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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局

        2021-04-16 04:21:21蔣泥
        關(guān)鍵詞:肖華

        吃飯

        “你就過來當(dāng)我的助理吧。我們破格用你,待遇優(yōu)渥,薪酬、福利都會遠(yuǎn)遠(yuǎn)超過你的同齡人,能讓你做夢都笑醒。”

        錢朵朵意味深長地看著任颯。他倆臨水坐在船中的長椅上。

        云層之下,翠心湖上,有數(shù)十只紅嘴鷗、小白鷺輕快地掠過水面,又沖天而起,仿佛在天地間編織雨的網(wǎng)格。那雨卻似有若無,只能濕過地面,連水上都不留痕跡。

        錢朵朵憋屈了一路,剛出地鐵,就來到這動蕩、舒爽的畫境,頓覺神清氣爽。

        搖櫓的船娘四十來歲,頭戴斗笠,遮住半邊臉,暗紅的膚色給人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感覺。

        船艙口一暗,導(dǎo)游高高挑挑,走進(jìn)來,收起花傘,倚在艙門邊,對錢朵朵和任颯莞爾一笑,報(bào)出姓名,蘇萊雅。名字很好聽,像香水、洗面奶的名字。還是個實(shí)習(xí)生,二十出頭的大姑娘,眸光清亮,長相甜氣,很是養(yǎng)眼。錢朵朵聊天的興致被打斷了。蘇萊雅說起酒店和濕地的掌故,還唱了周璇的《花開等郎來》,唱到“淚珠兒漱漱,點(diǎn)點(diǎn)掛香腮”,亦無悲戚之意,仍是一股甜絲絲的味道。

        這曲子錢朵朵不陌生,任颯更是自小就聽過,記得是電影《三笑》里的一段吧,歌詞卻不同。后來《秦淮景》風(fēng)靡一時,他多方查問,方知二者都改自《無錫景》。早間有一首蘇州評彈《春山恨》,同樣出自《無錫景》。

        吳儂軟語,柔媚如水,沁潤心田。兩個人都像頭上的云,變輕了,浮起來。心口里浪氣騰升,錢朵朵那雙不爭氣的眼睛,竟?jié)窳?,模糊起來?/p>

        老啦,像個小年輕似的,情不自禁!

        錢朵朵掏出手帕子,疊了疊,拭拭眼角。

        任颯未有注意,他盯著姑娘的唇。

        姑娘的嗓子里含著一股氣,在舌尖上拿捏,兩片唇一張一合,鮮艷、滑潤,齊整的兩排牙,潔白如玉,氤氳那如霓虹般的甜氣,光華明媚。

        任颯不由得看癡了。緩過神,和錢朵朵對望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似乎沒把錢朵朵一開始說的話放在心上,要么就是在走神,一直只留心姑娘,沒聽見錢朵朵說過什么。

        錢朵朵并不計(jì)較。他也年輕過,年齡上完全能做任颯的大叔了,半年來卻總在約他吃飯,如同打不死的小強(qiáng),一次再次。任颯無法承受美意,琢磨來琢磨去,飯沒有吃上,問題也想不通。

        任颯出身布衣,小小職員,不顯山不露水,相貌不出格,還是個京漂,六千的月薪,一半用于租房。魅力何在?亮點(diǎn)何在?

        錢朵朵是那種不大不小的人物,講究排場。無利不起早,眼瞎了?或說千里眼,能看出他任颯是匹潛伏下去的千里馬?

        第一次約他,錢朵朵訂在西城區(qū)金融街,想要一個包間,任颯連忙客氣,說大堂就好,他喜歡“泯然”于眾,君子之交,情誼淡淡。人情債難還,能夠輕輕松松頂好。專為他包房,太正規(guī),讓人拘謹(jǐn),壓力重重。

        臨到見面前一天,公司突然通知他明天開會,不許請假。

        任颯是那種聽話的小嘍啰,無可通融,只好毀了約。

        錢朵朵倒很體諒。他召集開會,也是這尿性。大腦一熱,不管離下班或吃飯還有幾分鐘,說開會就開會,人都得來。決然果斷,威風(fēng)凜凜。

        第二次約在大鐘寺,任颯早起就換了一身干凈衣服,皮鞋擦得锃亮如新,花半小時,在公司樓下理發(fā),打了定型摩絲,以至于回到公司后,大家眼神都怪怪的,問他是否有喜。將做新郎?怎么沒見喜糖?

        這次的任颯,拉足架勢,是給錢朵朵面子。既然請客的講究,他爽約在先,那么好歹得收拾收拾,給人一個清爽而又鄭重的印象吧。

        飯吃得舒了心,沒準(zhǔn)錢朵朵心血來潮,當(dāng)場就商約下次聚會的時間了。

        依著趣味,任颯不怎么在乎吃,沒有那資格、條件,不過但凡美味,恰如美人,他也沒有多少抵抗力。

        飯局定在中午,大鐘寺位于兩個人上班的中間地帶。工余一敘,不誤下午的班,計(jì)劃很美。誰知當(dāng)天早上,錢朵朵那邊出狀況,要趕往深圳。約會改期。

        吃他頓飯,比爬香山還累!要記住時間,查看地點(diǎn),怎么過去,乘什么車,帶什么禮,說什么話,提前備好,下足功夫,拿出架勢,卻輕輕松松泡湯。

        第三次再約,任颯已然是位大忙家了,他改行做起推銷。

        這是第幾次改行?

        記不清,也無須記。

        人往高處走,他工作整五年,老想改變狀態(tài)。過去一年到頭都在坐辦公室,當(dāng)白領(lǐng),風(fēng)吹不著,雨打不著,工資就是毛毛雨,成不了電閃雷鳴的大場面,現(xiàn)在調(diào)過來,滿世界飛了。

        今天去深圳,明日走西安,后天到濟(jì)南,大后天下?lián)P州,再一個明天他在青島、貴陽。

        真是匹千里馬?

        哪能呢!

        出差是苦活兒,照著公司的規(guī)矩,他只能坐六百塊以內(nèi)的紅眼機(jī),要么就是高鐵二等座,為趕時間,多半在路上,風(fēng)塵仆仆,吃不好睡不好。

        他是那種跑腿子的人,跑得臉發(fā)黑,唯一的好處就是精瘦下來了,剛剛成形的肚腩消失不見了??粗袷悄贻p了十歲,分外干練、麻利。

        錢朵朵就遭殃了,好比一個狙擊手,總在瞄靶子,靶子卻晃晃搖搖,他不能下手。任颯也給不了一個準(zhǔn)確時間,他的時間都是別人給的。要不怎么說是小人物呢!

        錢朵朵還真不信了邪,像在完成一樁偉大工程,鍥而不舍,仿佛能不能約上已不重要,重要的就是約。

        任颯儼然是個香餑餑。到最后,他十天八日接不到錢朵朵的電話,如同失了魂兒。

        這一次約會,任颯在無錫,次日上午要拿一份表,下午三點(diǎn)去投標(biāo)。最后一天了,再不投標(biāo)就黃了。

        錢朵朵呢,第二天飛上海。而無錫到上海乘高鐵僅僅半小時,比北京從東城去海淀還省事,湊巴湊巴,中間可以空出來三四個時辰,二位便約在上海虹橋見個面。

        無錫那邊,地鐵也發(fā)達(dá),到無錫站半個小時,十二點(diǎn)前肯定能到虹橋。他們可以有兩個小時的吃飯時間。

        情人約會,也就這么長,再長就膩了。

        任颯不辱使命,十點(diǎn)就去了無錫站。

        錢朵朵就沒有那么順當(dāng)了。他粗心,這次是從國外飛上?!獜穆冗^來,去的是浦東機(jī)場,不在虹橋。十點(diǎn)落地,乘地鐵到虹橋最快也得一兩個小時。

        登機(jī)時他才發(fā)現(xiàn)了疏漏,愣一愣神,反應(yīng)過來,忙和任颯聯(lián)系。開始無人接,急得他滿身是汗。那邊總算聽到,把會面推遲一小時,虹橋站改為上海站。

        急中生智!驚心動魄??!

        他這頭省下了起碼半個小時。任颯那邊也簡單,無錫到虹橋站或上海站,一碼事。

        人算不如天算,錢朵朵落地,晚點(diǎn)了半個多小時。這已經(jīng)很不簡單了——最多的時候,他曾晚點(diǎn)過十幾個小時,從早班機(jī)延成了紅眼機(jī)。

        但這機(jī)子大呀,三百多號人,從落地滑到航站樓,又用掉半個多時辰。再等一個一個出來,差不多過去了一個小時。

        錢朵朵沒有托運(yùn)行李,就一只不大的手提包,裝了換洗內(nèi)衣,輕便簡捷。

        他一路小跑,排隊(duì)買了地鐵票,再排隊(duì)檢票和安檢。不知哪兒來那么多人,又費(fèi)去二三十分鐘。

        這就十二點(diǎn)多了。

        好不容易進(jìn)得地鐵,2號線東延,倒2號線,烏泱泱的,人擠人,漫長得就像過去了一個世紀(jì),站得人老腰酸。出了站,依舊是烏泱泱的人流,再加上大包小包,擋住了去路。

        任颯都在檢票準(zhǔn)備回?zé)o錫了,錢朵朵才尋過來,跑得呼呼直喘,滿臉汗水,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兩個人拉拉手,隨即作別。

        他們臨時決定到無錫見面。

        錢朵朵把晚上回北京的票,改到明天早上,由無錫飛北京,能趕上九點(diǎn)的晨會。

        錢朵朵只認(rèn)五星級酒店,到了江南,最好是別墅酒店。

        無錫錢朵朵不怎么熟,任颯知道他不差錢,便幫他訂了文華酒店,在江南大學(xué)、東南大學(xué)邊上,濕地環(huán)繞,去機(jī)場近,隔壁就是影視城、秀場、劇場和滑雪場、海洋館、樂園,可以看戲,也能泡溫泉,還可以客串一把臨時演員。

        文華酒店的房間沒有小于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大的有四五百平方米,上下三層的別墅,正對翠心湖,湖對面是秀場,一晚的開銷高達(dá)八九千,假期的話五六萬元,大家庭聚會蠻好,一兩個人住宿實(shí)屬奢侈。但是錢朵朵不在乎。

        幾方皆大歡喜。酒店收取的費(fèi)用含了自助晚餐、早餐以及兩張游樂園門票。門票一周內(nèi)有效。

        錢朵朵玩不成,那票對他無用。任颯倒還在,不至于浪費(fèi)。

        他要走訪客戶,請標(biāo)方經(jīng)理吃飯,主要得喝酒,一醉方休,順帶送點(diǎn)小禮,不便給錢,拿幾張雪世界、水世界、太湖秀場的門票,還是可以的吧。

        錢朵朵到無錫都快五點(diǎn)了。任颯終于把他盼來了。

        任颯乖巧,早早踩了點(diǎn),存了行李,得知去酒店可以坐擺渡車,也能乘船,均是免費(fèi)。

        任颯覺得新鮮,導(dǎo)游也都是尤物佳麗,強(qiáng)過了擺渡車上的大嬸大媽,忙打好招呼,錢朵朵一到,二人就登上船。

        錢朵朵感覺到了他的用心,他那里缺的正是這號有眼力見兒的人。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十之八九自以為是,目中無人。任颯可堪大用。

        咯咯,咯咯……什么東西叫了起來,又撲棱棱飛了。任颯背對它們,憑一點(diǎn)感覺,呼道:“草鴨子?”

        他扭過身,看到湖面上有兩大三小五只白天鵝被驚到了,從鳶尾、水蔥間掠過,離他們而去,落到了東側(cè)的幾畝荷葉中。

        蘇萊雅撲哧笑了,錢朵朵也是哈哈大笑。任颯這活寶,怎會把白天鵝和草鴨子混到了一起?

        蘇萊雅說,濕地里原先只有一對天鵝,春天孵出了幾只小天鵝。那時候幾只小寶寶站在水邊的枯枝上,不肯下河,鵝爸鵝媽干著急,長長的脖子在水里勾轉(zhuǎn)鉆探,進(jìn)進(jìn)出出,仿佛示范,一遍遍劃拉水。一只小寶寶終于肯下來了,爸媽的身形一轉(zhuǎn),繞住小天鵝。又下來一只,跌跌絆絆。其它就不為所動了,是隔了好久才下水的??蓯壑翗O。

        蘇萊雅說著話,仰著頭,臉上如同灑滿陽光,閃閃發(fā)亮,那是青春的光芒。

        蘇萊雅問兩位餓不餓,回房洗漱一下,就可以用餐了。是送到房間,還是去餐廳,房客怎樣要求,酒店就怎樣滿足。

        錢朵朵問是不是耽誤她吃飯了,姑娘說沒有,接到他們,她就回家。

        錢朵朵問她住哪里。她說在海岸城,幾個同學(xué)合租,一個人一千多點(diǎn)的租金,靠著湖,靠著濕地,靠著古鎮(zhèn),靠著公園,離他們大學(xué)也近,吃的、玩的應(yīng)有盡有。

        原來她還是江南大學(xué)的學(xué)生,畢業(yè)后想留在酒店,干幾年再說。

        錢朵朵忙掏了六百元小費(fèi),打起招呼,誤了她的飯期。她要是方便,晚上就和他們一塊兒吃吧,她去可以幫忙做飯。

        蘇萊雅落落大方,欣然同意。

        下船來,她領(lǐng)二位去前臺,又帶他們穿過雄偉、高深的大堂,左拐,引他們乘坐大電梯,上到寬敞的二樓,在曲折長廊里七拐八拐,瀏覽廊道上一幅幅華美的壁畫。

        風(fēng)簾翠幕,煙柳畫橋,荷葉桂子,十萬人家。

        壁畫各有特色,意境絕美,看著都滋養(yǎng)神魂。

        別墅區(qū)在廊道南端。刷卡進(jìn)門,就是二層,有兩個臥室、一個廳。

        廳大,五六米長,四五米高,兩個敞亮的飄窗。一個窗前有兩排沙發(fā),中間是圓桌,桌上放了水果和飲料,以及咖啡機(jī);另一個窗前是紅木書桌,擺放電話、電腦、傳真機(jī)、打印機(jī)、掃描儀。

        臥室的窗臺很寬,鋪有軟墊,上面放了藤編的茶幾,茶幾上是托盤,放了宜興綠茶、紫砂壺和茶杯。兩邊是蒲團(tuán)、靠枕。人可在臺上打坐,也可推開茶幾,倒身眠臥。

        窗下是花園,花園外就是翠心湖了。

        蘇萊雅顯然常帶人來,說樓下就有廚房,也有廳堂,備了電磁爐、冰箱、洗衣機(jī)、音響、跑步機(jī)、酒柜,可以炒菜做飯,也能唱歌健身。蔬菜、魚肉,全是生態(tài)食材,新鮮、干凈,稍加清理,就能下鍋。自己動手、請廚師做,都可以。

        “要不要現(xiàn)在就下去?”

        任颯驚到了,他從沒住過這么高級、奢華的酒店。他很奇怪,來了酒店,為什么要自己做飯?

        錢朵朵卻滿意,廚房是他點(diǎn)了名要的,雖說他不是歌星、影星、球星,不是名聞遐邇的巨商大咖,十幾、幾十億的人都認(rèn)識這張臉,不宜在公眾前露面,但他很留意私密性,晚上消化又快,肚子常餓,須得加餐。

        他在吃上從不馬虎,從不吃涼。有一個廚房,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而且為趕飛機(jī),早餐要自己做。

        他愛吃烤牛排,切成薄薄的肉片,反復(fù)烤。烤時,用張?jiān)垤潮こ嘞贾榧t葡萄酒淋透??镜绞墒?,冒著白汽,酒香撲鼻。

        一塊塊切成拇指指甲大小,裝進(jìn)盤子,蘸上鮮汁,吃在嘴里,齒頰留香。

        多少人說他,不要多吃,晚上少吃或不吃,人的食量是一定的,貪吃不長命,但他寧可不要命,也不能虧了嘴。

        他的肚子異于常人,真正的無底洞,每天吃五頓,頓頓要飽,食量驚人,還不胖。吃的東西都跑哪里去了?

        想起來玄奧、腦大,只能拿老家鄉(xiāng)下人的俗語“能吃就能干”寬慰自己。

        “樓上干什么的?”任颯滿眼好奇,滿心驚嘆,放下行李,巡視一周。

        樓上有兩間臥室,中間有一個環(huán)形的浴缸,放滿水不僅能泡澡,還可以一圈圈地游,當(dāng)然游不快。

        三個人下樓,到了底層,拿菜譜點(diǎn)了幾道菜和水果,讓人送過來。要的是西瓜雞、燜河鰻、八寶鴨、白汁黿,還有櫻桃、草莓和荔枝。

        蘇萊雅親自下廚,給他們清蒸了一條刀魚,炒了一道雞毛菜。

        量都不小,葷素配,擺了大半張桌子。

        燙上一壺黃酒,兩個男人開干。

        蘇萊雅只吃菜,中間放下筷子去灶臺幾次,做出三碗陽春面,端上來,紅紅的湯上點(diǎn)綴蔥花,色香形味俱佳。

        一個小丫頭片子,做的飯菜有模有樣,出人意料。

        酒足飯飽,他們又回二樓,吃起水果。

        蘇萊雅上上下下,收拾了一番,就和他們道別。

        二人未挽留,泡上紅茶,坐到了窗臺上。

        外面尚亮,視野不錯。沒有雨,風(fēng)比剛才大了,湖邊的垂柳在水上拂掃,浪頭鼓鼓的,拍打著岸邊的青石。

        幾對男女在花園里溜達(dá),不時停下來拍照,把菊花、紫羅蘭、香雪球、虞美人以及波光、酒店攝入鏡頭,滿臉都是微笑。

        “我找你是問問你的身世。你了解多少?”

        錢朵朵扭過頭,面對任颯,神色微微一凝。

        任颯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問:“什么意思?”

        錢朵朵肅著臉,看樣子略顯沉重。

        “現(xiàn)在我跟你說的話,你不要有任何意外,因?yàn)閷δ悴⒉皇菈氖拢赡苓€是機(jī)會。你呢,小我十幾歲,我們是一個媽媽?!?/p>

        “嗯?”任颯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

        “你聽我說,別插話。我們的爸,不是一個人。我爸氣運(yùn)不錯,祖墳冒青煙了吧!早年遇上了媽媽。媽媽是上海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西部扶貧。我爸當(dāng)年比她年長好多,是一個小鎮(zhèn)的鎮(zhèn)長。媽媽就在那個小鎮(zhèn)上扶貧。據(jù)說那天他們一起去市里開會,我爸晚上請了幾個戰(zhàn)友,喝高了,回到酒店,媽媽沖了杯蜂蜜檸檬水,給他醒酒,沒想他一時腦熱,和媽媽……媽媽單純,又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不知道墮胎什么的。我爸上升很快,還做過市長。他沒讓外人知道,而是讓媽媽偷偷生下我,再把媽媽送回上海。我的上頭有三個姐姐,就我一個男孩子,家里人都慣著我。我沒受虐待,反而比較順風(fēng)順?biāo)寢尰厣虾:?,改了姓名,消失了。我爸后來是找過她的,沒有找著。三年前我才知道這些,派人去查?,F(xiàn)在不像過去,我在舊檔案里找到媽媽年輕時的身份證復(fù)印件,有她的照片,上海也認(rèn)識幾個人,只要肯用心,就能查出來。媽媽回上海后不久,去了南京,前后一年左右吧,輾轉(zhuǎn)到了蘇州一家企業(yè)做工,認(rèn)識了你爸。她三十出頭結(jié)的婚,快四十歲要的你……”

        任颯張大了嘴看著錢朵朵,開始是一頭霧水,聽著聽著,手上用力,幾乎要把杯子捏碎。

        錢朵朵從包里抽出一張塑封,放在茶幾上,里面是一張老照片和身份證復(fù)印件。

        任颯反復(fù)端詳,是媽媽!輪廓很明顯。那時她還年輕,臉帶稚弱之氣,滿是天真的笑。

        錯不了!照片有幾十年了!

        可他怎么從未聽說?

        錢朵朵不至于騙他,他沒有騙自己的必要。

        任颯不禁來了氣:要真是這樣,也只說明他爸爸該有多混賬,騙了媽媽的情,只為借腹生子,讓錢家后繼有人!媽媽怎么沒殺了這個老不死的王八羔子!媽媽這輩子算被那孫子毀了!

        任颯不由心痛,仿佛看見媽媽正受凌辱,淚光閃爍的凄慘樣子,眼含怒火,恨不得爬起來抽對方幾個耳光。

        “畜生!你爸是畜生!”

        任颯拿著東西的手在抖,嘴唇也紫了起來,吼罵出聲。

        他真幼稚,竟一直把錢朵朵當(dāng)成了禮賢下士的長者!

        他這一次次約自己,想干什么!

        錢朵朵沒想到任颯會有如此反應(yīng)和想法。他本以為這僅僅是個錯,上代人干了傻事,情有可原。多少年了,他找著了親人,能夠補(bǔ)償……難道錯了?哪里表述不當(dāng),引得任颯誤會?

        據(jù)他了解,任颯是個活潑、開朗的人??!

        他沒有直接找媽媽,畢竟她有她的生活、世界。她在蘇州過得不算太差,丈夫待她也好,老來有福了。

        錢朵朵的爸爸,晚景就不如她了。退休前兩年出事,受到處分,一擼到底;老伴兒走了也快二十年;身體胖腫,血壓、血脂都高,糖尿病、心臟病,做過搭橋;兒女雖多,但天南地北,照顧不過來。只剩下錢朵朵一子,尚有孝心,給他找了兩個保姆,日夜伺候。

        他十幾年來都住在單人病房,就像五十八歲前把福運(yùn)都揮霍掉了,走路都咳喘,外出只能坐輪椅。

        錢朵朵自覺心愧,不好反駁任颯對于他爸的仇怨。

        “你爸是故意的,設(shè)計(jì)好陷阱。他想要兒子,傳宗接代,又不能三妻四妾,不敢養(yǎng)小老婆,就算計(jì)上我媽了!這個混賬!”

        任颯的話,句句在理,入骨三分。

        想不到這么年輕,就有如此主見,錢朵朵疏忽了!

        兩個人視角、地位都不同。

        “你別激動啊,聽我說……”錢朵朵裝出老神在在的樣子,“我爸是極其內(nèi)疚、后悔的,當(dāng)場就給媽媽下跪、求饒,要她留下來,他去離婚,娶媽媽??蓩寢寷]答應(yīng)。后來知道懷孕了,我爸哀告媽媽原諒他。媽媽只有驚惶。生下我,外公才知道了,摸到小鎮(zhèn),逼媽媽丟下一切,孩子都不能要,即刻跟他回上海。爸爸找了他的戰(zhàn)友幫忙,費(fèi)了很多周折才把媽媽的關(guān)系辦回去。可不知怎么的,媽媽卻離開了上海。前期的運(yùn)作等于白費(fèi)!——上一代人的恩怨,我們做小輩的,沒有多少資格置喙?!?/p>

        “你當(dāng)然沒資格!老畜生異想天開!他多大了,我媽才多大!還想吊住我媽!”

        任颯對錢朵朵的父親,本能地?cái)骋?、憎惡,帶著不共戴天的恨意,怒罵不已。

        任颯的印象中,他爸和媽媽的感情,向來不錯,不說舉案齊眉,起碼兩個人從未激烈爭吵過,不料媽媽之前有這么一段,他爸要是知道,都不敢想會出來什么后果!

        錢朵朵隱忍著,包容了弟弟,娓娓道明來意。一是補(bǔ)過。他爸爸惹了禍,也受到報(bào)應(yīng)了,沒幾天好活,頂多撐一兩年吧。還是那句話,他想讓任颯過來,做他的助理,他可以轉(zhuǎn)些股份給他,每年分分紅,買房、養(yǎng)家,不在話下。錢朵朵只有兩個女兒,全在海外念書,不會回來了,他老了估計(jì)會過去。公司后繼無人。任颯接班后,自能撐起一片天。自家兄弟,沒有比這更能放心的。再就是他倆搞一個結(jié)拜儀式,認(rèn)個兄弟,讓他可以登門去看看親生的老娘,堂而皇之喊一聲媽。等哪天媽一個人了,再正式相認(rèn)。他保證只要任颯的爸爸還在,就只以義兄的名義拋頭露面。要是媽媽先走,錢朵朵也能以義子之名,給老人家披麻戴孝,盡盡孝心。

        錢朵朵本意是要媽媽在他爸走前見個面,給他爸一個洗心革面的懺悔機(jī)會。兩位老人彼此肯定也有牽掛,有交代??墒清X朵朵發(fā)現(xiàn)任颯情緒不對頭,媽媽也未必肯認(rèn)他,便很快改了主意,人子之心倒也拳拳可嘆。

        任颯這時冷靜了,未給回應(yīng)。

        他無法接受媽媽的過去,對于天上掉下來的這位哥哥,他心里有隔閡——哥哥雖親,卻是媽媽受欺負(fù)的產(chǎn)品,萬一爸爸、媽媽吃不消錢朵朵帶來的打擊,有個三長兩短,那就悔之晚矣。

        錢朵朵倒也沒想讓任颯這么快接納自己,他答應(yīng)給任颯一筆巨款,任颯呢,就說買彩票中了頭等獎,用這些錢,給媽媽在金雞湖畔買個大平層,上個重病保險(xiǎn),余下的給媽媽吃喝,隨團(tuán)出去周游周游世界。

        錢朵朵突然靈機(jī)一動,不如干脆在蘇州或無錫開家公司,這樣自己可以名正言順地往這邊跑,照顧媽媽。

        北京的公司,當(dāng)年是合伙創(chuàng)業(yè),五位同學(xué)控股。共苦的時候看不出什么,現(xiàn)在發(fā)達(dá)了,反而越來越磕絆,爭利的多,干活兒的少。

        五個人里,他的股份最少,卻負(fù)責(zé)生產(chǎn)、營銷,是總經(jīng)理。處處出力,常年出差奔波。

        股份最多的那位,好抓權(quán),愛搞開發(fā),技術(shù)創(chuàng)新上蠻有一套,其他乏善可陳。但人家靠山硬,是公司總裁兼法人,主管研發(fā)和財(cái)務(wù),二十萬以上的開銷,他是一支筆。

        公司還有一位董事長,股份僅次于總裁,能說會道,管著人事與后勤,但沒有財(cái)權(quán),其實(shí)就是招牌。糧草不在手,人事、后勤都不怎么聽他,他對總裁的抓權(quán)特有看法。

        另外兩個,一個是副董事長,緊跟董事長,一個是副總裁,緊跟總裁。兩個人起步時出錢不少,后期沒什么貢獻(xiàn),能力不足,又愛享受,還不安守本分,動不動指手畫腳,底下人怨氣多,告狀都告到錢朵朵那里。

        錢朵朵呢,兩頭不靠,兩個圈子都拿他當(dāng)異類。好在公司的一進(jìn)一出,全在他手上,相當(dāng)于總裁的執(zhí)行人??偛貌恢涝鯓优?,他門兒清。兩個圈子都想著要甩他,卻又離不開他。

        五個人里,他勞苦功高,差不多功高震主了,二十萬元以內(nèi)的開支,他就能簽字。

        這是公司唯一優(yōu)待他的地方,總裁以外,其他人都沒有這個權(quán)。

        設(shè)備的更新、元件的購進(jìn)、展銷會的亮相、業(yè)務(wù)員的回扣,等等,都是他簽批。

        如果說總裁在公司實(shí)際的分量只占25%的話,那么董事長占15%,副董事長、副總裁只有5%,錢朵朵就占了50%。

        他的資源和人脈,而今遠(yuǎn)勝于另外四位,他們只能越來越倚重他。

        錢朵朵是個有心術(shù)的人。正還是歪,要看對誰。

        他吃虧就吃虧在沒有拍板權(quán),大的方向不能做主,大的花費(fèi)也說了不算,公司做得越大,受的牽制越多。

        “打架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彼貌蝗菀渍一匦〉?,年輕他那么多,他在江南的腹心之地開辦公司,悄悄轉(zhuǎn)移資源,任颯將來就可以挑大梁了。

        多年的困擾,那就全部解開了。

        任颯對這打算也不能不心動。

        任颯也有“小目標(biāo)”的,雖說不能“賺它一個億”,但年薪幾十萬、一百萬,也還是可以努力的。

        兩個人在利益上,起碼算談攏了。能有合作,各取所長,交流很有必要。靈感火花碰出來,收獲多多。

        他們合計(jì)干什么能賺錢。

        錢朵朵讓任颯索性別急著回北京了,就在無錫、蘇州轉(zhuǎn)轉(zhuǎn),哪里可以租房,選上兩三處,踩踩點(diǎn),看看人氣、人流、便利度,什么緊缺,適合做什么。恰好任颯這些天都要在這邊,投標(biāo)后的公關(guān)聯(lián)誼、中標(biāo)后的接洽安排,都不容他開溜,他可以有大把的時間。

        如果開小型超市,就要到新小區(qū)、旅游區(qū)周邊找找。

        如果是服務(wù)公司,就要去商務(wù)大廈、金融街,租上一兩層。

        如果辦實(shí)企,就得找高速路附近。

        錢朵朵不差錢,也想把賬上的錢動起來,趴在那里不動,貶值太快。

        哪些行當(dāng)穩(wěn)定賺錢呢?肯定和孩子、學(xué)生、老人相關(guān),和生活相關(guān)。

        幼兒園、游樂場、培訓(xùn)處,活魚生鮮,護(hù)工保姆,非到現(xiàn)場不可,過日子必需的。門檻還不能太低。

        他們都放棄了高科技,那東西熱得快,更新迭代更快,拿捏不準(zhǔn),還是吃喝穿住行、健康和保養(yǎng),誰都不能缺,誰也替不了,靠譜、保底。

        把古老的行業(yè)做出新意,沒準(zhǔn)就吃香了,火了。

        起步無妨低一點(diǎn)。

        反復(fù)商議,兩個人覺得還是開一家蔬菜生鮮超市,前景廣大。隔壁再弄個餐館,可以又賣菜又做菜。投入不需要很大。

        廚師要好,去揚(yáng)州烹飪學(xué)校挖幾位大廚,打上橫幅,區(qū)別于草頭軍、游擊隊(duì)出來的。生意好了,再在旁邊辦培訓(xùn)學(xué)校,教學(xué)生閱讀、作文、英語、音樂、書法、舞蹈,還可以開家養(yǎng)生健身館。所以周邊的容量、場地要大,便于將來收購。

        狡兔三窟,錢朵朵的公司做的是通信軟件,客戶是銀行、車行這些有錢主顧,過了幾年很紅火的日子。可是這些年開始吃力了,技術(shù)明顯跟不上。況且他們起家時,本就是靠著買了他人的全套技術(shù)復(fù)制的。錢朵朵在市場潮頭待得久了,敏感到大勢異動,思路和別人不一致,卻是分身乏術(shù),不能二次創(chuàng)業(yè)。

        他琢磨了一會兒,又給任颯引出一條大道:“我多年來摸索出一個道理,可以和你分享,讓你少走三十年彎路:一個人可以沒有太大能力,但一定要會拉關(guān)系、處關(guān)系、維持和深化關(guān)系。關(guān)系是第一推力,能把一個普通、平常的人,推向峰巔!剛才那個小丫頭,觀察出來沒有?不簡單!你不可輕視。她脾性不錯,我都有點(diǎn)心動了。你好好兒泡泡看,一兩個月內(nèi)拿下。跟她去一趟江南大學(xué),找食品系教授。江南大學(xué)的食品專業(yè),全國排第一。和他們談?wù)剹l件,辦一場全國性的廚藝大賽,看看都需要做些什么。我這里出資金,出媒體,打廣告,做宣傳,拉贊助——幕后全是我的,面子上由江南大學(xué)牽頭,搞得轟轟烈烈,搞出聲勢。說不定單憑這個,就能賺個缽滿盆滿……”

        任颯苦笑了一下。這老哥就像媽媽似的,對他也太看得起了。不說開公司,就是那幫姑娘丫頭,人小鬼大,外表你看著不錯,其實(shí)隱藏有多深,好比一條溝,被重重疊疊的藤草覆蓋,景色迷人,待得陷進(jìn)去,已經(jīng)無力自救了,才知道岸上有多好。多好的風(fēng)景都帶了蠱惑性,遠(yuǎn)觀為勝地,近身是懸崖,想不死就離遠(yuǎn)點(diǎn)。

        他不信蘇萊雅那么容易上鉤,骨子里也輕看酒店女郎。要是不知她的出身,他大概會以為她是中學(xué)畢業(yè)生——這崗位好像不要多少技術(shù)。

        她肯放下身段,上門服務(wù),也是看中錢朵朵的腰包。

        傍大款最快的就是賣洋樓、賣豪車以及給總統(tǒng)套房做服務(wù)的女子。錢朵朵不就說對她心動了嗎?

        有一陣傳說:男人讀MBA(工商管理碩士),就是花錢買圈子;女人讀MBA,不少是為了進(jìn)那個圈,便于物色“老公”。

        讀成的是少數(shù),多數(shù)讀不成。那么蘇萊雅在高端酒店里當(dāng)接待,眼界自然就高了,有想法了,她怎會看上自己?

        不可能的事,他就少用腦筋。

        他沒想過靠關(guān)系上道,硬拉的關(guān)系,拘束多,再多報(bào)酬,也不符他的脾性。

        他還沒有從錢朵朵帶來的震驚、困惑里走出來。他需要時間消化。

        錢朵朵從身邊的包里,拔出錢夾子,像抽出一把刀。兩個巴掌長,一頭有長長的鎖鏈子,出門可以扣在皮帶上,插進(jìn)褲兜子。

        拉開展示,里面就是個百寶盒,藏著各式各樣的金卡、銀卡。

        他找了找,抽出兩張,遞給任颯。一張是給老娘的,一張給任颯。

        任颯推辭,他還沒有伸手拿錢的習(xí)慣。上大學(xué)以后,他就自己賺學(xué)費(fèi)了。

        錢朵朵捻開那兩張卡,忙道:“我和你說了那么多事,沒錢怎么操辦呢?媽媽生下我,受苦受罪,又不是給你,只是想孝敬她,讓她的晚年過得開心一些!”

        “那好吧,所有花費(fèi),我回頭給你清單。媽媽那邊,不是我不肯,而是我不清楚情況,也可能違背她的意愿,還是等我了解了解再說吧!”

        任颯腦子轉(zhuǎn)了這么久,有了決斷,斷然擋開錢朵朵給媽媽的卡,心里還很不樂意接受事實(shí),無法認(rèn)同這一層“關(guān)系”,只接了操辦廚藝大賽和辦超市的那張。他問卡中多少錢。錢朵朵卻是沒概念,說大概幾十萬吧,不夠再說。需要多少給他打電話,他轉(zhuǎn)過來。

        卡的密碼都是媽媽的生日。他走后,任颯可以約蘇萊雅聚聚,這是接近蘇萊雅的機(jī)會,好好把握。人的運(yùn)氣不會那么多的。

        錢朵朵有點(diǎn)趕鴨子上架,操之過急。

        這樣的女生,還能是單干戶嗎?也可能被承包了,哪能不調(diào)查?

        有錢不是萬能。人家看你有錢的面子,給你服務(wù)了一下,很快不就走了嗎?

        蘇萊雅現(xiàn)在就租房,足見經(jīng)濟(jì)上無壓力,家里不差錢。是個男的,都要大獻(xiàn)殷勤。

        當(dāng)然,即使不能做男女朋友,也還是可以一起做事的。請她幫忙,酬謝殷勤,倒不至于唐突和孟浪。

        任颯想得開,沒有多說什么。錢朵朵卻把他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

        人有運(yùn)氣還不夠,還要看緣分。如果任颯抓不住,他錢朵朵不介意插手。這世上的多數(shù)事,用錢就能解決,他有的是錢,所以硬氣,不像任颯那么瞻前顧后。

        談完正事,天還沒有黑,他們?nèi)チ舜湫暮?。天不再下雨。但潮氣大,路面濕漉漉,枝葉垂掛頭頂,脖子里、手臂上,零零碎碎總會落上幾滴水,不知哪兒來的,一片涼意,舒爽宜人。

        湖對面在放煙花,一串串半空炸開,成片成帶成林,耀眼刺激,燦燦爛爛。

        他們繞過去,進(jìn)了街區(qū),頓時感到了熱,身上漸漸黏糊,不是很舒服。

        人來車往,賣花的、賣熟食的、賣零嘴的、賣報(bào)紙雜志的,都在各自的攤位上吆喝。汽油味、煙草味、香氣和酒肉味,從各處匯攏,周遭鬧哄哄的。

        錢朵朵便說去滑雪吧,滑上兩個時辰,回酒店吃夜宵。

        商城蓋得很有氣勢,餐館、茶館、商場、溫泉、海洋館、游藝廳……應(yīng)有盡有。

        滑雪在一層售票。窗口排了不多的人,不在周末、假日,沒用多久,他們就買到了票。

        他們本是有贈票的,錢朵朵讓任颯留著,明天還是哪天,約蘇萊雅就有很好的借口了。女孩子嘛,男生必須主動,處處想在前頭。今天剛好先熟悉一下。下回可以教教她。穿穿鞋、拉拉手,都是好機(jī)會啊。說不定哪里就打動她了。

        錢朵朵婆婆媽媽,如家長在叮囑孩子,事無巨細(xì)。

        乘著專用電梯,上到最高層,錢朵朵給任颯找了個教練,又租了頭盔、手套、襪子、護(hù)臉、滑雪鏡和速干衣,領(lǐng)上雪服和雪鞋,去更衣室穿好。又取了雪板,來到高高的雪峰頂。

        幾條道上都有人。錢朵朵自行去運(yùn)動,把任颯丟給教練。

        任颯學(xué)起來又笨又蠢,老要摔跟頭。幸虧是在比較平緩的地帶。

        反復(fù)爬起來,拄雪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動,按著教練交代的,先學(xué)著走路,再去學(xué)滑。可他性子急啊,一快就失衡,摔倒,直至出了汗。卻是越玩越有信心。

        剛有點(diǎn)感覺,錢朵朵就飄了過來,紅光滿面,呼著熱氣,說差不多了,一個多時辰了,這里真不錯,下回來吧。

        任颯沒想到時間會過去這么快。他也沒什么留戀,就和錢朵朵一道撤了。

        錢朵朵算是盡了興。

        往常他難得滑一回,主要是場地不多,要跑好遠(yuǎn)的路,多在密云、懷柔,都不在北京市區(qū),也不在室內(nèi),準(zhǔn)備時間漫長,遠(yuǎn)不如這邊的便利。要不然他也不會抽這一點(diǎn)空,來過把癮。

        二人出來,乘著扶梯下樓。任颯忽然看到了蘇萊雅,就在下面。細(xì)加辨認(rèn),確信是她,剛要喊,發(fā)現(xiàn)她身邊跟著個男的,約莫三十多歲了,兩個人說著話,進(jìn)了一家店。下了扶梯,任颯掃了一眼,原來是賣綢緞服飾的。

        什么人才會給女孩子買衣服?錢朵朵看見沒有?

        任颯本就覺得自己和蘇萊雅不在一個世界,蘇萊雅不缺男人,現(xiàn)在得到確認(rèn),更是不為所動。

        這樣也好,省得白費(fèi)力。就不告訴錢朵朵吧。

        任颯輕輕搖頭,仿佛把什么給甩了出去,釋然自在。

        哼起一首老歌,You Raise Me Up。

        這歌很勵志,可以唱給上帝,也能唱給親人、戀人、同學(xué),一切幫過自己的人,從精神上邁出去,上升到一個新的境界。

        外面更加陰潮了。湖上的風(fēng)竟有了一點(diǎn)涼意,比空調(diào)適意、自然、清新。

        錢朵朵卻說餓了。

        這才幾個時辰!

        吃夜宵去吧!

        吃夜宵的地方在酒店的十八層。房間連通,規(guī)模不小。但是人不多,比較靜。以西餐為主。面包、點(diǎn)心、果茶、咖啡、冷飲、啤酒。居然還有桂花酒,每人限領(lǐng)一盅。是用糯米酒、桂花汁調(diào)配的。任颯在老家時,常喝,當(dāng)飲料喝。錢朵朵卻是從未喝過,任颯就叫他嘗嘗。

        濃釅的桂花香,讓人沒喝就醉了。

        一口抿下去,燙燙的,甘甜、醇厚、滋潤、黏稠稠的。

        美味爽口,啊!

        錢朵朵呼了一口熱氣,相見恨晚。忙掏錢買了一壇,讓燙好了送到座位上。再送三五瓶到他別墅。

        他們?nèi)チ死镩g,那里是高高的落地玻璃,白天可以望見太湖。

        不遠(yuǎn)處一位女子,開著電腦,正寫東西。面前一杯咖啡,卻不怎么喝。專注的樣子,看上去很美。

        他們走近的腳步聲,打斷她的思路,她抬頭看了看。

        短發(fā),一張清瘦的臉,上寬下窄,顴骨有點(diǎn)高,乍一看像韓國男影星,眼睛似在看人,其實(shí)并無聚焦,仿佛心神不在這個世界。干凈,棱角分明,越看越耐看。

        年齡可不小,總有二十七八了。穿一件絲綢包邊立領(lǐng)短袖長款蕾絲丹青旗袍連衣裙,顯得很成熟,卻又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這里像是有馬拉松賽。錫馬出名。不過全國的馬拉松一蜂窩,都在辦。有的市每年辦幾次,每次都是幾個黑人拿名次。這些人就像養(yǎng)在中國了,參加各個市的馬拉松,找到了發(fā)財(cái)門路?!?/p>

        錢朵朵見多識廣,曾經(jīng)當(dāng)過火炬手,也跑過馬拉松,往后努努嘴,猜度那位女子的身份。

        “你說那女的,跑馬拉松的?但怎么穿旗袍?”

        任颯正對那女子,錢朵朵則是背對著人家,不好太明顯回頭去看。他只憑剛才那幾眼,就大體猜出了一個人的身份,很不簡單。

        誰知一席話,被那女子聽見,朝任颯這邊看來,和他的目光撞上,帶著幽靜的時光,好似穿越到了民國。

        任颯一下子不安了,臉上熱烘烘的,如在烤火。畢竟他們在妄測人家,也屬背后議人短長的長舌頭。即便猜對了,誰又能舒服?

        他低頭避開。錢朵朵沒看就知道顯形了,笑道:“放松點(diǎn),小子,你就這點(diǎn)出息!女人嘛,就需要男人關(guān)注!”

        他放低聲音,低到恰好任颯能聽見。

        “那位也許是演員呢?你別忘了,隔壁就是影視城。常年拍戲,住了不少演員。”

        “那就悄悄拍幾張照,回頭讓蘇萊雅幫忙查……”

        “可不敢!你還不如問問前臺。”

        “我會的!”錢朵朵沒當(dāng)回事,輕松笑笑,“我最喜歡演員了!我跟你說啊,蘇萊雅你必須用心追,無論成不成,追了才有可能,不追就跑了,沒你什么份兒了。你現(xiàn)在也不差錢,沒錢我給。你有的是時間,好好想點(diǎn)招數(shù),對付女人不亞于商場競爭,優(yōu)勝劣汰,特別殘酷,也很有意思。懂吧?”

        錢朵朵是過來人,真把任颯當(dāng)了親弟弟。

        任颯對蘇萊雅其實(shí)沒多少感覺,反倒是對面的女人,讓他過目不忘,總覺她身上有種特殊的氣質(zhì),說不清道不明,誘使他看了還想看,卻是不敢明目張膽,生怕人家誤會,當(dāng)他是色狼。

        這要是明星,他們的差距可就天上地下了!簡直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只當(dāng)是美玉、奇葩、名畫,遠(yuǎn)遠(yuǎn)觀賞。

        燙好的酒,倒在錫壺里,送了過來。

        任颯和錢朵朵都用質(zhì)地上佳的大玻璃杯倒酒,不亞于夜光杯。

        酒水注滿,黃亮亮的,介于暗琥珀色和金琥珀色之間。如果用紫砂杯,那就看不到這樣的好景了。

        任颯為了陪陪錢朵朵,不能不喝。

        錢朵朵喝酒爽快,一杯一杯,大口大口來,一杯酒往往三四口就見底兒,渾身流汗,淋淋漓漓,身上不僅暖,而且熱。錢朵朵的臉和脖子起了潮紅,如同處子藏羞,就是皮肉老了點(diǎn),皺皺巴巴,不忍細(xì)瞅。

        這酒能有十幾度,要是白酒,可不敢這么整。

        唐代時,酒仙李白能飲,往往要喝一斗,大概也就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兩升,酒的度數(shù)不會高,就和他們喝的米酒差不多,喝上一兩斤都難醉。

        可是米酒的后勁兒大,不知不覺就高了。不上頭,睡一覺就好。睡不著的人,睡前喝幾兩,很快能入睡。

        任颯邊喝邊給錢朵朵講八卦,普及常識,錢朵朵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

        兩個人遺形忘性,一壺酒下去,不覺多了,腦袋昏沉。見那女子早就不在了,他們也下了樓,趁著還能走,沒有糊涂,回了房間。

        任颯頭一次喝這么多酒,睡得很實(shí)很死,都不知道錢朵朵幾點(diǎn)走的,等他醒過來,錢朵朵已在北京。錢朵朵叮囑他盡快推進(jìn)交代的事,他過幾天來,起碼要有眉目,不至于處處抓瞎。

        任颯爬起來,沖洗掉夜間揮發(fā)的酒氣,神清氣爽,上樓吃早餐。

        人還是不多。

        任颯一手端盤子,一手拿紅茶,發(fā)現(xiàn)靠玻璃窗的桌子都坐了人。他就愛在視野開闊的地方用餐,能夠遠(yuǎn)眺太湖。

        來到拐角處,靠玻璃窗的又是幾張桌,唯獨(dú)中間那張只有一名女子。他連忙過去,走近了才認(rèn)出正是昨晚開電腦寫東西的那位。

        他頓時熱血澎湃,就這兒了!沒有猶豫,他鼓起勇氣上前,笑問有沒有人,其他地方都滿了,打擾!

        女子驚異地看看他,看看旁邊空空的桌子,眼睛眨了眨,顯然在暗示他不要撒謊,示意他坐旁邊。她也沒認(rèn)出他是誰,看著他坐下,她的臉色微微一暗,不那么舒服,心理上抵制,卻不說話。

        怎么就這樣厚臉皮呢?!她也沒同意他坐啊!隔壁那么多空位子!

        任颯已然喝了一口燙茶,噼里啪啦吃起盤子里的西蘭花,像牛在嚼草。

        他的盤子里堆的都是素菜。大概晚上吃多了,喝酒時他們吃了不少烤肉,現(xiàn)在打個嗝,嗓子眼兒都像是中東地區(qū)的沙壤,直接冒油。

        他極力壓住那些油,紅茶助著消化,素菜也在把酸油融解。所以第一盤他吃得飛快。沒和誰說話——實(shí)在也提不起底氣。他擔(dān)心打嗝,惹人嫌。

        一杯茶下去,他又接了咖啡,感覺好多了,有了說話的需求和狗膽,便請教美女,如何把手機(jī)里的照片放大像素,他要做一份材料,用到圖,像素卻不夠。

        他是看她寫東西,猜她有辦法,才提問的。

        果然,美女好為人師,讓他去找臺電腦,打開圖,在畫圖里找一找放大尺寸,里面有像素放大。很簡單的呀。

        她的聲音悅耳。一口流利的北京話。

        “你是老北京?”

        人家不搭話。他又裝出茫然的樣子,說自己偏科,電腦上的東西,簡直文盲一樣,能否請她幫忙幫到底,代勞一下,他給她發(fā)個大紅包。心里想的卻是,到時就發(fā)520元,一個不夠,發(fā)兩個。

        圖片從手機(jī)里隨便找一張。幫這忙勢必要加微信,傳圖,轉(zhuǎn)到她電腦上,由她操作,那么他就順利地拿到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不動聲色。

        誰知人家似乎看出他的不軌,不理他了,道了歉,起身走了。

        任颯搖搖頭,想不通,自己看著就那么像壞蛋、詐騙犯?

        見美女就上,沒安好心,倒是不假。

        喜歡一個人,卻沒的錯吧?

        他其實(shí)是個挑剔的人,不是什么美女都肯上。

        難道是方式上不對?應(yīng)該模仿古人,文文縐縐,上來先行自薦:鄙姓任,名颯——英姿颯爽的颯。年方二十有八(注,不是二八)。未曾婚配。家有茅屋四五間,良田二三頃(注,比畝大很多)。敢問姑娘是否待字閨中?如蒙不棄,能否與我結(jié)游,仿范蠡之?dāng)y西子,“泛五湖而去”?

        交流很重要,人家對你沒有任何了解,怎么判斷你是不是淫棍,惡名遠(yuǎn)揚(yáng)?

        輕率了!

        早飯是雙人餐,按著錢朵朵的意思,他應(yīng)該喊上蘇萊雅。

        竟把她忘了!

        想起她身邊還有其他男人,任颯就郁悶。

        沒想起來也是對的,錢朵朵亂點(diǎn)鴛鴦,聽他的才是亂彈琴!

        可是他派了任務(wù)。是不是約她一下呢?

        約吧!跑掉一個,再約見一個。朵朵說了,對妹子是要主動的!蘇萊雅即使有男人,也還是可以接觸接觸嘛。

        直接拜托她幫忙,舉辦廚藝大賽。

        他拍了兩張照片,一張是餐廳內(nèi)的,一張是朝外拍的,遠(yuǎn)處可見太湖水,卻望不見浪打浪。當(dāng)即給蘇萊雅發(fā)過去。問她吃早餐沒有,他剛到餐廳。兩個人的早餐券,錢朵朵回北京了,空出一張,她要是沒吃,就過來吧,說點(diǎn)生意上的事。他要請她學(xué)校的老師當(dāng)評委。昨天太晚,早上又太早,他沒好意思打擾,所以現(xiàn)在才留言。

        酒店的早餐,一直到十點(diǎn),蘇萊雅此時來,都來得及。而他既然要跳槽,那對手頭上的事,也就沒有過去那份心了。

        最好可以拖下去,拖到他找到開辦超市的場地,完美銜接。因此,不到最后時刻,他不會過去送招標(biāo)的補(bǔ)充資料。今天剛好就可以空出來。

        蘇萊雅卻是無音信。

        奇了怪了。昨天還挺好的。難道女人都是神算子?都不想和他接觸?都知道他不能發(fā)達(dá)?何止是不發(fā)達(dá),簡直是窮鬼!

        窮是可以感知的。怎么就沒有認(rèn)識到呢?

        先打個電話吧,微信留言不一定在線!任颯說服自己。

        蘇萊雅很快掐斷電話,回了短信:上課,請別騷擾!

        乖乖隆的咚!任颯呆了,被“騷擾”兩個字刺著了眼睛,不能平靜。

        媽媽的,做好人不容易,做個壞家伙,看來也不簡單啦!女人們防他是水泄不通。他早該認(rèn)清身份,沒有那條件,就別裝闊。

        她們是如何一眼識出他下三流的身份的?

        錢朵朵一看就是上流,自己怎就露了底?

        她這是在責(zé)怪他,今后也別找借口聯(lián)系?

        騷擾和打擾,性質(zhì)上很不一樣。

        “騷擾”帶了性侵的成分,極其惡劣,弄不好可以訴諸法律。但他僅僅打了個電話,那邊接都沒接,就給定性,這是何等的羞辱人呢!哪里出了問題?

        任颯想破腦袋,還是不明狀況。

        無心用餐了。他本想多吃點(diǎn),中午可以不吃,晚上再吃大餐,現(xiàn)在他只想發(fā)泄一通。

        他走出去,沿著翠心湖慢跑。跑得大口吐氣,出了汗。

        跑到街上,他買了張電影票,去看了一部武打片。

        他需要爆發(fā)。

        看的時候,真想從位子上跳起來喊:揍他!狠狠地打!

        這錢自然花冤了,他完全可以待在酒店,看鳳凰衛(wèi)視的電影臺,那些鬼故事,一部接一部,不要錢。

        他沒有,他擠在一群人里。

        走出來,心里空空蕩蕩。

        或許是來歷不明,出生帶來的困擾,讓他不能耐受寂寞,需要躲于大眾之中。

        回到酒店,他仍是心灰意懶,退掉了別墅,去隔壁皇冠假日,訂了個大床房,省下的錢全用來吃喝,把每天三頓飯的開銷,打包放在住宿費(fèi)中。

        用完餐,他回了房間,倒頭便睡。

        電話把他吵醒,談的是工作上的事。再無睡意。

        他出去掃碼,騎了輛共享單車,在周邊轉(zhuǎn)悠,看了看街上和娛樂城的人流,又到幾個大學(xué)校園繞了繞。感覺可以在地鐵旁邊弄個商鋪,租和買都行??纯从袥]有愿意出手的。

        很難啦,都有了主顧。生意好的,誰肯出讓?不大好的,在沒有找到別的可干的之前,也還在硬撐。

        他又回來,站到了湖邊??匆姄u船的正在接客,但蘇萊雅不在上面,換了個姑娘。

        難道她真的有課?

        他沒有坐船,也未乘車,而是步行,繞著湖邊的小道。

        四處寂靜,能聽到樹葉的沙沙聲。

        此刻,他的心也死寂寂的,渾無波瀾,冷漠茫然,不知進(jìn)退。

        是繼續(xù)給現(xiàn)在的公司干活兒,還是去創(chuàng)業(yè)?

        創(chuàng)業(yè)哪有那么簡單,何況要倚仗他人!他能有幾斤幾兩?

        干好了沒的說,要是干不好呢?

        多數(shù)是干不好的,成功的也是極少數(shù)人。

        走出校園,至今闖蕩好幾年,一腔熱血早已平息,他有清晰的定位和目標(biāo)。沒有錢朵朵,他會計(jì)劃著小日子,踏踏實(shí)實(shí)走下去,不會像今天這樣苦悶無望,即使他的計(jì)劃,多半來說更虛幻,禁不住推敲。但現(xiàn)在不過是幻影提前破滅。

        大概兩個女人毀掉了他的心境。明明沒有太大惡意,說不定還是好事情,卻就是一團(tuán)糟。

        更過分的是媽媽,竟有那事……

        這都是錢朵朵帶給他的。

        要不要劃清界限?

        錢朵朵帶了目的,包藏“禍心”,那是任颯全家把命賭上去,都承受不住的??刹荒苋犓模?/p>

        但是必須和蘇萊雅約起來!

        黃昏時候,他給蘇萊雅打了電話,她接了,讓他面談,急的話就來秀場旁邊的黑??救饬侠淼辏顩]人結(jié)賬呢。說著她哈哈大笑,邊上幾個附和,驚叫。似乎有一群女生。

        他感受到了她們的歡快。

        女孩子真像是鬼天氣,說變就變!

        任颯到的時候,見蘇萊雅確是和幾個女生在一起的。早餐一張桌子上吃飯的女子,竟也在,而且坐在主位。

        天下何其??!差點(diǎn)認(rèn)不出了。

        她在這幫柔媚、靚麗的女生中間,并不突出,只是身上有大姐范,套了個背心,胸脯鼓脹,撐得快要破開的樣子。脖子左下方有顆美人痣,上面掛了一串彩金鳳尾白黃絳三色金項(xiàng)鏈,指頭上夾著根細(xì)長的金陵十二釵香煙。黃色的煙盒,被很隨性地丟在面前,右手邊還有個煙灰缸。

        變化太大,讓他刮目,他是看到她的顴骨才認(rèn)出她來的。

        她望著他,呀呀喊了兩聲,終于把他也想起來,齜齜牙,做了個難受的表情,抬抬指頭,把煙灰磕進(jìn)煙灰缸,算是打招呼。

        他坐下首,在外面。

        其他女生看到來了個買單的,長得白白胖胖——即使不怎么胖,看著也像是有點(diǎn)福氣,放點(diǎn)血更利健康,紛紛高喊菜單子,嘻嘻哈哈加了兩斤牛肉、十二根排骨、一壺米酒、一海碗桂花酒釀無餡小湯圓。

        任颯再次吃驚,這幫姑娘真是又能吃又能喝,還水水的,妍秀風(fēng)情,光彩照人!

        美女多的地方,怎么都熱鬧、旺盛,空氣里蜜水奔流,清馨甘美。

        蘇萊雅待大家稍許安分,才逐一介紹。

        原來他關(guān)注的那位叫肖華,不是演員,亦非跑步的,而是記者,也是住酒店認(rèn)識了蘇萊雅,請?zhí)K萊雅幫她攢了這個局。

        她在調(diào)查大學(xué)畢業(yè)生就業(yè)和城市發(fā)展的相關(guān)性,尤其女生在就業(yè)中遇到的問題。

        眾人七嘴八舌,說要看自己學(xué)的專業(yè),在哪里容易找工作,不一定會留在上大學(xué)的城市,感情是有的。還要看哪個城市的熟人多,哪里有人推薦。有的離不開老家,有的就是不想回老家。城市越發(fā)達(dá),機(jī)會越多,想去的自然就多。受歧視也是沒脾氣。人家一般不說理由。你不清楚受沒受歧視。另外,工作穩(wěn)定與否,房價(jià)能否承受,前景怎樣,環(huán)境、氣候如何,都是要參考的。

        任颯從旁側(cè)擊,有點(diǎn)岔離了話題,說你們的意思,找工作就和男女處朋友差不多,沒辦法太理性,對吧?主觀上要努力爭取,看好就動手,不要猶豫、掙扎,至于成不成,是另一回事……

        這好像在表明心跡,告訴肖華,他早上的“努力”是對的,你拒絕,我沒辦法。

        無人接他的茬兒。因?yàn)槟信幣笥堰@樣的話題,帶著隱私,誰都不想在記者面前談。也聽不出他話中有話,那話是有特別聽眾的,只覺這家伙在炫耀,他的女友多,經(jīng)驗(yàn)豐富。不然哪會發(fā)這種感慨!露出了狐貍尾巴,真是個花太郎。

        女生們不感冒。她們可都是見多識廣,也小心著陌生男人。

        對了,他是干嗎的?

        任颯都忘掉他是做什么來的了,仿佛真是個錢多的,專程過來買單的。

        他被晾在一邊。放開了吃,可以掩飾他的無助和窘態(tài)。

        女生們繼續(xù)理論城市問題。

        江南的城市,小橋流水,黛瓦粉墻,青磚鋪道,煙雨蒙蒙,四季如畫。怎么比都能數(shù)得著。在江南待過的人,再難看得上其他城市。之所以舍棄,那也是情非得已。真心舍不得。

        一個要回西安的中學(xué)當(dāng)教師的女生,竟哭起來。大家忙安慰。

        一個說姐妹們最好都在不同的城市,這樣去每個地方都有落腳點(diǎn),放一個假去一個地方,轉(zhuǎn)一圈都要好幾年。咱班二十多個女生呀!

        逗得人人都笑了。

        這幫姑娘很瘋,哪想到將來生養(yǎng)孩子、伺候老人的艱辛,謀生之難?

        姐妹各自持家,誰有工夫再會?

        學(xué)生時光最為難得,一晃就錯過了。好好珍惜眼前是真的。

        任颯無意摻和,肖華只在抽煙。

        他突然發(fā)覺,女人講話是雜亂無章的。

        他在這里隱了身,插不進(jìn)話!

        真不知沒有男人控制場面的飯局,還叫不叫飯局。

        蘇萊雅意識到了什么,問肖華,北京怎么樣,比上海如何?

        肖華吐了口煙,灑脫地笑了,說看你做什么了。上海吧,時髦,洋氣,好吃的多,也更講究,更貴一些。發(fā)展?jié)摿Ω?,龍頭,可以帶動整個長江流域起飛,周邊全是好城市,一個個猛虎下山,銳不可當(dāng)。北京呢,文化藝術(shù)、技術(shù)創(chuàng)新上現(xiàn)在更領(lǐng)先一些,畢竟是首都。媒體、大學(xué)、院所云集,各大公司也都削尖腦袋往里擠。它的經(jīng)濟(jì)其實(shí)是很發(fā)達(dá)的,機(jī)會上碾軋上海。不過周邊的城市要遜色一些。缺雨,缺水,缺資源。如果不是首都……

        說到這里,肖華突然閉口。

        這樣的假設(shè),毫無意義。

        肖華朝任颯一噘嘴,說:“你來補(bǔ)充?!?/p>

        大家都轉(zhuǎn)眼看任颯,像是剛剛發(fā)現(xiàn)這桌上還有個男的。

        任颯受了一驚,他本已置身于外,以最松弛的狀態(tài)在聽,這時被點(diǎn)名,不禁狐疑:肖華怎么知道自己是北京的?他在哪里說過嗎?蘇萊雅說的?她偷聽過他和錢朵朵的談話?

        略一遲疑,任颯緩緩開口:“我是蘇州人,不是北京土著,但畢業(yè)后就留在北京了,很少回江南。我們從小就神往北京。無論它有多少不足,有一條就夠了,它是帝都!上海叫魔都,對吧?還有什么霧都、鬼都、妖都、徽都、哏都、神都、霸都、廢都……后面這些,都沒有它值錢。”

        任颯學(xué)這幫瘋姑娘,信馬由韁地瞎說。

        沒在北京生活過的人,想不出北京的愁與煩。各個地方都有值錢的一面,也有不值錢的一面,非要去抬杠,那就無聊了。

        肖華聽了,大跌眼鏡——雖然她雙目炯炯,從不戴眼鏡,對他那是相當(dāng)之失望,心里一巴掌拍死了他。加之早上他對她說過、做過的,她更以為這家伙智商不高,簡直腦殘。即使有點(diǎn)小聰明,也不在點(diǎn)上,是北京大爺式的夸夸其談??扇思掖鬆敽么踹€能把芝麻粒大的碎事說得風(fēng)趣活潑,有滋有味,他呢?全是些廢話。打太極?又或聰明絕頂,讓人摸不著底細(xì)?

        他沒有必要對她們這么不著調(diào)吧?

        肉和菜陸續(xù)上齊,湯圓也上來了。任颯連吃了兩碗。

        他是好久沒吃過這一口了。留著耳朵在聽話。不時看一眼肖華,人家自點(diǎn)將以后,就再沒看過他。

        他又被疏離了起來。琢磨起肖華的脾性,對于她的捉將,他誠心感激。是不是要上前敬個酒,順便加微信?

        誰知肖華接了個電話,走出去,再沒見回來。給蘇萊雅發(fā)短信,說她有事先退了,單已買過,認(rèn)識大家很開心,隨時聯(lián)系。

        這個局,實(shí)在是莫名其妙。

        無意中,任颯又被傷著了。

        明明他抓到機(jī)會,她近在咫尺,這次肯定可以要到肖華的電話號碼,現(xiàn)在卻不可能了。

        他感覺肖華大概在躲自己,不愿回來。否則怎么他才來,她就不告而別?你回來說一聲也好啊!

        人品不行,天公都不作美。

        就在這一刻,他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定了心,要自己單干,創(chuàng)業(yè),回歸江南。

        北大畢業(yè)的都可以當(dāng)屠夫賣肉,他怎么就不能開迷你超市?

        在北京的壓力太大,等他畢業(yè),房價(jià)已頂在天上,比江南貴了四五倍。兩邊的年薪,卻相差無幾。

        江南的山水、女子,則是如此風(fēng)騷嬌艷,為何要在北京,不回來呢?

        任颯望著眼前幾位姑娘,從她們身上感受到了芳華爛漫、生生不息的力量。

        他不擇時機(jī)地大獻(xiàn)殷勤,下次他請,在座的都來,他會每一位都請到,大家面對面加上微信。

        他不可再失機(jī)會了!他總算開竅,動手出擊了。

        女生們聽到有人請,都還是開心的,但是不是就此繳械,要把微信給他,也猶豫了半天。

        既然蘇萊雅不排斥,她們也便沒有了拒絕的理由,紛紛加他。

        任颯給每個人都發(fā)了朵玫瑰花,以表謝忱。

        姑娘們卻問紅包呢,怎么不發(fā)紅包!哄笑了好久才罷。

        臨到分手,任颯悄悄問蘇萊雅回不回酒店,他來是請她幫忙,想辦個廚師大賽,錢不成問題,就是缺專家、缺權(quán)威、缺評委、缺有力的召集人。她的老師,能否介紹給他。他要幫錢朵朵玉成好事。

        蘇萊雅問了幾個問題,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說她學(xué)的是管理,和廚師那行當(dāng)不搭界。隔行如隔山。她的老師都是上大課的,她認(rèn)識他們,他們不一定認(rèn)識她。

        “不如你們直接去江南大學(xué),找食品學(xué)院的先生。”

        他有點(diǎn)失落,但沒覺得蘇萊雅哪里錯了。

        換了他,攬這種差,力不能及,也很為難。

        他倒是不死心,又請她幫忙打聽打聽,江南大學(xué)附近哪里能租房,他要在這邊辦公司,想和人合租一個三居、兩居,他只要一個睡覺的房,租一年到三年。

        他規(guī)劃好了,就在無錫落腳,三十歲前買房。無錫的房價(jià)在整個長三角,最良心了。三年后,貸點(diǎn)款,他完全買得起。不要大,不要好,夠住就行。

        蘇萊雅說你不是蘇州人嗎,怎么來無錫創(chuàng)業(yè)?

        他尷尬了,說自己能拿得出的啟動金不多,無錫房租少,地段和風(fēng)景也更適宜。風(fēng)水寶地,積累第一桶金,才能擴(kuò)大蔓延。

        而且這里有她,能和江南大學(xué)一道開發(fā)美食。這是沒有說出來的后話。

        優(yōu)秀的女子,誰不惦記,即使她有了心上人,也是可以努力的。肖華既然不讓他下手,那么眼前的就更該好好把握。

        蘇萊雅莞爾一笑,說她那個三個人共租的房子,蠻干凈的,房子很新。有一個下月要去外地了,她們本來不再發(fā)廣告,就兩個人承擔(dān),他如果等得,那還是三個人租吧,到時他接上那位,每個月九百元。

        任颯大喜,忙道好的呀,幫大忙了!

        “丑話說在前頭,那個房間不大,沒裝空調(diào),熱的話自己買風(fēng)扇?!?/p>

        任颯豈敢說不。

        他對空調(diào)印象欠佳,大多數(shù)空調(diào)都有噪音,他寧可買一臺小風(fēng)扇,微風(fēng)吹拂,沒有任何感覺,又舒服又不影響睡眠,還省了電。

        這個月怎樣解決?總不成天天住酒店吧?

        蘇萊雅說:“你不是要拜訪我們學(xué)校老師嗎,不如順便去男生宿舍樓轉(zhuǎn)轉(zhuǎn),找張床,將就一下,倒也經(jīng)濟(jì)?!?/p>

        任颯想起來,還不能太急,得回趟北京,辭職的話,要打報(bào)告,辦交接,差不多也得一個多月。

        次日,他略略梳理了一下,把想法和近期的安排發(fā)微信告知錢朵朵。

        錢朵朵很晚才回,用視頻通話,說一直在閉門開會。信得過他的話,還是兄弟倆一起干吧,他過幾天來無錫。他讓任颯先別走,就在這邊等他,一起吃飯,深度溝通溝通。他后來確實(shí)猶豫過,餐館、超市,現(xiàn)在哪個城市不是遍地開花?從小小的鄉(xiāng)鎮(zhèn),到北京、香港、倫敦、巴黎、紐約,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他們開這個,有必要嗎?

        任颯笑笑,反問世上的行業(yè)有多少高過護(hù)城河,獨(dú)一無二?他們又不是科學(xué)家,不想拿諾貝爾獎,做實(shí)業(yè)、開公司,上路時誰不是重復(fù)別人?選哪一行,前面都是一堆一堆的同行。都要不重復(fù),就只有不做了。

        錢朵朵說,不是這意思。你看吧,大城市寫字樓、辦公大樓多吧,小城鎮(zhèn)基本上看不見。我們這樣的人辦公司,起碼是要進(jìn)寫字樓、辦公樓的。

        任颯批評道,你那叫不接地氣,小不下來??纯慈思颐餍牵芏喔睒I(yè)就是開餐館。每天來往的是現(xiàn)金,沒有賒賬,沒有呆賬,辦會員卡的話,還可以預(yù)先收一筆。何樂而不為?即使不來店里吃飯、消費(fèi),美團(tuán)上買,那也要線上支付,這邊才炒菜、打包。在北京,他每天上下班都要路過一家茅臺酒專賣店,很少看到有人光顧。三四千的茅臺,不是一般人消費(fèi)得起的??扇ツ旯夤鞴?jié),茅臺在網(wǎng)上大促銷,那家也參加了,結(jié)果怎么樣?他路過時看到貨架空了,酒全打了包,一摞摞碼在路口,包裹上貼著發(fā)貨單。他留意看了,是發(fā)往全國各地的。一天就把積壓一年的貨都賣掉了。厲害吧?不要懷疑我們的消費(fèi)力。

        他發(fā)愁的是選址、客流,單干的話,啟動金只能湊二三十萬,工作多年,積蓄太少。先開餐館的話,有難度,人力成本上吃不消。開個超市的話,夠不夠?干超市是累活兒,越是節(jié)假日越忙,難得休息。

        但有些話,他還不能告訴錢朵朵。

        任颯只是感謝了他,要不是受他激發(fā),自己不可能停下來看看、想想,究竟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傇谧呗?,不看路,走著走著會迷失的。年輕的時候好拐彎,老了就沒那份心氣了。給人打工,在北京這樣的一線城市,很難站住腳。

        這兩天任颯做了不少功課,天生就是做買賣的料。

        錢朵朵感慨了一番,說他其實(shí)不鼓勵年輕人創(chuàng)業(yè)的。創(chuàng)業(yè)能成功的,萬里挑一,比中考、高考都難。他特意問過幾位行家,做餐飲第一年就倒的,占七成。

        任颯默然,幸好他先做的不是這個,有錢了倒可以嘗試,便說銀行卡和酒店的發(fā)票,已經(jīng)快遞過去,請注意收一下。他確定不回北京了,父母在,不遠(yuǎn)游。他要留下來,照料雙親。

        這就是不要錢朵朵的幫忙,也不要和他有進(jìn)一步的關(guān)系了?

        足夠狠,足夠絕情。

        錢朵朵不動聲色,仍說要和任颯再吃頓飯,兄弟是前世的緣。任颯都和他的孩子差不多大了,有這樣的小弟,怎么著也要寵著護(hù)著。自己發(fā)財(cái)了,家人卻過得不那么適意,他豈能不管?

        他連對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合伙人都仗義,給機(jī)會,何況任颯,還有任颯身后的媽媽!

        這世上還有比這更親的人嗎?

        錢多了,就是個數(shù)字;媽媽、弟弟,卻只有一個。那是他的根脈。

        他真想說走就走,來任颯身邊,把他抓緊,把媽媽抓緊。

        任颯竭力想撇清關(guān)系,媽媽不可以受任何驚擾,只要看錢朵朵一眼,媽媽一定就能認(rèn)出來。那樣的話,她會在不安中度余生,爸爸也會受牽連。到時候就不可收拾了。

        他絕不可以認(rèn)哥哥。合作越少越好。

        這也是他離開京城的一大理由。

        想想好可笑,拿著那點(diǎn)薪酬,怎么敢在北京撲騰。還想找女友?到了街上,大概狗都不會理!

        是要闖蕩自己的一方天地了。

        他遇見的那些女生,說起來也沒有誰輕視他,其實(shí)都挺尊重他——只是她們更懂得保護(hù)自己。

        一個買單請了客,一個答應(yīng)合租房,其他的也是加了微信,給了他鼓勵和動力。

        這是在江南,在老家,那就不要妄自菲?。?/p>

        他要活出樣子來,給媽媽幸福。有錢了,帶她和爸爸周游世界!

        他超越了過去的自己,從來沒有這么堅(jiān)韌不拔過,以至于都不要說話了。

        他答應(yīng)錢朵朵,下回來無錫,一起吃飯,再談?wù)劇Ed許可以找到其他的路。

        轉(zhuǎn)過身,電腦里正在放西城男孩的You Raise Me Up。

        歌聲悠揚(yáng),蒼涼壯闊,激越震蕩。

        他一下子感到了恩惠和溫暖,心頭犁開層層漣漪,眼里涌出兩行熱淚。

        依靠

        任颯很快到了北京,他要把手上的事情掃尾,然后辭職。還要看看北京人怎么開飯店、做超市的,位置和人流是什么關(guān)系,時興什么,所選地方是否具有前瞻性。他走訪多家,拍了些照片。

        要是能采訪一下就好了,問問遇到過什么問題,怎么解決的,有些什么吸引人的招數(shù),需要哪些條件。

        正在深究,錢朵朵仿佛長著千里眼,知道他回來了,打了電話,約他哪天有空來一趟公司吧,不一定有時間和任颯談什么,只是要他來感受感受,一起吃飯,有個直接印象。這好比相親,第一次見面,不至于就拉手、咬嘴、滾床單,但是接觸接觸,還是很有必要的。

        錢朵朵的公司在中關(guān)村中銀大廈,那地方周圍全是頂尖的高等學(xué)府,北大、清華、人大,寸土寸金。

        任颯倒沒有太多計(jì)劃和安排,他現(xiàn)在進(jìn)入倒計(jì)時了,上不上班、同事如何看,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這感覺是前所未有的好。

        過去的他,活得多么不易,只有他清楚!

        除掉氣候,其余他都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邊,哪怕是再難,也沒有道一聲苦,哭一聲窮,裝扮可憐。

        北京有一千多萬人像他一樣,住在五環(huán)外,每天要?dú)⑦M(jìn)三環(huán)以里去上班,走一趟,路上都要一兩個小時。

        他住在有著亞洲第一社區(qū)之稱的天通苑。西有回龍觀,東邊是望京。這三個地方,都是京城超級大社區(qū),住了不下一百六十萬人,天通苑占一半。

        每天早高峰,地鐵外排隊(duì)的成千上萬,沒有半小時,都到不了入口。

        人的腦袋和大腿,也分了家——腦子還在做夢,大腿卻在隊(duì)列中,閉著眼睛,隨同潮流往前推移。

        地鐵口那賣著雞蛋煎餅的大嬸呢?幾點(diǎn)起的?

        還有跑三輪的、拉黑車的、發(fā)廣告的、拉二胡的、修車補(bǔ)胎的、修鎖配鑰匙的、磨剪子的、賣蟑螂藥的,牛鬼蛇神,卷在風(fēng)沙里,捏著、數(shù)著三塊五塊的鈔票,算計(jì)著分分秒秒,把眼睛望成黑溜溜的兩個洞。

        過去他熟視無睹,現(xiàn)在看見這些,反倒有了如魚得水的親切感。

        時日無多,這天他八點(diǎn)半才進(jìn)地鐵,錯開高峰期,直接去中銀,拜訪錢朵朵。

        錢朵朵沒有哪天是閑著的,但他上午在,說:“你來做個嘉賓吧!”

        到了地方,看著很像是保密局,要登記、刷卡,才能進(jìn)門。進(jìn)電梯后,還需要再刷卡。門衛(wèi)就像是看管所的保衛(wèi),一直把他送進(jìn)去。

        名義上,他是來出席錢朵朵操辦的一個投資見面會。

        在電梯出口簽了字,領(lǐng)取禮品,被帶進(jìn)會議室。

        圓桌子,人不多,十幾位,全有座位卡。任颯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字。

        他第一次得到重視,并未覺得自己如何了得,但心里仍很溫?zé)?,既感動又激動,裝著很鎮(zhèn)定的樣子,坐下,品起茶杯里的龍井,左右看看。

        就數(shù)他年輕。越覺不安。就像是爛泥扶上了墻,聾子戴上了耳麥,德不配位,裝腔作勢,怎么都不自然。

        錢朵朵是陪著投資公司董事局主席最后現(xiàn)身的,到了就宣布開會,他主持。然后是他上面的總裁致辭,介紹了自家公司的前景。再請投資公司董事局的何主席發(fā)言。

        何主席看好錢朵朵拿出來合作的項(xiàng)目,決定兩方各投五個億,成立專門的公司,把新項(xiàng)目做到世界一流、中國獨(dú)家。

        簽字就在圓桌的右側(cè),桌子早擺好了,鋪著鮮紅的絨布,參會的十幾個人,一排站在后面,兩個簽字的坐在椅子上。

        司儀美女翻開簽字簿,簽字的同時拍照,領(lǐng)導(dǎo)握手。

        散會后,錢朵朵和總裁帶領(lǐng)何主席一行,參觀了工作區(qū)。

        這邊主要做通信軟件設(shè)計(jì)、營銷。設(shè)備制造和實(shí)驗(yàn)室,則在亦莊開發(fā)區(qū)。

        任颯看不懂,跟在后面裝相、充數(shù)。所到之處,所有人起立,鼓掌鞠躬,每一個都是高顏值、好氣質(zhì),看得他出虛汗,總覺自己沒辦法扮好角色,融不進(jìn)那氛圍。

        自己算是哪根蔥?

        任颯任何時候都冷靜。這是長期在市場里撲騰,養(yǎng)成的習(xí)慣。

        他一直做小人物,小人物做得太久,還沒上道。

        錢朵朵要陪何主席去亦莊,工作餐也在那邊,東南五環(huán)外,任颯嫌那地方偏遠(yuǎn),實(shí)在找不到再跟的必要,便溜進(jìn)廁所,磨蹭了好久才出來。

        錢朵朵自然不會等他,其他人更不會想起他,于是他順順利利和那幫人分道揚(yáng)鑣。

        對于錢朵朵的事業(yè),任颯現(xiàn)在有了表面的認(rèn)識,感覺自己連做個南郭先生的資格都不夠。

        人家南郭先生不會吹竽,卻知道竽怎樣拿、怎么放,裝起來也能夠以假亂真。任颯在一個新興的行業(yè)面前,完全是菜鳥。對這些更沒有興趣,便主動把自己擇出來。

        錢朵朵吃飯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任颯沒了,打來電話,任颯正吃快餐,沒說幾句,匆匆就掛了。

        剛到單位樓下,任颯又接到蘇萊雅的電話,說她同學(xué)提前騰出了房間,回學(xué)校去住,他可以搬過來了。任颯說在北京,過幾天就回。

        打開辦公電腦,意外收到一個群發(fā)郵件,好幾天前就發(fā)過來了,是去年畢業(yè)分過來的研究生寫的一封公開信,披露公司老總,不懂裝懂,只說空話和大話,無故辱罵部下,飯?zhí)玫娘埐藦牟蝗コ?,卻花了好幾萬元,在昆侖大廈辦年卡,頓頓跑那里享受,開著公車,還要拿交通補(bǔ)助。

        這位老總,任颯是知道的,有一點(diǎn)能力,但是個官迷,自負(fù)、暴躁。從集團(tuán)調(diào)過來,等于是“下嫁”,自命欽差,能夠力挽狂瀾,讓這個小微企業(yè)轉(zhuǎn)死向生,但是隔了行,到這里都快半年了,滿以為高舉著尚方寶劍,自己就能玩轉(zhuǎn),想不到老虎吞天無從下口,至今進(jìn)不了狀態(tài),脾氣是越來越大,寶劍胡掄,弄得大家都躲著他。

        大概他以為剛出校門的年輕人好欺負(fù),沒想碰見個二愣子,惹急了人家,一點(diǎn)丑事,全被臟水似的潑出來。

        這兩天滿城風(fēng)雨,群里面烏煙瘴氣。

        幾個元老級的老混混,白天盼著牛打架,晚上希望火燒天,唱大戲但求人多,看熱鬧不嫌事大,說著刻毒話,給二愣子點(diǎn)贊,提供老總報(bào)銷的一張張發(fā)票,又搜羅出老總的罵人語錄,配上表情照,簡直是無微不至。

        事情捅到了集團(tuán),昨天老總辭了職。走前,以霹靂手段將那個研究生辭退。

        照理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研究生就是那個小鬼,被人當(dāng)了靶子,獻(xiàn)身了,群里一片歡騰。

        任颯瀏覽著,把來龍去脈搞清楚,有點(diǎn)動容,畢竟老總才來半年多,待他尚可。

        他的老師和這人是同門師兄弟,得到照顧,給他調(diào)了部門,計(jì)劃等任颯熟悉熟悉,把大多數(shù)客戶都拿在手上后,就提拔重用。

        任颯雖然不太在乎,但有人當(dāng)你是自己人,想用你,不能不識抬舉吧?

        黃了。他并不心疼。是個要走的人了,還在乎這些?

        不過哪里不對勁?是的,他出差的費(fèi)用、補(bǔ)助怎么辦?老總走了,誰給簽字?

        任颯這才意識到,自己也可能做了小鬼,急了,忙問財(cái)務(wù),財(cái)務(wù)果然說,起碼要等新領(lǐng)導(dǎo)來啊。

        那可等不及。一兩個月以后了。

        他已經(jīng)決定辭職,對這里“生無可戀”,不處理干凈,怎么走?

        報(bào)銷這類事,也不好拜托旁人。

        怎么辦?不能因?yàn)檫@個不走吧?

        他的運(yùn)道有點(diǎn)背,早知道就不出差了。

        他把票據(jù)整理好,給了財(cái)務(wù),什么時候能報(bào),知會一聲,他找人代辦手續(xù)。轉(zhuǎn)身給人事交了辭職報(bào)告。

        這像是要和老總共進(jìn)退,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走。

        趕巧了!

        但他走得確實(shí)悲壯,要說一點(diǎn)不留戀,那不現(xiàn)實(shí)。

        和一個地方告別,恰如成年人離婚,一日夫妻百日恩,還是很傷感、沉痛的,沒有解脫之后的輕松感。任颯連個對象都還在天上飄,談不上離婚、百日恩,北京也看不上他這號的,不過對于未知的將來,他現(xiàn)在是一片茫然。

        老總的事感染到他的情緒。這么大的事,同事也沒在電話里和他說過,他還那么用心地在外干活兒,他算看到了傾軋、血淋淋,甚至是五馬分尸!這就是市場、社會,讓他做什么都信心動搖。

        給自己做老板,大概是條出路吧?

        但他有什么,是一回事,能干成什么,又是一回事。

        他所有的,并不樂觀,積攢至今,卡里那點(diǎn)錢,能干什么?不和錢朵朵合作,他似乎很難走遠(yuǎn)。借助其他力量,基本是空想,誰會信他?誰會投他?

        難道說,他離不開錢朵朵?

        走就趕緊、徹底地走吧。遇到什么再說!

        這點(diǎn)錢在北京的確什么都做不成,到無錫,卻不一定。從低處開始,不要好高騖遠(yuǎn)。

        他迅即回了無錫。不和北京說再見。

        他體驗(yàn)了北方的蒼涼之氣,也卷帶起夢想。

        江南是柔和的,寬敞的大馬路,綠樹成蔭,花草成河,騎著小車上學(xué)、上班,也就十多分鐘,好有幸福感!

        任颯一頭撲了進(jìn)去,他進(jìn)的是美人窩。

        他們合租的這一層,有三戶人家,門和門離不遠(yuǎn),住的都是學(xué)妹和打工妹,有在海岸城的,有做銀行前臺的,有賣平安保險(xiǎn)的,有當(dāng)導(dǎo)游接待的,每家住了兩三個妹子,晚上鶯聲燕語,暗香襲人,讓他覺得是到了瓊臺、瑤池,連夢都黏合了,不必做了。

        回來是對的,起碼他看中了一位。那是蘇萊雅的同學(xué)。

        一周后他才知道,人家都訂婚了,時不時去南京,和她的未婚夫共度周末。她那位是在南京讀博。

        任颯不能不舍棄。這時他已顧不上心疼,忙得不可開交:辦了當(dāng)?shù)氐氖謾C(jī)號,買了輛全封閉、做快遞用的大空間貨廂電動三輪車,又在文旅城邊的社區(qū)外,租到一家門面,八十多平方米。

        這是他考察得來的成果:超市一定要開在居民區(qū),開在必經(jīng)的路口,兩公里內(nèi)不要有別的超市。

        這里的樓盤比較新,小半還空置,樓里的住家一半是租房,消費(fèi)能力不會太高。

        預(yù)算夠了,超市是他一個人開的。想著媽媽將來肯定會來,她不能和錢朵朵碰面。如果錢朵朵執(zhí)意上門去見媽媽,他會極力阻止?,F(xiàn)在不過是掩耳盜鈴,能拖幾時是幾時。顧不到那么多了。

        從安居客找了裝修隊(duì),資金有限,不敢照北京連鎖超市的規(guī)格進(jìn)行設(shè)計(jì),只能簡單裝修。招牌卻高,字大,老遠(yuǎn)可見“人人發(fā)超市蔬果生鮮店”。通上電,晚上也很突出。

        同時給超市辦了各種證件。在京東上買了貨架、貨柜。

        提前一周,給附近的小區(qū)保安,送了宣傳單,請他們幫著發(fā)放。

        他親自進(jìn)貨,只招了一名女工,統(tǒng)一收銀。魚、肉區(qū)則是包給了別人,殺魚、剁肉,需要專門的能手。

        忙了半個多月,店就開張了。

        外面擺放花籃。放了幾箱鞭炮。弄了個擴(kuò)音器,把自家的貨物名稱輪番播放,蔬菜、水果一律八五折,還賣蝦蟹米面、醬醋茶酒、燒餅豆腐、餅干燕麥、餃子湯圓、酸奶零食……搞得轟轟烈烈。

        生意也還說得過去。

        流水正常后,他又上架了鍋碗瓢盆、化妝品,配了酒柜、煙柜,專賣高檔煙酒。隔出一角,賣熟食。

        每天的流水從三五千,穩(wěn)定到六七千,除去成本、開支,每天能有五六百的純利。

        消耗最大的,還是煙酒、魚肉、蔬菜和水果,他只能盡力備齊。

        他能省就省,能欠則欠,總投資也已超過二十萬。這要在北京,是不可想象的,沒有一兩百萬,都不能叫超市。哪怕是蘇州,成本也要貴上一二十萬,他根本開不起。

        無錫真是個理想的創(chuàng)業(yè)之地。

        攢上半年一年,他大概就能再開一家了。

        誰知好景不長,店旁邊除了中間那個最大的鋪?zhàn)由形醋獬鋈?,其他陸續(xù)有了人,紛紛開業(yè)了。他家超市隔壁是賣新鮮蔬菜的,當(dāng)天拿,當(dāng)天賣,規(guī)模小,沒怎么裝修,就一個粗黑的架子,菜都擺在架子和地上,帶水帶泥,賣得便宜。晚上七八點(diǎn)后半價(jià)甩賣。店員就夫妻倆。

        最西邊也開了個專賣水果的店,各式各樣,從散裝到果籃,品種比他的超市多了兩三倍。也是個夫妻店。

        水果店隔壁,開的是檔次不高的餐館,早晚帶賣醬肉、包子等。旁邊是藥店,藥店東邊又開了個賣螃蟹、龍蝦、生蠔、蟶子、扇貝、皮皮蝦、石斑魚等海貨的。

        他的門市雖然緊靠著社區(qū)東南門,但還是分流了不少人。利潤只有原先的一半。

        失算了,只能放慢腳步,不急著開第二家,而是多增品種,回頭把魚肉區(qū)拿回來,盡量找到養(yǎng)魚、種菜的,直接上門訂貨、要貨。

        壓力大了,也辛苦了不少。

        晚上九點(diǎn)打烊,除掉留下次日凌晨進(jìn)貨的錢以外,其余的整錢都要存銀行。

        這邊的街頭,晚上人少得可憐,銀行的自動存款機(jī),更是離得遠(yuǎn),一個人走路就有點(diǎn)瘆得慌,前前后后看,明明擔(dān)心被賊人盯上,搞得反像自己在做賊。幾千塊錢揣在身上,不存銀行總覺渾身不安。

        他跑過數(shù)次,就把存錢改到了次日的早上。零錢也都裝進(jìn)包,帶回家,鎖進(jìn)柜子。第二天帶過去。

        熟識各位貨家后,就成了那邊定時送貨,三天或一周結(jié)一次賬。他的時間松動了不少。

        他現(xiàn)在的忙碌,已經(jīng)超過錢朵朵。

        錢朵朵對他,還是有點(diǎn)失望和不能接受的,沒怎么和任颯聯(lián)系。再要通話,卻發(fā)現(xiàn)他停了號碼。問蘇萊雅,蘇萊雅已經(jīng)叛變,她明知任颯的電話號碼,和任颯就住一個屋檐下,卻偏說:“不知道啊,他沒有聯(lián)系過我啊,人家忙著發(fā)大財(cái),哪兒想到我??!”說完嘻嘻地笑。

        她和任颯,上班不在一個點(diǎn)上,他沒有節(jié)假日,早上五六點(diǎn)就出門。樓上女孩子雖多,但交流極少,這些女生,并不是省油的燈,見過世面,誰會留意一個和她們一樣租房的老大不小的男人?

        早上的路不好走。江南的霧多,又大,哪怕沒有霾,霧還是厚重的。十天有八天下雨。任颯待慣了北京,都不太適應(yīng)這邊陰雨綿綿的氣候了。遇到的難處比設(shè)想的多多了。

        譬如運(yùn)輸。他有了輛電動三輪車,性能不高,速度不快,他路上從不敢接電話。霧大的時候,更要慢。雨天路滑,他的車很飄,不容易把控,轉(zhuǎn)彎都怕側(cè)翻。進(jìn)的菜水淋淋的,一斤里能有二兩水。

        雨多還影響賣菜。人遮得再嚴(yán)實(shí),頂著雨,也還是會弄濕衣服和鞋的。一天下來,拿的菜不能全賣出去,第二天就不新鮮了,有的會爛,有的會黃,有的要打折才能賣。

        開始倒掉過不少,后來舍不得,任颯就把發(fā)黃不能賣的,打包帶走。

        葉子菜打理干凈,沖洗,燒上水,放點(diǎn)粉絲、丸子,煮一鍋,跟北京的火鍋差不了多少。

        微信里問問誰還沒睡,肚子餓不餓,撈上兩三碗,就可以一起吃喝了。

        蘇萊雅很容易就被勾引了出來。

        她都是早上九十點(diǎn)去酒店,晚上十一點(diǎn)以后回來睡,和任颯有了交集。

        任颯每天的時間就是,葉子菜、魚、肉進(jìn)貨回來,換收銀員吃早飯,然后到銀行存錢,回家補(bǔ)覺,中午快十二點(diǎn),再到超市,喊兩個外賣,和收銀員輪流吃飯??纯词裁促u得快,下午跑市場,進(jìn)貨。

        開了官網(wǎng)的,則從網(wǎng)上買,尤其是促銷的時候,能夠多進(jìn)點(diǎn)。像茅臺、酒鬼、五糧液、女兒紅、花生油、鎮(zhèn)江醋、美的風(fēng)扇、蘇泊爾鍋,他也囤了一些,送到租住的房里,把那邊當(dāng)庫房,床頭床下,到處都是。蘇萊雅可就來了興趣,問了些話,讓任颯帶她過去看看。

        她像個女主人似的,發(fā)現(xiàn)任颯的超市還不小,貨品較全,位置還好,人氣也差強(qiáng)人意,能夠做下去,不至于倒閉。就是裝修簡單了點(diǎn),光線不夠,朝南的墻應(yīng)該都打掉,裝上玻璃,架子上擺水果,標(biāo)價(jià)簽,站在外面就能看到,吸引眼球。那可是無形廣告。

        任颯說:“早知道你來給我參謀?。∫晃覀兞碚业胤剑祥_一家店,照你說的裝修?我一個人,錢不夠?!?/p>

        蘇萊雅還沒賺過什么錢,卻是心活了。能賺一個是一個,合開超市,也是不錯的主意。她并未確定將來就做酒店,其他地方生錢,為什么非做酒店不可?

        酒店是超大投資,沒有上億的資金,開不起來。

        超市之類,她問了問,投資可以承受。也不算腦熱,有任颯成功開店在前,該摸索的都摸索了,該交的費(fèi)用也都交了,現(xiàn)在復(fù)制一下,就能坐享其成。投入十萬,一兩年回本,往后都是利潤,那可太劃算了!

        她骨碌著眼,決定出十萬。讓任颯找個好地段,盤下來。

        任颯合計(jì)了合計(jì),不再添置貨品,手上擠一擠,可以逐步湊出來五六萬,足夠再開一家超市。優(yōu)勢在于進(jìn)貨一體化,成本降低。

        當(dāng)然,兩家店別離太遠(yuǎn)。

        好在這邊老的小區(qū)很少,以新開發(fā)的小區(qū)為多。他轉(zhuǎn)了轉(zhuǎn),第十天,發(fā)現(xiàn)金湖路路邊,有個高檔小區(qū),院外有家鋪?zhàn)映鲎猓赃呉慌哦荚谫u房子,南北向,朝西。店面不大,也就第一家的一半。問了價(jià),租金便宜。

        關(guān)鍵是周邊全是成熟的小區(qū),買東西要開車走老遠(yuǎn),十多年了,住家滿滿,購物卻是很不方便。

        任颯覺得這是塊黃金寶地,比第一家更有潛力,二話沒說,就定了。

        然后帶蘇萊雅過來,儼然一對情侶。人家也都當(dāng)他們是老板、老板娘。

        蘇萊雅設(shè)想的是開一家精致、敞亮的超市。爽快掏錢。讓裝修工把原先的窗戶砸掉,往周邊擴(kuò)了擴(kuò),裝上一塊整體的落地玻璃。鋪了地磚,貨架貼墻,七層、八層到頂,中間三排架子也快到頂了。窗前那排擺滿水果,榴梿、香蕉、蘋果、橙子、葡萄、青杧、櫻桃、香梨、水蜜桃、獼猴桃,琳瑯滿目,美不勝收。

        開張第一天,老天幫忙,天空水藍(lán)到底,沒有任何雜色,陽光曬著很爽快,大家都走出了房子,擠進(jìn)店里,挑花了眼。

        收銀員站了一天,基本上就沒停過手。

        晚飯前是人流高峰期,水果、蔬菜賣得斷了貨,緊急從第一家店調(diào)來一批。蘇萊雅則請假,全天待在這里,忙得人仰馬翻。

        打烊后算了算,流水竟有三萬多塊。兩個人大喜過望,因?yàn)槿物S說第一家店最高的時候不到兩萬。

        這里是充分利用了空間,擺的貨達(dá)到第一家店的百分之七八十,而流水達(dá)到那邊的兩倍多,正常下來,會是多么驚人!

        任颯便說蘇萊雅是財(cái)神,沒有她,他不會找到這家店,沒有她的投資,他不會這么快能開第二家。

        兩個人上了電動三輪車,去了一家“蒸新鮮”餐館吃夜宵,專為犒勞慶祝。

        天寒地凍,風(fēng)號號的,帶了骨刺與刀芒。蘇萊雅都有點(diǎn)手腫了,任颯忙叫把火打開,點(diǎn)了青殼溪蟹、龍蝦、鱘魚,在大鍋上蒸,底下熬粥。

        魚鮮蒸出的湯汁,滴到了粥里。這叫作肥水不流外人田。

        吃海鮮喝粥,熱熱的,暖人心胃,驅(qū)散一天的疲倦和冷氣、寒意,別提多愜意。

        腦子里想起錢朵朵的話,這是合并開伙的架勢。走著走著,兩個人水到渠成,就能過到一起。

        他相信好日子不會遠(yuǎn),即使他們彼此都沒有強(qiáng)烈的吸引力,也說不上來沒來過電。

        蘇萊雅穿著翻領(lǐng)的羊絨衫,鮮艷的紅色,如同火狐貍。剛?cè)ミ^洗手間,嘴唇上的口紅大概是重新描過,特別亮,燈下看著妖氣嫵媚、活力四射。她手上都是蟹黃,嘴也沒停,說超市做個調(diào)查表吧,讓客戶自由寫,最想在他們超市買到什么,超市缺的,或者數(shù)量、質(zhì)量上不夠的。再找她的老師,來做講座,講講人為什么要常吃水果和魚,水果和魚都有哪些好處。老人家一定愛聽。珍惜生命!

        任颯眼前一亮,真是高招!他怎么沒想到呢?

        可以放在第一家店,那里大些。外面加喇叭,現(xiàn)場直播。但冬天太冷,明年五六月,露天演說,效果更佳。超額的利潤,獎勵給蘇萊雅。

        蘇萊雅大氣,說利潤平分吧,到時兩個店都發(fā)告示,可以先搞個小型講座,定下是哪天。周末下午三點(diǎn),似乎就不錯。

        她還說,錢朵朵找過她了,想辦廚藝大賽。但她沒有開餐館,辦廚藝大賽的話,對他們沒有長遠(yuǎn)的好處。等有錢了,可以考慮開家餐館。

        任颯早有計(jì)較,小本買賣,步子不能太快,人的精力有限,兩三家超市還能照應(yīng),再做旁的營生,超負(fù)荷轉(zhuǎn)動,那就是吐血吐到死,要錢不要命了。

        他已經(jīng)過了想法太多,實(shí)現(xiàn)不了的年齡。

        不過,蘇萊雅這番話,卻是有膽有識有謀,再次讓他另眼相看。

        沒想到一個悄無聲息的女生,做起生意來,和她燒的飯菜一樣,門門精。別人只看一步,她看的是三步五步。這要是干不好,那就天理難容了!

        她注定是福星,難怪錢朵朵那么看好她,大概看中了她的這些潛質(zhì)。

        他怎么就沒看出來呢?錢朵朵有特異功能?

        并且,蘇萊雅說的要開餐館,好像是她獨(dú)立開,沒想帶著任颯。難道她看到了他的極限?

        他都看不清自己,她能看清?

        他沒有開飯店的經(jīng)驗(yàn),也缺資金,她要和錢朵朵合作?錢朵朵給了她承諾?

        是的!這女生不簡單,她的合作完全是生意,不帶情感。

        自己還曾做過美夢,真是“落花已作風(fēng)前舞,流水依舊只東去”。

        一個全部身家不過二十多萬的人,剛剛起步,有什么能吸引人家姑娘?她隨便出出手,都比他強(qiáng)!

        他倆至多就是合作共贏的關(guān)系。

        他想到了肖華,拐著彎問蘇萊雅:“做講演的時候,能不能在《江南晚報(bào)》上宣傳一下我們店,找個巧妙的切口?你不是認(rèn)識記者嗎?”

        蘇萊雅拿濕餐巾紙擦干凈手,拍手笑了,說:“你不說,我都想不起來!肖華姐不是在做畢業(yè)生和就業(yè)調(diào)查嗎?你是畢業(yè)沒幾年,我才畢業(yè),我們辦了兩家超市,該是有的寫了!”

        說著,她拿手機(jī),和肖華視頻聊天。

        熱氣籠罩她興奮、潮紅的臉,無限嬌美,任颯就覺得她身上有一股讓他恐慌的力量,一種說不出的奔放力。

        他注意到她的眼神,煥發(fā)的時候,里面像埋著火星子,但在平靜時,卻很內(nèi)斂,淡漠、冷寒,讓人近身不得。

        初見到的她的甜氣,原來是一種掩飾,或者說是表演之時扮出來的。

        從她和肖華聊天時的演技來對照,任颯對蘇萊雅有了更為全面的認(rèn)知。

        蘇萊雅語氣極軟,酥到了骨頭的嗲,像在對著自己的姐姐撒嬌。

        任颯想著,這要對自己這么說話,他可吃不消,一定臣服,讓干嗎干嗎。

        肖華免疫,她是在北京土生土長,獨(dú)生女,二代移民,母親是溫州人,父親是南京人,蘇萊雅是溫州的,這就成了老鄉(xiāng),認(rèn)了干姐妹。

        肖華肯幫她,約了大概的時間,春節(jié)前過來,讓她別急著回老家過年。

        肖華是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人物,有著北京人的豪氣、爺們兒精神,問她吃的啥,這餐館看著真不錯啊。

        蘇萊雅配合著,站起來,把視頻移開,準(zhǔn)備去拍鍋蓋。

        任颯忙伸右手揭開,不料蒸鍋上有個氣孔,蒸汽一下沖到了腕子下,好似錐子猛然刺入,他“啊呀”高叫,拿不住,丟開鍋蓋,那蓋子“咣”的一聲,落在地板上。

        “哦——沒事吧?”蘇萊雅捂住手機(jī),關(guān)切地問。

        “沒事?!?/p>

        任颯竭力鎮(zhèn)定,壓制那股火辣辣的痛。肖華正在那頭,他不要她誤會自己,也不想讓她看見他的丑態(tài),就沒去看受傷的部位。

        蘇萊雅移開手,手機(jī)不對人,也沒去拍他抓鍋、失手的鏡頭。

        她以為他只是燙到了手指,并無大礙,便把鏡頭對到了鍋上。

        那上面蒸的是大龍蝦,龍蝦剪開了,頭是頭,身是身,肢腳壯實(shí),露出一截截白嫩的肉來,粗細(xì)不一。殼子里積了紅紅的湯汁,吊人胃口。

        肖華不禁咽了幾下口水,說:“你這死丫頭,這么好吃的東西,怎沒帶姐吃過?”

        “下回。就是要你記得我這里好呀。要都吃夠了,你就不來了!”

        說著大笑起來,把鏡頭偏向桌子上的別的美食,慢慢橫掃而去。

        這個點(diǎn),人已不多,她很快移回手機(jī)。

        任颯已喊了專門給他們服務(wù)的女子過來,處理一下鍋,然后內(nèi)急似的跑到了廁所,拿涼水沖洗手腕。

        腕子起泡紅腫了,難怪里面火辣辣地痛,可不是開玩笑。

        他摸出鑰匙鏈,上面掛了只指甲刀。他將刀刃輕輕摁上去,咬緊牙關(guān),手指一用力,泡里的水竟流了出來。

        好了!他“嘶”的一聲吸口氣,收了指甲刀,伸腕繼續(xù)拿水沖。等到感覺好一點(diǎn),才出來,要了點(diǎn)醋,傾在傷口上。疼痛又滲進(jìn)了骨頭。他又去水龍頭那兒沖,疼痛減弱。再潑上醋。反復(fù)數(shù)次,用手紙擦凈,才回去。

        鍋里的龍蝦挑在盤子里,服務(wù)生正叉著蒸屜,拿勺子在鍋里攪拌。撒了些蔥葉、香菜、生姜米進(jìn)去,在鍋里沸了沸,見任颯來了,忙舀出兩碗。

        蘇萊雅還在一邊拍攝,勾動肖華的饞蟲。

        肖華大喊:“餓了,不看了,不看了!氣人!等著我!”說著就掛了。

        這時她值班,還在機(jī)房,定版面,深夜一點(diǎn)要發(fā)給印廠,趕明天七八點(diǎn)的早市,上班的人能夠在報(bào)亭買到。

        晨昏顛倒,饑腸轆轆,讓她心里很不爽。但蘇萊雅一番調(diào)戲,卻使她開心。臨時換上的稿子,讀來也痛快。

        加插的是一篇突然得了國際大獎的科學(xué)家的報(bào)道。

        這位科學(xué)家,名不見經(jīng)傳,連院士都不是,還是位八十多歲的老奶奶,從未受過關(guān)注,事跡難尋。肖華找了許多人,才找到老奶奶一位恩師的女兒,寫了老奶奶如何敬重恩師,執(zhí)著科研的事跡。

        恩師尚在,已屆期頤之年,口頭禪就是“上帝太忙,把我忘了”。老奶奶感染了這股樂天氣息,不計(jì)名利,不加鉆營,研究成果發(fā)表在英國《自然》雜志上,默默無聞。十八九年過去,竟意外獲殊榮。

        肖華像是有了全世界婦女得解放一般的爽氣,推薦給主編,請主編加了編者按,獨(dú)一家,頭版頭條推出。

        這要是擺到一九八○年代,那肯定轟動全國,放到現(xiàn)在,也就那么回事了。

        讀者的口刁了,很難關(guān)注這些身邊的“傻子”了。倒是被幾家綜合刊物轉(zhuǎn)載,當(dāng)成了散文。

        蘇萊雅自然不知道,她的視頻及時高效,加深了她和肖華的姐妹情誼,只當(dāng)是交易,需要人家?guī)兔?,那邊答?yīng)了,她也就達(dá)到目的。

        自始至終,她沒讓任颯出現(xiàn)在鏡頭里,是擔(dān)心肖華對任颯無好感。她曾留意,那次肖華的不辭而別,多半因?yàn)樗?,哪里得罪她了?/p>

        錢朵朵手眼通天,這時也給任颯來了電話,問他是不是又開了超市,祝賀啊,這是跑步賺錢的速度,難怪不要他幫忙。他下周來無錫,看看他的兩家店。聽他這邊鬧騰,問是不是忙得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了,現(xiàn)在才吃。

        任颯自然說確實(shí)小忙,別說吃飯,睡覺都奢侈,恨不得沒有黑夜,都是白天,那樣也用不著天天爬起來,披星戴月去進(jìn)貨。

        對于錢朵朵的打擾,他也沒辦法拒絕,畢竟是他哥哥,一心想幫他成長,別的人誰肯這么無私?

        錢朵朵讓他別太累,得不償失。又問,拿下蘇萊雅沒有?

        任颯嚇了一跳,起來,一下子碰到了燙傷的地方,不禁神色微變,皺皺眉,快步走出去,不敢朝蘇萊雅看,擔(dān)心她聽到。

        他們拉拉雜雜說了一通,無非是生意上的事,招的人手夠不夠,如何協(xié)調(diào)兩家店的關(guān)系,每天的流水、利潤等等。錢朵朵作為事業(yè)大成之士,有教導(dǎo)、提醒的資格。

        任颯擔(dān)心把蘇萊雅晾在一邊太久,趕緊結(jié)束了談話。

        兩個人吃得渾身熱乎乎,出來。做服務(wù)的一個個鞠躬送行,連稱:“先生慢走,太太慢走!歡迎再來!”

        蘇萊雅鬧了個大紅臉。

        事實(shí)上,能陪任颯過來吃飯,就要冒這個風(fēng)險(xiǎn)。

        她干脆挽住他的左臂,問他怎么過節(jié),回老家嗎。任颯說沒確定,肯定回,這么近。但他想在節(jié)前走訪一下過去在這邊的幾個客戶,都是單位里能夠當(dāng)家的,看看他們的廚房要不要送菜。需要的話,可以給他們配送。

        單位的廚房,吃的人多,量大,固定,哪怕談成幾家,那等于是團(tuán)購,不亞于新開一家店,卻沒有成本,差價(jià)就是利潤。

        說起來還要感謝蘇萊雅,啟發(fā)了他。自己的資源,以為不在一個行業(yè),就是該廢棄的,沒想還能找到合作點(diǎn)。

        他本就對這些人投資不少,現(xiàn)在上門找他們幫忙,估計(jì)是能談成幾家的。

        蘇萊雅對于任颯的計(jì)劃,由衷感佩。這種天生的資源,別人比不了。

        她之所以在高檔酒店當(dāng)接待,也是想拿到一些核心客戶的資料,走進(jìn)他們的世界,將來辦會議、搞活動、做交流,能夠直達(dá)目標(biāo)。她在當(dāng)?shù)氐馁Y源,比任颯只多不少。

        上了車,右手仍疼,不大自然。任颯盡量少動,配合著左手。

        電動三輪車的密封性不好,車內(nèi)陰冷,能把人凍僵。

        任颯備了暖風(fēng)機(jī),啟動后,熱風(fēng)撲面,就像受了天使點(diǎn)化,人重新活過來,世界一派溫馨。

        感受著融融暖意,借著恭送的吉言,任颯想要得寸進(jìn)尺了,直率地問蘇萊雅有沒有男友,干啥的。蘇萊雅靜靜地笑,說有的呀,在日本留學(xué),家住江北邊,揚(yáng)州附近。

        “什么時候畢業(yè)?回來嗎?”任颯自覺當(dāng)起她的紅顏知己,關(guān)切地問。

        從那天看見她身邊的男人后,他其實(shí)對她就沒有太多非分之想了。

        “還要兩年。他估計(jì)會在上海工作吧?!?/p>

        “所以你在無錫,離他老家不遠(yuǎn),到上海也近,回溫州也還便捷……”

        “什么都叫你說了。大概是吧?!碧K萊雅笑笑,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

        任颯卻看不見她的笑容,他的電動三輪車只能坐兩個人,并不寬裕,老要盯著前面的路,不能像開小車那么自如,一只手還近乎殘疾。他便談起開心的事,暢想未來,說節(jié)前要能談成幾家廚房,配菜送貨的話,就得貸款買輛面包車了。

        蘇萊雅很支持他貸款換車,她是第一次坐這種渾身喀啦啦作響的玩意兒,好奇地東張西望,屁股一直在顛,腦子都快暈了。這要是再沒有暖風(fēng)機(jī),打死也不要坐,因?yàn)樵跊]有被打死之前,肯定被凍死了。

        經(jīng)過一座石橋,路面在整修,坑坑洼洼,車子顛得更厲害了。蘇萊雅不時驚呼,大驚小怪。如果不是車子還在走動,一定有人以為這是“車震”時的伴音。她大概感覺到了自己的喊聲太不尋常,也就自動停了。

        來到平坦處,車子穩(wěn)了。任颯在一個小區(qū)前停下車。

        他知道這里有家藥店,說:“你等會兒,我去方便一下?!逼鋵?shí)是買藥。

        蘇萊雅也不好跟著他,這里會有廁所?難道馬路邊解決?

        想什么呢!

        蘇萊雅都害臊了。看他跑到了亮處,沒有找昏暗地方。

        估計(jì)有廁所。這人還有點(diǎn)公德。

        但她一個人坐在這種車子里,瞎琢磨,有多可怕呀。她從來沒有這么晚還獨(dú)自待在外面過,不由抱住了雙臂,感到孤單無靠。

        怕什么來什么,但聽“咣”一聲,車子一晃,輪子沖向馬路牙子,“咔”地頂住了?!翱辍保L(fēng)機(jī)耷拉下來,差點(diǎn)砸到蘇萊雅的腦袋。

        蘇萊雅嚇得半死,隨車子上身往前猛磕,及時橫出胳膊,避開暖風(fēng)機(jī),撐住車頂,腳踏在車門底部。

        蘇萊雅練過柔道,神經(jīng)本就繃得很緊,車頂又低,所以異動后才會即刻反應(yīng),幾乎都不要經(jīng)過大腦。

        后面?zhèn)鱽泶罅R聲:“我操,狗日的!這里能停車?!”

        怒氣沖沖。

        蘇萊雅一把拉開門,捂住胳膊,鉆出去,朝著任颯那邊跑,尖聲喊叫。

        任颯已經(jīng)到了藥店門前,店門關(guān)著,他試著敲門、拍門,里面燈亮,竟然睡了人。聽到喊,任颯心道糟了,出事了。撒腿就往回跑??吹搅颂K萊雅,頭發(fā)散開,慌里慌張,忙喊:“怎么啦?別怕!”

        蘇萊雅一頭扎過來,她后面卻無人追蹤。

        蘇萊雅狼狽不堪,說話都不那么利落了,胳膊也酸脹,朝著三輪車指去:“那邊……”

        任颯趕緊拉著她,跑向車子。

        三輪車的門敞著,歪在路邊。撞車的怎么可能還在?

        好在人平安,車子看著也還好。

        他們繞車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到了碰擦后的傷痕。

        蘇萊雅回憶,是輛輕騎,騎車的戴著頭盔,歪歪斜斜,肯定是喝多了。她怎么能應(yīng)付得了這種場面,只好逃啊!

        任颯再次問她要不要去醫(yī)院,蘇萊雅搖頭:“回吧?!?/p>

        任颯哪兒還顧得上買藥,一起上了車。

        暖風(fēng)機(jī)不再啟動了,壞了,這下蘇萊雅應(yīng)該打死都不坐了吧?老天爺在考驗(yàn)她的意志呢!但她沒有和老天作對,再冷也要坐。

        任颯悔恨透了。為什么不直接回去啊!這深更半夜的,沒事找事!

        坐這樣的車,蘇萊雅大概是大姑娘乘轎子——頭一次,也不會有第二次了。他沒能用心伺候,丟下她一個人!

        往后她再坐,都會有心理障礙!

        暖風(fēng)機(jī)在頭頂上晃蕩,不知能不能修!

        唉,任颯無語,不敢再想了。

        樂極生悲,低調(diào)為好。至于手腕子,有那么嬌氣嗎?感染就感染唄。

        從這件事上,他又發(fā)現(xiàn):人非鋼鐵,發(fā)熱感冒出意外,不能避免,如果有一天他動不了了,誰幫著進(jìn)貨?要不要招一個?

        創(chuàng)業(yè)難,不該省的,也不能斤斤計(jì)較。

        蘇萊雅則是既來之則安之,禍從口出——她認(rèn)為這個禍?zhǔn)撬翘状蛩馈鏊勒撊莵淼?,有點(diǎn)自作自受,帶了體罰的性質(zhì)。她越來越相信命了,帶了詛咒的話,再不敢亂烏鴉嘴。

        接下來,任颯才真叫惹了鬼。

        第一家店那邊最大的商鋪,終于有了下家,任颯本以為會開一個餐館,那地方也最適合開餐館,誰料卻是家上市公司,華美超市,大牌連鎖店,全國開了上百家。

        其他店,都是一層,唯獨(dú)華美是兩層。掛出牌子后,任颯可就傻眼了。

        它怎么開在這里?巴掌大個地方,一下子開了這么多賣菜賣肉的,再來個巨無霸,還怎么做生意?

        你要來就早點(diǎn)來啊,早知你來,我怎么選這里?

        大魚吃蝦米。沒想活生生的事例,落在自己身上!

        沒有技術(shù)含量,只要投錢,就能做,比的就是誰擁有更多鈔票。

        任颯體會到了門檻的價(jià)值。要做別人有錢都做不了的事。

        但現(xiàn)在不是總結(jié)教訓(xùn)的時候,對于這種競爭,他找不到規(guī)避之法,位置上的優(yōu)勢,恐怕不那么值錢。

        華美開業(yè)時,放出風(fēng)聲,他們搶在春節(jié)前開張,二十四小時營業(yè),就是要把那些賣假貨、贗品和雜牌貨的小店擠垮,讓不良商人活不下去。

        口氣好大!

        憑什么你說我賣的不是真家伙?我搭上全部身家,才開家店,指望吃飯,你說擠垮就擠垮?背后都是別人的淚??!

        任颯只能跟著,同樣的東西,華美賣多少,他賣多少。華美五折,他五折。華美特價(jià),他特價(jià)。

        華美沒錢,可以發(fā)股票,到市場上圈,他行嗎?

        華美規(guī)?;M(jìn)貨,同樣的東西,它八塊拿到,這邊九塊、十塊還不一定給。

        華美菜上賣便宜了,精品海鮮可以提價(jià),禮品盒裝可以高價(jià),高檔化妝品可以自定價(jià),總能夠找回來。

        跟了幾天,任颯就不跟了。虧本賣,只想保住客戶,效果卻不好。

        總不能開著店不賺錢倒賠吧?

        現(xiàn)在每天的利潤,都不足一百了。

        還能熬下去嗎?

        華美就是讓他們活不下去,自行倒閉后,它獨(dú)家,那時想怎么賣就怎么賣。這是陰謀,也是陽謀??蛻糁活櫻矍暗美?,哪兒會想后果!

        后果是要任颯這種武大郎式的矮個子來承擔(dān)的。

        沒法了,再這么下去很快會入不敷出。轉(zhuǎn)手吧!

        這才多久??!

        春節(jié)哪里也不去,繼續(xù)營業(yè),現(xiàn)在轉(zhuǎn)手太虧,節(jié)后吧。

        他又走訪了老客戶。有三家真幫忙,約單位管廚房的人和他見面,但只有一家愿意到期給他訂單。

        沒有落到紙上,不算數(shù)。花費(fèi)這么多精力、口舌,也就有一家給了希望,讓他備感艱難。

        還是收心,把第二家超市做好吧。有這功夫,不如看看別處,能不能再開一家。

        日子就在磕磕絆絆中過去,春節(jié)很快到了,別人早走了,一起租房的,只剩下他。

        蘇萊雅回去過節(jié)前,問過他,是不是關(guān)店,春節(jié)人都走了,開著估計(jì)也沒多少生意。任颯沒答應(yīng),讓她安心走,開心過年。他一直在做準(zhǔn)備,要靠春節(jié)翻翻身。

        蔬菜、魚、肉都需新鮮,其他的卻可以多進(jìn),留著春節(jié)期間大賣。

        他把進(jìn)的貨都拉到睡覺的地方,加的都是煙酒、飲料等快銷品。

        他沒給第一家店的收銀員放假,請人家?guī)退麚螏滋欤跷逶俳o假。初五的時候,第二家店的收銀員回來,他可以頂?shù)降谝患业辍?/p>

        到了處處需要節(jié)支的時候,鋪?zhàn)右惶觳荒荛e。

        大年三十,他一個人在第二家店忙活,下午五點(diǎn)收市。又去第一家店看了看,就坐地鐵到了無錫站,回蘇州。出了蘇州車站,卻打不到車了。磨磨蹭蹭六點(diǎn)半到家,趕上和父母一起放鞭炮,吃年夜飯。

        說好大年初一他就回,超市門上特意貼了告示,初一不休息,上午十點(diǎn)后照常營業(yè)。

        開家店,日子都過不好了。這要在蘇州,父母還能幫忙照看,那么遠(yuǎn),他們也沒辦法去啊。去了也沒地方住。

        都是這生意給耽誤的,就不能好好過一兩天節(jié)嗎?

        父母給他相了門親,還等著要去看看人家姑娘呢,答應(yīng)了大年初五在一起吃飯。據(jù)說姑娘是一枝花,在園區(qū)的五星級酒店做財(cái)務(wù)。

        任颯哭笑不得,想起蘇萊雅。他算是和酒店結(jié)緣了!

        現(xiàn)在的姑娘,眼界可不一般。他沒有心情,也缺少時間。

        正自己苦悶著,錢朵朵來了電話,任颯忙回房間,關(guān)上門,問了好。

        錢朵朵說,不好意思啊,年前本想安排時間聚聚的,實(shí)在太忙,對你缺少關(guān)心。生意怎么樣?

        任颯猶豫,要不要說實(shí)話,想想還是算了,就說還行吧,謀個飯碗。

        “你和蘇萊雅怎么回事?毫無進(jìn)展??!”

        “嗯?”任颯一愣,反而笑了,“她不是我的菜。她有了。”到現(xiàn)在,任颯還沒顧上給蘇萊雅打電話,也不知她到家沒有。

        “哦。你這個呆瓜,她有了也不在身邊,你就這么沒自信?”

        “不說她了。和我沒關(guān)系。你有事?”

        “嗯。我這邊家人都去夏威夷了,我一個人在上海。你過來?”

        “大老總啊,飽漢不知餓漢饑。我明天上午十點(diǎn)還要上班,早上七八點(diǎn)就回?zé)o錫?!?/p>

        “那我過去吧。你幫我還訂上次那家酒店?!?/p>

        “找我不如找蘇萊雅。你也別來了,我得上班!”

        任颯很是無奈,嘆了口氣。想起開店就窩火。

        華美超市貼有告示,人家三十晚上六點(diǎn)才關(guān)門,初一早上九點(diǎn)就照常了。這是要把人朝死里坑的節(jié)奏,不把他們?nèi)珳?,不會罷休。

        這要是錢朵朵看見,一定也受不了。當(dāng)然,他是富豪,不在乎這點(diǎn)小錢。對任颯來說,卻是把壓箱底的錢都押在上面,輸不起。聯(lián)想到自己和錢朵朵的關(guān)系,不能這么拖拖拉拉,也該有個了斷了,任颯便加重了語氣,說道:“老大哥,我還是要請你體諒我們,不要再打擾我們了。出了事就是大事,人命關(guān)天,無法挽回。你只圖自己痛快,可不行?!?/p>

        “見面聊吧?!卞X朵朵看似不死心。

        “過幾天吧。我這兩天忙。”任颯用“拖”字訣來敷衍。

        情況也確實(shí)如此。他這么艱難撐著小生意,哪兒還有社交的閑情逸致?

        錢朵朵可是有空了,每年的這個時間都在國外過年,今年特別,他選擇單過,是要避開其他人,見見老娘。

        他這是先斬后奏來了?太不像話了。顧及別人感受了嗎?任颯都快氣瘋了。但換位想想,迫切地想要喊聲媽媽、看看媽媽,難道有錯嗎?

        一個人,至今沒看到親生的媽,是不是可憐?這人還那么富有。

        當(dāng)然,任颯不知道自己的媽媽是不是那位的媽媽,無法核實(shí),也就掛了起來。

        別人守歲,任颯很早就睡了。

        子夜的煙火、鞭炮聲,不絕于耳,但他卻鼾聲不止。睡眠之好,讓人羨慕。他太困,太缺睡眠!

        大年初一,任颯早早起來,媽媽已煮好湯圓,蒸了青菜肉包子。

        包子大,一個頂仨,他愛吃。他吃了三個,就飽了。又多吃了兩個,肚子撐得小疼。滿足?。∷嗔巳鄬?shí)實(shí)在在的大肚子,像個彌勒佛了!

        這些吃食,對于上了年紀(jì)的人來說,全是親手做。從和面、發(fā)面、剁肉、切菜、拌餡,到搟面皮子、包包子、上蒸屜、點(diǎn)紅。老兩口在家沒事,為過年包了上百個大包子,擺在陽臺上曬干,就是想著兒子春節(jié)能在家多待幾天,吃飽吃好,剩余的也是要給兒子帶走的。

        他們都是奔七十的人了,照顧好自己,就是對兒子最大的支持。

        根本沒想過兒子生意做大,明年能抱個金山銀山回來,一家人團(tuán)聚,才是他們最想要的。可是兒子待不住啊。

        出門前,媽媽給他一個大袋子,里面是幾十個包子,要他帶回?zé)o錫,到了住處就放冰箱里,幾個放上面,這兩天吃,吃不了的放下面,凍起來。

        他不能不帶,還要裝出高興的樣子,讓帶多少帶多少。這不僅是包子,還裹著二老的愛。他背包里放了些,手上拎了些,倒也不沉了。

        辭別出門,掃碼騎上共享單車,去坐地鐵。很快上了高鐵。

        蘇州、無錫一刻鐘就到,幾乎同城化了,但對他爸媽來說,老觀念上還是兩地,要他們早出晚歸,過來看兒子,看看兒子開店的地方,還是很不方便。

        他這個做兒子的沒出息,在北京立不住,去上海無本錢,回蘇州不太好意思,待在南京有點(diǎn)遠(yuǎn),無錫是剛剛好。有錢了買輛車,隨時能回家。

        他這些天一直在琢磨,第一家店是不是一定要轉(zhuǎn)手。賣別的成嗎?

        既然賣得最好的是煙酒,那就專賣煙酒吧!

        他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頓時靈光閃爍,整個人都意氣風(fēng)發(fā)了,真想引吭高歌。

        街市空蕩蕩的。車站、火車、地鐵,也是冷冷清清。只有隨處能見的對聯(lián)、燈籠,可以看出是在過年。

        但各大景點(diǎn)人滿為患,當(dāng)?shù)?、外地的人,從四面八方擁來,車子排成了長龍,人如螻蟻般穿梭,凍壞了手,凍紅了臉,卻是熱情不減。

        任颯毫無游興,放下包,帶了兩箱煙酒,開上他的小電動三輪車,就去了店里。

        先看第二家,生意清淡。又去第一家。隔壁超市早已開門,人和平常不能比。春節(jié)檔的東西都貴,該買的年貨早就買了,現(xiàn)在買,不過是補(bǔ)漏兒。

        任颯卸下煙酒,拆包上架,很快又把門邊的兩個架子騰出來,把酒挪到了外面。再騰出一個賣水果的架子,和賣煙的柜子位置對調(diào)。

        他決定試一試,突出煙酒,看煙酒的銷量如何。

        他估計(jì),這兩樣春節(jié)期間是頂好出手的,誰家都不會準(zhǔn)備太多,旁邊又沒有賣的,他可以在差異化上取得優(yōu)勢。

        尤其那些中老年男人,可以不吃肉,可以沒女人,卻離不開煙和酒。節(jié)日時,人情最重,更是脫不開煙酒。

        他撕開兩只紙箱子,攤平,取了毛筆,揮筆寫下兩句廣告:

        茅臺? ?洋河? ?酒鬼酒? ?特賣

        中華? ?玉溪? ?南京煙? ?大甩

        邊空加注:假一賠十。

        廣告被他用透明膠帶貼到了外墻上,過往行人都能看見。

        特賣卻不是特價(jià)賣,而是比往常重視。大甩亦非倒貼、賠本,不過是準(zhǔn)備了不少,要什么有什么。

        人家要是誤會罵娘,他也能解釋。所謂火腿腸里沒有火,老婆餅里沒老婆,虎皮青椒缺老虎,螞蟻上樹也無螞蟻也無樹,夫妻肺片不見夫妻不見肺。他做的合法生意,不打虛假廣告,實(shí)打?qū)嵧其N酒和煙。節(jié)后他的超市不賣百貨了。感謝友好捧場!

        兩句廣告見效,給了清晰的定位,即使去了華美超市的,也要拐進(jìn)來看看,買條煙,拿瓶酒,節(jié)日更多了喜慶味。

        那些愛在網(wǎng)上淘東西的,春節(jié)都沒辦法了,物流停了,而且網(wǎng)上不許賣香煙,煙民大國,需求超乎想象,任颯備的煙多,每天賣幾十條。這是他想要打的翻身仗。

        酒便跟著沾光,也能賣不少。

        五天,他就賣斷了煙,酒同樣不多了。廣告還在墻上,每次都要打招呼,對不起,剛脫銷,請留個電話,到貨送過去。

        正月十五過后,第一家超市正式改名,成了“煙酒茶專賣店”,“人人發(fā)超市”幾個字縮小保留,換掉了后面的“蔬果生鮮店”。

        煙不占地方,一個柜子就可以擺開。主要是酒,中外都有,紅的、黃的、白的,還有各種養(yǎng)生酒,像花果米酒。茶葉主要是江南名茶。綠茶有碧螺春、黃金牙、陽羨雪芽、西湖龍井,白茶有天目湖、五洲山、宜興白茶,紅茶有陽羨金毫、金駿眉、銀駿眉,烏龍茶有陽羨青茶、大紅袍……

        酒是從蘇州、紹興的廠子直接進(jìn)貨,茶葉主要產(chǎn)地是無錫的宜興、蘇州的洞庭山,和家門口差不多。他也定期給過去的一些大客戶送送貨,利潤頗豐。

        危險(xiǎn)期安然度過,虛驚一場。但如果不是及時更張,那最終還是要倒的。真是一點(diǎn)不能大意!

        節(jié)后,蘇萊雅卻消失了,不知去沒去日本,找她的男友。這里她可是投了資的,怎能不見了呢?

        錢朵朵也像是離開了他的世界,很少聯(lián)系。

        攤牌

        冬去春來,任颯的店起死回生,流水逐步穩(wěn)定。

        他不準(zhǔn)備擴(kuò)張了,有了錢計(jì)劃買房子,太湖邊、蠡湖邊都想買。一直在關(guān)注,但是好房子貴啊,便宜的又瞧不上。他賺夠首付的錢,尚需時日。

        他不急不躁,對未來滿懷信心。

        合租樓上的女生,現(xiàn)在都知道了他的身份,一個人開了兩家店,前途無量,紛紛示好。任颯裝著不明白,除卻巫山不是云,有時候還蠻想念肖華,有時候念叨蘇萊雅??墒墙洗髮W(xué)的女子班,各有各的歸宿,和他早無交情,想要找蘇萊雅、肖華,都挺難的。

        “五一”節(jié),錢朵朵卻不約而至,說是來看看任颯,也快一年了,他不太放心。住的仍是文華酒店,他在那里辦了卡,不要別人代勞了。

        他走馬觀花,看了任颯的兩家店,每家都有兩個收銀員,輪流吃飯,輪流休息。

        任颯的三輪車已換成面包車。他的計(jì)劃里是不想買車的,房價(jià)往上漲,車價(jià)朝下落,他寧可買房,不會買車。但是做生意不能賭氣,沒有車寸步難行,計(jì)劃不得不變。錢朵朵來,任颯開車接送,倒是一便。

        晚飯是錢朵朵請客,照樣在酒店的別墅里,蘇萊雅意外現(xiàn)身,一臉的羞澀,身體卻是更見風(fēng)韻。也不問問生意,關(guān)心她的店,而是上下忙碌。

        任颯偷空問錢朵朵怎么回事,他原以為蘇萊雅去了國外。錢朵朵笑笑,說他離婚了,前妻和孩子不愿回國,他只得隨她們?nèi)チ?。這不,蘇萊雅知道了,決定過來照顧他。

        “什么意思?你這話太隱晦了,有點(diǎn)高深莫測。你追的她?她答應(yīng)了?”

        任颯無比驚奇,話里透了擔(dān)心:這下自己又要泡湯?印象里蘇萊雅還是比較清純的。沒想錢朵朵點(diǎn)點(diǎn)頭,說:“不管誰那個吧,反正她愿意跟著我?!?/p>

        “但她有朋友的啊,在日本?!比物S克制著自私的情緒,憂慮起來。這兩位年齡懸殊太大,那邊的小伙子如果心有不甘的話,將來會引發(fā)戰(zhàn)爭。為女人沖冠一怒,歷史上并不鮮見。

        錢朵朵不以為然,說:“你真是書呆子!當(dāng)初我要你拿下她,是因?yàn)檫@個,你才放棄的?什么年代了,小弟!過去人那么少,整個社會也才幾百萬、上千萬人,還那樣閉塞不通,都靠兩條腿,能跑多大的圈圈?一輩子見的人,不會超過三五萬,很難碰到上相的。出一個美人,也不容易。那是基數(shù)和概率太小的緣故。現(xiàn)在可是十幾、幾十億人,飛機(jī)、火車、汽車,校園、職場、酒吧,各種美容、整容,衣著打扮,給了你多少機(jī)會。誰和誰能說是命定?你嫂子,我前妻,我們孩子都有了,還不是分手,各過各的?你不要墨守成規(guī)。人得機(jī)靈,生意上也是這樣,才能做好做大?!?/p>

        “你們……什么時候在一起的?”

        任颯還是忍不住私情,覺得蘇萊雅的突然消失,和錢朵朵有關(guān)。否則他和她住在一個屋檐下,日久生情,也不是沒可能。況且,他們還是合伙人。剛剛有點(diǎn)浪漫的感覺。說到底,錢朵朵不夠意思,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中途打了他的劫。

        他就沒考慮過錢朵朵,春節(jié)時一個人在上海過年,有多無聊,召了蘇萊雅過來,一起逛迪士尼,又去三亞,然后一起回北京。

        錢朵朵投資了肖華的媒體,創(chuàng)辦新媒體美食版,由蘇萊雅當(dāng)主編和主播,籌備美食大賽。這次來無錫,是要和江南大學(xué)的教授談合作的。

        任颯頻頻點(diǎn)頭,表示理解了、明白了?!秮碜孕切堑哪恪?,一個四百歲的老祖宗,和二十多歲的大明星勾搭,永墜愛河。錢朵朵和蘇萊雅,這才哪兒到哪兒?

        任颯喝了點(diǎn)酒,回不去了,就住二樓。一夜無夢,說明沒有女人,他仍可堅(jiān)強(qiáng),還勝任做和尚。

        蘇萊雅和錢朵朵,卻叮叮咚咚,懟了幾小時。

        因?yàn)樘K萊雅告誡過錢朵朵,先別把熟人帶過來,撞上她,她說不清楚。任颯是他弟弟不假,但一切來之太快,她還要醞釀,沒準(zhǔn)備好呢。錢朵朵什么意思?留他過夜,要做什么?示威?要挾?勒索?下蒙汗藥?

        錢朵朵現(xiàn)在是有點(diǎn)錢了,但考慮過將來嗎?

        過去的萬元戶都是奇跡,就能上新聞,哪兒想三四十年后,月薪普遍上了萬,家有一千萬都是窮人,不夠在北京、上海買套房。

        錢朵朵也就幾個“小目標(biāo)”,三四十年后值多少?他和他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要活多少個三四十年?沒有危機(jī)感嗎?

        過日子就要精打細(xì)算。

        她不要住酒店,奢靡、腐化!她還年輕。有錢不如省下來買房!無錫一套,杭州一套,最好北京、南京、上海、蘇州、青島、深圳、溫州、三亞各來一套。

        限購嗎?那就買不限購的公寓。

        或者每個城市開公司,不做什么,買買東西,交夠稅,滿足條件就買房。

        明天去蠡湖、西湖邊,各來一套!

        蘇萊雅的談話是激烈的,層層遞進(jìn)的。從籠而統(tǒng)之,到有了具體的對象。那就好辦了。

        錢朵朵腦洞大開,做什么生意都不如買房,能抵抗通脹,便答應(yīng)明天去看房。先在無錫、蘇州、杭州買幾套。只買CBD(中央商務(wù)區(qū)),不住的話,出租起來方便。

        任颯照常恢復(fù)了忙碌,并沒有關(guān)注錢朵朵和蘇萊雅做什么去了。

        錢朵朵偶爾打來電話,仍是想說通他,兄弟倆合作,擴(kuò)大連鎖店的規(guī)模,把餐館開起來,再做些養(yǎng)生項(xiàng)目。任颯不想沾,道了謝。

        當(dāng)務(wù)之急要攢錢買房,處一個談得來的女友,雖然眼前兩者都還望不到影子,但想一想總應(yīng)該列一個目標(biāo)吧?萬一冒泡呢?

        他也曾想到蘇萊雅,有幾次是要問問錢朵朵,這里畢竟還有她的股份,她怎能不聞不問呢?但一切都像變了,蘇萊雅也在疏遠(yuǎn)他,他總不能觍著臉硬貼吧?

        大概她還是不好意思吧?她圖錢朵朵什么,不是很明顯嗎?

        有一個錢朵朵,她哪兒還想得起、瞧得上這邊的小生意?

        無論如何,任颯并不輕視她,也不看賤她,心目中她還是那個簡單、豁達(dá)的女生。

        越是沉入社會,越覺得它的霸氣辛辣。面對它,誰都要低下頭來,賺夠資本。立足也好,成才也罷,都是為了不被它絞得粉身碎骨,有個稍許好的模樣。

        他現(xiàn)在所租的房子,比北京的天通苑強(qiáng)過太多了,但也只是睡覺的地方。

        他這里沒有節(jié)假日,從睜眼到閉眼,每天滿滿的工作。外部的壓力卻不見了。為自己干活,用不著擠,用不著爭,用不著搶,心情舒暢。

        半年過去,冬天又來了,他能動用的現(xiàn)金有了三四十萬。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蠡湖邊都要三百萬左右,是再攢半年,等等再買,一次性到位,還是先買個二手的對付?

        猶豫期間,有天午間,任颯回到他的出租房,想瞇一會兒。

        “嘩啦”開了門,不想里面有動靜,蘇萊雅房間好久鎖著的門開敞著,熱浪滾滾。

        “誰呀?”房子里的空調(diào)全開了,得費(fèi)多少電!

        任颯感覺里面不是蘇萊雅,要么換了新人,要么就是她委派過來取行李的,她要和這里告別了。但開著空調(diào)做什么?即使是冬天,也沒到最冷的時候?。?/p>

        嗯?閃身而出的,卻是蘇萊雅本人。

        比過去白了,胖了點(diǎn),臉上的肉起來了,那張嘴就顯得小了。神色里多了股風(fēng)霜之氣,中和掉原先的甜氣,樣子更顯成熟、精致。

        她穿著薄亮銀色綴花吊帶睡裙。胸脯圓而滿,兩根一字鎖骨凸出。妥妥的美人肩。這個小妖怪,為這開了空調(diào)!不過這身打扮,過去從未見過,讓人不由得心動,胸口熱燙。

        “回來啦!”蘇萊雅像個小娘子,笑開了。她的笑依然很甜。

        “你是……以后回來住了嗎?朵朵呢?”

        他們分手了?這么快!

        任颯來不及變動他的情緒,想著一套,問的則是最想知道的問題。

        在他的印象中,錢朵朵和自己有一個多月沒聯(lián)系了。不會有事吧?

        蘇萊雅看任颯換了鞋,便給他拿了一瓶脈動。

        兩個人有好幾個月沒見了,同在客廳里坐下。

        蘇萊雅說,她回來住幾天。這邊有人氣。她平常一個人,都快要不會說話了。

        那就是沒分手!

        任颯松了口氣。不論怎么說,他還是默默接受了錢朵朵,當(dāng)他是親哥。蘇萊雅,也便成了他的親嫂嫂。

        “朵朵呢?”任颯的問話不能委婉了,他關(guān)心錢朵朵的下落,怎么沒有跟過來。

        蘇萊雅平靜地說,她也聯(lián)系不上他了。

        “什么?”任颯驚訝地張開嘴,幾乎要跳起來,“電話都打不通嗎?”

        他隨即撥出去,錢朵朵卻關(guān)了機(jī)。

        “估計(jì)出國了吧?或者閉門在開會?”任颯疑道,有點(diǎn)安慰蘇萊雅的意思,也是在說服自己。

        “我感覺他是跑路了?!碧K萊雅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讓人猜不透她想說什么。

        “他的公司做得那么大,業(yè)務(wù)很廣!有必要跑路嗎?”

        “不。他有三四十天毫無消息了。我和肖華姐都確認(rèn)過,他的公司難以為繼,現(xiàn)在是人心惶惶。借了不少錢?!?/p>

        “啊——你們……有沒有受到影響?聽說他投資過肖華的媒體?!?/p>

        “那就是鬧著玩。是他個人投資,和公司無關(guān)!”

        任颯無法想象,這一連串的事閃速出現(xiàn),之間應(yīng)該有邏輯關(guān)聯(lián),他卻是一點(diǎn)都捕捉不到。它們也超出了他的理解,就像是黑洞、宇宙爆炸,再圓滿的說法,也叫人難以置信。

        “那你一切好吧?”

        這個問題好像還算簡單,不難回答。如果蘇萊雅要他幫忙,他一定會義不容辭。

        為了錢朵朵,他也該兩肋插刀。畢竟他們是兄弟,他不會越雷池半步,他敬重眼前的女人。

        “他是你哥。過去和我交過底。剛好這里就我倆,我回來是要找你議議的?!?/p>

        任颯默然點(diǎn)頭,示意她說下去。

        “他那些合伙人,都不是良善之輩,瞞著他轉(zhuǎn)走了好多錢。他不能動,一動就什么都沒了,只得和外面一個姓何的人合作,套出五個億。他父親六月初去世了,他再無惦記,開始落實(shí)計(jì)劃,那就是拿著錢玩消失,逼幾個合伙人不死不休,把多拿的,全部吐出來。他擔(dān)心有變故,一旦出去,再也不能回來了,想給你這邊安排好。過去他找過你多次,但你不為所動。逼得他找到我,請我?guī)兔ΑR晕液湍愕拿x來做餐飲、買公寓……”

        “你和我?!”任颯再次震驚。蘇萊雅不像在說故事。但她和錢朵朵才是一對?。?/p>

        “他有許多現(xiàn)金,放在北京郊區(qū)的別墅里。那天他裝了十個背包,搬上車,開車出發(fā),開到霧靈山鄉(xiāng)下,換了一輛車,上了盤山路。我很早就在霧靈山酒店等他。他快到了,拿一個私密手機(jī),和我說話。我出來,坐上他的車,他中途下去了,讓我自己一直開下去,到天津,把車子停到露天停車場,每次帶上一個包,打車去天津的銀行,在我卡里存錢。我辦了中行、工行、交行、招行、建行、農(nóng)行……一共是十張卡,看到哪家就去哪家存。然后就是開餐館、買房。先署我的名字。我承諾要贈予你和你媽……”

        “?。窟@……”聽著真像天方夜譚,任颯簡直不能想象,“你和他,究竟什么關(guān)系?他真的離婚了,我是說和他的前妻?”

        “合伙人關(guān)系。就和你與我開店一樣。我和你,不還住在一個房子里嗎?不是經(jīng)常在一個鍋里吃飯嗎?你保護(hù)我,照顧我,我也為你操過心,你說我和你什么關(guān)系?”

        蘇萊雅說著說著,繞了回來,任颯頓時懂了,之后卻是越來越糊涂。

        他想起那次參加錢朵朵公司的活動,見到的何主席,恍悟道:“你是說,他早在謀劃、布子下棋?你只是單純在幫他,其他都是為了掩人耳目?”

        “你這么說也可以吧。不過,他要我別問那么多,知道太多不安全,將來自會明白。他給我的,都是合法收入,讓我放心大膽用。讓錢流轉(zhuǎn)起來,那才叫錢。我停止籌辦美食大賽,需要雪藏一段時間,讓誰都不關(guān)注。我這里有職業(yè)的經(jīng)理人打理。有事我和他都在文華酒店密談。我們什么話都說,敞開說,毫不客氣。飯店的利潤也是平分。買的公寓,租了出去,租金一半給我。存在銀行里的錢,利息全歸我。所以我活得還不賴?!?/p>

        有人敲門了,是蘇萊雅喊的外賣。要了五六個菜。

        任颯幫著打開,洗了碗筷,陪她吃飯。又開了一瓶香檳,給蘇萊雅接風(fēng)。

        蘇萊雅喝了幾口,臉就紅了。

        “你哥對你蠻好的,小傻瓜,他讓我和你處朋友。”

        蘇萊雅露出嫵媚秀色,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坦白道。

        任颯又是嚇了一跳。這腦子又不夠用了。

        想當(dāng)初,上考場,語文的閱讀理解多偏多難啊,他也沒這么費(fèi)過神。他想問,實(shí)在又怕誤會了蘇萊雅。

        難道他倆還不是朋友?“朋友”是特指?

        “那你怎么說的?答應(yīng)了?”遲鈍過去,任颯才想到裝傻,追問。

        “我和他開玩笑,說自己名花有主啦。說你好歹也是老板了,找媳婦生娃,不需他人操心……哈哈哈!”

        蘇萊雅再次顯出她的頑皮來,差點(diǎn)把嘴里的東西笑噴了,忙去洗手間。

        任颯有點(diǎn)失意,這丫頭還是沒有接受自己??!

        蘇萊雅得意地回來,繼續(xù)說:“不過,我又推薦了肖華。肖華那丫頭吧,真不錯,還沒處朋友,外冷內(nèi)熱,粗獷——粗獷是表,細(xì)膩為里,外強(qiáng)中干,色厲內(nèi)荏!嘻……你對她有感覺吧?和你配吧?你不要被她嚇住,才能像你哥習(xí)慣性所說的‘拿下!”

        蘇萊雅食指連動,把最后兩個字在桌子上寫了一遍,手勢飄逸,越來越放浪即興的模樣,滿臉都是笑意,酡紅如霞,憨態(tài)可人。

        任颯真是沒脾氣,卻又被她感動了,她的招數(shù)不過是借題發(fā)揮,任颯對她竟是莫名地喜歡。畢竟肖華和他分離太久,他都有點(diǎn)記不起來了。

        不是自己的、失之交臂的,他拿得起放得下。

        他有自知之明,對肖華,是不敢想入非非了。蘇萊雅卻在勉勵他,故意挑逗。

        肖華和他,即使有望,但一南一北,勞燕分飛。這年頭,正常的人都受不了。能有什么結(jié)果?他連蘇州的姑娘都沒時間談,何況北京!

        反倒是眼前的可以抓住,只要蘇萊雅和錢朵朵真只是生意上的搭檔,那她再怎么愛日本那位心上人,也同樣會因著距離而稀釋感情,他近水樓臺,不在她的恐嚇面前止步,迎難而上,足可以“拿下”。他們的合作,也就能合并了。

        他甚至感到,蘇萊雅是在考驗(yàn)他,故意把他引上歪路。

        “我覺得,錢朵朵那廝,眼光尖毒,很會識人用人,怪招迭出。這一套套的局,布下來,簡直是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我倆也都是里面的魚,看似微不足道,卻無比關(guān)鍵。尤其是你,多么柔弱的姑娘,誰能想到竟起了如此大的作用!奇思妙想,不足以形容。好叫我嘆為觀止!”

        任颯舉杯敬了蘇萊雅。

        看來他上道了,沒有為蘇萊雅的計(jì)策所動,直接把握本質(zhì),不動不搖。

        “他還是你哥嗎?”蘇萊雅佯裝生氣。她第一次聽他這么罵錢朵朵,有點(diǎn)意外。后面卻是一套套的贊語,好像和自己密不可分,又讓她害臊。

        “你怎么評價(jià)朵朵?”任颯故意露出醉意,晃晃腦袋。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聰明、有心機(jī)的人,執(zhí)行力超強(qiáng)。對他看好的人,總是愿意幫助、提攜,不計(jì)名利。只要效果好、達(dá)到目的就行。但他有時候很孤單、傷感。他是一個靈魂上極其有深度和層次感的人。他對你,沒的說!”

        任颯怎么也想不到,蘇萊雅會說出這番話,并且是在酒精充盈的暈眩狀態(tài)下說出來的。這個女孩子,怎么能有如此超凡的感知力與智慧呢?

        “你覺得,他這一關(guān)過得去嗎?”

        這才是重要的。

        “當(dāng)然。他不做沒有把握的事。而且他在尺度的把握上,也是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你不必?fù)?dān)心他,做好自己就可以了?!?/p>

        “那你想想,”任颯和蘇萊雅又碰了杯,吃了口菜,進(jìn)入正題,“錢朵朵為何要把你和我綁在一起呢?你不覺得他希望我們有什么嗎?”

        “我明白啊,但我有了啊?!碧K萊雅臉色更紅,卻是格外冷靜。

        “我曾經(jīng)想去追一個女生,但后來不在一個城市,就放棄了。那位恐怕連我喜不喜歡她,都不知道,而我現(xiàn)在也想不起來她的樣子了。所以,朵朵讓我倆在一起,我看行。百分之百、千分之千、萬分之萬的行!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了你……”

        任颯厚起臉皮道,同時也就把肖華徹底扔了。

        “肖華?”蘇萊雅笑了,擱下筷子,拿起杯子。

        這家伙說起肉麻話來,也不卷舌頭,不用腦袋,百分之百、千分之千、萬分之萬,數(shù)字上好像越來越大,其實(shí)不都一個意思嗎?你還能說些什么肉麻話?反正說什么她都不意外,能夠扛住,絕不繳械投降。

        “你和朵朵合伙做事,我不反對。朵朵想通過你,對我有所饋贈,我不接受。他是他,我是我。但是,他沒有放心的人,我倆是他放心的人,也就是兩個棋子、兩個據(jù)點(diǎn)、兩個依靠,那么我們就有義務(wù)幫他。尤其是我,有這個義務(wù)。況且他現(xiàn)在處于微妙的境地,要和那些人攤牌,我們更不能退縮,要給他實(shí)實(shí)在在的支援。不過,你本是置身事外的人,我要替他感激你的犧牲和付出!你的赤誠、大勇,是我做不到的!高山仰止,心向往之!你無處不在的魅力,打動了我!放手那位,接受我吧,我會生生世世對你好!”

        任颯沒解她的惑,而是超常規(guī)發(fā)揮,這番話仿佛神語,讓蘇萊雅突然心慌起來,不知所措。

        她堅(jiān)強(qiáng)嗎?能扛嗎?

        當(dāng)初她為何要與錢朵朵合作?又為何要和任颯合作?是這兄弟倆欠她的,還是她欠了他倆的?

        她放下酒杯,想起錢朵朵找她合作前,指示的明路。問她會不會只是人家的備胎。男友在日本,這么等下去不是辦法。要么去日本陪讀,要么就算了。女人也要有自己的事業(yè),否則和男的沒有平等相處的籌碼。即使結(jié)婚了,也要矮一頭。當(dāng)務(wù)之急是做出成績。別在酒店耗了,那不是一般人能夠玩得起的,還是要務(wù)實(shí)。

        蘇萊雅想了幾天,感謝了錢朵朵的點(diǎn)撥,她愿意合作。

        她不是因?yàn)樗绣X才要合作,正如她不因?yàn)槿物S沒多少錢就不要合作一樣。她看好的是平臺、機(jī)會、基數(shù)和積累,能力得以發(fā)揮。

        至于他撮合自己和任颯,那也是帶了美好的心愿和祝福的,選不選,受不受,在自己。

        她反復(fù)猶豫過,她和任颯先有合作,如果錢朵朵不是任颯事實(shí)上的哥哥,任颯能比她日本的男友好嗎?

        可是有一點(diǎn),錢朵朵說到了蘇萊雅的心坎里,那就是要抓能抓住的、看得見的,抓不住、看不見的,極早放手。

        這就不需要猶豫了!

        可是,一旦她真的選擇了任颯,意味著錢朵朵通過她,投資給任颯等家人的資產(chǎn),也成了她的——任颯是他弟弟,任颯的就是她的。任颯再怎么想切割,也是不能分清的。這樣合適嗎?她不是看中了人家的錢吧?

        她想到這里,很快也否了。

        任颯夠自立,夠勤奮,沒要別人一分錢,就開了兩家超市。身上有著奮發(fā)的沖勁,經(jīng)營還做過調(diào)整,那代表頭腦活泛,為人也不錯。

        她把他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說給肖華聽,肖華大加贊揚(yáng)。只是肖華不知道故事的主人公,會是自己看走眼的那個人。

        蘇萊雅本能地感覺到肖華和任颯之間,發(fā)生過什么,任颯不肯交代,但她從他表露的傻樣來看,大概他追過肖華,肖華沒搭理?,F(xiàn)在才來向自己表白,哼,沒那么容易!

        蘇萊雅想到肖華當(dāng)時的舉動,便有樣學(xué)樣,沒被任颯肉麻的話感染,就像沒聽見,她打了個電話,說著說著就回了房間,關(guān)上門。

        她在和肖華說話。問她哪天來。說了多少次了,怎么老是說話不算話?

        來了就住她這里吧,也別訂酒店了。有那錢,請客好了。

        兩個人就這樣嘻嘻哈哈,談妥了事。

        放下電話,頭腦暈暈的。喝多了,酒精在反應(yīng)。躺在床上,剛要合眼,又是“嗶”的一聲,來了短信,發(fā)在她一個專用號碼上。

        電話號碼很陌生,落款卻是“朵朵”。

        哦——終于來了消息。

        錢朵朵要她進(jìn)他們共用的商務(wù)信箱,密碼只有他倆知道。

        她進(jìn)去,點(diǎn)開。錢朵朵說自己在一個海島上,曬太陽。一切都好。他的動作有了效果,那幫人跑晚了,被盯上了,只好把多拿的錢往外吐。等他們吐完,他會回來,就當(dāng)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對那些合伙人、哥們兒,也就做到了仁至義盡,沒讓他們翻船。

        這一招叫釜底抽薪,或者叫背水一戰(zhàn)、置之死地而后生。

        回來慶賀吧。把他那個不上道的弟弟,任颯,一定帶好,管好。

        這個老家伙、老狐貍,就這么不看好自己弟弟,放心她這個剛出校門的人?

        也許是擔(dān)心他弟弟三心二意、心猿意馬,對不住她吧?但他的心尚未歸她,又如何勒住這匹馬?

        那就通過帶,進(jìn)行管,通過管,讓他知其歸?

        好吧。那從你了!

        蘇萊雅昏沉沉睡過去,如同老款的砂糖,化進(jìn)了水里,色味留給有心人,自己卻消隱得無蹤無痕。

        責(zé)任編輯 劉升盈

        【作者簡介】蔣泥,本名蔣愛民。1971年生于江蘇泰興。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空軍工程大學(xué)。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黃梅情史》《今年畢業(yè)》《玉色》《北京女兒》《在喊叫中融化》,小說、隨筆集《天才的裂變》《灰色地帶》《不死的光芒》《王朔密碼》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韓等文字在海外發(f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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