百錢物,買人直數(shù)千錢物,仍索進奉門戶并腳價錢。將物詣市,至有空手而歸者。名為宮市,而實奪之。嘗有農夫以驢負柴至城賣,遇宦者稱宮市取之,才與絹數(shù)尺,又就索門戶,仍邀以驢送至內。農夫涕泣,以所得絹付之,不肯受。曰,須汝驢送柴至內。農夫曰,我有父母妻子,待此然后食。今以柴與汝,不取直而歸,汝尚不肯,我有死而已。遂毆宦者,街吏擒以聞,詔黜此宦者,而賜農夫絹十匹,然宮市亦不為之改易。
寅恪案:此篇所詠,即是此事。退之之史,即樂天詩之注腳也。
陳寅恪援引的這段實錄主要有兩部分內容:一是“名為宮市,而實奪之”的事,這是宮市掠奪百姓一類事的總括;二是農夫賣柴這一件事。那么案語“此篇所詠,即是此事”的“此事”究竟代指哪一事呢?“退之之史,即樂天詩之注腳也”,“注腳”就是解釋、說明的意思。倘若“此事”指代的是農夫賣柴之事,而白居易又加工了這件實事作成《賣炭翁》,那么“退之之史”就不當是白詩的“注腳”,而應是“本源”。因此,陳寅恪其實是說,韓愈關于“此事”(指宮市此類事)的概括性記載正可以印證《賣炭翁》所敘故事的真實不虛。韓愈此處記“閱人所賣物,但稱宮市,即斂手付與,真?zhèn)尾粡涂杀?,無敢問所從來”,不也正與《賣炭翁》中“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相吻合嗎?宮使“但稱宮市”而已,難道會先向賣炭翁出示、解讀皇帝的敕令,而后買賣嗎?賣炭翁自然也不敢問詢核校。
陳寅恪隨后又選擇性地摘錄《舊唐書·路隨傳》,并評論《順宗實錄》因“說禁中事頗切直”而被刪改時道:“今傳世之順宗實錄,乃昌黎之原本,故猶得從而窺見當日宮市病民之實況,而樂天此篇竟與之吻合。于此可知白氏之詩,誠足當詩史。比之少陵之作,殊無愧色。”[4]“樂天此篇竟與之吻合”的“之”指代的是“當日宮市病民之實況”,而不可能指農夫賣柴一事,否則“樂天此篇”如何能夠“與之吻合”呢?如果白詩較大地改動了史事,陳寅恪的“誠足當詩史”豈非謬贊?
所以,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里并沒有說《賣炭翁》是據(jù)《順宗實錄》農夫賣柴事改易而得,相反,他倒力證其寫實的特質,后人據(jù)此成說純粹是誤讀誤用。
二、彼事與此詩時間上前離后隔
《順宗實錄》卷二記載,“二月甲子,上御丹鳳門,大赦天下。自貞元二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昧爽已前,大辟已下,罪無輕重,常赦所不原者,咸赦原之。”“上初登位,禁之。至大赦,又明禁?!边@里的“上”即唐順宗。順宗朝歷時極短,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正月德宗死,太子李誦即位,是為順宗。他“初登位”即禁宮市,“二月甲子,上御丹鳳門,大赦天下”“又明禁”,說明農夫賣柴這件事不會晚于貞元二十一年順宗即位。
一般將《新樂府》五十首定于白居易長安任左拾遺期間所作,他在《新樂府序》中也自云作于元和四年(公元809年)。不過《新樂府》創(chuàng)作時間長期以來存在爭議。陳寅恪推測,這五十首非為一時之作,“或者此新樂府雖創(chuàng)作于元和四年,至于七年猶有改定之處”。[5]孟飛認為,“《新樂府》五十章極有可能就是在元和十年經(jīng)過白居易的修訂才以完整的面目公布流傳”。[6]
通過時間的比較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即便假設《新樂府》五十首作定于元和四年(公元809年),同時《順宗實錄》所記農夫賣柴之事就發(fā)生于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那么它們之間也有數(shù)年之隔。霍文謂農夫賣柴“那件事既然鬧得那么兇,以至于驚動了皇帝,白居易當然知道得很清楚。不容置疑,《賣炭翁》的創(chuàng)作,是從這里觸發(fā)了藝術靈感、汲取了生活源泉的”[7]。彼事與此詩存在明顯的時間差,前離后隔,白居易為什么不即時作詩以將社會效應和規(guī)諫成效最大化,反而延后而作呢?時過事過,反響亦損也。從時間差來看,《賣炭翁》故事生活原型說難能服人。
三、“核而實”與“傳信”
白居易《新樂府序》闡述了《新樂府》的創(chuàng)作方法、特色與創(chuàng)作目的,“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總而言之,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新樂府》重內容輕形式,以糾偏補弊為能。如果《賣炭翁》是虛構自《順宗實錄》里轟動一時的農夫賣柴的故事,大量的刪改后還能使“聞之者深誡”“采之者傳信”嗎?只有“核而實”才是“傳信”的前提。
白居易的詩歌創(chuàng)作觀里寫實是核心要義之一。他在《與元九書》中說:“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薄都奶粕防镉盅裕骸拔乙嗑剑粲艉嗡鶠?,不能發(fā)聲哭,轉作樂府詩。篇篇無空文,句句必盡規(guī)……非求宮律高,不務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卑拙右子趾螄L愿意大幅改動情節(jié)而使詩作內容失實呢?
四、后世對白居易其人和《賣炭翁》的接受
清人劉熙載在《藝概·詩概》中說:“代匹夫匹婦語最難。蓋饑寒勞困之苦,雖告人人且不知,知之必物我無間者也。杜少陵、元次山、白香山,不但如身入閭閻,目擊其事,直與疾病之在身者無異。頌其詩顧可不知其人乎?”正是得益于對民情“物我無間”的體察,白居易新樂府敘事“核而實”,而他對民生疾苦感同身受的悲憫之心,又讓其為詩似嘔心瀝血,訴人一如訴己,正如“苦宮市也”,是百姓的苦,更是他的苦。劉熙載不只在頌揚白居易的詩,更在贊揚他的“物我無間”般的體察民情和一顆仁心。
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這樣評說《賣炭翁》:“蓋宮市者,乃貞元末年最為病民之政,宜樂天新樂府中有此一篇。且其事又為樂天所得親有見聞者,故此篇之摹寫,極生動之至也?!盵8]在陳寅恪看來,白居易實實在在地踐行了《新樂府》“惟歌生民病”的創(chuàng)作宗旨?!顿u炭翁》描摹得“極生動之至”,正源于白居易對生活“物我無間”的體驗與審視方式。既然對生活“親有見聞”,他又何需煞費苦心地曲改掌故呢?
五、相對冷靜的旁觀者敘述口吻造就的藝術成效
人們普遍注意到《賣炭翁》不同于白居易其他《新樂府》詩歌“卒章顯其志”的特點,而多用客觀鋪陳。那這首詩又是如何傳情達意的呢?答曰對比刻畫人物者有,善于調動讀者想象者亦有,卻未曾留意相對冷靜的旁觀者敘述口吻本身所造就的藝術成效。
《賣炭翁》的故事敘述者不在詩中,而在詩外,以旁觀者身份直視賣炭翁的所遭所遇,又用相對冷靜的口吻道出。結合前文所述,我們可以認為,這個敘述者就是詩人自己,他對民生疾苦“親有見聞”,熟稔于心,創(chuàng)作時畫面宛如目前。
詩歌首先介紹老翁的來歷、處境,并揣摩其心境,唯“可憐”二字微露敘述者心跡。接著迅速回歸客觀的敘述立場,不動聲色地記錄著宮使一行翩翩而來、賤價購炭的情節(jié)。結尾戛然而止,有話要說卻不說,越是不說越發(fā)引人深思,此時無聲勝有聲,這種沉默的力量比聲嘶力竭更可怕。
白居易刻意選擇這樣的敘述口吻,旁觀、敘述老翁的苦和宮使的橫,潛藏悲憤,悲則愈悲,憤也愈憤,“苦宮市也”不待明言自明言,不待多言自多言。這樣的敘述口吻造就的藝術成效豈是妄改史實所能比擬的呢?
綜上,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賣炭翁》故事就是生活本身,又何來原型、何需原型?
注釋:
[1][7]人民教育出版社課程教材研究所中學語文課程教材研究開發(fā)中心.義務教育教科書教師教學用書(語文八年級下冊)[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353~356,354.
[2]陳秀芳.論白居易《新樂府》題材來源的多樣性[J].聊城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2).
[3][4][5][8]陳寅恪.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256,257,133,255.
[6]孟飛.白居易《新樂府》五十章叢考[J].樂府學,20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