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葉每天站在村口胖嫂飯店的門前,朝西邊的大路上眺望。這是一條進出小煤窯的大路,說是大路,其實坑洼不平,每天有煤車出出進進,巨大的車輪輾軋著路面,轟隆隆轟隆隆像列車行進的聲音,震得地皮都在顫抖。年長日久,這條路就被煤車撒下的煤面和路上的黃土混合起來,車一過,煙塵迷漫,車后仿佛追著一條吞云吐霧的黑龍,氣勢洶洶地滾過來又卷過去,遮擋住了路上的一切,像要把所有的東西吞進自己的巨口中。
這時候,好心的飯店老板娘探出圓滾滾的胖腦袋招呼秋葉:“哎,哎,傻女子,快進來躲上一會兒吧,里邊也能看得見路上走過的人!”
秋葉不甘心地向路的盡頭瞭瞭,眼前一團黑霧,什么也看不見了。她用雙手撲扇一陣遮在眼前的黑塵,木頭人似的推開門走進去。這時辰,小飯店里沒有吃飯的客人。兩張油漬斑駁的大圓桌、十幾個東倒西歪的三條腿圓凳子,很沒有秩序的樣子,像極了大大咧咧、直來直去的老板娘胖嫂。
胖嫂回身扶正一只凳子,一把拽過秋葉,摁在靠窗口的那張圓桌前坐下,回身倒了杯水,遞到秋葉手里,自己也拉了把凳子坐下,關切地盯著眉心擰了個疙瘩的秋葉問:“還沒回來?”
“沒,沒哩!”秋葉機械地回答。
“走了有三幾個月了吧?”
“嗯哪?!鼻锶~點點頭,又補充說,“明天就整整一百天了!”
“究竟是咋回事?這朱厚山看起來挺老實厚道的個人,咋那么狠心,拋下女人和兩個孩子,連個招呼也不打,就這樣說走就走啦?”胖嫂憤憤地責備著朱厚山,像要打架似的擼了擼袖子。假如此時朱厚山正好推門進來,她沒準會一個箭步?jīng)_上去,左右開弓抽他兩個耳光才解氣。
“不是,厚山不是那樣的人!他肯定是有了天大的事!”秋葉的眼里漫漫地沁出了一層淚花,不由得哽咽起來。
“哼,等他回來,我先替你教訓他一頓!男人嘛,你別把他們想得那么好!現(xiàn)在做賴的女人多得像蒼蠅,嗡嗡嗡的,香臭的地方都喜歡走,一把瓜子就能跟男人上床!像你家厚山,人長得挺精神,這幾年包巷道大概也掙了不少錢,難免不花心……”胖嫂本想讓秋葉想開點兒,別把自己往仄胡同里逼,沒成想,話一說出口,卻像隔夜的餿飯似的嗆得秋葉胃里一陣發(fā)酸。
“不是,厚山絕不是那樣的人!我心里盡明著呢!”秋葉固執(zhí)地搖搖頭,淚水已經(jīng)溢出了眼眶。感覺胖嫂的話不合自己的心意,她起身出了飯店。
空中飄游的浮塵漸漸地散開,落下,路畔低矮的樹叢又加了一層黑灰色的披風。大路上恢復了暫時的平靜,但空氣中依然有嗆人的煤泥腥氣鉆入秋葉的嗓子眼兒,她不由得咳嗆起來。
秋葉抬起頭向遠天望去,天空灰蒙蒙一片,遠處又有一輛煤車向這里開過來。她寧可被煤塵蕩成黑人,也再不愿進飯店里聽胖嫂在她的耳邊喋喋不休。她越來越怕聽到人們嘻嘻哈哈的笑聲和嘈雜的說話聲。每天出門碰到熟人,她都恨不得立即躲開,越是這樣,認識的人越往她身邊湊。她怕那些看似關切的問候——幸災樂禍的味道。她想,要是有一把能鎖住心門的鎖子那該多好,那樣,人就沒有了心思、沒有了痛苦,那該多幸福。但現(xiàn)在,幸福離開她似乎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在人前,她得故作堅強,雖然傷疤不時被人揭開,她也不能喊疼?;氐郊依铮皇峙e著水瓢,一手正和著一團面時,她會立即想起這只水瓢是朱厚山什么時間、什么地方、花了多少錢陪她買回來的,仿佛剛剛買回來那樣清晰。她立即放縱地將眼淚滴進面里。
秋葉繼續(xù)不錯眼珠地瞅著大路的盡頭,眼睛也不眨一下。多少天了,她就這樣站在這里,像一棵孤零零的、隨風而擺的弱柳,企盼著那個熟悉的人兒會突然出現(xiàn)在路的盡頭,會大步流星地向她奔跑過來;然后用粗糙的拇指抿去她眼角的淚滴,牽起她的手,歡快地向家中走去。邊走邊埋怨她:“小傻瓜,你在家里好好看著孩子就行啦,跑到這大路上干啥?”她的眼前無數(shù)次地幻化出這樣的情景。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小手正放在男人朱厚山的大手掌里,被他牽著走得暈暈糊糊,但眼開眼睛,眼前依然是昏黃的太陽光線,依然是秋天丟了魂魄般空蕩蕩的寂寞曠野。她仿佛看見,從她眼前飄蕩過去的不是煤塵,而是時光;從她頭頂飄移過去的不是云朵,而是幸福。
二
秋葉娘家的村子里沒有這么多煤塵,也沒有煤窯。她的娘家村就在十里河北面的一個山圪洼中,村里四五十戶人家,年輕人少,老人和孩子多,到了春種秋收時才能看到眉眼身上掛著黑煤面的男人們騎著自行車或摩托車急匆匆地趕回來,吆五喝六地散布在野外的溝岔坡梁上。
平時懶散的女人們精神十足地跟在男人的身后,一副“我有男人,我怕誰”的挺胸凸肚架勢,全不把那些平時處得不好的沒男人或男人暫時沒有回來的女人們放在眼里。走過她們面前時,嗓門兒一下子比平時高了八度。男人沒回來的女人小聲嘀咕:“不就是讓男人在身上多耕作了幾遍嗎?得勁個啥!”
這條十里河河床最窄處也足夠二里地,仿佛一座天然的分水嶺,把云水縣分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河的北面都是圓滾滾的黑石頭,人們以種地為主,河南面卻是白沙石或白色的鵝卵石,人們以開煤窯為主。得天獨厚的資源優(yōu)勢,加上改革開放后的大膽步伐,讓城南人的口袋迅速鼓起來,說話辦事的口氣就比城北人粗壯了十分。同是一個縣的人,人家開采煤窯發(fā)大財,咱不能眼看一塊肥肉被人家吃盡,連塊骨頭也啃不上、連口湯也喝不上吧?城北人就千方百計地向南邊靠攏,一步一步地滲透。先是趕著騾子車在井下拉煤,省勁點兒的就干打眼放炮支柱子的營生;慢慢地滲透到各個崗位上——電工、抽水工、絞車工、礦燈發(fā)放、過磅、跟班隊長、安監(jiān)員、生產(chǎn)礦長……技術性越強工資越高、苦越輕,越有人看得起。逐漸的,城北人的位子又被蜂擁而來的天南海北的人滲透。尤其是四川人,一來就是一大幫,有的甚至帶著家眷、領著孩子,大有長期安營扎寨的勢頭。他們號稱四川包工隊,無孔不入,到處都有他們的影子,各個小煤窯簡直成了四川人的天下。
先是占盡資源優(yōu)勢的城南人被逐步擠兌出局。并不是他們不懂得經(jīng)營,而是他們不想拿生命作賭注、拿汗水換鈔票,與其如此,還不如交給外人打理。反正他們在煤窯里面有股份、有分紅,沒煤燒了,去煤場理直氣壯地拉上一車,想盡快奔小康的,買上幾輛煤車,雇上幾個司機,他們用手機兩頭聯(lián)系就行了,每年下來,除去各種費用,還能有幾十萬元的進項。至于去小煤窯憑苦力掙那幾個死工錢,他們是不屑一顧的。
再是不怕吃苦受罪的城北人,也逐步被擠兌出局,退居二線,干一些輕體力活。采掘一線基本上是清一色的外地人。許多本地受苦人逐漸在小煤窯找不到活兒干了,不免詛咒、怨恨、義憤填膺,卻依然得四處奔波找營生。
對于這種現(xiàn)狀,不光是各個煤窯村的干部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連各個鄉(xiāng)鎮(zhèn)和縣級的頭頭們也都早已默許這種作法。人們自然清楚這其中的原因,首先是人家外地人吃苦耐勞,干多重的活兒也毫無怨言,只要能掙大錢,只要能按月領到工資。人家千里萬里地出門打工,尤其是到你這山旮旯里的小煤窯打工,掙的就是血汗錢。掙了錢回去后最起碼能風風光光地娶個媳婦,蓋幾間新房;還有余錢的話,辦個養(yǎng)殖廠,開個小企業(yè)也不是沒有可能。本地人雖然也有能吃苦的,但心態(tài)就和人家不一樣。其次是本地人的命值錢。井下同樣死了兩個人,本地人仿佛天塌地陷,七拐八彎的親戚一拉一大串,全都住到煤窯上鬧事,招待一不周到,立馬就會躺在礦車下撒潑,你給他二十萬,他還想著三十萬,甚至四十萬……不答應吧,煤窯等著生產(chǎn),人家還揚言要上告;答應吧,一開了這個頭,以后遇到事故就更難承受了。人家外地人呢,要么一群相跟著來,要么兩三個相跟著來,遇到事故,相跟的人不是親戚就是朋友,不需要回老家搬爹喊娘。親戚或朋友和礦方經(jīng)過簡單的交涉,就地將尸體火化,連錢帶骨灰盒抱回老家就算完事。
這些外地人在小煤窯打拼的時間長了,就逐漸摸索出了采煤的規(guī)律,懂得了得到最大化利益的途徑。頭腦活絡的,就從當?shù)厝耸种行“司乱粭l巷道的采掘權;再是一個煤層的開采權;再是整座煤窯的承包權。他們中的部分人像鯉魚一樣,歷經(jīng)九曲十八彎的逆流而行,一躍跨過龍門,兜里揣著鼓鼓的錢包,向一些實權在握的本地當權者們靠攏。他們一方面靠自己的實力帶出一支樣樣在行的隊伍,一方面靠掙來的大把鈔票打通各個環(huán)節(jié)的實權派大門。當然,也不排除利用某些黑惡勢力掃清前進路上的障礙。他們的實力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干脆將整個山頭、整條山溝的煤田開采權,整座煤窯的資源悉數(shù)抓到自己手中,成為新一代的窯主。目光長遠者,在自己井下的領地內(nèi),不惜重金,將安全設施放在首位。但多數(shù)窯主急功近利,他們恨不得一夜暴富,一夜將這些資源掏空挖凈,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于是,各個小煤窯已被狂挖濫采者們糟踏成了千瘡百孔,年長日久,造成了大量的安全隱患,稍一不慎,就有事故發(fā)生。只要不是一次死幾十個人,三兩個死亡事故在外人毫不知曉的情況下,就會被窯主們悄悄地隱瞞掉,不露一絲痕跡。
這塊黑土地如同一塊充滿誘惑的磁石,吸引了無數(shù)渴望掙大錢的人。他們從各個地方蜂擁到這里,在這塊烏金遍布、金錢鋪地的肥沃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開花、結果。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在這兒凋零了、腐朽了;但也有一些人,真的成長了起來,成了一棵大樹。
三
天氣凜冽起來。綠肥顏色在逐漸消退,黃顏色、灰顏色、黑顏色一下子鋪在秋葉的眼前。
秋葉依然如故,每天都來大路口等待。她不相信朱厚山就這樣無緣無故地不辭而別,離她而去。厚山一定會回來,一定。他不忍心讓她就這樣一直眺望下去、等待下去。他是一個厚道的男人,也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八年哪,那該是多少天、多少夜??!她堅信,丈夫朱厚山一定會回來的。
朱厚山和開春都在柳樹溝村后的小煤窯打工。
開春是秋葉的二哥,本地人,當然不下井,他的同學的姑父就是這個窯的窯主。同學高中畢業(yè)后,被姑父派來這里長本事。一年后,就成了名正言順的大掌柜。姑父當然不能輕易露面,他是縣里某個部門的一把手。無論礦上發(fā)生多大的事,姑父只在幕后操控,不可能自己出面處理,和侄兒單線聯(lián)系,有專用號碼。姑父的上面還有股東,還有撐腰人,官級肯定比姑父大。雖然同學是名義上的大掌柜,但礦上的一切具體事務還是由他姑父說了算。開春找到同學,說想在窯上謀點兒差事,同學二話沒說,立即辭退了原來的那個老眼昏花、凡事較真的死老頭,聘用開春當了礦上的會計。
同學管著柳樹溝村后的這座小煤窯,井下堅決不用本地人,將出煤權全部交由四川包工隊承包,場上只有幾個本地人,都是抹不開面子收留的。
朱厚山是貴州人,?他和另外兩個老鄉(xiāng)來柳樹溝找營生時,第一個問到的就是開春。仿佛冥冥中注定他和開春有一段撕扯不開的緣分似的,兩人竟然一見如故,心有靈犀。
當時,剛過完正月,礦上還沒恢復正常的出煤秩序,從場上到井下,非常冷清。多數(shù)四川人回老家過年還沒來,只能一個班生產(chǎn)。煤場的刮板溜子嘩啦啦地空轉著。開春在辦公室待得發(fā)慌,鎖了門,在煤場外邊的野地閑轉。就見三個背著行李的人從北邊山上的羊腸小道走來。三個外地人走到了他的身邊。每人背上背著用蛇皮袋子套著的薄薄的行李,身上臉上都沾著煤塵。其中一個長得比較魁偉、端正的后生,像是個領頭的,見開春大背頭,戴副眼鏡,衣服干干凈凈的,認定他是礦上的負責人,忙站下,露出一臉笑意,牙齒竟然白得像雪一樣。開春就對這后生產(chǎn)生了一點兒好感。這后生自稱叫朱厚山,向他打問營生。開春皺了皺眉,說你們找營生?那得找人家四川包工頭去。那,能不能麻煩您帶我們找一下包工頭子?我們已經(jīng)去了四五個小煤窯,都沒營生。您看,出來已經(jīng)二十多天了……
開春見這三個后生穿得單薄,凍得瑟瑟發(fā)抖,便領著他們找到包工頭的辦公室。
所謂辦公室其實也非常簡陋,是礦上臨時搭建的那種簡易的磚瓦房,靠窗口擺著兩張辦公桌,兩把破椅子,其中一把破椅子上坐著個小個子中年人。
“萬侉子,萬侉子,給你領來三個受苦人!”開春邊進門邊向趴在桌子上正吃力地摁著個破計算器的人喊道。
“不要,不要,我們?nèi)诉€多得沒處擱呢!”萬侉子見是會計開春領進來的,聲音不由低了下去,但依然透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勢。
“求你了,我們已經(jīng)找了半個月營生沒找到,身上帶的盤纏也不多了。你讓我們干啥都行,哪怕只給口飯吃呢!”領頭的后生從門外跨進來,站在萬侉子的辦公桌邊央求。
“哪兒的人?。俊比f侉子上下打量了一眼朱厚山。
“貴州的!”
“相跟來了幾個人?”
“三個!”
“我看這三個人挺恓惶的,遠天實地的來了,你的人大多數(shù)還沒來,不如先留下他們吧!”開春和萬侉子商量道。
“那,好吧,看在大會計的面子上,就留下干吧!”萬侉子順水推舟地說,然后站起身,推開一扇窗戶,向外邊煤堆上站著的一個后生喊,“萬全!萬全!你過來一下兒!”
“二叔,啥事?”叫萬全的小個子后生屁顛兒屁顛兒地跑到窗戶下問道。
“你去把這三個人安排一下,寫份合同,讓他們明天上大胡子那個班!”
“去吧,去吧,明天就能掙錢了!”開春替這三個貴州人高興。
“謝謝!謝謝!”朱厚山邊出門邊向兩位領導感激地點頭。
四
你怎么說走就走了呢??。亢裆?!你不知道你有老婆有家口?你不知道你有一雙兒女?你這個侉子,究竟死到了哪里?想到“死”字,秋葉不由得想抽一頓自己的嘴巴,呸呸呸,賤嘴!她在心里狠狠地罵著自己。厚山已經(jīng)走了一百多天,你還要咒他這個字?他回了老家?他去了朋友處?他找到了掙大錢的門路?他想給我和兩個孩子一個大大的驚喜?他故意要嚇唬嚇唬我?厚山,你快回來吧,你別跟我捉迷藏了,我知道你看似厚道的外表下藏著顆很狡黠的心呢!誰希罕你給我掙大錢?誰嫌過你是個窯黑子?誰嫌你掙錢少過?誰讓你離家這么長時間了,連聲招呼都不打?你顧不上回來哪怕托人捎個信呢!你,究竟在哪兒?
秋葉的心里無時無刻不在呼喚著自己的男人。喚著喚著,大腦中就不時地飄過歲月的風塵……
“哎,下來,快下來!坡上的酸榴榴不好吃,想吃溝里有比這甜的!”秋葉直起腰,向朱厚山喊。
朱厚山懸在半坡上,被眼前姹紫嫣紅的酸榴榴饞得直“啊呀”,嘗完這棵嘗那棵,興奮得不知所措。他對秋葉的喊叫置若罔聞。
“甜,我叫你甜!”秋葉彎腰撿起一塊泥坷垃,向不聽話的朱厚山砸去。
朱厚山躲閃著:“甜,真甜!這坡上的酸榴榴這么甜,為啥要下溝去?”
這時候,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勤勞、質樸、帶著純真鄉(xiāng)土氣息的女子,這個眼睛明亮、雙腮微紅、長著一口糯米般白牙的女子,日后會成為他的妻子,會為他生兒育女,會成為他生命中的牽掛和永遠的疼。
朱厚山想撅下一枝,晚上帶回礦上再好好品嘗,卻始終不得要領,仿佛捅了馬蜂窩一樣,被沙棘刺扎得“媽呀媽呀”地一陣大叫。他慌忙一甩扎疼了的手,不成想又甩到了另一棵帶刺的沙棘上,逗得割莜麥的幾個人開心地哈哈大笑。秋葉直拍手,邊笑邊喊:“犟侉子,犟侉子,沒聽說我們山西的劉胡蘭是咋死的嗎?”
“咋死的?鍘刀鍘死的唄!”
“錯!告訴你吧,她是犟死的!”
開春看著自己的妹妹和朱厚山逗嘴,也哈哈大笑,邊笑邊撿起朱厚山丟下的鐮刀,“嗖”的一下扔到了朱厚山的腳前,嚇得朱厚山一屁股又蹲坐在了沙棘上,屁股上又挨了一頓扎。
秋葉媽笑著說:“小伙子,想吃酸榴榴,得拿鐮刀鉤!”邊說邊割了一把莜麥,給朱厚山作示范。
犟侉子終于領會了意思,高高地舉起鐮刀向一棵最高大粗壯的沙棘樹砍去,卻一下子鉤在了自己的小腿上,頓時血流如注。
眾人聽得朱厚山“哎喲”了一聲,以為這家伙又在出相呢。開春聽出聲音不對,見朱厚山慢慢蹲下身子捂住腿,知道這后生砍了自己的腿,忙跑上去救人。果然,朱厚山的腳下已經(jīng)流了一攤鮮血。
萬侉子留下了走投無路的三個貴州人。他們?nèi)齻€人第二天就被安排下了井,每人發(fā)給了一輛手推小平車,進回采裝滿煤后,拉二百多米遠,倒到漏煤眼,再返回工作面裝煤。每拉一趟,漏煤眼跟前都有一個四川人給記數(shù),多拉多得,按勞付酬。只要打眼工能打下足夠的煤讓他們裝,一個班就能掙二百來塊。這在他們家鄉(xiāng),是做夢也不敢想的天文數(shù)字,一天二百,一個月就是六千。照這樣干下去,不出三年,他們就能在這里掙到一大筆錢。
朱厚山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只要能掙大錢,他是不會惜護自己的力氣的。力氣是用不完的,上井吃一頓飽飯,睡一大覺,又會生出使不完的力氣。他一個班也不舍得誤,有時候出了井,胡亂吃上幾口飯,又會和下一個班的人搶著拉煤。四川人能吃苦是出了名的,大胡子班來了三個貴州人,比他們更不惜苦地拉煤,人們見了就喊他們“黔之驢”。
朱厚山第一次開支后,就高興地給家里的老娘寄回大半,除了留下必須的生活費外,他另外準備了一百塊錢,想請他的“恩人”開春下飯店撮一頓。他心里清楚,要不是大會計說話,萬侉子是不會留下他們?nèi)齻€貴州人的。他和兩個老鄉(xiāng)一說,都有這種想法,說咱要請就請大會計去鎮(zhèn)上的大飯店排排場場吃一頓,花多少三個人均攤。不知是大會計不屑與他們坐在一塊兒吃飯還是覺得自己并沒替他們辦了什么大事,反正,開春是死活不跟他們?nèi)ユ?zhèn)子上的飯店吃飯。朱厚山不死心,瞅見開春又出街外轉悠的空當兒,硬是把他請到了村口的胖嫂飯店。
這次是他單獨請開春,又是好不容易請到飯店的,他吩咐胖嫂有啥拿手菜盡管上,這請的可不是一般的人。胖嫂見是開春,“嘻”了一聲,說侉子真能瞎咋唬,我還以為請來了縣長呢。因為她和開春比較熟,說話也就不拿心了。不過,炒菜時,她還是叮囑自己當廚師的男人盡點兒心,讓專門給燉一只家雞。
邊吃飯喝酒邊拉話,開春知道朱厚山的家境非常困難,二十六歲了還沒找下媳婦,出外混了好多年也沒攢下多少錢,寄回老家的錢除了給老娘看病,還得供妹妹念書……
開春起身上廁所時,順便把賬給結了,等朱厚山結賬時,知道開春已經(jīng)付了錢,像頭犟驢樣氣得直跺腳,不依不饒地讓胖嫂給開春退錢,自己再把錢遞上去。胖嫂拿著兩份錢,左右為難,不知收誰的好,被朱厚山一把奪下,強行裝進開春的口袋里。開春苦笑著搖搖頭罵道:“真是頭犟驢!”
朱厚山覺得開春人挺好,知道自己家境不好,就主動付了賬,雖說錢不多,但錢是試金石,一試就知人心的深淺和薄厚。自己一個出門人能多結交幾個這樣的朋友,也許會有些幫助吧。他下了班沒事時,就洗涮得干干凈凈去開春宿舍串門。他知道開春愛干凈,自己又黑又臟地去會給人家丟臉。
果然,開春看見穿得干干凈凈的朱厚山來串門,心里挺高興,偶爾也相跟著去胖嫂飯店喝上點兒小酒。耍錢遠,喝酒近,喝著喝著,兩個人的關系就更加貼近了。
閑聊時,朱厚山知道開春媳婦在城里上班,房子也在城里。開春老家還有母親、妹妹和大哥一家子,種著七八十畝地。秋天時,開春和礦長同學打了聲招呼道,得回去幫家里割十來天莜麥。朱厚山聽見了,問,種了多少得割十來天?開春說,二十多畝呢。朱厚山說,我誤上一兩天和你回去收割吧!開春說,別價,你誤一天多少錢?再說啦,你們貴州人又不種這種莊稼。朱厚山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哼哼?門縫兒里瞧人。說完,犟倔倔地走了。
早晨,開春到村口的煤路上等車,見胖嫂飯店門前站了五六個后生,里頭有朱厚山,有他的兩個老鄉(xiāng),還有他結交的兩個四川朋友,一個是石侉子的侄兒萬全,另一個叫龍世安。開春好奇地問:“你們站在這兒干啥?”朱厚山答:“大伙兒跟你回村割莜麥去呀!”
開春媽一看兒子領回這么多幫忙人,忙催促小女兒秋葉去和村里不收割的人家借鐮刀。
一上午時間,就被七八個生龍活虎的后生放倒一多半莜麥;開春的母親、大哥、小妹妹跟在后面捆個子,依然趕不上前頭人的速度。中午吃飯時,眾人估計天黑時就能收割完。半下午,眾人坐下歇緩時,朱厚山爬到坡上要吃酸榴榴,卻把自己的腿給砍傷了。
五
獨自站在胖嫂飯店門前,秋葉時時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孤獨、無助,這種感覺像烏黑的煤山一樣橫亙在她的四周。
她不住地在心里呼喚著——厚山,厚山,自從你來了、自從你砍傷自個兒的腿住到我家養(yǎng)傷的那天起,我睡在隔壁,都能聽到你夜里睡夢中的疼痛的呻吟聲。而你一旦醒來,就始終強忍著,為給我們添了負擔而內(nèi)疚地笑著。你的肚子里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笑話?每當我不開心時,你都會把我逗樂。我喜歡聽你好聽的南方話,滴溜溜,滴溜溜,像春天從南方飛過來的燕子;我喜歡你白生生的牙齒,像鑲上了一層白釉……
日子一天天滑過去了,你的腿傷一天天好了起來,拄著拐杖能下地行走了,能出街外溜達了,能到人們勞作的場面上幫忙碾莜麥了。你對啥都好奇,你對所有的村人都和善地微笑著,拉著家常。我卻有了種莫名的隱憂和擔心,一不見你拐著腿在我眼前走動,心里就有種失落的牽掛。盼著你的腿傷快好,卻又怕你好了突然就不辭而別了。夜里,我患上了失眠癥,常自問,自己是不是喜歡上了你呀,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事。你是貴州人,離山西,離我們的云水縣也夠四五千里,我不止一次地看過二哥買的那張中國地圖,但我對你的家庭情況一無所知,更何況你怎可能一輩子待在這個小煤窯呢?
朱厚山走失十天后,母親就住到了秋葉家,說是家,其實秋葉還沒有自己的家,和朱厚山成親后,就跟著他來到柳樹溝村租了兩間房,權當自己臨時的住所。朱厚山內(nèi)疚地搓著手說:“我會拼命掙錢的,我一定會讓你住到城里的樓房里去的,我一定要讓你一輩子享福的,我一輩子不會虧待你的?!鼻锶~說:“誰讓你拼命掙錢了?我只求咱們一輩子平平安安的就心滿意足了?!鼻锶~知道這是朱厚山發(fā)自肺腑的聲音。
有了女兒喬喬后,他們艱苦了幾年,再后來,有了兒子立立后,他們手里的錢已夠在城里買套樓房了。但朱厚山說:“再等一二年吧,要買就買一套大平米的,最好是帶兩層跨式的那種,將來兒子娶了媳婦也能住得下?!?/p>
母親每天安頓完一個上學孩子的飯食,一個吃奶孩子的睡眠,余下的時間就是安慰女兒,開導女兒。
起先,女兒要出去尋找女婿,母親不讓。后來,見女兒每天恍恍惚惚、萎靡不振的模樣,怕把女兒憋出病來,就步履蹣跚地跟在女兒身后,仿佛怕女兒也走丟了似的。后來見女兒每天最遠也就走到村口的胖嫂飯店門前,也就放心了,叮囑女兒幾句早點兒回來奶孩子的話就獨自回去了。母親中年喪夫,當然知道女兒的傷痛,懂得那病不是用言語能化解的,也不是用良藥能治好的。只是搖頭,只是嘆氣,只是睡覺不能踏踏實實。當母親的,只能替女兒把兩個孩子看好,把飯菜做得可口一點。她想破腦子也想不出這個厚道老實的女婿究竟能干出些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來。
秋葉的兩個哥哥都出去打探朱厚山的行蹤去了,誰也沒有帶回過一個確切的消息,可各種小道消息卻多得像飛揚的煤塵,說什么話的人都有。姐夫在朱厚山的好朋友四川人龍世安的陪伴下,還去了一趟貴州朱厚山的老家。
朱厚山的老家有個寡婦母親,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和厚山的哥哥在一起住。老人有病,什么活兒也不能干。一個妹妹正在讀大學,假期從來不回家,在城里打工掙下一學期的學費。村人們窮得還像是解放前的樣子。到了那地方,就像瞎子進了墳地——盡是山。姐夫回來后,咕咚咕咚喝了半瓢水后匯報道。
“真的沒回去?”母親不信任地望著女婿。
“沒,真的沒回去,您們不信問世安!”女婿指了指和他一起去貴州的四川人。
“保證莫(沒)回去,百分百莫(沒)回去!”龍世安作證說。
晚上吃飯時,女婿向秋葉母女描述道:“他母親,他哥哥,我們都見了,都是老好人。我們在他家住了一晚上,他哥還領我去了和朱厚山一塊兒相跟出來過的那個后生家,那后生掙了錢,蓋起一幢小白樓,鶴立雞群的,日子看起來過得挺舒坦。他也不相信厚山會失蹤,領我們跑了三四天,凡是和厚山有點兒瓜葛的人全問遍了,都說沒見厚山回來過。那地方,太窮了,太偏僻了,路也難走,種地都是人背肩挑,根本沒有啥副業(yè)收入。厚山那么個機明人,怎肯拋下女人和孩子再回那種地方呢?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感覺,厚山連咱云水縣都沒出,不定在哪個旮旯兒里窩著呢!慢慢找吧,肯定能找到!”
秋葉現(xiàn)在時時覺得有一種入骨入髓的疼痛,覺得時光幾乎是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動。每晚她都失眠,思慮像一個脫離了自己生命軀殼的魂靈在黑夜里浮游。
六
春節(jié)過了。
日夜的煎熬,日夜的企盼,奇跡始終沒有出現(xiàn)。
朱厚山依然沒有回來。
春天又到了,每天有風刮過。春天的風是細細碎碎的,像秋葉破碎的心。
莊戶人家又該忙忙碌碌地播種了。母親安頓一番女兒和兩個外孫,回村又忙自己的去了。
秋葉做好飯,像以前厚山下井快回來一樣,把飯扣在鍋里,熱在籠里。灶里始終有炭火微燃著,飯散發(fā)著或淡或濃的香氣。
女兒喬喬七歲了,在柳樹溝村小學上一年級,兒子立立三歲,??藓爸职?,要爸爸。喬喬上學回來后,常常像個小大人般沉默寡言,默默地吃飯,默默地寫作業(yè),許多時候她都是靜靜的,像在思考什么。有時候,又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話:“媽,同學們說我爸根本不可能回來了,你說我爸能不能回來?”秋葉替兩個孩子擦擦眼淚說:“別聽同學們瞎說,你爸出外地包窯去了,過大年肯定回來了。”她又把下一個大年鎖定為男人回來的最遲時間,安慰自己,也安慰兩個孩子。說完這話,有了這個目標,她覺得時間總會慢慢地走來的,總會給她一個結果的。
她的日子過得沒有章法,沒有秩序,沒有喜樂。娘兒三個吃飯時,碗總是擺上四個,筷子也是四雙,可那一個吃飯的人兒呢,不在眼前。秋葉的心一次次泡在淚的苦海里,逐漸地眼淚全流進了肚子里。
街外的樹頭綠了,草也發(fā)芽了。暖烘烘的太陽照著,大地冒著熱氣。村后的小煤窯又正常地出開了煤,場上的鐵溜子白天黑夜地嘩啦啦響著,風機也一如既往地嗚嗚吼叫著。外地來的打工者像以往一樣,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背著簡單的行李,從村西的大路上走過。各個煤窯的人一茬又一茬地不斷更新著,村里邊出現(xiàn)了許多陌生的面孔。
秋葉又開始往大路上跑,她每天或抱或領著小兒子,站在胖嫂飯店的門前向西邊眺望。過往的司機們?nèi)懒诉@個女人的丈夫失蹤了。車開過胖嫂飯店的門口時,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車速,將檔換到低位,生怕驚醒夢中人似的,輕輕地、緩緩地,盡量輾軋路邊的硬地,避免黑霧蕩起來,連空車返回時也是這樣。如果有一輛車蕩著漫天塵霧,轟隆隆地開進村后的小煤窯時,那肯定是陌生的外地車輛。
司機們有時會搖下玻璃,探出千篇一律的黑臉,關切地打聲招呼,問一聲:“嫂子還在等厚山?。俊鼻锶~黯然地點點頭。碰到熟慣的司機,叮囑一句:“你給留意問詢著點兒哇!”“那是自然,一有音訊,我就告訴你!”司機們承諾著。
秋葉的母親是不贊同女兒這門婚事的,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包括姐夫在內(nèi),都是不贊同妹妹這門婚事的。二哥開春雖然和朱厚山比較處得來,也僅僅是一般的朋友關系,做朋友可以,做親戚,尤其是做他的小妹夫,他是連想都沒有想過的。在他眼里,小妹是沒有一點兒瑕疵的白玉,是一朵越開越艷的牡丹。小妹雖然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書也只讀完初中,但這并不影響她的美好前程。當然,這前程最重要的前提是找家好人家,找個好女婿。要找,最起碼也得找殷實的人家、有些家底的,或村里有煤窯的。況且,妹妹才二十歲,再等二三年出嫁也不晚。
誰料想,偏偏朱厚山就闖入了秋葉的生活,偏偏就讓這個外地人偷走了秋葉的心,眾人都出乎意料地難以接受。秋葉已經(jīng)偷偷地跟朱厚山進了兩三趟城,母親才有所察覺,才趕快加以制止。但是,已經(jīng)遲了。女兒和人家已經(jīng)如膠似漆了,已經(jīng)生死不離了,已經(jīng)非朱厚山不嫁了?!翱龋 蹦赣H只能深深地嘆息一聲,把兒子和女兒女婿全招集來了。
眾人聽了,一下子全都義憤填膺,全部挽起袖子恨不得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地人一頓。可朱厚山不在眼前,眾人只得冷靜下來,說服小妹和這個朱厚山斷絕來往。
秋葉說:“小朱是個不錯的后生,能吃苦,厚道,有耐心,人精神?!贝蠹冶娍谝辉~地說:“他是個外地人,沒根沒底的,你知道他的背景嗎?你知道他的家庭情況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最終還不得跟著人家回貴州嗎?”眾人剖析著、阻攔著、貶斥著……
“你們放心,我不會連累你們的,我肯定不會跟小朱去貴州的。我們自己有雙手,自己能掙錢過上好日子的。咱這兒這么多煤窯,還怕小朱沒地方受?況且,咱村有的是撂荒的土地,再不行,我們當莊戶人!”秋葉的態(tài)度絕決。
結了婚以后的朱厚山一如既往地拼命掙錢,他在用行動表示,秋葉跟了他沒錯,他要讓秋葉吃得好穿得好活得舒心!
他們把家安到了柳樹溝村,租了一處院子暫時安頓下來。朱厚山每天下班,手從來不空著,要么背一塊炭回來,要么背一截木圪墩回來。木圪墩是井下支柱子時鋸下來準備扔掉的那么一小截。
有了女兒喬喬后,朱厚山被萬侉子提拔為跟班隊長??噍p了,掙的錢卻更多了。他知道,這里頭一多半是沖著他大舅哥開春的面子。
女兒過生日時,朱厚山請了許多人到飯店喝酒。有他的兩個老鄉(xiāng),有他的四川朋友龍世安、萬全,有他本班的工人們。萬侉子和他的大舅哥開春也來了,還帶來了場上和井下許多管各種雜事的小頭頭。酒至半酣時,開春的同學、柳樹溝的大礦長也來了。朱厚山非常高興,挨桌敬酒,他覺得這些窯黑子朋友都非常講義氣。平時,喊爹罵娘的誰也不服誰,可到了正經(jīng)場合,這些人都挺人模狗樣的,都變得文明禮貌起來,客氣起來。晚上,睡在炕上,兩口子依然回想著白天的熱鬧場面,看有哪些疏漏了的地方。朱厚山向秋葉感慨著,滿足地嘆息著,兩個人相擁著,沉入甜蜜的夢鄉(xiāng)。
秋葉決定認一認婆家門。她把喬喬送回村,托母親給照管,她和朱厚山,還有另一個貴州老鄉(xiāng),經(jīng)過汽車、火車,還有小四輪等交通工具,又步行爬了幾座山頭,才回到朱厚山的鄉(xiāng)下小山村。
這是一個什么家呀,煙熏火燎的墻壁,幾件看不出是什么顏色的家具,地上還有可疑的動物糞便。母親和哥嫂住在三間低矮的茅草屋內(nèi),母親已經(jīng)是白發(fā)蒼蒼、風燭殘年的老人了。嫂子又矮又丑,一條腿還跛著,上要伺候老母,下要拉扯三個像泥猴一樣臟的孩子。哥哥駝著背,早晨天一發(fā)亮,就上山務弄莊稼去了,中午抽空翻過好幾道山去鎮(zhèn)上給他們割肉吃。
夜晚,秋葉在屋里憋悶得難受,睡不著覺,一個人出來坐在門前的石階上,望著遠處深黛色的山峰出神。朱厚山出來,悄悄地替她披了一件衣服,挨著她坐下,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給她講這兒的風俗習慣,講他童年和青年時的艱辛。他告訴秋葉,父親是做小本買賣的,常常挑著一副貨郎擔子走村串寨地賣些小小的日用品。在他十六歲那一年,父親突然離奇地失蹤了,直到現(xiàn)在,依然杳無音信。像一滴水珠蒸發(fā)了一般。母親一直找了多年,也打問不起半點兒音訊。多少年了,母親一直等啊等,望啊望,從黑發(fā)人等到了白發(fā)人,也沒把父親等回來。長大了后的他邊出外打工邊找父親,一路走來,就走到了山西。聽著朱厚山的講述,秋葉柔軟的心一陣陣地抽搐,不由得更加靠近丈夫……
往回返時,朱厚山的老鄉(xiāng)說啥也不走了。他說:“你們走吧,咱們這兒確實是窮、是苦,可我認了,就是窮死餓死也再不下那個黑窟窿了?!?/p>
七
每天夜里,睡在炕上的秋葉總也安定不下心神。每當街上有腳步聲,她都覺得是朱厚山的腳步,她的心不由得一陣激動的狂跳,是厚山回來了??赡_步聲又踢踢踏踏地遠去了,愈來愈遠,愈來愈遠,隱約聽得遠處有門的“吱呀”開合聲,周圍又是死一般的靜。也不能說靜,煤窯的夜是很少靜過的,村后有風機的吼聲,還有鐵溜子的嘩啦聲,還有煤場上工人們隱約的喊叫聲。
院門外“咚”的一聲,悶悶的,門外傳來朱厚山的朋友龍世安的輕咳聲、喘氣聲,他隔著門縫小心地叮囑秋葉:“天明起來莫忘了把炭搬回院里??!”然后,一陣踢踏的腳步聲遠去了。
龍世安是朱厚山在柳樹溝礦接觸最多的一個四川朋友,倆人無論從相貌、性格、個頭,還是為人處事上,都像是一對孿生兄弟。龍世安在外形長相上比朱厚山更顯得有男人氣,但他的眼神中總有一種游移的東西在閃爍,仿佛他的心中有股不自信或自卑在壓抑著。自從好朋友失蹤后,他常來安慰秋葉或來打問消息。不過,他對秋葉總是彬彬有禮,從不說一句過頭的玩笑話,他總是待不上十分鐘,就推托有事回到礦上。以前朱厚山背炭背圪墩的營生,現(xiàn)在基本上由他接了過來,他甚至連水都沒有喝過一口,放下東西就走,怕別人說秋葉的閑話。
秋葉依然失眠著,她的思緒像暗夜里游動著的一只螢火蟲,照著自己的靈魂,東南西北的地神游著。過去,她的生活是多么的平靜。一個女人,一個普通的女人,能夠擁有一份平靜,就等于擁有了一份幸福。她知道,自己從此后再難平靜了。
難道這是宿命嗎?厚山的父親無聲無息地走丟了,厚山也無聲無息地走丟了,父子倆的結局怎么會如此相似呢?她不住地回憶著那天早晨厚山臨走時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動作。可她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那天厚山走時的每一個細節(jié)。她太貪睡了,自從跟厚山來到柳樹溝,自從生了兩個孩子,她竟然想不起究竟是從哪天起,自己總是迷糊著,總有睡不醒的覺。厚山上班走了,她睡著。厚山下班回來了,她繼續(xù)陪著睡。厚山笑話說:“你看,多苗條的一個姑娘,現(xiàn)在變成了大肚子豬八戒?!鼻锶~嗔怪說:“人家原來是很苗條,都怨你把人家變了形。是你貪,永遠吃不飽的樣子?!薄澳钦δ茉怪伊耍俊薄熬驮鼓?!就怨你!”“好好好!怨我,怨我,是我把你變胖了,行了吧!”
秋葉生下兒子立立后,朱厚山的營生又有了新的變動。這時候,他們所在的柳樹溝小煤窯十一號煤層基本上采空了。原來的窯主看見沒有啥大的油水了,將這座空殼子煤窯賣給了萬侉子和另一個四川包工隊頭子齊建利,開春也隨礦長同學到了別處。
兩個新窯主邊采十一號煤層的柱腳邊商量著投資打延伸井,開采十四號煤層。如果像周圍別的小煤窯那樣順利的話,用不了一年,新井口就會延伸下去,一直探到十四號煤層五米厚的煤田了,那可真是一塊未開墾的處女地,一旦順利出煤,將會有取之不盡的滾滾財源流進二位新窯主的口袋里。
朱厚山和龍世安承包了延伸井打巖巷工程。當然,中間有過一番爭斗。齊建利在別的礦當包工頭時,也有自己的一班人馬,他想讓自己的人承包。萬侉子早已把朱厚山當作了自己人,經(jīng)過六七年在一起的摸爬滾打,包括他的侄兒都背地里瞞著他撈錢,唯有朱厚山有啥事都是直來直去,從沒在背后拆過他的臺,無論放到哪里都讓他非常放心。因此,只有把這延伸井的重頭戲交給朱厚山,他才能夠睡上幾個安穩(wěn)覺。齊建利雖然實力比自己雄厚,但這是我老萬的根據(jù)地,你強龍還能壓倒我這個地頭蛇?等我一旦有了實力,你齊建利還不得出局?這才剛剛合作,我怎能讓你的人奪了我的大權?
朱厚山怎知兩位新窯主的暗中較量呢?他在不知不覺中,充當了一枚兩位窯主較勁的棋子,一盤下酒吃的豆芽菜。他兩頭都不能得罪,因為人家齊建利注入了三分之二的打巖巷資金,他領的這伙受苦人,還得從人家手里領工資領材料費呢!
雖然受苦少了,但秋葉從男人的變化中,看出了他的不開心、他的愁悶。厚山漸漸地喜歡上了喝酒,常常稀里糊涂地被工人們送回家中。
延伸井巷打打停停,艱難地一米一米地向地層深處延伸。前面打,后面還得用沙子和水泥發(fā)券,材料常常供不上,而淋頭水又把人們澆得渾身透濕。朱厚山忙碌著,三天兩頭地顧不上回家。
終于有一天,兩個新窯主鬧崩了,工程半途而廢,把朱厚山一下子擱成了空架子。他們家天天有受苦人登門要工資。朱厚山自己五個月的工資還沒處要呢,到哪里去付工人的工資?過八月十五時,工人們站了一院子。秋葉買回好多土豆白菜大米白面,又借了大鍋大籠,給工人們蒸饅頭和大米飯吃。
齊建利干脆離開了柳樹溝,到十幾里外的窯灣又承包了井下出煤,還順手牽羊地拉走了老萬的一部分隊伍。
朱厚山經(jīng)常跑十幾里路到窯灣找齊建利要賬,掃興回的時候多,高興回的時候少。他一回家,如果向秋葉咧開滿嘴的白牙齒笑了,秋葉就知道他又多多少少有點兒收獲,可錢還沒焐熱,就被登門要工資的工人們?nèi)磕米吡恕?/p>
快過年時,朱厚山和齊建利干了一架,鼻青臉腫地回來了,秋葉心疼得直掉淚。朱厚山卻內(nèi)疚地對她說:“本想讓你們娘兒仨過上幾天舒心日子,都怨我沒本事,上了姓齊的當!”秋葉安慰地:“要不上就別要了,咱這么年輕,掙錢的日子還在后頭呢。我不圖你給我掙個啥,只要人平平安安就行!”朱厚山朝善解人意的妻子感激地點點頭,眼里含著淚花。
在家坐了一個月,朱厚山難受得要命。村后的小煤窯現(xiàn)在是死一般的寂靜了,風機和子都不響了,礦上只有三兩個看門看煤場的,老萬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朱厚山天天去煤場轉一圈兒,再下到他們打得半途而廢的延伸井巷子看一看;回來后,愁眉不展地不知該站還是該坐,笑著逗弄兒子也是一副苦笑。
有一天很晚了,秋葉等不回來朱厚山,自己摟著兒子睡著了,朱厚山好像喝了酒,很興奮,開門的動作也比平時大,他對睡眼蒙眬的妻子說:“咱又有辦法了,我明天一早要去云中看一座煤窯,興許能包下來呢!”秋葉迷迷糊糊地問:“和誰去?”朱厚山答得非常含糊,說:“和四川朋友!”
早晨,秋葉還沒醒來,朱厚山就穿起衣服走了,過了兩天,又垂頭喪氣地回來了,說整整在旅館等了兩天,云中朋友臨時有事,出了遠門,沒看成。
又過了十多天,朱厚山早晨又早早地起身去看煤窯了。臨出門時,他給女兒把早飯準備在了電熱爐里,在兒子的臉蛋上親了一口,替妻子掖了掖被角,然后拉熄燈,悄手悄腳地走了。
這些模糊而又清晰的印象,是秋葉睡不著時,一點兒一點兒地慢慢地從記憶深處摳出來的,也是丈夫朱厚山離開她身邊時的最后一點兒印象。
她常自問,厚山為什么要離我而去呢?她想不起來他有什么缺點,拼命地想,卻只有他的笑臉和好處。她也想不起來她對厚山有過什么非分的要求,他們兩口子幾乎就沒有拌過嘴,偶爾她發(fā)發(fā)脾氣,也是厚山忍讓著她、遷就著她,唯恐她受了委屈。他唯一的不好處就是性子太犟,認準的理兒別人一般是勸不住的;但也不認死理。秋葉知道他的這個特點,因此,在大事面前,從來就不插言,不拗丈夫的意見,因為朱厚山一般是不會錯的,他是個明白事理的人。
難道他真的被人害了?朱厚山這一走,就沒了音信,三個月,半年,一年……這時候,一張兇狠的臉浮上來了,她只見過一面,印象卻非常深,她曾對厚山說,這個人長得不善良。這張臉上的一雙眼睛像老鼠眼一樣放著賊光,說話滴溜溜的像只討厭的麻雀,兩撇小八字黑胡須像電視里的小日本;個子不高,肚子卻挺得像個孕婦。這是張見了女人就不懷好意的臉。秋葉一下子就討厭上了這張臉,而厚山就是和這個討厭的人打交道,這種面貌的人欠錢不還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過年時,秋葉許諾女兒的話還是沒有兌現(xiàn)。母親叮囑秋葉,要么買點兒紙線給燒燒吧。秋葉詫異地盯著母親,說:“厚山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您這不是咒他死嗎?”母親慚愧地不作聲了。秋葉很是后悔,自己心中難受,也不能這樣頂撞母親啊。父親下世早,幾乎就是母親獨自把她拉扯大的,這是天大的功勞??!如今,她還得拉扯兩個外孫,還得替自己分擔憂愁,跟上自己不但沒有享到福,還額外地增加了身心上的負擔。母親的頭上幾時多了許多白發(fā),自己竟然沒有察覺。母親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老的,自己卻渾然不知。前幾年她只顧了幸福,這兩年她又只顧了悲痛。
雖然女人是弱者,但天下的母親總是弱者里的強者。自從她嫁給朱厚山以后,母親再沒有在她的面前說過女婿的一句是非。尤其是女婿走失后,她更沒有提過女兒當初的不聽話,這都是女兒命里的劫數(shù),人力怎可能改變呢?哥哥姐姐們同樣如此,他們同情可憐妹妹的遭際,他們也從沒再提起過他們當初的勸告。事實上妹妹的眼光還是不錯的,他們對這個妹夫的種種表現(xiàn)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如今,妹妹已經(jīng)夠讓他們憐惜了,親人們誰還愿意再在她的傷口上撒鹽呢?他們只能安慰和勸解,為尋找妹夫全都盡了力。他們勸說妹妹搬回村里,眾人也好搭照。秋葉固執(zhí)地要等厚山回來,她說:“要是厚山回來找不見我和孩子怎么辦?”哥姐們?yōu)槊妹玫奶煺婧桶V迷苦笑,點破道:“厚山身上長著腿呢,他回來不會問人?不會回村找你們?nèi)ィ俊?/p>
秋葉思考了幾天,想想娘兒三個總住在這里,終歸不是長遠之計,況且也沒有生活來源。終于咬咬牙,戀戀不舍地退了租房,搬回了村里。
八
兩個孩子有母親照料著,秋葉放心了。
她用手提包裝了點兒簡單的換洗衣服,進了城。路上的車輛來來往往,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似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都有自己的目標,而她的路又在何處?似乎永遠在途中,永遠無盡頭,風吹散了頭發(fā),雨淋濕了衣服,眼淚長流,但路還得自己走。
秋葉茫然無措地站在街上,不知何去何從。她想起厚山是去云中包窯時失蹤的,決定先上云中城邊打工邊尋找。
確定了目標,她便毫不遲疑地立即坐車來到云中城里。在街上轉了一圈兒,她見一家大飯店門口貼著張招工啟事,進去一問,廚房還缺個洗盤子洗碗的,管吃管住,一個月五百塊。
干了一個月,又干了十多天,她覺出了不對,自己這樣整天躲在廚房里洗盤子洗碗,連個吃飯的人都看不見,怎能找見厚山呢?況且,即便厚山吃飯,也不會來這種排場又費錢的飯店呀。于是,她辭了工,只領出一個月的工資。又到一家小飯店打工,這回倒是能出出進進了,也能看到來吃飯的顧客了,但小飯店更忙,每天夜里十點多鐘了還不能休息。她忙得連上街閑轉的空兒都沒有,咋能找人?于是,她又一次辭去了工作。
站在街上的公用電話亭前,她下意識地撥了一串電話號碼,通了,才想起是龍世安的手機號。龍世安正好沒下井,接起電話一聽是秋葉無助的聲音,問清了她所在的地方,忙說,你就在百貨樓門口等著,我一會兒就到了。龍世安立刻借了輛車,飛一樣地趕來見秋葉。
秋葉告訴龍世安,自己已經(jīng)出來兩個多月了,想找點兒營生干,順便打問厚山的音信,可一直沒找下合適的,看他能不能幫上點兒忙。龍世安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秋葉,說你就把我當成厚山吧,當成你的弟弟吧,別出去找營生了。你一個女人家的,家里丟著兩個孩子,也不放心。我單身一個,這幾年也攢了不少錢,還怕養(yǎng)活不起你們娘兒仨?就算你先借我的,等厚山回來再還我。
“那咋行?你掙的也是血汗錢,況且你還要攢錢娶媳婦呢,我不會花你的錢的!”秋葉堅決推辭。
龍世安無奈地嘆息一聲,說:“厚山娶了你真是他前輩子積了德。你說這人也真是,放著好好的光景不過,自己就這樣跑了,真不夠意思!”
倆人聊了一陣,龍世安見秋葉一定要找點兒營生干,知道一時半會兒也說服不了,就打電話問他在這個縣城蓋樓房的老鄉(xiāng),看有沒有女人能干的活兒?老鄉(xiāng)說,有呀,肯吃苦就行!龍世安回頭和秋葉說了,秋葉立即就要去施工隊。
果然,苦也不太重,就是大夏天的要在毒日頭底下干活兒,用鉗子把鐵絲綁到鋼筋上,編成網(wǎng)狀的框架,樓房墻上使用,一天最少能掙二十五元。有幾個女人已經(jīng)在干這項工作了,邊嘻嘻哈哈地聊天邊手腳麻利地舞動著鉗子。秋葉站下看了一會兒,覺著自己能勝任這項工作,就和龍世安說,自己決定留下來干了。龍世安無奈地看著倔強的秋葉,只好反復叮囑了一番他的老鄉(xiāng),一定要照顧好秋葉的食宿,又回頭不放心地叮囑了一番秋葉,這才心事重重地返回礦上。
從夏天到秋天,秋葉就跟著這班施工隊編框架??纯匆淮笔畮讓痈叩拇髽且惶焯斓厣煜虬肟眨鸵⒐ち耍X得一切像在夢幻中一樣,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她常常在忙碌了一天后,利用晚上的時間在街上和各個地方轉悠。每天傍晚,她數(shù)著馬路上的路燈一盞一盞地亮過去,從這條街到那條街,看著晚飯后悠閑散步的人們雙雙對對,有的領著孩子,有的攙著老人,說說笑笑地從她身邊走過去,她都會久久地盯著人家的背影。
有一次,她看見一個人的背影像厚山,就加快腳步地追,一直超過那人,猛回頭,一看,根本不是。又有一天早晨,她真切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晨跑的中年人,無論衣服、發(fā)型、身高都是厚山無疑,她緊張得心里怦怦地一股勁地跳,躡手躡腳地一直跟蹤下去,一直跟到一處平房前,那人推開大門進去了。秋葉很是后悔,恨自己沒勇氣上前相認。她干脆不去工地了,就站在門外不遠處的馬路邊等。八點多鐘,那人終于出來了,迎面向著她走來。她閉起了眼,聽著熟悉的腳步聲走近,陶醉在即將來臨的幸福之中,驚喜地等著等著……猛然一睜眼睛,“嗨”了一聲,那人前后左右看看,確認這女人就是在喊自己,可他不認識她呀。他問:“你有事嗎?”秋葉捂住自己狂跳的心,細一端詳,相貌就是有點兒像,可確實不是厚山。她驚慌地回答:“沒,沒啥事!”那人邊走邊回頭,嘴里嘟囔著:“神經(jīng)病!”秋葉依然端詳著那個人的背影,嘴里念叨:“像,真像!”
有了這次的相似,秋葉更有了信心,夜很深了,她還在往街巷的深處踅摸,有幾次竟然被一些下流的男人當作了“野雞”,上前動手動腳,非要拉她走不可,她氣憤地甩開男人的胳膊,慌慌張張地跑回住處。從此,再也不敢去沒有路燈的巷子里了。
秋葉專門拜訪了城里兩個最有名氣的“神仙”。男神仙說:“絕對回不來了!”女神仙說:“心誠則靈。”然后閉起雙目,陷在自己設置的幻境里面。秋葉忙掏出五十元錢放在“神仙”的茶盤內(nèi)。女神仙猛一拍腿說:“我看見你男人了,他正在一個黑暗的地方拉煤呢,最遲半年就回來了!”
可半年早就過去了,秋葉還是沒找到朱厚山。她就又往公安局跑,云中的公安一問她是云水縣人,說你得回云水公安局報案。
正好,工程接近了尾聲。秋葉結算了工錢,回家看了看老母親和兩個孩子,就又往云水公安局跑。跑了好多趟,值班的警察們?nèi)颊J識了她,見她又來了,厭煩地說:“你別打問了,有信兒我們會通知你的?!彼凰佬牡匾槐橐槐榈叵蚓靷兲峁┝酥旌裆剿煌乃信笥训那闆r。她特別提到了包工頭齊建利和朱厚山的經(jīng)濟糾紛。警察說:“那不能算數(shù),法律注重證據(jù),就憑你一個人說,我們連細查人家的權力都沒有?!?/p>
秋葉不是沒有想過朱厚山遇害的可能,別人也曾無數(shù)次地提醒過她,但朱厚山在煤窯的一切交往和活動,她一般是不去過問的。她想,憑朱厚山的老實厚道,寬厚待人,是不可能惹下仇人的。和齊工頭是個例外,因為齊工頭賴人們的工錢在先,朱厚山鬧事在后,但也不至于到了傷人害命的惡劣地步。
朱厚山失蹤的時間越長,秋葉越要往他遇害的方面考慮。要是真的被人害了,她唯一的辦法也只能是得到公安局的幫助。但這種不見人尸的案件,公安局是不會過問的。人家也在考慮,出動警力,在大海中撈一根不知是否存在的針,肯定是得不償失、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因此,尋求公家的幫助,這條路看來也難以行得通。
好在親人們時時關照著秋葉,朱厚山的朋友龍世安也在時時關照著她。龍世安一直不曾結婚,一直默默地關照著秋葉母子三人。他常開著車來探望秋葉,來時常給兩個孩子買這買那。孩子們時常不見他們的龍叔叔就會念叨。甚至,連秋葉的母親也對這個后生有了好感,看出這個后生對女兒的一番心意。就憑女兒現(xiàn)在這條件,帶著兩個包袱,手里又沒攢下錢,找個沒結過婚的正經(jīng)男人確實非常困難。龍世安雖然也是外地人,但和朱厚山一樣厚道,最起碼不討厭兩個孩子,很喜歡秋葉。
母親一念叨,秋葉也有了這個意思,只是覺著這樣做既對不起失蹤了三年的男人,也委屈了人家龍世安。因此,一再猶豫著,思考著。
龍世安已經(jīng)托人問過秋葉一次了,秋葉推托說還得等等。這一等又是好幾個月過去了,她們母子的生活一日緊似一日了。
龍世安第二次托了秋葉的二哥開春給問婚,開春一口答應下來。
開春回來勸了妹妹一陣,又替她分析了一番形勢,最后下結論說:“你后半輩子能找到這樣的男人也該知足了?!鼻锶~終于點頭答應了。不過,她托二哥給龍世安帶話,必須答應她三個條件,才能嫁給他。二哥點點頭說:“你說吧!”
“第一,我和龍世安不辦結婚證,就頂朋柴革伙地過,萬一哪天厚山回來了,他得走人;第二,龍世安待兩個孩子必須像親生親養(yǎng)的一般,不準打罵孩子;第三,龍世安必須離開齊建利的煤窯,另找別的營生?!鼻锶~叮囑二哥一定把這三個條件帶給龍世安,否則,她是不會考慮這件事的。
第二天,二哥就把龍世安帶了回來。龍世安向秋葉一再保證,這三個條件他都無條件地答應,不過,他也有一個條件,秋葉必須得答應。二哥緊張地問:“你說,是啥條件?”
龍世安回答說:“我唯一的條件就是在城里給秋葉買一套樓房,讓她搬進城里住,不準她再出去打工!孩子們也大了,需要進城里的學校接受教育,也好讓秋葉換個新的環(huán)境,忘掉以前!”
二哥欣慰地露出了笑容,他對妹妹說:“這次我沒看走眼吧!你看人家世安替你考慮得多周到?!?/p>
秋葉含著淚花,點了點頭。
龍世安說到做到,沒過幾天,就把樓房買好了,房主的名字是秋葉。
九
秋葉終于擺脫了朱厚山失蹤帶給她的心里陰影,安心地又做起了家庭主婦。
龍世安基本上每個星期都回來兩三次。每次回來,他都拉著秋葉出去購物。兩個孩子和龍世安的感情也非常好,龍世安沒有食言,視兩個孩子如己出,給這個家庭和孩子們花錢從不吝嗇。他常把秋葉領到名牌服裝店內(nèi),讓秋葉試穿,他看著好看,就毫不猶豫地掏錢買下來,非逼著秋葉穿上。秋葉等龍世安一走,便把他買回來的衣服洗凈燙好,原封不動地掛回衣櫥,照常穿著以前厚山給她買的衣服出門。
她潛意識深處覺得,總有一天,厚山會笑嘻嘻地站在她的面前,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因為在夢里,常常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景。因此,她從來就沒給朱厚山燒過紙錢,她不相信厚山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做了陰曹冤魂。但是,她常常會把厚山的模樣忘記,不得不拿出倆人的結婚照回味一番,揣摩一番。見到世安,她又會把兩個人的模樣混淆起來。兩個人的個子都不太高,都是那么老實厚道,而又都帶著一點兒南方人的狡黠和精明,都是那么好脾氣地對她忍讓著,從沒大聲罵過她。無論她做錯什么,都會寬容地笑笑,最多只有一句:“看看,做事不操心!”
常常,龍世安回來了,站到秋葉的面前了,她依然神情恍惚著,誤以為朱厚山站在了她的面前。剛要張口叫,想想這是世安,忙改口稱呼。她常懷疑自己在睡夢中喊叫厚山的名字,為此,她問過龍世安好多遍,她有沒有在睡著的時候喊過或做過什么。龍世安總是搖搖頭說:“你睡著的時候靜靜的,像一只小貓咪,又像一個小嬰兒,連呼嚕都是很輕微的!”說得非??隙?,不由秋葉不信。她這才放心了,再不懷疑自己的錯覺了。龍世安也問過秋葉好多遍:“假如厚山真的有一天回來了,你說我該去哪兒呢?”秋葉一陣沉默,幽幽地說:“你們兩個一樣的好,我實在想不出一個好的辦法?!比缓?,倆人都沉默了,摟在一起,悄悄地進入各自的夢鄉(xiāng)。
這么幾年下來,秋葉的生活終于又趨于風平浪靜。她已對厚山的回來不抱一絲幻想了。
女兒喬喬已經(jīng)十九歲了,也早已從失去親爸爸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有了龍叔叔給予的父愛,她也覺著非常知足,常會撒嬌地挽起龍叔叔的胳膊逛街購物。這一年,她以六百二十分的成績考取了位于重慶的西南政法大學,報的是法律經(jīng)貿(mào)專業(yè)。也許,在她從小形成的潛意識中,經(jīng)濟糾紛是導致父親失蹤的最直接因素,她要舉起法律的武器,為她今后人生路上遇到的類似父親的事件,討一個公道。
龍世安非常高興,一直把喬喬護送進校園,又領她逛了重慶市的各個景點、各條主要街道。臨走時,又叮囑她,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別怕花錢,叔叔能掙回大錢,能供得起你讀書。
兒子立立已經(jīng)十五歲了,在城里的一所私立中學上初中,成績總在全校的前三名,看來考上名牌大學也不成問題。
這么多年來,龍世安一直遵守著當初和秋葉的約定,再沒去齊建利的窯上干過活兒。他總是找不著一個穩(wěn)妥的落腳點,幾乎每年都要換一個新的工作環(huán)境。他常暗自驚訝女人的直覺,認定了好賴人再不會改變看法。
齊建利已經(jīng)由包工頭轉換為窯主了,實現(xiàn)了鯉魚跳龍門的夢想。云水縣凡是和煤沾點兒邊的人,誰不知齊侉子,那就等于不曉得中國有個四川省。這人現(xiàn)在光煤窯就有四五座,焦化廠也有兩三座,還有一座洗煤廠。有了錢,也會享受,養(yǎng)的情婦不計其數(shù),聽說海南省都有他的別墅。
老萬早已被齊建利擠兌出局,灰溜溜地回了四川老家。已經(jīng)打通的柳樹溝礦十四號煤層現(xiàn)在由齊建利買斷采礦權,日產(chǎn)量上千噸。每天,進出礦上的盤煤車絡繹不絕。
這么多年來,齊建利一直在邀請龍世安去他的礦上給管點兒事,說絕不會虧待他的。但龍世安一直找出各種理由拒絕,他一直遵守著秋葉的約法三章。
龍世安和秋葉在一起生活到第六個年頭時,大部分小煤窯因為事故頻發(fā),被上級勒令停產(chǎn)整頓。齊建利的幾個小煤窯因為年產(chǎn)量高,上面又有人給撐腰,一直在斷斷續(xù)續(xù)地生產(chǎn)著。龍世安走了好幾個老地方,都停了產(chǎn)。他愁腸百結地滿世界轉悠,卻找不到一個賣苦力的地方。女兒喬喬常打電話向他要生活費。他找到二哥開春家,商量著該到哪里去找點兒營生。二哥這幾年也不太得意,知道掙錢越來越難,就建議他說:“不妨再去找找齊建利?!饼埵腊部嘀樥f:“可是,我早已答應了秋葉的,不去齊建利那里找營生?!遍_春說:“此一時彼一時,當時我妹子一直認定是齊建利害了朱厚山??蛇@么多年過去了,那事也成了無頭案,你不說,我不說,只要能掙了錢,伺候誰不一樣?”
龍世安只好觍著臉找到齊建利,說:“好歹咱們共過多年的事,你咋說也得照顧我掙幾天大錢?!饼R建利說:“這樣吧,你對柳樹溝是熟門熟路,正好我那里正在重辦著幾個證件,我就把礦長證填上你的名字,你去了只給我盯緊井下安全那一塊就行了,每年只要不出大事故,就給你抽十分之一的股份?!?/p>
龍世安不由抽了口涼氣——看似光環(huán)籠罩的大礦長,實則是一道緊箍咒,一只蹲監(jiān)獄的替罪羊。假如礦上出了大事故,那第一責任人是他龍世安,而不是人家齊建利??梢遣怀龃笫鹿誓??除了每月的礦長高工資外,年終他還能拿到十分之一的股東分紅,那可是上百萬的誘惑??!權衡再三,龍世安咬咬牙點頭應承下來。他清楚自己用錢處太多,掙不了大錢,就難以周旋。再者,他和齊建利都在拿捏著對方,有無數(shù)人想攀上這個危險的職位都輪不到。想掙大錢就會有風險,人常說,富貴險中求,即便蹲監(jiān)獄也有人拱破頭想干,憑他的管理經(jīng)驗,應該不會出什么惡性事故。
秋葉見龍世安又找到了營生,聽說還是礦上最高的工資,還專門給他配備了一輛小車,回家又方便又自由,非常高興,感覺吃飯睡覺終于踏實了,心情也從壓抑的愁緒中逐漸走出來。
十
轉眼,秋葉又和龍世安在一起生活了八個年頭。
又是一個風雨蕭蕭的秋天。這一年,各個小煤窯事故頻繁,常有小煤窯出事的消息傳來,弄得縣里的頭頭們很是頭疼。關井停產(chǎn),直接影響著全縣的財政收入;勉強生產(chǎn),又有許多無法無天的窯主們和包工隊亂采濫挖,全不顧安全為天的大事,只圖把鈔票快快地揣進自己的腰包。
這一天,龍世安在早班的班前會上反復叮囑打眼工注意探測工作面周圍的采空區(qū),然后,去食堂喝了碗稀粥,吃了個饅頭。剛放下飯碗,夜班的安檢工進來報告說:“四○一工作面和附近的幾個煤窯打通了好幾個口子,還能聽到鄰近煤窯的放炮聲呢?!?/p>
龍世安一聽急了,忙打電話向齊建利匯報了此事。在市里的麻將桌前熬了一夜的齊建利剛剛和上面的幾個安檢局的人戰(zhàn)完,剛剛把一百萬元輸出去,雖然感覺很困,但心情不錯。他回答說:“沒啥大不了的,先讓早班出煤,我上午就回去了?!?/p>
齊建利回到賓館,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喊來服務員按摩了一陣,又到餐廳吃了早餐,然后給司機打電話,讓把他的寶馬車開過來。
快中午的時候,齊建利回到柳樹溝礦,他簡單地問了問井下的情況,便說要親自下去查看查看。礦上的一個技術員、一個安檢員,還有龍世安,陪著齊建利下了井。剛走進四○一工作面的口子處,已經(jīng)感覺到了撲臉的熱氣。工作面幾十名工人全部脫光了上衣,光著膀子往礦車里裝煤,人人熱汗淋漓。幾個人在安檢工的引領下,向采空區(qū)的古塘走去,果然有好幾處貫通處。幾盞礦燈一齊向里照去,里邊煙霧騰騰,一片昏蒙,什么也看不清,仿佛地獄的入口處,進去就別想出來。
齊建利回頭問幾個人咋處理,安檢工焦急地說:“看來問題挺嚴重,得趕快停產(chǎn),先把工人們撤上井再說!”
齊建利不高興地哼了一聲說:“說得倒輕巧,停一天產(chǎn)有多大的損失,你難道不知道嗎?”
“可是,這萬一……”龍世安不由也著急起來,插言道。
“沒什么萬一,我是讓你們拿出辦法來,既不影響生產(chǎn),又能解決隱患!”齊建利不耐煩地打斷眾人的建議,一下子露出了貪得無厭的本性,恨聲怒氣地責罵身后的幾個人,仿佛這幾個家伙一直都在白吃他的閑飯,關鍵時刻還要給他使絆子。
“要想不停產(chǎn),我看只有兩個辦法……”技術員沉吟道。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吞吞吐吐讓人難受!”齊建利罵道。
“一是趕快組織人往下運送石頭和水泥,哪兒打通堵哪兒;二是盡快往下運一臺風機,往里壓縮有害氣體?!奔夹g員見齊建利發(fā)了愁,知道再說停產(chǎn),等于火上澆油,非被炒了魷魚不可,只好想出這個權宜之計。
“那好,你和龍礦長趕快出井,一個人準備石頭水泥,一個人進城買臺風機!我和安檢工再到各個口子看看情況!”齊建利一邊發(fā)號施令,一邊氣宇軒昂地轉過工作面巡視自己的領地,充分顯示了一種在險境中臨危不懼的大將風度,令身后跟著的幾個小嘍啰自愧弗如。
聽完齊窯主的調(diào)度,技術員急急地離開四○一工作面,他恨不得一步跨出井口,趕快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他知道此事不是兒戲,打通的古塘不斷地有瓦斯冒出來,在里邊多待一分鐘,就會多一分危險。
龍世安倒沒有感到危險已迫在眉睫。多少年了,他都是在類似這樣的危險環(huán)境中過來的,猶如走鋼絲一般,雙腳踩在細細的鋼絲上,心懸在半空中,但只要穩(wěn)住心神,就能走到對岸,多數(shù)小煤窯的狀況大同小異,看到情況實在不妙,只能忍痛將采了半拉子的煤田扔掉,再重新選巷,重新采一個工作面。窯主清楚,與其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保護一個工作面,不如將煤田扔掉,反正井下到處是資源,浪費掉一塊也無所謂。但四○一工作面是個例外,頂板好,底板平,煤層又厚,況且又是新開采不久,不光齊建利舍不得扔掉,就是龍世安或任何一個人當?shù)V長,也不愿輕易放棄。
出了井,技術員組織人員搬運石頭水泥去了,龍世安找了輛“130”車進城買風機、電纜。
龍世安知道礦上的事著急,忙得連午飯也沒顧上吃,選購好風機和電纜就往礦上趕。路上,他的車被好多輛警車和救護車超過去了,快到煤窯的岔路口時,所有進出煤窯的車都被警車攔下了,不讓再往前走一步。一路上心中疑疑惑惑,到此時,他明白一定是礦上出了大事。他焦急地跳下車,連奔帶跑地向井口沖去。遠遠地,只見井口濃煙滾滾,一條隔離帶已經(jīng)把場上的人隔開在三十米之外。聽到消息的柳樹溝村人和許多家屬都在翹首望著黑洞洞的井口和冒死下井救人的救護隊員們,有幾個丈夫還在井下的女人們絕望地號啕大哭著。
原來,在龍世安離開礦上一個多小時后,四○一工作面發(fā)生了瓦斯爆炸事故,窯主齊建利和十幾名工人生死不明,估計已經(jīng)全部被炸死在井下。
僥幸逃生上來的幾十名工人也是在別的盤區(qū)和巷道里干活,未被瓦斯爆炸波及到的地方。另外還有一部分是在大巷里開絞車和跑鉤的工人。
龍世安傻呆呆地被傳訊到辦公室,辦案人員簡單地問訊了幾句,確定了他的身份后,立即將他雙手銬住,押上了警車。
十一
半年后,秋葉收到龍世安托朋友帶給她的一封信。信封很破,信紙很厚,她拿在手里,仿佛捧著兩個男人的心。直覺告訴她,龍世安會告訴她一些事情的真相,會帶給她或絕望或希望或二者兼而有的消息。
她把信掂量了一下,輕輕地放下,又捧起來,像捧著一個燙手的山藥,忙不迭地壓到被子下面。
她穿好衣服,又穿好鞋,開了門向外走,在街上無目的地轉了一圈兒,發(fā)覺人們看她的眼神都有點兒異樣,她檢查了一遍身上穿的衣服,都很正常,扣子也沒有扣錯眼。覺得腳有點兒不舒服,一低頭,原來腳上穿了一只男拖鞋一只女拖鞋。她趕快逃回來,站在衣柜的鏡子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她看見鏡子里的女人臉上平靜如水,頭發(fā)也不零亂。她慢慢地在床上坐下,從被子下抽出信,撕開封口……
秋葉你好:
叫一聲妻兒,又覺得自己不配,只好叫你名字了。
今天,法院的判決終于下來了,我被判了八年徒刑。我這是罪有應得!你大概早就猜出了,我違背了對你的承諾,又跑到齊建利的窯上打工,才出了這樣的大事。不過,這樣也好,我終于可以解下背在自己背上十一年的沉重包袱了。
秋葉,有些話,我真不敢向你啟齒,但事已至此,我也就豁出去了,我現(xiàn)在再也不想向你隱瞞什么了,再也不愿欺騙善良的你和我自己的良心了。
十一年了,好像一塊沉重的大石頭,天天壓迫在我的胸口。我知道,我不告訴你事情的真相,會背負一輩子的罪孽,我不告訴你事情的真相,你會一輩子心有所牽,不能安定。
我對不起你,但這幾個字的分量實在是太輕了,比起朱厚山的生命,比起你一生的幸福,我簡直豬狗不如。我為了區(qū)區(qū)的一點兒利益,竟然出賣了自己的靈魂,把自己一步步逼到了死胡同。
那年,我和厚山承包了延伸井打巖巷的營生,本來挺掙錢的工程,干到半路,因為我的兩個包工頭老鄉(xiāng)鬧翻了,齊建利一怒之下撤走資金,欠了我們倆人八十萬元的承包費。如果這筆錢能要回來,除了受苦人三十萬元的工資,我們倆人每人至少能掙25萬元。
我們倆人天天去齊建利的窯上要賬,可他就是賴著不給,還多次威脅我們。后來,齊建利悄悄地找到我,強行塞給我五萬塊好處費,讓我不要跟著朱厚山起哄,他主要是想殺雞給猴看,扳倒老萬。所以,只能先拿朱厚山開刀。我不敢不要這些錢,不敢得罪齊建利,因為他的手下有好幾個殺人犯。
后來,我就很少跟厚山去要賬了。他獨自一人常常跑來跑去,多數(shù)時候是逮不到齊建利人影的,那年快過年時,他終于在辦公室堵住了齊建利,讓他馬上拿出錢來,不然就一刀捅死他。兩個人立即滾在一起,廝打起來,果然,他從懷中掏了把殺豬刀,抵住齊建利,嚇得齊建利縮成一團,一個勁地告饒??纯吹謸醪贿^,齊建利苦著臉拉開抽屜,把所有的錢倒出來讓厚山拿,這些錢連整帶零大概也就兩三萬吧。齊建利像個狗熊樣,不住地解釋說,他的資金實在短缺,等他的窯出煤后一定會全數(shù)補上。又說,你先回去過年,過完年再給你想辦法。
厚山見齊建利說得可憐,又見他確實也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錢,就收起刀子,自己數(shù)了兩萬塊錢,剩下的給齊建利留下了。臨出門時,叮囑齊建利一定要說話算數(shù)。齊建利唯唯諾諾地直說好聽話。
我知道,厚山也是被逼無奈,才出此下策,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根本不會對齊建利動真格的。他和我多次說過,他就想讓你和孩子過上好日子,就想和你白頭到老廝守一輩子。有時候,我真嫉妒他對你的好,真眼氣他的幸福。
過了年,齊建利找到我問,你想不想自己也承包幾條巷道,掙幾天大錢?我說想,咋不想,誰不想發(fā)財?他一轉話頭又對我說,承包巷道算個啥!眼下我的一個朋友介紹,讓我去云中看座窯,條件不錯,可我這攤子就夠忙的了,實在抽不出時間去管理,你叫上朱厚山和我的這個朋友會一會面,讓他領你們?nèi)タ锤G。你倆都是老窯黑子了,眼光肯定比我強。你們給下井看看,要是覺得能行,就給我包下來,我負責投資,你二人負責管理,三一三十一的股份,礦方負責人就由你來擔任。
我一聽有這么好的事,為啥不干呢?忙約了厚山上了趟云中,可第一趟就沒見到齊建利的朋友,我們在城內(nèi)的旅館白等了兩天。
隔了十多天,齊建利找到我,說這回差不多了,你再去約了朱厚山去看窯,這次保證能見到人。
可臨上車時,齊建利把我喊住了,說臨時有點兒緊急事讓你去市里跑一趟,我再派兩個懂行的人和朱厚山相跟著去吧,反正,有好處也少不了你的。
我去市里給齊建利辦了三天的事,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回來后才知道,厚山就在這一次看窯中失蹤了。
我心里非常清楚,這肯定和齊建利有關,肯定是他雇人在半道上或井下害了厚山的命,我這是間接地當了殺人犯,我成了幫兇,我被齊建利徹徹底底地利用了。
果然,齊建利一邊派人威脅我,一邊強行又給了我五萬塊錢,說只要你管住自己的嘴,以后齊老板會關照你的。
從此,我便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見到你苦苦盼著厚山回來的凄楚樣,見到兩個孩子失去父親的孤苦樣,我這心就像放在冰水里凍,放在火上烤一樣難受。是我把厚山大哥的性命斷送了??!可我不敢揭發(fā),不敢報案,不敢對任何人透露半點兒口風,更不能告訴你真相。那樣的話,不但抓不走齊建利,替厚山報不了仇,反而會害掉我和你們娘兒仨的性命。
我只能悄悄地關注著你,只能用我力所能及的力量幫助你。我不求贖回我今生的罪惡,只想讓你稍微減輕點兒痛苦。在相處的過程中,我更發(fā)現(xiàn)了你的善良,你的剛強,你的好品行。我懂得了為什么厚山那樣愛你,那樣對你呵護備至,那樣為你死而無憾。我雖然喜歡你、同情你、可憐你,但不敢對你產(chǎn)生一點兒非分之想。
其實,我在四川綿陽老家有妻子,還有一個女兒,和立立同歲,今年也是十五歲,也非常可愛??善拮釉趲啄昵耙呀?jīng)病死了,因為得了急性闌尾炎,我不在身邊,沒人往醫(yī)院送,本不該死的病,就這樣死了,我也對不起她啊!女兒現(xiàn)在跟著她爺爺奶奶過,這些年,我一直在寄錢給她們,只是不多,好在住在農(nóng)村,也不太費錢。
這些年來,看見你生活一步步陷入困境,看見你至死也要等回厚山的執(zhí)著勁兒,我的心也一次次地碎裂,一次次地在油鍋里煎熬。從你決意要打工那天起,我便決定了,我要舍棄掉自己的一切,用我的有生之年償還欠你和兩個孩子的債務,我要比厚山更加地惜護你,讓你過幾天開心的日子,把你從苦海里拯救出來。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我和厚山一樣,真的非常喜歡你、愛你。
天不藏奸,惡有惡報。當我尋找機會報復齊建利而一直找不到時,老天替你我、還有被他曾經(jīng)傷害過的許多人懲罰了這個惡人,他終于得到了報應,讓瓦斯炸死了。這些天,我常想,這真是天意,齊建利從不下井的一個人,那天竟然鬼使神差地非要下井,還要領上十幾個陪葬的。我本來該死在井下的一個人,竟然脫離了這場災難,進入了另一所生不如死的煉獄,這不是神要我向你坦白嗎?神要我向你說明事情的真相嗎?
秋葉啊,惡人齊建利終于死了,厚山大哥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千萬別把自己憋壞了,你可以給厚山哥燒點兒紙錢了。
希望你不要把真實情況告訴兩個孩子。他們一方面都在讀書,不要讓他們分心,不要影響他們的前程;另一方面,就讓他們的心中留存點兒念想和善良的快樂吧。不要讓仇恨充塞進他們的大腦,占據(jù)他們健康的身心,不要讓他們純潔的靈魂受到惡俗的玷污。任何時候,都要讓他們走正道,做正事,遠離奸險小人,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我在喬喬的床墊子下放了一張存單,里邊就是齊建利給我的那十萬塊錢,我一分都沒動過,你就拿它當兩個孩子的學費吧,密碼是喬喬的生日。
我被判了八年徒刑,是我罪有應得,其實,我早就把自己判了無期徒刑。寫完這些,擱在我心里多年的一塊大石頭終于放下了。其實,我早就想好了,一等放下了心中的石頭,我就去和厚山作伴。
秋葉,請你代我和厚山好好地活著。你看,我非常依戀陽光,就請你替我養(yǎng)一盆君子蘭吧,放在咱家的陽臺上,只要每天有陽光照射著,我就心滿意足了。
秋葉,你安心地再訪察一個吧,我再也不會去干擾你平靜的生活了。不要哭,勇敢起來吧,但愿你后半生幸福平安!
龍世安獄中絕筆
秋葉讀完信,閉目回憶了一番信中的內(nèi)容。她慢慢地爬上雙人床,躺下,又閉目回憶了一番信中的內(nèi)容。她很是奇怪,自己為什么沒有哭,既不悲傷也不憤恨。
夜色逐漸籠罩了室內(nèi)的一切,黑色一點兒一點兒地像布幔一樣遮擋下來,直到思維也全部沉進黑色中。
秋葉做了個夢,又像女兒又不是女兒,一個憂郁的女孩子,扎著兩只羊角辮,怯生生地卻又非常清晰地喊了她一聲“媽媽”,她好像知道,這就是龍世安留在四川老家的女兒。于是,她張開雙臂迎了過去。
李日宏:本名李日紅,筆名塞北雪,1966年出生,山西省左云縣人。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文學月報》《陽光》《山西作家》等刊物,已發(fā)表作品二百余萬字,出版有小說集《追蹤太陽》。系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左云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左云縣長城學會副會長,左云縣三晉文化研究會常務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