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霞
作為“70后”,我對《宇宙人》中的露天電影院頗為熟悉。那是我們童年時代最愛的地方。我們會在下午就提前溜入大院,不但可以逃票,還能占據(jù)最佳觀影位置。黑夜來臨,人群開始聚集喧嚷,賣汽水、涼面、桃片糕、蘿卜絲餅、花生瓜子的小販來回穿梭。我們快樂得忘記了作業(yè)和考試,也忘記了平時愛玩的跳房、扔沙包、抽陀螺、拍香煙殼、辦家家宴、交換毛澤東像章,一心沉迷在光影陸離之中。大幕布的兩頭各系在一根柱子上,粗糙而松垮,還不時呀呀中斷或花麻一團或干脆橫亙著黑條,讓人跳腳心焦,但是沒有人離開。有時候,我們故意跑到放映機的正前方,高高地站在凳子上,把手伸進光束里亂晃,手影子就會出現(xiàn)在屏幕上,不出所料招來一片噓聲罵聲,我們便得意洋洋地垂手嘎嘎大笑。
“非現(xiàn)實性”,這大約是電影帶來的最大的刺激和沖擊吧,它為我們提供了生活之外的另一種生活,現(xiàn)實之外的另一種現(xiàn)實,仿佛魔幻,又如鏡像,就像英格瑪·伯格曼所說的“魔燈”“魔法師”。我想,這或許是項靜選擇“電影放映員”這一特殊視角來展開故事的原因。這個敘事設置巧妙地將小說分割為了“現(xiàn)實”和“非現(xiàn)實”兩個層面。在現(xiàn)實生活中,馬林在哥哥馬山的言傳身教下,不安于農(nóng)村生活,也不滿足于民辦教師的職業(yè)。因此,在公社下文到生產(chǎn)隊選擇放映技術(shù)員時,他積極報名、準備考試,最終順利地如愿以償。在非現(xiàn)實層面上,隨著馬林的放映員生涯逐漸展開,我們得以重溫那個時代的電影《年輕的朋友》《心靈深處》《戰(zhàn)爭,讓女人離開》《人生》《霹靂舞》《霹靂貝貝》。電影情節(jié)和人物時不時地摻和到人們的生活之中,親密無間,水乳交融。比如看電影的少女們將清秀儒雅的馬林稱為周里京,心生愛慕。馬林喜歡《年輕的朋友》中的趙麗麗而不是趙真真,因為“他希望生活是風景片,不是武打片,也不是戰(zhàn)爭片”。再比如在看了《霹靂舞》之后,孩子們紛紛模仿手臂折斷的舞步和月球漫步的動作,那真是那個時代的一大壯觀景象,霹靂舞甚至成為了一代人多年后彼此相認的標識。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鄉(xiāng)村慢慢出現(xiàn)了錄像和電視,電影越來越不招人待見,電影放映員也辭職去了南方。那是20世紀70年代到80年代,是中國正在發(fā)生前所未有的巨型轉(zhuǎn)變時期,每個身處其中的人都被卷入、被裹挾,被懵里懵懂地決定了命運的方向。
當然,項靜的敘事目的并不在此。無論是對“古老”電影溫馨而傷感的回憶,還是對時代迅疾變遷的勾勒,都只是一種鋪墊和過渡。她要展現(xiàn)的是,我們?nèi)绾螐木哂小胺欠病眽粝氲男『⒆罱K成為意料之中的普通人,普通的大人、成年人。她敏銳地看到了成長在帶給人們安穩(wěn)、閑適、成熟的同時也帶來了某種自我的“解構(gòu)”和“祛魅”。此外,小說在形式上也因雙重敘事策略而具有了豐富的質(zhì)感。小說通過“我”講述遠房親戚馬林的故事,同時也將“我”的童年生活嵌入了其中。就像馬林總是在發(fā)癡想當導演一樣,“我”也做起了白日夢,想成為霹靂貝貝那樣具有特異功能的“非常人”。貝貝手掌帶電,能讓紅綠燈混亂,讓時間倒流,還能懲罰不尊重老人的青年。這一切在“我”看來實在是太帶勁兒了。
項靜或許是有意識地進行了這樣的設置,在馬林未竟的導演夢和“我”的神童夢之間存在著一種對稱和呼應:他們都夢想著力所不逮之事。馬林一邊放電影一邊想象著自己能夠?qū)а蓦娪?,最終在時光流逝中不得不放棄了夢想。他還告訴“我”:“貝貝千方百計要變成普通人,我看還是普通人比較好?!薄拔摇睆男【吐犂牙寻职种v馬林馬山的故事,在影視熏陶中將神童貝貝視為平常存在,以為所有孩子經(jīng)過努力都能手掌帶電、擊暈壞蛋,直到在成長中一天天褪去奇幻色彩,并實實在在地意識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宇宙人,宇宙人收回特異功能后就只剩下普通人。”
馬林在社會學意義上來說就是長大后的“我”,“我”就是童年時代的馬林。與他們的人生構(gòu)成迢遙呼應的是馬山的故事。他是馬林的哥哥,從來沒有在小說中正面出現(xiàn)過。他打小就顯示出有悖于鄉(xiāng)村生活的異質(zhì)性,堪稱“當代英雄”。他讀書好、寫字好,高考取消后不得不回到鄉(xiāng)村,但依然好高談闊論,后帶著一幫人大串聯(lián),離最高領(lǐng)袖近在咫尺,這樣的人當兵提干自然也是眾望所歸。他不斷地寫信鼓勵弟弟、安撫爹媽,為家庭規(guī)劃高遠美滿的夢想。但殘酷的實情是,他兩年前就在某次重大事件中犧牲了,且在赴死前就留下了一疊寫好的信,囑咐戰(zhàn)友幫忙按月寄回。噩耗傳來,一家人都垮了。這直接導致了馬林導演夢的破滅,他順從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結(jié)婚、生子、務農(nóng)、老老實實地放電影。
對于“80后”項靜來說,這篇小說包含著一種或許早就領(lǐng)悟到了的夫子是道。每個孩子都曾經(jīng)有過貝貝夢、超人夢,而去神奇化的過程正是長大成人并接受平庸自我的過程。我們最終會意識到李宗盛的《凡人歌》包含著至高真理,“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間/終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閑”,我們最終會認同侯孝賢的《戀戀風塵》,再深入骨髓的痛都會在阿公種蕃薯吃蕃薯的平常生活中彌合平息。為了坐實這個結(jié)論,項靜最后干脆讓馬山從“不存在”到“不在”。也就是說,不但做夢的人醒了,就連提供夢想的人也早就化作了塵埃。
這是一個“祛魅”的過程??梢哉f,我們每個人的人生都是在“祛魅”中才真正走向了成熟。這令人悲哀嗎?未必。這些年來,穆旦的一句詩被當作具有時代性的觀點廣為流傳,“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冥想》)最近,就連清華教授、精英知識分子劉瑜也說自己的女兒正在勢不可擋地成為一個普通人。在不知不覺間,“祛魅化”和“普通化”似乎成了人們的共同認知。只有心甘情愿地面對、承認、接受這個事實,我們才能像被宇宙人收回特異功能的貝貝那樣,重新“回歸”真實的生活,落地生根,平淡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