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迪

（臺州學(xué)院，浙江 臨海 317000）

在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過程中，即有人過目稿本并隨時提出批評。雪芹謝世不久，“乾隆中（1765年頃），有小說曰《石頭記》者忽出于北京，歷五六年而盛行，然皆寫本，以數(shù)十金鬻于廟市。其本止八十回”[1]182。爾后，“研究者頗不乏人。據(jù)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所載，就有《紅樓夢偶說》（清無名氏）、《紅樓夢論贊》（清涂瀛）、《讀紅樓夢雜記》（清江順怡）、《紅樓夢偶評》（清張其信）、《紅樓夢本義約編》（清無名氏）、《紅樓夢廣義》（清青山山農(nóng)》、《評紅樓夢》（龍云友）、《紅樓夢抉隱》（洪秋蕃）、《紅樓夢索隱》（王夢阮、沈瓶庵）、《石頭記索隱》（蔡元培）、《紅樓夢辨》（俞平伯）等十一種”。而“其為孫楷第所未見者，計下列幾種：《紅樓夢摘華》（何彝尊著，同治七年刊）、《紅樓夢譜》（壽芝著，光緒三年刊）、《夢癡說夢》（夢癡學(xué)人，光緒三十三年刊）、《紅樓夢評論》（王國維，光緒《教育叢書》本）、《紅樓夢本事辯證》（壽鵬飛，1927商務(wù)本）、《紅樓夢的社會學(xué)研究》（天養(yǎng)館主，1928泰東版）”[2]。

《紅樓夢》日益廣泛流傳，以致“清同、光年代，流行過一句話：‘開談不說《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本箤ⅰ耙徊啃≌f的地位，提得比《六經(jīng)》還高”[3]。于是近250年來紅學(xué)遂發(fā)展成中華藝術(shù)文化中的一門顯學(xué)，而且自1980年以來，已開過幾次國際《紅樓夢》研討會了。

周汝昌將紅學(xué)分作“紅內(nèi)學(xué)”與“紅外學(xué)”；又在紅外學(xué)中“創(chuàng)立了‘四大分科’，即作者、版本、脂評、探佚四支專學(xué)”[4]。成中英等又認(rèn)為：“嚴(yán)肅的紅學(xué)研究必須包括五大方向——‘作者學(xué)、版本學(xué)、小說本體學(xué)、脂學(xué)、探軼學(xué)’”，且更期待“邁向21世紀(jì)‘電子智能紅學(xué)’的新通途”[5]。下面且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探討書名、版本、續(xù)書、探佚及索隱等紅外學(xué)問題。

書名競秀

先說書名?！都t樓夢》第一回說：

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別題曰《風(fēng)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并題一絕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加上被坊間采用過的《金玉緣》，書名共有六個?！锻趺稍捳f紅樓夢》開首一節(jié)便是《關(guān)于書名》，對此六個書名一一有所評說，其最后結(jié)論：

最好的書名當(dāng)然是《石頭記》，這方面我曾與宗璞討論，我們兩個的意見一致。石頭云云，最質(zhì)樸，最本初，最平靜，最終極也最哲學(xué)；同時又最令人唏噓不已，多少滋味，盡在不言中。

石頭亦大矣，直擊宇宙，直通寶玉，登高望遠(yuǎn)，卻又具體而微，與全書的核心道具即寶玉脖子上掛著的那塊通靈玉息息相關(guān)。這樣的名稱只能天賜，非人力所能也。我建議，今后出版社再印此書（指供大眾閱讀的長篇小說，不是指專門的什么版本），干脆用《石頭記》書名，值得試一把?！都t樓夢》則比較中庸，紅者女性也，閨閣也，女紅、紅顏、紅妝、紅粉……不無吸引力。樓者大家也，豪宅也，望族也，也是長篇小說擅長題材。夢者羅曼斯也，滄桑也，愛情幻滅也，依依不舍而又人去樓空也。多少西洋愛情小說名著，從《茵夢湖》到《安娜·卡列尼娜》也是靠這種寫法征服讀者。與“石頭記”相比，“紅樓夢”，還是露了一點，俗了一點。這又是一個悖論，我們不希望把小說寫俗了，但在我國，與詩詞、散文、政論相比，小說與戲曲從來都是俗文學(xué)。[6]4

而且，“用得最多最廣泛的還是《紅樓夢》的書名，所有外文譯本都是用這個名稱，最多翻譯時加個介詞，使之類似‘夢在紅樓’或‘紅樓之夢’”[6]6。

畢竟是學(xué)者型小說家，說得句句在理，尤其在力挺《石頭記》時，更顯哲思深廣，詩味盎然。但我仍斗膽認(rèn)為，用《紅樓夢》書名，畢竟更勝一籌?！岸嗌僮涛?，盡在不言中”的《石頭記》，說到底，其主體與精華畢竟不在記載傳奇的通靈大石頭上，而在于所記的小說內(nèi)容本身?！都t樓夢》書名凸顯的是小說的主題主旨：“千紅一哭”“萬艷同悲”“金陵十二釵”的“色即是空”的悲劇宿命。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確證了曹雪芹自定的書名正是《紅樓夢》，只是《紅樓夢》。

其實，俞平伯在《紅樓夢正名》中早就說過：“‘紅樓夢’才是包括一切的大名，是人世間，社會上流傳的稱呼。我們現(xiàn)時人叫這部書《紅樓夢》，乾隆時候的人，乾隆以后的人皆已呼它為《紅樓夢》，就是曹雪芹本人也叫它《紅樓夢》呵。我想這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7]236

版本源流

版本學(xué)是紅外學(xué)的“四大分科”之一，有不少紅學(xué)家專門研究，成績斐然。這里只是以致敬的態(tài)度，坐享其成。下列這張表，是將馮其庸專著《石頭記脂本研究》和霍國玲、紫軍《〈脂硯齋全評石頭記〉序》中的相關(guān)材料綜合繪制而成的。

表1 《石頭記》或《紅樓夢》抄本及版本一覽

表1（續(xù)）

在這些抄本中，馮其庸指出：“庚辰本是曹雪芹生前最后一個本子?！薄八淖畛醯牡妆?，是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的改定本，這時離開曹雪芹的去世只有兩年了?！薄翱梢哉f這個‘庚辰秋月定本’，是曹雪芹生前的最后一個改定本，也是最接近完成和完整的本子?！盵8]而周汝昌則稱贊戚敘本。他說：“魯迅先生是戚本印行后第一個重視并采用此本的《紅樓夢》研究者?！盵9]996-997他說：“戚本精妙，十分清爽?！盵9]1022而“這正是當(dāng)年曹雪芹原本之一種，地地道道，并無假冒”[9]952?！拔也⑾嘈?，在戚蓼生買得此書時，其各種批注的情形就已如此，戚蓼生作了序，但他并未竄入自己的其他文字（戚本正文中個別瑣細(xì)異文，是否可能出自彼手所改，則可以研究）。所以我的看法是，戚本的價值，一向是偏于低估而非相反”[9]996，兩位著名紅學(xué)家的評說，皆可互補而并信。

版本學(xué)的研究成果，為各抄本版本的彙校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而對各本不同文字的擇優(yōu)而定，的確可以提高彙校本的文字質(zhì)量，且舉其最著名的一例，見表2。就詞句優(yōu)劣而言，顯見列藏本為最優(yōu)。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3版《紅樓夢》第三回用的正是這句。有些優(yōu)劣有爭議的詞句，例如“絳洞花王”與“絳洞花主”、“冷月葬花魂”與“冷月葬詩魂”等，見仁見智，各有所鐘，亦可并存。只是現(xiàn)今有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紅樓夢》通行本，吾從眾。可以說，它體現(xiàn)了近250年來版本學(xué)集大成的成果。

表2 各脂本第三回對林黛玉眉眼描寫文字的對照

續(xù)書及其評析

《紅樓夢》的續(xù)書可分兩類。一類從百二十回本之后接續(xù)，紛紜頗多?！叭纭逗蠹t樓夢》《紅樓后夢》《續(xù)紅樓夢》《紅樓復(fù)夢》《紅樓夢補》《紅樓補夢》《紅樓重夢》《紅樓再夢》《紅樓幻夢》《紅樓圓夢》《增補紅樓》《鬼紅樓》《紅樓夢影》等。大率承高鶚續(xù)書而更補其缺陷，結(jié)以‘團圓’”[1]193。20世紀(jì)40年代，有人列出“因《紅樓夢》而產(chǎn)生的書”計14本，其后6本系評論雜記類，前8本則為續(xù)書。續(xù)書中除去與上列重復(fù)外，尚有《綺樓重夢》與《補紅樓夢》[10]。21世紀(jì)初，有藍天出版社的《正說紅樓夢》末附錄《〈紅樓夢〉部分續(xù)版簡表》。所列共19種。除去與上列重復(fù)的外，尚有：《秦續(xù)紅樓夢》（秦子忱）、《續(xù)紅樓夢稿》（張曜孫）、《太虛幻境》（惜花主人）、《新石頭記》（吳沃堯）、《新石頭記》（南武野蠻）、《紅樓夢醒》（劉承彥）、《紅樓真夢》（郭則沄）、《紅樓殘夢》（穎川秋水）、《紅樓余夢》（毗陵奇緣）及《后紅樓夢》（逍遙子）、《后紅樓夢》（瑯環(huán)山樵）等[11]。最后兩本中當(dāng)有一本與前列者的一本相重，故總計為25本。

不過，我們要著重討論的則是另一類，從八十回本之后接續(xù)的。這一類續(xù)書，亦不止一種。現(xiàn)在知道的出現(xiàn)過三種。

1.曹雪芹本人接下寫的，且已寫完，為百十回本?！爸u”中證據(jù)頗多?！凹仔绫尽钡诎嘶貙氂褡砹怂潞骩夾批]：“交代清楚?！瘛欢?，又為‘誤竊’一回伏線?！盵12]220“庚辰本”十九回“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夾批]：“補明寶玉自幼何等嬌貴。以此一句，留與下部后數(shù)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等處對看，可與后生過分之人戒。嘆！”[13]241“戚序本”二十一回寶玉續(xù)《南華經(jīng)》之前[夾批]：“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后半部，則洞明矣。此是寶玉三大病也。寶玉有（原作見）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后文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13]270“庚辰本”二十七回有前后相駁的[眉批]。前者說：“奸邪婢豈是怡紅應(yīng)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后墜（原作篆）兒，便是確（原作卻）證。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焙笳唏g：“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盵13]353在“甲戌本”此回的[回后墨]中有：“鳳姐用小紅，可知睛雯等埋（原作理）沒其人久矣，無怪有私心私情。且紅玉后有寶玉大得力處，此于千里外伏線也?！盵12]326凡此等等，均確證曹雪芹本人已寫完后三十回。尤其是“庚辰本”十八回[眉批]：“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原無）副芳諱。壬午春，畸笏?！盵13]223更系完稿鐵證，惜乎這后三十回稿本不幸“迷失”?！案奖尽倍豙眉批]：“‘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盵13]341就用“迷失”一詞。

2.臞蝯《紅樓夢佚》提到：“某筆記言：有人曾見舊時真本，后數(shù)十回文字，皆與今本絕異；榮寧籍沒以后，備極蕭條，寶釵已早卒；寶玉無以為家，至淪為擊柝之役；史湘云則為乞丐，后乃與寶玉為婚?！盵14]而俞平伯在《所謂“舊時真本紅樓夢”》中追根究蒂，認(rèn)為“在蔣瑞藻的《小說考證》里亦有相類似的一段文字”，他卻是從《續(xù)閱微草堂筆記》轉(zhuǎn)錄下來的，或者就是《臞猿筆記》所本?，F(xiàn)在亦引如下：

《紅樓夢》……自百回以后，脫枝失節(jié)，終非一人手筆。戴君誠甫曾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后皆不與今同。榮寧籍沒后均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為家，至淪為擊柝之流；史相云則為乞丐，后乃與寶玉結(jié)成夫婦，故書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言也。聞吳潤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惜在京邸時未曾談及，俟再踏軟紅，定當(dāng)假而閱之，以擴所未見也。

這條文字較《臞猿筆記》似確實有根據(jù)些[7]175-176。而“顧頡剛以為這書也是個補本，這大概不錯”[7]177。

3.現(xiàn)行的一百二十回《紅樓夢》。關(guān)于這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的后四十回續(xù)書，至今爭論頗多。主要有三個問題：該不該續(xù)？誰續(xù)的？續(xù)得好不好？

一是該不該續(xù)？最徹底的“不該續(xù)”論，首推王蒙的一種說法。他說：“從理論上說，我認(rèn)為，續(xù)書是根本不可能的。古今中外沒有這樣的例子，不但給別人續(xù)書不可能，給自己續(xù)書都是不可能的，哪怕是重寫一遍也是不可能的——作家一旦把稿子丟了，再重新寫，寫出來的肯定和第一遍是不一樣的?！盵15]其實，這是將續(xù)書的“不可能”與續(xù)成的同原作的一氣呵成是“不一樣的”兩種情況混淆起來了。而霍國玲、紫軍則說，“《紅樓夢》的后三十回是作者自己砍去的”[13]序，并非“迷失”。認(rèn)為“作者最初的《紅樓夢》初稿雖是百十回，但自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后，便只想將前八十回留給讀者了，或者說，后三十回稿正是他本人割愛、銷毀的”[13]序。不過，這最多只是一種大膽的猜測。

另一種“不該續(xù)”的議論是針對曾經(jīng)認(rèn)定后四十回的續(xù)書者高鶚、程偉元的。周汝昌是貶斥“程高本”的?！岸∧┠辏瑢櫝己瞳|將書呈于乾隆閱而‘善之’。其時和珅主《四庫全書》，獻計刪改古書原文，秘行改竄。他所‘呈’的即指偽續(xù)假全本，所以乾隆許可，遂由武英殿修書處以活字印行，乃是官方默許之本。近年發(fā)現(xiàn)莫斯科大學(xué)圖書館所藏一部一百二十回活字本，上有俄國教團團長、漢學(xué)家卡緬斯基的題記，說是‘宮廷印刷的’。至此，完全證實了程高偽‘全本’是一部有政治背景的產(chǎn)物?！盵16]說它是“官方默許”的“有政治背景的產(chǎn)物”，當(dāng)合乎事實，但因此而一筆抹煞，實屬太過。歷二百數(shù)十年而流行至今，即為否證。

二是誰續(xù)的？先是100年前胡適、俞樾考證后四十回為高鶚、程偉元所續(xù)。胡適先生說：“《紅樓夢》最初只有八十回，直至乾隆五十六年以后始有百二十回的《紅樓夢》。這是無可疑的。程本有程偉元的序，序中說：

《石頭記》是此書原名，……好事者每傳鈔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shù)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然原本目錄一百二十卷，今所藏祗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間有稱全部者，及檢閱仍祗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不佞以是書既有百二十卷之目，豈無全璧？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shù)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馀卷。一日，偶于鼓擔(dān)上得十馀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其前后起伏尚屬接榫（榫音筍，削木入竅名榫，又名榫頭）。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xì)加釐剔，截長補短，鈔成全部，復(fù)為鐫板，以公同好?！妒^記》全書至是始告成矣?！∪虃ピR。

我自己的程乙本還有高鶚的一篇序，中說：

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馀年，然無全璧，無定本。……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仆數(shù)十年銖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閑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于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并識端末，以告閱者。時乾隆辛亥（一七九一)冬至后五日鐵嶺高鶚敘，并書。

此序所謂‘工既竣’，即是程序說的‘同友人細(xì)加釐剔，截長補短’的整理工夫，并非指刻板的工程”[17]109-110。胡先生還說，“我這部程乙本還有七條‘引言’，比兩序更重要”。其中有：

（一）書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異。今廣集核勘，準(zhǔn)情酌理，補遺訂訛。其間或有增損數(shù)字處，意在便于披閱，非敢爭勝前人也。

（一）是書沿傳既久，坊間繕本及諸家所藏秘稿，繁簡歧出，前后錯見。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燕石莫辨。茲惟擇其情理較協(xié)者，取為定本。

（一）書中后四十回系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后關(guān)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yīng)接而無矛盾。至于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為釐定，且不欲盡掩其本來面目也。

引言之末，有“壬子花朝后一日，小泉蘭墅又識”一行。蘭墅即高鶚[17]111。于是，就得到“這段歷史里有一個大可研究的題，就是‘后四十回的著者究竟是誰’？俞樾的《小浮梅閑話》里考證《紅樓夢》的一條說：

《船山詩草》有《贈高蘭墅鶚同年》一首云：“艷情人自說《紅樓》?！弊⒃疲骸啊都t樓夢》八十回以后，俱蘭墅所補?！比粍t此書非出一手。按鄉(xiāng)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乾隆朝。而書中敘科場事已有詩，則其為高君所補，可證矣。

俞氏這一段語極重要。他不但證明了程排本作序的高鶚是實有其人，還使我們知道《紅樓夢》后四十回是高鶚補的?！盵17]113

于是，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便成了曹作高續(xù)或署上“曹雪芹，高鶚著”。而在半個多世紀(jì)后，有了蔡義江《續(xù)書原非高鶚?biāo)鳌贰Ｋe證裕瑞《棗窗閑筆·程偉元續(xù)紅樓夢自九十回至百二十回書后》：“此書由來非世間完物也，而偉元臆見，謂世間當(dāng)必有全本者在，無處不留心搜求，遂有聞故生心思謀利者，偽續(xù)四十回，同原八十回抄成一部，用以紿人，偉元遂獲贗鼎于鼓擔(dān)，竟是百二十回全裝者，不能鑒別燕石之假，謬稱連城之珍。高鶚又從而刻之，致令《紅樓夢》如《莊子》內(nèi)外篇，真?zhèn)斡离y辨矣。不然，即是明明偽續(xù)本，程、高匯而刻之，作序聲明原委，故意捏造以欺人者。斯二端無處可考，但細(xì)審后四十回，斷非與前一色筆墨者，其為補著無疑?！辈塘x江在舉此證后，緊接著說：“相比之下，裕瑞的說法，更能為我所接受?！盵18]裕瑞此說表明兩點，一為百二十回《紅樓夢》斷非曹雪芹一人原作，后四十回作者另有其人，但決非高鶚。二為程、高二人只是“匯而刻之”。其動機是自己就受“偽續(xù)四十回”者所騙；或者明知是“偽續(xù)本”，卻“作序聲明原委，故意捏造以欺人”。二者必一，然“無處可考”?？梢娫Ｈ鹪谠绾m一個多世紀(jì)前，便已將“續(xù)書非高鶚?biāo)鳌眴栴}基本說清。

其實，在前引的胡適所引的程、高兩“序”中，本來就可以得出“續(xù)書非高鶚?biāo)鳌钡慕Y(jié)論來的。你看，明明程序說：“不佞以是書既有百二十卷之目，豈無全璧？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shù)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馀卷。一日，偶于鼓擔(dān)上得十馀卷，遂重價購之?！倍咝騽t說：“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仆數(shù)十年銖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閑且憊矣，盍分任之？’……遂襄其役。工既竣。”明確說清程收購續(xù)書稿，倩高協(xié)助文字整理，然后付印出版。哪里有高鶚續(xù)書的影子！但胡適卻采信俞樾的《小浮梅閑話》的一條“詩注”：“《紅樓夢》八十回以后，俱蘭墅所補?！备孕屑幼C：“程序說先得二十馀卷，后又在鼓擔(dān)上得十馀卷。此話便是作偽的鐵證，因為世間沒有這樣奇巧的事！”“高鶚自己的序，說得很含糊，字里行間都使人生疑。大概他不愿完全埋沒他補作的苦心，故引言第六條說：‘是書開卷略誌數(shù)語，非云弁首，實因殘缺有年，一旦顛末畢具，大快人心；欣然題名，聊以記成書之幸。’因為高鶚不諱他補作的事，故張船山贈詩直說補作后四十回的事?！盵17]115-116胡先生此證卻漏洞四出：其一，程小泉多年苦心搜求，終于“一日，偶于鼓擔(dān)上得十馀卷，遂重價購之”，是很有可能的，怎么竟成了“此話便是作偽的鐵證”？其二，說“高鶚自己的序，說得很含糊，字里行間都使人生疑”，只是臆測，根據(jù)何在？還有，對“時乾隆辛亥（一七九一）冬至后五日鐵嶺高鶚敘，并書”一語的“并書”涵義，看來理解有誤。這“書”并非指“序”的著作，而是指《紅樓夢》封面書名的題簽；而胡先生卻用來作“高鶚不諱他補作的事”之證據(jù)，也可算是大學(xué)者偶爾的小疏漏吧？續(xù)書既“非高鶚?biāo)鳌?，而作者又無可考，只好稱“無名氏”了。

三是續(xù)得好不好？褒貶不一，聚訟未休。吳小如在周汝昌《紅樓藝術(shù)的魅力》之《序一》中說：“遠(yuǎn)在我認(rèn)識周汝昌先生以前，就認(rèn)為《紅樓夢》程高本后續(xù)的四十回是偽劣產(chǎn)品，是冒牌貨。我曾專門寫過一篇小文批評過后四十回，立足點并不全同于周汝昌先生。而這一點，我和周先生是有共同語言的。”[19]不過，大多數(shù)的意見并不如此偏頗。胡適說：“但我們平心而論，高鶚補的四十回，雖然比不上前八十回，也確然有不可埋沒的好處。他寫司棋之死，寫鴛鴦之死，寫妙玉的遭劫，寫鳳姐的死，寫襲人的嫁，都是很有精采的小品文字，最可注意的是這些人都寫作悲劇的下場。還有那最重要的“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鶚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寶玉出家，作一個大悲劇的結(jié)束，打破中國小說的團圓迷信。這一點悲劇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人佩服?！盵17]117俞平伯在列舉“第八十一回，四美釣魚一節(jié)；第八十七回，雙玉聽琴一節(jié)；第八十九回，寶玉作詞祭晴雯，及見黛玉一節(jié)；第九十、九十一回，寶蟾送酒一節(jié)；第一百九回，五兒承錯愛一節(jié)；第一百十三回，寶玉和紫鵑談話一節(jié)”等“后四十回中較有精彩，可以仿佛原作的”之后，“更要進一步去指斥高作的弊病”。其所舉者有：（1）“寶玉修舉業(yè)，中第七名舉人”；（2）“寶玉仙去，封文妙真人”；（3）“賈政襲榮府世職，后來孫輩蘭桂齊芳”；（4）“怡紅院海棠忽在冬天開花，通靈玉不見了”；（5）“鳳姐夜到大觀園，見可卿之魂”；（6）“鳳姐在散花寺拈簽，得‘衣錦還鄉(xiāng)’之簽”；（7）“賈雨村再遇甄士隱，茅庵火燒了，士隱不見”；（8）“寶玉到瀟相館聽見鬼哭”；（9）“鴛鴦上吊時，又見秦氏之魂”；（10）“趙姨娘臨死時，鬼附其身，死赴陰司受罪”；（11）“鳳姐臨死時，要船要轎，說要上金陵歸入冊子去”；（12）“和尚把玉送回來。寶玉魂跟著和尚到了‘真如福地’，重閱冊子，又去參見了瀟湘妃子，碰著多多少少的鬼，幸虧和尚拿了鏡子，奉了元妃娘娘旨意把他救出”；（13）“寶玉跟著僧道成仙去”；（14）“寶釵以手段籠絡(luò)寶玉，始成夫婦之好”；（15）“黛玉贊美八股文字，以為學(xué)舉業(yè)取功名是清貴的事情”；（16）“黛玉的心情，寫得太顯露過火了，一點不含蓄深厚，使人只覺得肉麻討厭，沒有悲惻憐憫的情懷”；（17）“后來賈氏諸人對于黛玉，似大嫌冷酷了，尤以賈母為甚”；（18）“鳳姐不識字”；（19）“鳳姐得‘衣錦還鄉(xiāng)’之簽，后來病死了”；（20）“巧姐年紀(jì)，忽大忽小”等 20 條。[7]50-62說得較細(xì)，更大體有理。只是在《紅樓夢》中說“鬼”，不必一律歸諸敗筆。而第（17）條“冷酷”“賈母為甚”云云，我則以為并非敗筆，反為合情合理的深刻之處；第（14）條寶釵“手段”亦合寶釵本來面目。

蔡義江《原作與續(xù)作的落差》著重于“續(xù)作與原作相比，有哪些不足或者叫落差”。他說了八點：“（一）變了主題，與書名旨義不符”；“（二）過于穿鑿，求戲劇性而失真”；“（三）扭曲形象，令前后判若兩人”；“（四）語言干枯，全無風(fēng)趣與幽默”；“（五）缺乏創(chuàng)意，重提或模仿前事”；“（六）裝神弄鬼，加重了迷信成分”；“（七）因襲前人，有時難免出丑”；“（八）續(xù)書功過，看從什么角度說”。他所說的前七點，都是有例證，有分析的；只是有時稍顯苛刻了一點。但在第八點，卻說了這樣的話：“《紅樓夢》既然‘書未成’，是一部殘稿，那么是世界上只留存八十回好呢，還是有后人續(xù)寫四十回，使之成為‘全璧’好呢？”而且，后來“逐漸知道后四十回非雪芹原著的狀況下——不管你指斥續(xù)書是‘陰謀篡改’也罷，是‘狗尾續(xù)貂’也罷——《紅樓夢》仍被公認(rèn)為中國古典長篇小說中最優(yōu)秀的一部，而不是半部?！盵20]這是總體上的大肯定。

王蒙在《紅樓啟示錄》中寫了《話說〈紅樓夢〉后四十回》一章。著重從小說家的視角，說了一番續(xù)寫后四十回的難處與好處，頗為中肯。他說：“‘錦衣軍查抄寧國府’‘苦絳珠魂歸離恨天’‘史太君壽終歸地府，王鳳姐力拙失人心’，以至寶玉癡迷、寶玉出家、妙玉被劫、惜春出家、鴛鴦自縊……各種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慘狀寫得都很實、很細(xì)致、也比較動人。即使蘭桂齊芳，這并不會使讀者（包括作者）得到多少安慰，而只能反襯出寶、黛、釵等的下場的寂寞悲涼?！盵21]229-230他說：“續(xù)作語言基本上與前八十回風(fēng)格一致，情節(jié)大致上‘無一字無出處無一字無來歷’，續(xù)作者是下了大功夫死功夫的。”[21]236，他說：“續(xù)作寫賈政的官場生活要細(xì)一些也實一些”，而“人物中最于續(xù)作中見精神的我以為是賈母”[21]238-239。他說：“續(xù)作與賈府的敗落大致不差，有氣氛，合情理，多線條，可信可嘆?！倍@個過程中最重要最核心的是“寫‘王鳳姐力拙失人心’?！灰哗柣亍盵21]243-244。他說：“續(xù)作費了很大的力氣寫寶玉與黛玉的愛情的悲劇結(jié)局。續(xù)作相當(dāng)善于描寫人的下意識活動，變態(tài)的精神現(xiàn)象”，而“這樣的婚姻，確也是世界婚姻史上的奇跡，是文學(xué)寶庫中人類的一種嶄新經(jīng)驗的記錄，也是愛情悲劇中的一個奇聞了”[21]247-250。但他也給了續(xù)作以最嚴(yán)重的批評：“后四十回缺少藝術(shù)靈氣”，“續(xù)作四十回的主要缺陷在于藝術(shù)魅力的缺乏”[21]254-256。

而牟宗三對續(xù)書的評價特高，他說：“人們喜歡看《紅樓夢》的前八十回，我則喜歡看后四十回。人們?nèi)粲谐梢姡詾椴苎┣鄣募夹g(shù)高，我則以為高鶚的見解高，技術(shù)也不低。前八十回固然是一條活龍，鋪排得面面俱到，天衣無縫，然后四十回的點睛，卻一點成功，頓時首尾活躍起來。我因為喜歡后四十回的點睛，所以隨著也把前八十回高抬起來。不然，則前八十回卻只是一個大龍身子，呆呆的在那里鋪設(shè)著。雖然是活，卻活得不靈?！盵22]

總之，后四十回續(xù)作，縱然存在著種種缺點與藝術(shù)靈氣不足，然亦自有其見解與技術(shù)上的長處，畢竟能差強人意地使偉大的最美《紅樓夢》成為全璧，大有功于其永遠(yuǎn)流傳。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的現(xiàn)行的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自當(dāng)成為長盛不衰的紅學(xué)研究所據(jù)的正宗文本。

探佚與索隱

也許，《紅樓夢》確為中外古今或曰人類史上第一大奇書。因此有紅學(xué)，有紅內(nèi)學(xué)與紅外學(xué)，有紅外學(xué)中的探佚學(xué)與索隱學(xué)。而且，兩個半世紀(jì)的紅學(xué)史顯示，似乎“外”較強于“內(nèi)”，基于考證與猜想的探佚索隱，風(fēng)頭長勁；而作為紅內(nèi)學(xué)主體的小說本體學(xué)，反而未臻強勢，有待努力。

以“索隱”命名的有王夢阮、沈瓶庵合著《紅樓夢索隱》與蔡元培著《石頭記索隱》。王、沈合著“其提要有云，‘蓋嘗聞之京師故老云，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dāng)時諸名王奇女也?！种付蹂鸀榧辞鼗磁f妓嫁為冒襄妾之董小宛，清兵下江南，掠以北，有寵于清世祖，封貴妃，已而夭逝，世祖哀痛，及遁跡五臺山為僧云。孟森作《董小宛考》（《心史叢刊》三集），則歷摘此說之謬，最有力者為小宛生于明天啟甲子，若以順治七年入宮，已二十八歲矣，而其時清世祖方十四歲”[1]190-191。

蔡元培先生說：“《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瓡小t’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漢也。寶玉有愛紅之癖，言以滿人而愛漢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漢人唾余也?！盵23]36蔡先生幾乎將書中人與康熙朝要人一一對號入座。他說：“賈寶玉，言偽朝之帝系也。寶玉者，傳國璽之義也，即指胤礽。”[23]39“林黛玉影朱竹垞也，絳珠影其氏也，居瀟湘館影其‘竹垞’之號。竹垞生于秀水，故絳珠草長于靈河岸上?！盵23]45“薛寶釵，高江村也（徐柳泉已言之）。薛者，雪也?！薄皣L從登金山，上欲題額，濡毫久之。江村擬‘江天一覽’四字于掌中，趨前磨墨，微露其跡，上如所擬書之，其迎合類如此。”“江村才本絕人，既居勢要，家日富，則結(jié)近侍，探上起居，報一事酬以金豆一顆。每入直，金豆?jié)M荷囊；日暮，率傾囊而出，以是宮廷事皆得聞?！盵23]46他說：“探春影徐健庵也。健庵名乾學(xué)，乾卦作?，故曰三姑娘。健庵以進士第三名及第，通稱探花，故名探春?！薄敖♀值粡椲溃诳滴醵拍昊乩?，許以書局自隨，僦居洞庭東山?！妒^記》一百回至一百二回歷敘探春遠(yuǎn)嫁；第五回，‘畫著兩人放風(fēng)箏，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詩曰：……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fēng)一夢遙?！灾复??！盵23]51-53他說：“王熙鳳影余國柱也。王即‘柱’字偏旁之省?！畤炙鬃鳌畤?，故熙鳳之夫曰璉，言二王字相連也（楷書王玉同式）。國柱曾為戶部尚書，故賈璉行二，且賈氏財政由熙鳳管理，國柱曾為江寧巡撫，故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盵23]53他說：“史湘云，陳其年也。其年又號迦陵，史湘云佩金麒麟，當(dāng)是‘其’字‘陵’字之借音，氏以史者，其年嘗以翰林院檢討纂修明史也，名以湘云，又號枕霞舊友，當(dāng)皆以其狎紫云故。”[23]58“妙玉，姜西溟也（從徐柳泉說）。姜為少女，以妙代之，《詩》曰：‘美如玉，美如英’，‘玉’字所以影‘英’字也?！盵23]62凡此等等，旁征博引，牽強附會，精心揭秘，成此《石頭記》索隱康熙朝政治狀態(tài)說之專著。

《紅樓夢》的索隱著作頗多。1936年萱慕《〈紅樓〉說叢》有較全面概略的介紹。《說從》列舉“清初事”“順治小宛事”“明珠納蘭事”“雍正奪嫡事”“傅恒事”“和珅事”“金陵張侯醇府事”“作者雪芹自述”“影《易經(jīng)》《大學(xué)》《中庸》”“讖緯”“影《金瓶梅》”等12事。在索隱此12事中，則隨處作人物的影射對照。例如：“襲人二字析之，固儼然龍衣人三字”“焦大蓋指洪承疇”。晚年“大醉后，自表戰(zhàn)功，極與洪承疇事符合”“妙玉必系吳梅村，走魔遇劫，即紀(jì)其家被迫，不得已而出仕之事。梅村吳人，妙玉亦吳人，居大觀園中，而自稱檻外，明寓不臣之意”[24]99“寶玉即成德”“金釵十二，皆納蘭侍御所奉為上客者也。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為少女，姜亦婦人之美稱，如玉如英，義可通假。妙玉以看經(jīng)入園，猶先生以借觀藏書，就館相府?！盵24]105-107“史太君者，康熙帝影子也。其姓史者，明示野史秘史之義。”“愛寶玉不肯即以黛玉配之者，喻帝之不肯輕立儲貳，以寶位畀胤礽也?！薄傲主煊裾?，廢太子胤礽影子也?！薄叭珪鑼戺煊裉帲睂⒇返i一生遭際及心事，曲曲傳出。”“南京甄寶玉者，明弘光帝影子也?！盵24]110-112“和珅秉政時，內(nèi)寵甚多，自妻以下，內(nèi)嬖如夫人者二十四人，即《紅樓夢》所指正副十二金釵是也。”[24]113等等。

然而，所有索隱所得的人和事，除了近乎“作者雪芹自述”外，無一獲得史實支持。而即使如此，屬于紅外學(xué)的索隱學(xué)，仍至今斷續(xù)不衰。這是為什么？看來或者有：（1）接受美學(xué)。認(rèn)為文藝作品最后的完成在于接受者，所以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漢姆雷特。魯迅先生早就說過：《紅樓夢》“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xué)家看見《易》，道學(xué)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25]，而“誤讀”如今有人喜好，“忽如遠(yuǎn)行客”閆紅便有新作《誤讀紅樓》。（2）智力游戲。設(shè)想、探索、分析、論證、自圓，得其猜謎的樂趣，或更有某種情懷的寄托。（3）用作談資。1944年12月11日晚上，在重慶的中央大學(xué)文字院開了一次《水滸傳與紅樓夢》學(xué)術(shù)座談會。會上系主任汪辟疆在回答一位男同學(xué)提問“妙玉的結(jié)局怎樣？她到哪兒去了？”時說：“她回慈溪老家去了！”（大家愕然靜寂）汪先生接著說：“這實在是一個不得已的解答，因為相傳《紅樓夢》是記明珠家事的，寶玉是納蘭成德，妙玉便是姜西溟，據(jù)陳康祺《郎潛紀(jì)聞》講，成德對西溟說：‘家大人十分器重老師，早就想請老師出山，不過老師總不肯禮遇大總管某人，此后請老師對他稍加顏色?！麂榕陌复笈f：‘我教你一年，你還對我說這樣的話，真是白教了。’于是卷起行李，一氣歸隱慈溪，所以我說妙玉回到慈溪去了?！保ū姶笮Γ26]其實，“妙玉的結(jié)局怎樣”已屬探佚學(xué)，“妙玉便是姜西溟”才是索隱學(xué)。“她回慈溪老家去了”是兩者的合成。大家從“愕然靜寂”轉(zhuǎn)為“大笑”，表明談資的風(fēng)趣。

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大部分內(nèi)容在探佚，尤其是《八十回后的紅樓夢》與《后三十回的紅樓夢》兩章。前者“希望能把八十回以后原來應(yīng)有的面目顯露一二”[7]134。探討了“（一）賈氏”“（二）寶玉”“（三）十二釵”“（四）雜說眾人”四個問題[7]135-151。認(rèn)為：“賈氏后來終于衰敗，所謂‘樹倒猢猻散’，這是無可疑的”[7]135，且“原書敘賈氏的結(jié)局，大致和高本差不多，只是沒有賈氏重興這回事”[7]139，而“寶玉確是貧窮之后再出家”[7]142。十二釵的“結(jié)局”，除秦可卿外，可分三類：“（甲）無問題的——共七人，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黛玉、妙玉?！盵7]143“（乙）可揣測的——鳳姐，她女兒巧姐。”[7]145“鳳姐被休棄返金陵，巧姐墮落煙花被劉姥姥救出。”[7]146“（丙）可疑的——史湘云。”[7]149?！跋嬖平Y(jié)局的眾多解說，莫衷一是。至于眾人雜說，俞先生“分為兩項：（甲）賈氏諸人，（乙）又副冊中的人物”[7]151。賈氏點了邢夫人、賈環(huán)、趙姨娘。又副冊討論了香菱、小紅、鴛鴦、麝月、襲人。

周汝昌《紅樓十二層》的第八層為《〈紅樓〉探佚》。其中認(rèn)為：“探佚學(xué)是‘紅學(xué)’的一支新分科?！薄疤截褪菫榱烁Q知雪芹全書的大局面、大結(jié)構(gòu)、大用心、大宗旨、大筆法?！盵27]166“探佚學(xué)的兩大關(guān)鍵：一是獨特的結(jié)構(gòu)章法；二是‘一百零八’這一象征數(shù)字的文化意蘊。一百零八，決定了情榜的總?cè)藬?shù)，正如《水滸傳》一樣。一百零八，也決定了全書的總回數(shù)——兩大‘扇’各為五十四回，而五十四、五十五兩回是全書的‘中界線’，前扇寫興盛，后扇寫敗落?！盵27]168要之，“探佚學(xué)使人們大致明白了寶玉的身世巨變與眾多女兒的命運遭逢，可駭可愕，可歌可泣?？芍^之感天動地，石破天驚！這就是一部書的‘大旨談情’，結(jié)穴于‘情榜的絕大章法與筆力’?！Ъt一哭’、‘萬艷同悲’——而不是一男二女的‘三角戀愛’與‘爭婚悲劇’”[27]166。

吁，且住。已洋洋一萬四千言，還只討論了紅外學(xué)的書名、版本、續(xù)書、探佚與索隱，連最為獨特、滋養(yǎng)而宏深的脂評亦尚未觸及，更遑論作為紅學(xué)主體的紅內(nèi)學(xué)的小說本體學(xué)的深入探討，且容待作為大筆學(xué)術(shù)債務(w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