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雯
臺北下了好一陣子雨,接著寒流來襲,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這樣的好天氣了。1月14日,我循著陽光來到“老咖啡”,這間唐諾每天都會來工作的咖啡店,在靠窗的位置找到他。
不難認,和在《十三邀》里的樣子相似,花白的頭發(fā)散落在后頸上,寬厚的背影,別過頭來,黑框眼鏡后有一雙浩瀚的眼睛,還有一臉的胡子。
唐諾讓我在其中一個位子坐下,和前后兩桌的友人寒暄完,問我要喝什么,我說拿鐵,他就給我介紹這家店最好的拿鐵,熟門熟路。他穿一件藏青色長袖T恤,露出一點內(nèi)里的白色單衣,領口有些許泛黃;腳上是一雙涼鞋,褲子上有一小點污漬,簡單、隨性、不拘。
唐諾本名謝材俊,1958年出生于臺灣宜蘭,著有《文字的故事》《閱讀的故事》《盡頭》等作品,《我有關聲譽、財富和權勢的簡單思索》將以簡體版《聲譽》于理想國出品。
我們談到“身份”,他說每個人在每個時期都有不同的身份,有些長有些短。例如他曾經(jīng)是編輯,很多世界級的好書都是由他引進臺灣乃至整個華語圈,他也是書寫者、作家朱天心的丈夫、作家謝海盟的父親等。媒體曾稱他為“專業(yè)讀書人”,這只是他某次演講的一句玩笑話,“我沒那么自大”。
對于語言和文字,唐諾更信任文字,因為語言會“滑動”,文字可以將之“固定”。這也是為什么唐諾講話很嚴謹,即便如此,他仍會隱憂自己表達得不精準。但對于聽者如我,與唐諾聊天,是一場智性對話。
2010在香港書展,唐諾和梁文道聊了一個大致已經(jīng)消失的書種—“小冊子”,一本書只專注而徹底地討論一個問題。后來就有了《我有關聲譽、財富和權勢的簡單思索》,圍繞的問題就是“聲譽”,以及聲譽躲不開的“財富”和“權勢”。
但為何是“聲譽”?
“聲譽是我所關心的,原因在于,我感覺聲譽在整個世界的狀態(tài)、一般人對它的理解,品質(zhì)在變壞、重要性在降低。我覺得每一代的書寫者,都有義務要說出他所在的處境?!?/p>
當然,聲譽也是一種書寫角度,從聲譽可以衍生出更多命題:絕對需求、自由、財富、權勢、貨幣、資本主義、民主制度、大時間、工匠技藝,以及它們彼此之間交纏著的關系。
唐諾從漢娜·阿倫特的憤怒談起?!耙驗橥郀柼亍け狙琶鞯木壒?,漢娜·阿倫特對‘死后聲譽這東西憤恨不已,她確實有理由這么生氣,甚至感覺惡心?!?本雅明生前狼狽不堪,40歲就絕望地自殺,即便死后迎來贊譽和崇拜,那對本雅明來說都是無用的。
當然,這不代表聲譽該被砸毀,聲譽就像一條繩子,可以拉住并留存繩子后面那些珍貴的東西,例如聲譽讓我們找到《尤利西斯》《百年孤獨》《巨人傳》《圣經(jīng)》《資本論》……當聲譽不在的時候,我們也許就會忘記這些作者—這是要為聲譽辯護的原因。
但唐諾也指出,聲譽無法做到公平,它的吊詭性就在于聲譽的“非死不可”,總是要到人死后才能蓋棺定論。
“如果我們把聲譽弄臟了、弄混了,再也無法作為一個美贊正確事物的依循、指標的話,那會使我們喪失背后那些,它所期待、指引的美好的人跟美好的事?!?/p>
談到聲譽,就會在現(xiàn)實世界里觸碰到兩個更有力量的東西—財富和權勢,“它在這樣一個被夾擊的時候,目前的處境是怎樣的?”唐諾只想談聲譽,但不能不談財富和權勢,也于是,這本“小冊子”像是一鍋煲燉許久的湯,濃而不稠。
而《聲譽》談論的最后一個問題,則是“書寫者該過什么樣的日子?”這可是個大哉問,既是向內(nèi)的尋索,也是向外的探求?;貧w到唐諾,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唐諾的對話對象從來不是大眾,他也不知道如何跟大眾溝通?!暗?0歲才寫出自己稍微認真的第一本書,然后到現(xiàn)在算起來勉強也20年了,我也大約知道讀我東西的人大概是什么樣的人?!?/p>
“我覺得讀書是善念?!敝皇怯袝r候人們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而忘記、怠惰,唐諾希望可以寫“一根手指力量的書”,輕輕推一下這些有著讀書善念的人,也許他們就坐下來讀讀這本書了。
聲譽讓我們找到《尤利西斯》《百年孤獨》《巨人傳》《圣經(jīng)》《資本論》……當聲譽不在的時候,我們也許就會忘記這些作者—這是要為聲譽辯護的原因。
對于讀書,唐諾最不理解的就是為何人們害怕買錯書。買錯書讀錯書并不是什么錯不起的代價,大概就是新臺幣400元、人民幣50元,買錯一件衣服、交錯一個情人的錯誤比買錯書要嚴重許多。而讀書,其實是用低廉的價格在享受奢侈美好的事物。
“真正的危險,不是哪本書危險,而是你只信一本書?!?h3>一個不“資深”的編輯
見到我之前,唐諾在思考“回憶錄”這個文體?;貞涗洿笾路譃閮煞N,一種是擁有起起伏伏、波瀾壯闊的人生,但腦袋是貧乏的;一種是生平?jīng)]有戲劇性的故事,但卻有著豐厚的內(nèi)在。
這是當我讓唐諾談談個人生命經(jīng)歷時,他先跟我聊的東西。唐諾只是想告訴我,他不知道怎么說這些東西,“我的生命完全不值得好奇,不值一提”。
1977年,19歲的唐諾和丁亞民、朱天文、朱天心等人創(chuàng)辦文學雜志《三三集刊》,他們都受到張愛玲、胡蘭成和朱西甯的影響—唐諾提到朱西甯時,會說“我的老師”。
辦雜志的時候,他們用了一個當時日本發(fā)明的新概念:Mook,即Magazine和Book之間的合體。書是可以留存下來的東西,雜志新鮮但也容易過時,有沒有一種值得保留的雜志或一種熱度比較高的書?
大一就開始“工作”,有時候唐諾會被叫去座談,但那時候的他覺得心虛,雖然年輕的時候有點莽撞,但唐諾有“自知之明”?!澳菚r候才19歲,你的世界根本還沒打開,你跟人家說的話,可能都是真誠的,但可靠嗎?”
于是唐諾從大二開始埋頭于書本“補學分”。剛開始認真讀書時會有點“勉強”,因為持續(xù)是需要執(zhí)行力的,但人的生物性往往向往舒適,“就是要一點點逼迫自己的力量?!?/p>
有了求知欲,但不代表有這個條件。當時唐諾所在的地方只有一家真正的書店,其中三分之二都在賣教科書和筆記本,像樣的書只有兩三百本,滄海一粟。
“拿到什么就讀什么?!币簿褪窃谀菚r候,唐諾養(yǎng)成了長時間的閱讀習慣。
三十幾歲之前,唐諾都沒有“正經(jīng)工作”,而是和朱天心一起辦出版社。“那時候我跟朱天心兩個人,什么事都要做,要搬書、要去印刷廠、要設計封面、要校稿、要收賬?!?/p>
后來有老朋友做總編輯,缺一個文化線主編,便找上了唐諾?!皝戆?,跟我一起?!钡浦Z覺得自己不會干,不愿意去。兩人便以打乒乓球決勝負來決定。
“他說他打贏了我就去,打輸了就當沒發(fā)生。后來我五局三勝,但這個不要臉的家伙說我們是打三局兩勝的,后面兩場是陪我玩的,我的確輸了前面兩場。”
這個圖書編輯一做就是20多年。唐諾在43歲的時候才出版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文字的故事》,算是寫得晚的。
《文字的故事》也是起于一個策劃,唐諾當時想做一個“故事系列”。不過,這個系列最終是沒完成,但唐諾完成了他自己的部分—《文字的故事》和《閱讀的故事》。直到如今,唐諾還保持著在咖啡館寫作的習慣。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寫不動兩段了,通常早上去咖啡館寫作,下午2點半到3點去附近的超市買菜,然后回家做晚餐。
“我寫的咖啡館已經(jīng)倒掉很多個了?!?h3>一個“下沉”的世界?
唐諾在《聲譽》里寫了一段他認為是當代經(jīng)典級別的對話,而這段對話來自朱天心的某次經(jīng)歷。朱天心被邀去學校演講,當學生請她開書單時,她考慮到學生的年紀和當時臺灣的空氣,于是可以選了較好入口的—
“可以考慮張愛玲?!?/p>
“她不是死了嗎?”
“那白先勇。”
“可是他那么老?!?/p>
同樣的,唐諾說臺灣出版界,每年出版書種保持在3萬種左右,有些書會固定有2000個人買,而6年不到的時光,2000已經(jīng)消瘦到500頂多1000。這勢必讓人產(chǎn)生一個問題:人們不讀書了?那在這個資訊爆炸、娛樂至上的賽博時代,世界到底在進步還是在下沉?
“我大概不至于用到這么嚴重的詞,不是生與死的關系。重要的是,當這些東西消失的時候,哪些東西可以被轉移并被承載得更好,哪些東西不能被轉移從而消失,而人類是否能承擔這種消減?”
唐諾以影像為例。狄更斯時代的小說,大多厚且高潮迭起,因為書籍同時負擔連續(xù)劇的功能,當時會在報紙連載,就像我們?nèi)缃裨谧穭?。但當人類發(fā)明出新載體的時候,這個載體更有力量,并且取代了書籍娛樂的功能,例如電視、電影、游戲等。
“他說他打贏了我就去,打輸了就當沒發(fā)生。后來我五局三勝,但這個不要臉的家伙說我們是打三局兩勝的,后面兩場是陪我玩的,我的確輸了前面兩場?!?/blockquote>所以書的任務曾經(jīng)很復雜,但并不是某些屬性最好的載體。那書最終又是什么呢?還有沒有必要存在?會不會被完全代替?只有書能做的東西又是什么?
也許有人會說書的新載體是電子書,但事實上電子書只占市場的5%。所以真正的問題,不是載體,而是“文字”和“影像”之間的關系。
影像和文字是兩種表達語言,影像技術在不斷更新,它能替代文字到什么程度?影像有一個問題,它不能夠自我解釋,即便是一部很深刻的電影,內(nèi)容也只能相當于一篇短篇小說。我們也只能從演員的表情變化去理解,但演員的表演是否準確呢?
文字不一樣,它是可以走進人的心靈的,就好像把一個麥克風放在人心里頭,我們可以聽到這個人的所思所想,這是影像做不到的。文字承載的是和影像不一樣的東西。
事實上,人類是從影像走到文字的。不要忘了,文字是被發(fā)明出來的。人類最開始是用壁畫,有眼睛就有影像。文字到現(xiàn)在只有6000年,發(fā)明文字就是為了要留存一些難以用影像傳達的東西。
也于是,書的形式并不重要。如果回到歐洲,當年羊皮卷這些裝訂書不再,變成大量印刷書的時候,歐洲人感慨那些跟著消失的東西,例如羊皮卷的裝幀美學,好像一切在墮落。
“這是在流變的世界里頭不斷要碰到的事,它沒有想象中那么輕松,然而不是我真正所關心的。背后其實是文字跟影像之間的消長和交換的問題。在這里頭,最后什么東西會不在?”
“我不是先知,但我想理解發(fā)生了什么事?!?/p>
談至此處,唐諾出去抽了根煙。太陽已逐漸落下,釋放著下午最溫柔的那面金茫,而我的訪問大綱,大概只問了三分之一。每一個問題,唐諾都會以最深刻的方式回答。我覺得有點像太陽在不同時段的光,有著不同層次和感覺,但皆是這浩蕩世界里的恩賜。
我抓著唐諾聊了很久,想著耽誤了他買菜的時間。我希望跟他留個聯(lián)絡方式,以便有問題時可以打電話補充。
“你每天早上都可以在這個咖啡館找到我?!蔽彝蝗桓械叫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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