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杜泰航
忽聞傅聰先生因“新冠”去世了,心頭一震,不覺熱淚上涌。
我眼中傅先生是真人,就是絕不同于任何其他人的他自己,還可以喜怒哀樂皆形于色。他自己愿意說是有赤子之心,其實意思也差不多。
能做個真人是天時、地利、人和的事兒,傅先生生在古典音樂盛行的時代,才高而獨特,生活所需也不多,是有可以做一輩子赤子真人的條件吧……
第一次見傅先生是在蘇黎世(可能是1993年)瑪塔·阿格里奇的音樂會后。我一個來自中國的愣小子,拿著一張音樂會的海報匆匆跑到后臺,找到阿格里奇的休息室,見瑪塔正倚著門,抽著煙。她瞪眼盯著我,過一會兒說:“你是不是想找我簽名?”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我……我是從中國來的?!彼芊潘傻睾灻瑫r問:“你知道傅聰吧?他也來了?!?/p>
一會兒就見傅先生身著中式深棕色休閑上衣,系襻的那種,手端煙斗,款款而來。見了他,瑪塔馬上惴惴不安地問:“你覺得剛才音樂會行嗎?”然后看著我說:“這個男孩兒也是從中國來的?!?/p>
傅先生很親切,我之前在中央音樂學(xué)院就和傅先生上過課,他坐在臺階上問了問我的情況,然后說接下來有個聚會,讓我一起去。我受寵若驚,就拿著那張有瑪塔簽名的大海報上了車。
什么叫高士賢集?那天晚上就是。
記得那天有瑪塔夫婦、有匈牙利指揮家,還有不少著名的音樂家,聚會由瑞士的一個計算機(jī)公司的老板做東。
這個老板特別喜愛傅先生錄的肖邦唱片,當(dāng)他興奮地說出來之后,傅先生就開始反客為主了,大侃中國文化的奧妙!
西方社會本來就對璀璨的中國古文明十分景仰,再加上傅先生妙語連珠,聽的他們是唯唯諾諾、瞠目結(jié)舌。當(dāng)時,傅先生頗有舌戰(zhàn)群儒的氣派!
說到興起處,傅先生講莫扎特的重復(fù)音,每個音雖然重復(fù),但是無有相同!正如我們中國的一個故事,通篇只用一個發(fā)音的字,結(jié)果卻說出一個完整的故事。
有道是:“石室詩士施氏,嗜獅,誓食十獅。施氏時時適市視獅。十時,適十獅適市。是時,適施氏適市。施氏視是十獅,恃矢勢,使是十獅逝世。氏拾是十獅尸,適石室。石室濕,氏使侍拭石室。石室拭,施氏始試食是十獅尸。食時,始識是十獅尸,實十石獅尸。試釋是事?!?/p>
傅先生話語慷慨響亮,搖頭晃腦地念這個故事,眾人隨之紛紛稱頌,表示嘆服。
在旁邊的我就覺得:“嘿!真給中國人提氣!”
不料,傅先生說完,想不起這故事是誰寫的了,撓頭自語:“這是誰寫的來著?”眾人皆投以期待的眼神,傅先生是真人,這人名還非得想出來不可,大家都等著呢。他求救似地往我這邊瞄一眼,因為在場就我一個中國人??!
坐在遠(yuǎn)處角落里的我心想,此時不頂更待何時,趕緊健步湊過去在傅先生的耳邊說:“趙元任?!备迪壬笙?,大聲宣布:“對對,是趙元任!”
說完,忽然回頭看著我,目光如炬……
這次以后,我和傅先生就時有聯(lián)系,時常把自己的一些錄音寄給他聽聽,讓他提意見,每次都收獲頗豐。
當(dāng)然也不能光說彈琴的事兒,我空閑的時候?qū)W著金圣嘆也批注了一本書,是歷史小說家高陽寫的《金縷鞋》。
高陽寫書才氣極高,加上祖上是清末軍機(jī)大臣,寫清史小說最好。這本《金縷鞋》是寫南唐李后主的,不能算是高陽的名作,我也是試著瞎批,批注完就寄給傅先生看著玩兒。
過了一段時間,他突然打電話來,拍案叫絕,聲如洪鐘,對批注稱贊不已!夸的我也是喜不自勝,得意忘形。
這兩天又把當(dāng)年傅先生寄回來的這本《金縷鞋》翻出來, 睹物思人嘍……
后來傅先生邀請我去倫敦演出,因為沒有簽證,他給出的擔(dān)保,并讓太太來機(jī)場接我住他家里,演出時他親自來壓陣。
在倫敦,我才真正看到每天八個小時練琴的傅先生,哪天練舒服了,走出琴房就年輕二十歲,神清氣爽;哪天練得不好就一臉愁悶,唉聲嘆氣。
有一天,他拿出最近演出的錄像帶和我一起看,記得有肖邦《第二敘事曲》,他一邊看一邊批評自己說“彈的時候沒必要老是點頭”,一會兒又得意地說“這個地方是好滴,我的東西都是從譜子上來滴”。
真是一片坦蕩純真。
最后一次和傅先生單聊是二十年前,在上海吃飯。當(dāng)時我準(zhǔn)備回國,傅先生也好久沒回上海了,一起聊聊近況。這時服務(wù)員端上來一盤上海本幫菜: 紅燒劃水(就是紅燒魚尾)。傅先生看見了,忽然眼睛放光,說:“多少年了,就想吃這個。”然后小心夾起一口魚尾巴,放進(jìn)嘴里,瞇著眼,不斷地說:“就是這個味道,就是這個味道?!笨此劾锒加袦I花閃動,我也嘗了一口,第一次吃,也沒吃出有什么特殊的好,偏甜偏淡,而且魚尾的小刺還很多,不小心脫口而出:“沒覺得怎么好吃???”傅先生受到了冒犯,瞪眼:“你不懂,你根本不懂!”
一副凜然不可犯的樣子。
其實他就是游子思鄉(xiāng)入骨吧,不難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