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建軍

2020年12月25日上午8：30，我的導師魯潔先生無聲無息地與我們告別了。在家中，在自己愛戀的書房里，安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我第一時間趕到，家里靜得不能再靜，生怕驚醒了先生。床頭上，沒有搶救儀器，只有幾小瓶先生經(jīng)常服用的藥和有序擺放的報刊，腳頭還蓋著她冬日的棉衣。我拉把凳子，靜靜坐在床邊，如平日一樣，準備聆聽先生的教誨。

布魯姆給老師施特勞斯的信中這樣寫道：“我們當中了解他的人從他身上看到了一種心靈的力量，一種生命的和諧與堅毅，一種罕見的人性品質(zhì)的混合，這一切構(gòu)成了道德德性與智慧德性的和諧表達?！毕壬?，如斯人也。今天紀念和緬懷先生，不僅要傳承、發(fā)展其學術(shù)思想，更要學習其做人的品格。先生說：“道德和道德教育學術(shù)成就的高度只能是自己生活的高度?！毕壬鷰资甑赖陆逃芯课虺鰜淼牡览恚谧约荷砩系玫搅擞∽C。

先生是一個“清高”的人

先生見到每個認識她的人，都是微笑的，微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護、欣賞。但每個認識先生的人，又都能夠感覺到先生的威嚴。我第一次拜訪先生是在1995年的秋天，我準備報考南京師范大學（以下簡稱“南師大”）的博士。那個秋日的下午，我來到南師大博士生宿舍，見到了后來成為師兄的雷鳴強、項賢明，我請他們幫助打電話聯(lián)系先生（電話是學校內(nèi)部電話，放在宿舍樓的三、四樓之間拐角處），我想拜訪先生。兩個師兄先是說，四點半以后才能給先生打電話?？墒撬狞c半到了，兩個人推來推去，誰也不敢打。那天我沒有能夠拜訪到先生，但我第一次感覺到先生在學生心目中的威嚴。后來聽說，檀傳寶師兄因為沒有請假周末外出了一趟，先生給他留了便條，至今檀傳寶師兄還保留著這張被先生批評的便條。聽說已經(jīng)是大學領(lǐng)導的張樂天師兄因為早買了一天回去的船票，被老師問到后，嚇得馬上把船票退了。讀書期間，我和陳佑清等同學一起去先生劍閣路的家，每次到門口敲門，幾個同學都要為誰敲門相互推諉一番，誰都不敢敲門。最后，終于敲了，那聲音很小很小。先生輕輕地開門了，把我們迎進屋里，給我們每人發(fā)一塊糖，我們緊緊握在手里。先生的威嚴，永遠定格在我們心中。就是多少年畢業(yè)后，師兄弟來看先生，都是要事先打電話約的，先生不讓來，他們誰都不敢“違命”。在最后的這些日子，先生病情加重，我給幾個師兄弟說：“你們要看先生，這次不能打電話約了，你們約了，她肯定不讓你們來。你們來了，就直接去家里?！彼麄兌记由貑栁遥骸案覇幔俊毕壬趯W生的心目中，永遠是威嚴的。

凡了解先生的人都知道她鮮明的個性，從不人云亦云、趨炎附勢，更不隨波逐流。這種“清高”，不是高傲，而是一種傲骨。先生在71歲高齡承擔研制“品德與生活”“品德與社會”課程標準的任務(wù)。這個任務(wù)是教育部領(lǐng)導找她的，但最后使她下決心承擔這個任務(wù)的，不是來自領(lǐng)導的壓力，而是先生強烈意識到“我國思想品德課處于一種被否定的現(xiàn)實中，我們這些德育理論研究者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它不是一項任務(wù)，而是德育工作者的責任。先生帶領(lǐng)課標組成員，盡心盡力，圓滿完成了課標研制的任務(wù)。

先生是一個謙虛的人

2010年4月，先生80歲壽辰，眾弟子回到先生身邊，舉辦思想研討會，學習先生的思想，重溫在先生身邊學習的一幕幕。先生最后動情地說道：

我知道我并不是一個合格的老師，我很清楚這一點。但是，和你們在一起的日子，卻是我一生中最為幸福、最充實的日子。你們知道，我們這一代人都是在無窮無盡的運動和斗爭中耗去了不少寶貴年華，等噩夢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進入知天命之年。對我來說，真正的學術(shù)生活在這個時候才算真正開始。還來不及為失去的一切去傷感、埋怨的時候，就匆匆忙忙地上陣，把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以至以后的博士后都招進來。

其實，我自己連一個學術(shù)學位都沒有，我們那個時候也不授予學位。因此，我在整個兒帶研究生的過程中間，我工作的過程，我行走的步伐顯得踉踉蹌蹌。與其說你們在跟我學，倒不如說我在跟你們讀書、思考、鉆研。每當有人問我，最近你在做什么，我的回答是跟著學生讀書。這不是調(diào)侃，是事實;不是謙虛，是真情。

跟著先生讀書的日子，先生為我們開設(shè)了“教育基本理論前沿研究”，先生很少講課，也不給我們布置多少書要讀，而是圍繞著一個專題，我們互相推薦學習材料。20世紀90年代，沒有網(wǎng)絡(luò)，先生會把她看到的文章剪裁下來、復(fù)印給我們，我們也給先生推薦文章。學習的過程，不是上課，而是思想的交流。先生先是傾聽，以期待的目光看著我們，認真地記錄著。先生有非凡的發(fā)現(xiàn)能力和點撥能力，她話語不多，幾句話就會使人茅塞頓開，打開一種新的視野，找到一種新的思路。但先生總是說：“說真的，你們給予我的遠多于我給予你們的，因為你們給了我讀書、思考，更給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p>

先生是一個低調(diào)的人

2012年12月31日，《中國教育報》刊登了紀念先生的文章《教育是得以獲取永生的事業(yè)》。文章開頭有段編者引語：“魯潔為人低調(diào)，只見過她少數(shù)幾次，每次她都是坐在會場，安安靜靜地傾聽?！边@提醒了我翻看先生的學術(shù)大事記。先生一生中，除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到加拿大、美國、日本和中國香港、中國臺灣的學術(shù)交流外，沒有見到先生在全國各地講學的報道。國內(nèi)學者熟悉先生思想的人不少，但真正見到先生的人不多，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先生很少出去講學、作報告。

2017年，我主持道德教育研究所工作，邀請先生給研究生作一個報告，先生回復(fù)我說：“這些年來，我學術(shù)鮮有長進。雖然每天都在讀點書，但記憶力和精力衰退，難有深入的思考，更談不上有什么創(chuàng)見。要我作報告，不是給你支持，只能給你添亂。人老了，必須有自知之明，這也是一種德性，請理解?！?020年9月，道德教育研究所舉辦“走向有魅力的德育課堂”，想請先生為論壇說幾句話，先生回復(fù)道：“道德與法治課我已經(jīng)多年沒有實際接觸，這樣的講話只會是‘說白話‘說空話，有害無益，浪費大家的時間，相信你能理解?！毕壬褪沁@樣，踐行著她一貫為人低調(diào)的風格。

先生晚年受命承擔起了小學《道德與法治》統(tǒng)編教材總主編的任務(wù)。編寫教材是一項十分重要而辛苦的工作，先生在編寫過程中，堅持不取一分報酬。2018年11月，先生將自己多年參與編寫《道德與法治》教材、教師用書所得的全部稿酬和勞務(wù)報酬捐給南師大道德教育研究所，設(shè)立專項資金，用于資助小學《道德與法治》教材與教學的研究，至今已經(jīng)捐贈200萬元。在捐贈備忘錄中，先生特別提出不宣傳，更不要提及是她捐贈的。2020年6月24日，先生發(fā)微信給我：“本來在我們的協(xié)議書中寫明，關(guān)于我的捐獻不予公開的，但現(xiàn)在有的公開信息中還是披露了。”先生聽說別人知道她捐贈的事情，已經(jīng)在埋怨我。那天因為我們在看望朱小蔓老師，我把話題岔開了，先生沒有再追問。今天我把這個先生不讓公開的秘密說出來，不是要宣傳先生的偉大，而是讓人知道先生為人做事的低調(diào)。

先生是一個不麻煩別人的人

現(xiàn)在的學生總是給老師辦理報銷等各種雜事，在我的印象里，我們上學期間沒有給先生做過這類事情。先生讓我們做的都是與學習有關(guān)的事情，如參加課題研討、學術(shù)沙龍等。也可能那個時候，這種雜事本身也很少，但主要是先生從來不想麻煩別人。

先生晚年搬到了郊外的仙林住，與我住的小區(qū)相隔不遠?？吹较壬眢w漸漸不如以前，就跟她說，有事情就打電話給我，我離得近，也方便。但先生直到離開，也沒有給我打過一次電話。2017年暑假，先生大病一場，還住了醫(yī)院，我們做學生的都不知道。教師節(jié)到了，想去看望先生，打電話給家里，女兒說她去上海親戚家了，不在家。國慶節(jié)到了，先生依然沒有回來。后來再打電話，還是沒有回來。我們想，走親戚怎么住這么久，這不是先生的風格?。?1月，先生回來了，我們才知道先生暑假生了一場大病，去上海親戚家住了一段時間，減輕女兒照顧的負擔。我們責怪先生，為什么生病也不跟我們說呢，她說：“知道你們都忙，不用牽掛我，來看我?！?019年10月，先生不慎摔了一跤，摔壞了股骨頭，要做手術(shù)。是校辦打電話給先生的老伴（離休老干部）體檢，保姆接電話聽錯了，以為是要先生體檢，說先生摔著了，住院了，我們才從學校知道這個消息。當我匆忙趕到醫(yī)院時，先生剛剛做完股骨頭手術(shù)，躺在病床上，看到我來了，說：“你怎么知道了？你忙，趕快回去吧?！笔昼姾?，先生就催我：“你已經(jīng)看到我了，我好好的，你回去趕緊干正事吧！”

先生晚年身體不好，幾年都不出門了。每次有人提出要看望她，她都婉言拒絕。2018年12月，顧明遠先生來南京參加世界華人教育南京論壇。顧先生特意提前一天和夫人周先生一起到家里看望她。先生見到顧先生，非常感動，說：“您比我年長，怎么能讓您來看我呢！”顧先生說：“您不能去看我，我如果不來看您，咱們兩個不就再也見不著了！”先生怕麻煩別人，尤其是外面過來專門看她的朋友和學生，她更感到過意不去。

先生離開前特意交代家人，“不要舉辦任何喪事和紀念活動，一切后事從簡安排”。遵照先生的遺愿，家里不設(shè)靈堂，不開追悼會，也不舉行告別儀式。我們深深感覺這樣做對不住先生。和家人協(xié)商了很久，也爭取了很久，家人才同意給先生舉辦一個簡樸的告別儀式。我知道，先生是不會同意的，因為她的心中永遠想的是“不麻煩別人”。先生，您就“麻煩”我們一次吧，這是唯一的一次。

先生是一個關(guān)心別人的人

先生對別人的關(guān)心，作為弟子每個人都能夠講出來。她關(guān)心我們的學習，關(guān)心我們的生活，關(guān)心我們的孩子和家人。畢業(yè)這么多年，每次見面，都要問問我們家人的情況，孩子的發(fā)展。

先生走了這些天，我翻看了和先生這兩年聯(lián)系的短信和微信，先生凡是提及自己，都是“我很好，不用牽掛我”“謝謝你，給你添麻煩了”，更多的是對他人的關(guān)心。方會計這些年管理先生的一些課題項目資金，先生多次發(fā)微信提醒我“記得定期給方會計發(fā)津貼”。最近一次是10月27日，“建軍，想起來，不知道方會計的工資是否按期發(fā)了，請你查下，不要忘記”。其實，方會計做事也不是為了這點勞務(wù)費，但先生始終掛在心上。6月24日，我們?nèi)タ粗煨÷蠋?，回來后給先生報告朱老師的情況，先生回復(fù)道：“我意識到她的情況有些不好，又不敢多打擾她。每念及她時，心中很不好受。接受她的教訓，希望你們大家多注意自己的身體健康。”朱小蔓老師先于先生離開了，我不敢告訴她這個消息，也沒敢在她面前提及此事，知道先生定是非常傷心。

我和先生之間的聯(lián)系定格在12月15日，我發(fā)微信給先生訴說工作中的一些苦惱，先生說：“是些什么事情？能和我談?wù)勑睦镌拞?？”知道先生身體不好，也不想讓先生操心，我回復(fù)先生：“請先生不要操心?！闭l知道，這件事情竟成為先生對我最后的牽掛。先生的女兒告知，15日后，先生就把我的事情寫在一個紙條上，每天醒來念叨一遍，生怕忘了。先生的女兒發(fā)來了先生寫的紙條，先生說要約一個領(lǐng)導談?wù)勎业氖虑?，可是等?0日他們見面時，先生已說不了話了。先生在生命的最后幾天還為我操心。我欠先生一次談話，本來以為元旦可以去看先生的，這次再也沒有機會了。

先生牽掛的不只是我，不只是她的學生，還有更多的兒童。2017年，先生對我說：“年輕的時候總想做點大事情，報效國家。現(xiàn)在老了，回想起來，大事沒有做成，現(xiàn)在只想做點兒有意義的小事情。”她看到農(nóng)民工孩子進城后，要適應(yīng)城市生活，亟待提高文明素養(yǎng)。因此，她聯(lián)系了南京市棲霞區(qū)的甘家巷小學。這所學校，農(nóng)民工子弟居多。她捐資為學生們購買課外讀物，聯(lián)系志愿者為小學開展“共享閱讀時光”活動，每周定期開設(shè)兒童閱讀課，希望能為提高這些孩子的文明素養(yǎng)出點力。她總是說：“改變一個孩子，就改變一個家庭。我們能做一點兒是一點兒，改變一點兒是一點兒?！?/p>

先生是一個勤儉質(zhì)樸的人

我在先生身邊的這些年，無論是讀書還是工作，和先生一起用餐的次數(shù)不多。僅有的兩三次用餐，是在我們做“211建設(shè)項目”時，課題組一起吃飯。就在先生家門口的小餐館，先生親自點菜，她問我們喜歡吃什么，她給我們點，先生忙來忙去。吃完飯，不管剩下多少，先生都會讓服務(wù)員一一打包，分給我們每個人帶回去，她開玩笑說，這叫“連吃帶拿”。

平時不能與先生聚聚，我們總會以她的生日為由頭，找與先生聚聚的借口。因為我在身邊工作，師兄弟就把生日聚餐的事情委托我跟先生說。我打電話給先生，先生說：“你們要真來看我，隨時都可以來，干嘛非要那天來看我，都是些形式。”從此，我們再也不敢在先生生日那天提與先生聚餐的事了。

我沒有與先生一起出過差。但先生去世后，在全國教育基本理論學術(shù)委員會一個微信群里，四川師大一位老師說：“我只見過先生一次，2006年我們學校組織開德育年會，她發(fā)言敏銳、態(tài)度謙和。印象最深的是，我陪她在望江賓館退房時，她忽然說，忘了東西在房間。我問她是什么。她說，香皂忘了拿走。我以為是她自己帶的。她說，房間里拆了的一塊香皂，她用過了，別人都不會用了，丟掉了很可惜。”無錫市南長區(qū)教研室的張愛琴老師描述了她參與課標制定時與先生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張老師說：“與先生在一起，你會發(fā)現(xiàn)，她的一言一行都自然地彰顯著道德的品質(zhì)與高貴的人性。例如，在旅館，她十分注意節(jié)約用水、用紙、用電;在餐館，她一直強調(diào)按需訂餐，不講排場;在學校，她一定要走到學生們中間與他們攀談，了解他們的需要，給予適當?shù)年P(guān)照。”

我在先生身邊這些年，每次去先生家拿到的材料，一般都是手寫的，即便是打印，一定是雙面打印的。她手寫的材料，都是寫在一個廢紙片上，從來不浪費一張紙。先生有一次在“211學科建設(shè)”會上說：“我們用的每一分錢都是國家的稅收，你想一想，20萬需要多少農(nóng)民辛苦勞動多長時間啊，我們要對得起每一分錢?！边@句話給我印象很深。有一次，我有一個教育部人才計劃項目考核，經(jīng)費這一塊沒有花多少，考核時有專家質(zhì)疑經(jīng)費利用率，我當時把先生這段話說了，“我們花的每一分錢，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錢，我們要對得起每一分錢”。

先生是一個真做學問的人

做學問是大學老師的職責所在。但有的人做學問為利益，有的人做學問為真理。前者不管寫多少文章，發(fā)表多少高見，都只是披了一件做學問的外衣。雖然先生寫的文章并不算多，但這些文章提出了改變時代教育理論的原創(chuàng)性觀點。先生對當代中國教育學理論，尤其是德育理論有著重大的、特殊的貢獻，這是教育學術(shù)界的同人——無論是前輩還是后學——都公認的。先生擔任全國德育專業(yè)委員會（現(xiàn)為德育論學術(shù)委員會）理事長長達20年。卸任時，她深情地說：“作為一個學術(shù)團體，大家沒有任何功利的目的，只因為對學術(shù)的熱愛?！闭怯眠@種無功利的、對學術(shù)的熱愛，她把全國德育研究者緊密地團結(jié)在一起，成為中國德育研究專業(yè)團隊的思想靈魂、精神領(lǐng)袖。

先生研究道德教育，深知治道德教育哲學之難。這不僅因為道德的發(fā)展比知識的掌握具有復(fù)雜性，也因為德育與政治聯(lián)系更為密切，受政治影響更大。20世紀80年代，先生承擔德育基本理論研究的課題，開始建設(shè)德育學科時，就意識到要把德育作為一門學問來研究，既不能把德育研究作為政策的闡釋，也不能作為經(jīng)驗的描述?？茖W研究就是要探索德育的規(guī)律，改變德育的主觀隨意性。當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能夠非常真切地感受到先生有難能可貴的為真理而研究的知識分子的風骨。

先生在不同場合引用《浮士德》里的詩句：“我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边@有一種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的豪邁。先生談起她接手“品德與生活”“品德與社會”課程標準研制的時候說：“德育的現(xiàn)狀不能令人滿意，我不能袖手旁觀，我們也不能只會批判，沒有參與，必須擔當這個責任?！蓖瑫r，先生也將其看作一種挑戰(zhàn)，“我本身還是喜歡做一些對自己有挑戰(zhàn)的事情，老是重復(fù)去做以前的事，我會很不耐煩”。當然也會有種種擔憂，“反正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年逾古稀，大不了就了結(jié)我的學術(shù)生涯，也不后悔”。先生說這話的時候，大有為理想犧牲的悲壯。當然，最后在先生的主持下，任務(wù)圓滿完成，課題組還編出了一套受教育部肯定和廣大師生贊譽的《品德與生活》《品德與社會》教材。

在完成這一任務(wù)后，先生感嘆：“這幾年中，幾位老朋友都離我而去，我自己的人生也已經(jīng)接近終點。我想，當我走向彼岸世界的時候，也許我見不到馬克思，但是我只想再見到老朋友時能向他們匯報，在我比他們多活的幾年中間，我還在為我們共同的夢，振興中國教育的夢而工作著、努力著。”先生把她的一生都獻給了中國的教育事業(yè)。

先生是一個有尊嚴的人

先生是“清高”的，這種“清高”來自她對尊嚴的維護、捍衛(wèi)。尊嚴是人格之魂。有尊嚴，就會有風骨，就會有定力，就會活得更為體面，更為優(yōu)雅。

先生在口述史中說到三年困難時期的一件事情。父親托香港的朋友給她寄了一個包裹，里面主要是火腿等一些食品。先生接到包裹很生氣，說：“我們中國人不至于吃‘嗟來之食吧，我們應(yīng)該有骨氣?！庇谑撬寻嘶厝チ耍矝]有告訴父親。父親后來從朋友那里知道這件事情，很生氣，把她罵了一頓：“現(xiàn)在這樣子的困難，你還打腫臉充胖子?！备赣H罵她，她更加生氣，一段時間不理父親，也不給他寫信，她覺得自己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的。

先生在口述史中還談到她為什么不愿意做“官”。她做了一屆的系主任，校長再讓她做時，她堅決不做了，她說：“行政工作和我的個性有很多矛盾的地方。我有自知之明，我缺乏一種圓通，不能做到糊涂處世。我書桌的玻璃板下面就放了一張‘難得糊涂。但糊涂很難，我做不到。有的時候還是太過于較真，會發(fā)生各種各樣的矛盾和沖突。”先生的眼睛里摻不進沙子，她有一種較真的勁兒，這種較真就在于維護和捍衛(wèi)人的尊嚴。

尊嚴也體現(xiàn)在先生的日常生活中。先生是一位熱愛生活的人、有生活情調(diào)的人。在我的印象中，先生家里總是一塵不染，無論是劍閣路的老房子，還是現(xiàn)在的仙林新居，都是一樣的潔凈、雅致，不變的審美趣味猶如她清曠、高潔的人格。先生也富有生活情調(diào)，幾幅書畫、幾株花草，把家里裝扮得素樸而有生機。無論是我們預(yù)約，還是突然造訪，先生總是穿著樸素而得體。即便是病重期間，先生的衣服也是干干凈凈的，保持著她一生的潔凈。先生說：“如果有人問我，人生最大的享受是什么？我會回答：‘給我一個安靜的空間，泡上一杯淡淡的清茶，讀上一本好書，讓我的思維自由馳騁。”這是一種多么富有情調(diào)而高雅的生活。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后，先生都是在自己向陽的書房中，陽光照耀在先生的身上……

先生晚年不大希望別人看望她，一是怕麻煩別人;二是不愿別人看到她生病的樣子，她要保持生命最后的體面和尊嚴。在彌留之際，先生給家人留下了這樣的字條：“當我處于病危之際，請一定不要用生命支持療法，如切割氣管、心肺功能復(fù)蘇等進行搶救，讓我自然安詳?shù)刈咄耆松牡缆罚凶饑赖仉x開這個世界。我的骨灰拋入江河，讓我從自然中來再回歸于大自然之中?！边@就是我的導師魯潔先生，走完了她優(yōu)雅而精致的一生。

懷念先生，學做先生一樣的人！

（作者系魯潔先生1996級博士生，南京師范大學道德教育研究所所長、教授）

責任編輯：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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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潔

1930年4月—2020年12月25日。1948年參加革命工作，1949年1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南京師范大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先后擔任南京師范大學教育系主任、教育科學研究所所長、教育科學研究院名譽院長、道德教育研究所名譽所長，全國教育科學規(guī)劃領(lǐng)導小組德育學科組組長、全國德育理論專業(yè)委員會主任。

魯潔先生站在時代的高度，立足于中國的發(fā)展，提出了許多原創(chuàng)性的、有中國特色的學術(shù)觀點和話語體系。合作編寫的《教育學》（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獲全國高校優(yōu)秀教材一等獎，主編《教育社會學》（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獲全國第三屆普通高校優(yōu)秀教材一等獎，與王逢賢共同主編的《德育新論》獲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一等獎。主持第八次課程改革小學“品德與生活”“品德與社會”課程標準的研制，任國家統(tǒng)編教材小學《道德與法治》教材總主編。領(lǐng)銜的“小學德育課程改革與實踐研究”項目獲國家級教學成果一等獎。曾獲國家級有突出貢獻中青年專家、全國先進工作者、首屆中國杰出社會科學家、全國教育科學研究突出成就獎、當代教育名家、江蘇省首批“社科名家”等榮譽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