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川
簡介:一愿不相見,二愿卿平安,三愿明月復(fù)往常,歲歲照海棠。
(一)囚鳥
盛京的大雪已接連下了三日,風(fēng)吹積雪漸厚,軟靴踩在其上簌簌作響。
李公公將寧洛桑帶到殿前,接過她手中的竹傘,溫和地道:“寧姑娘,主子在里面等您呢?!?/p>
雪仍在下,很快便將來時的痕跡覆蓋干凈,院里的枝丫泛著凜凜冷光。寧洛桑笑著對李公公點點頭,推開門進(jìn)了屋。
室內(nèi)昏暗,豆大的燭火明明滅滅。她上前熟練地剪掉燃盡的燈芯,復(fù)又將室內(nèi)的其余蠟燭點亮,道:“昨日皇上病重,召了太子和二皇子進(jìn)宮,時至今日,太子仍未回東宮?!?/p>
一室清寂中,寧洛桑聽到謝懷川一聲輕笑,他沒有回應(yīng)寧洛桑的話,只是指著窗邊問她:“阿桑,你瞧著我像不像這亭中的囚鳥?”
窗外仍是紛揚的大雪,幾只羽毛被沾濕的鳥雀狼狽地落到亭中,振翅欲飛,卻被風(fēng)雪無情地阻回。
“不像?!彼?。
空氣凝重,只有木質(zhì)輪椅因受力在地上滑動發(fā)出的“咯吱咯吱”聲。
寧洛桑站在謝懷川身側(cè),看著他因用力而漲紅的臉,心中沉痛。隨后,她便見他重重地跌回輪椅,耳畔是他粗重的喘氣聲。
“可是阿桑你瞧,我連站都站不起來,現(xiàn)在,你還這么覺得嗎?”
寧洛桑心中泛起細(xì)密的痛意,她看著謝懷川蒼白如紙的面頰,蹲下身,抓住他冰涼的手,道:“阿桑會幫您,幫您得到您想要的一切?!?/p>
“那謝懷安呢?”他順勢掐住她的下頜往上抬,眼底暗沉,語氣陰沉得似要滴血:“我以為你待在他身邊的這兩年,早已忘了誰才是你的主子!”
寧洛桑似是感覺不到痛,就那般定定地瞧著他,剛剛?cè)豕诘纳倌昀桑寄靠±?,面如冠玉,淺色的眸子里盡是蓬勃的野心。
“不會忘的,您才是阿桑的主子?!?/p>
鐘聲敲響,天色已晚,寧洛桑知道自己該走了。
她將燭火再次撥亮,道:“您怕黑,可以讓侍從多燃些蠟燭,沒必要把自己囚在黑暗里?!闭f完,她抽身離開,在即將踏出門檻那刻,她聽見身后傳來謝懷川嘶啞的聲音。
他說:“阿桑,若有朝一日我被仇恨迷了心……你記得拉我一把……”
寧洛桑腳下微頓,應(yīng)了聲“好”便邁步離開。
寧洛桑撐著竹傘回到東宮,遠(yuǎn)遠(yuǎn)地便見宮門口立了一人。
那人長身玉立,裹著大氅,左手撐傘,右手提著一盞八角宮燈。一地雪白中,那燭火透著昏黃的暖光。
——是太子謝懷安。
聽見軟靴踩在雪上的簌簌聲,謝懷安扭頭望過去,瞧見寧洛桑那刻,眼里便噙滿笑意:“桑桑。”
“天寒地凍的,殿下為何站在外面?”
“天晚且風(fēng)雪大,院里積雪厚,孤怕你回來時摔了?!闭f著,他上前將宮燈塞進(jìn)寧洛桑手中,復(fù)又解下大氅系在她單薄的肩頭,“昨日父皇召孤進(jìn)宮……”
“殿下!”寧洛桑打斷他,“先進(jìn)屋吧。”
謝懷安笑著點頭,自然地將寧洛桑的手納入掌中,牽著她緩步往宮內(nèi)走。
從宮門進(jìn)入,便能瞧見東宮院內(nèi)一棵棵高大挺拔、枝繁葉茂的海棠樹,層層疊疊的綠葉間堆著些許白雪。
寧洛桑視線一轉(zhuǎn),抬頭間目光便撞進(jìn)謝懷安幽深的眸子里。
“等來年二月,海棠花便又要開了,孤記得桑桑最愛的便是海棠花?!彼曇魷貪?,似玉盤滑珠,言語間帶著討好心上人的雀躍。
“可是殿下?!睂幝迳H匀辉谛?,說出的話卻殘忍無比,“桑桑已經(jīng)不喜歡海棠花了,人心是很難掌握的東西,沒有什么能永遠(yuǎn)留在一個人的記憶里?!?/p>
(二)東宮
新雪初霽,幾只燕雀落到庭院中覓食,發(fā)出嘰嘰喳喳的聲音。
寧洛桑推開門,聽到聲響的燕雀一哄而散。她踩著積雪尋找謝懷安的蹤跡——昨晚她似乎說了很過分的話,讓謝懷安不敢再見她。
繞了一圈,寧洛桑在東南一隅找到了他。
男人蹲在地上,拿著花鋤在海棠花樹下挖著什么,時不時停下來將凍得通紅的手放到嘴邊哈氣,看起來有幾分莫名的傻氣。
半晌,他似乎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忙躬身捧起來,用手拍打上面沾的泥土。
“殿下?!?/p>
聽到寧洛桑的聲音,謝懷安捧著酒壇扭頭看她,白玉般的臉頰邊沾上了泥,卻笑得眉眼彎彎:“桑桑,過來?!?/p>
寧洛桑依言過去,從他手中接過那壇美人醉,問:“殿下什么時候埋了美人醉?”
“許久了,自從……”他突然說不下去,狼狽地躲開寧洛桑的視線,“孤記得你愛喝,小時候便總纏著孤為你釀?!?/p>
說到小時候,謝懷安眼底盡是細(xì)碎的笑意。風(fēng)吹過院墻,海棠樹上的積雪被吹起,紛紛揚揚地落下來,一地濃白中,男人好看得讓人難以移開目光。
寧洛桑呆愣地看著他,拿著酒壇的手微微蜷縮。
——她其實并不喜歡美人醉,當(dāng)時之所以這么說,無非是為了靠近眼前這個人罷了。
那是盛京桃花盛放的時節(jié),整座盛京城被緋紅包圍,寧洛桑同姜尚書之女姜祈年為爭謝懷安太子妃的位置,在盛京城外的十里桃林里打了起來。
兩人扭在一處的當(dāng)兒,卻被匆匆趕來的謝懷安拉開了。
姜祈年憤恨地離開,少年謝懷安將寧洛桑小心地背起,踩著滿地的紅蕊往宮中走。
小姑娘在他背上晃悠著腿,小聲問他:“太子哥哥……你讓桑桑做你的太子妃好嗎?”
“嗯?!?/p>
背上的人立即“咯咯”地笑起來,將手環(huán)住他的脖子:“太子哥哥……好香……”
謝懷安沒聽清,問道:“什么?”
“是美人醉的味道……好香,好喜歡……”然而她喜歡的是美人醉,還是那個因常年釀美人醉而沾了酒香的少年郎,只有那個午后躲在謝懷安背上羞紅了臉的人知道。
這是東宮,是謝懷安的東宮,除了必要的時候,偌大的東宮不見一個侍從。
謝懷安從皇宮回來已暮色四合,那壺美人醉擺在桌上,寧洛桑坐在桌邊低頭小口啜飲。
昏黃的燭火無端顯得溫柔。
在這座冷寂的“囚籠”里,謝懷安突然覺得,若有一人能于日暮時分伴著昏黃的燭火等你歸家,那該是多么大的幸事。
抖掉大氅上的碎雪,他推門進(jìn)屋,不由得心中滾燙,眼眶發(fā)熱。
看著他一聲不吭地坐下喝酒,寧洛桑放下了手里的酒樽。
——面前這個很會釀酒的人其實不善飲酒,往往一兩杯下肚便會面紅耳赤地說胡話,一起長大的這些年,她沒少利用這點對付他。
不出所料,杯酒下肚,男人瓷白的臉緋色蔓延,寧洛桑適時奪過他手里的玉壺。
“殿下,您醉了?!?/p>
“桑桑……”謝懷安解開大氅,探出手去摸寧洛桑的臉。入手溫?zé)幔K于輕笑出聲,“桑桑。”
“嗯?!睂幝迳D托牡鼗貜?fù)他。
這時,趴在桌上的人猛地站起身,開始四處找東西,遍尋無果后又跑進(jìn)里屋,不一會兒又抱著個木盒出來,神神秘秘地拉過愣在一旁的寧洛桑。
“這是孤的寶貝,孤把它給你,你不要給別人。”說著,他伸手打開木盒,盒子里只有一個荷包,一支玉簪。
謝懷安將東西拿出來,眼底滿是幸福:“這是桑桑給孤的,孤喜歡!”
寧洛桑呆愣地看著他半晌,突然將臉埋進(jìn)掌間大笑起來。
多諷刺啊,他仍將這些留著。
寧洛桑記得針扎進(jìn)手指的疼,也記得送出荷包時的甜;記得謝懷安加冠那年她跑遍了城里的玉器鋪才買到好的玉材,一個人偷偷打磨雕刻。只可惜,沒等到她送出,寧家就出事了。
以為早就丟了的東西,沒想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到了謝懷安手里。
小聲的嗚咽被謝懷安察覺,他捧起寧洛桑的臉,將她臉上的淚一一吻盡,這才拉著她出門。
院里仍有積雪,謝懷安從懷中掏出巾帕細(xì)細(xì)將臺階擦干凈,隨后便拉著寧洛桑坐下。
“你不開心?孤帶你看星星?!?/p>
昏黑的天幕中并沒有星星,看著謝懷安的側(cè)臉,寧洛桑緩緩地將頭輕靠在他的肩頭。
風(fēng)卷著細(xì)雪掠過黛青色的屋檐,散落到兩人交纏的青絲上,不一會兒便染上星星點點的白。
寧洛桑倒情愿就和他這么坐著,坐到滿頭斑白,也算過完了這無力的一生。
“桑桑,老師死了?!?/p>
(三)上元
寧洛桑猛地一僵,繼而將身體坐直,一言不發(fā)。
身側(cè)的人低垂著眸子繼續(xù)小聲嘟囔:“孤護(hù)不住他,孤一個都護(hù)不住。”
一滴淚兀地砸到寧洛桑手背上,燙得她一哆嗦。
謝懷安眼尾泛紅,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腳步一深一淺地往屋里走。
“殿下,您知道的,對嗎?”知道我殺了很多你在乎的人,知道我別有用心,連接近你都是有預(yù)謀的。
謝懷安微微駐足,未幾又提腳進(jìn)屋,腳步踉蹌,不知是真醉還是裝醉。
走出宮門,道旁的樹枝上掛滿了紅綾和彩色的燈籠——上元節(jié),盛京城最熱鬧的日子就要到了。
三皇子府的侍從進(jìn)進(jìn)出出,將皇上賞賜下來的東西一箱箱搬進(jìn)府里。
寧洛桑取下戴在頭上的帷帽,突然想起少有侍從的東宮和很多年前坐在東宮門口哭得眼眶通紅的少年。
——“桑桑,父皇不喜歡孤?!?/p>
她心中酸澀,脫口而出道:“皇上對您很好?!?/p>
走在前頭的謝懷川聽到她這沒頭沒腦的話,停下輪椅,譏笑道:“好?他不過是想彌補(bǔ)一二,讓自己心中好受些罷了?!?/p>
寧洛桑吐出一口濁氣,道:“我一直想知道,那日您派我截殺之人,您當(dāng)真不認(rèn)識?”
謝懷川驀地回頭,深深地望了寧洛桑一眼,眼底暗沉:“不知。”
說著,他控制著輪椅繼續(xù)向前,寧洛桑忙追了上去:“您知道。那輛馬車?yán)锏氖且严蛱拥钕赂胬线€鄉(xiāng)的方太師,是幼時對你我二人頗為照顧的方大人。懷川,你可知方大人對太子殿下意味著……”
“夠了!”謝懷川將輪椅停下,抓著輪椅的手用力到骨節(jié)泛白。片刻,他猛地扯下腰間的玉佩,用力向?qū)幝迳S去,眉眼間滿是狠戾:“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質(zhì)疑我、質(zhì)問我,唯獨你——寧洛桑,不行!”
玉佩砸到她的額角,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隨后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寧洛桑低垂著眸不再說話。
“你回去吧,回東宮,我的計劃會提前,這盛京的天就要變了?!?/p>
華燈璀璨,千門如晝,整座盛京城被燈火照亮。
寧洛桑側(cè)身讓過嬉鬧的孩童,河燈蕩漾,謝懷安提著猜謎贏來的花燈向她走來。
這一刻,寧洛桑似乎看到了寧家還沒出事時的樣子:
她靜靜地看著河燈,謝懷安去猜燈謎,謝懷川便抱著他的寶貝弓四處亂跑,最后會帶回來幾串糖葫蘆。
她會和謝懷川幼稚地拌嘴,謝懷安就站在一旁笑,順道分開兩人越湊越近的腦袋。
回到東宮后,三人還會一起煮元宵吃。
記憶中,上元節(jié)的東宮比以往更加冷清,皇上主持宮宴,宮人被調(diào)過去用,少年謝懷安待在冷寂的東宮,只有皇后會過來坐坐,看半大的少年熟練地?zé)?、打料、煮元宵吃?/p>
直到那年上元節(jié),隨父親進(jìn)宮卻偷偷溜來找謝懷安的寧洛桑撞見了皇后?;屎蟛]有怪罪寧洛桑,只是起身離開了。
此后每逢上元節(jié),她便會扯些理由隨寧將軍進(jìn)宮,待在冷寂的東宮中,陪謝懷安吃一頓熱氣騰騰的元宵。當(dāng)然,謝懷川也會在,瘦瘦小小的人兒抱著他的弓坐在桌旁,最喜歡和寧洛桑拌嘴和爭奪謝懷安的關(guān)注。
南柯一夢枕黃粱,故夢微涼,那些殘存在記憶里的美好,約莫這輩子都回不去了。
謝懷安將花燈遞給寧洛桑,將她從回憶中喚回來:“在想什么?”
“在想殿下煮的元宵?!?/p>
謝懷安一愣,隨即輕笑出聲,道:“好,回宮孤就煮?!?/p>
說話間,煙火倏地當(dāng)空炸開,星子四散,映紅了原本漆黑的天幕。
寧洛桑轉(zhuǎn)頭看著男人俊朗的側(cè)臉,心中一軟:“殿下?!彼f,“過年好。”
謝懷安聞言低頭看過來,眼中含著暖意:“桑桑,過年好。”
這頓元宵注定是吃不成的。
禁衛(wèi)軍闖進(jìn)東宮要以欺君之罪帶走謝懷安的那刻,寧洛桑手一抖,白白胖胖的元宵滾落到桌上,抬頭對上謝懷安幽深的眸子,她失神呢喃道:“不是我……”
看著謝懷安隨禁衛(wèi)軍出去,她慌忙抹掉眼淚追上去解釋:“殿下!不是我……”她說不下去,心中空洞地刮著風(fēng)。
她又想起寧家出事那日,也是個夜晚,官兵闖進(jìn)府,將府內(nèi)一千多口人帶走關(guān)押,父親在牢中自盡,寧府滿門抄斬。她在奶娘的保護(hù)下逃出去,百般無奈之下,她曾來東宮找過謝懷安,可惜,朱門緊閉,她沒能等到他給她開門便隨奶娘匆忙南下。
她突然很怕,怕謝懷安也如阿爹一樣離開她。
走在前面的男人停下腳步,笑著回望過來,眼底是同從前一樣的溫柔和疼惜:“孤知道?!?/p>
這一刻,寧洛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心疼得快要死掉,她顧不得其他,瘋了般朝三皇子府跑去。
三皇子府朱門緊閉,寧洛桑不停地用手捶打著大門,企圖敲開一絲希望。
檐角的宮燈被風(fēng)吹得左右搖曳,陰影將寧洛桑與這座城分割成兩個部分,外面是燈火通明,歡聲笑語,此處是心如死灰,滿腔絕望。
寧洛桑腳下一軟,跌坐在地上,泣不成聲。
她其實努力了很久,隨謝懷川回到宮里時,她便同他約定,不傷謝懷安性命,等到謝懷川榮登大寶,她便和謝懷安一同離開,離盛京遠(yuǎn)遠(yuǎn)的,哪怕是過清貧的日子也心甘情愿。
寧洛桑愛謝懷安,無關(guān)其他,只是滿心滿眼,濃濃的、純粹的愛慕之情。
(四)宮變
寧洛桑跌跌撞撞地再次回到東宮時,燭臺早已被風(fēng)吹翻,整座東宮一片漆黑。
海棠樹的枝丫被風(fēng)吹得嘩嘩作響,不消片刻,閃電撕裂天幕,暴雨接踵而至。
寧洛桑在雨中站了許久,分不清臉上是雨還是淚。
她又想起剛隨謝懷川回到盛京那天,是太子謝懷安來接的人,他長身玉立,眉目如畫。她便如小時候那般纏上去,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在他回頭的當(dāng)兒,抓住他的衣擺笑著問他,自己可不可以隨他回東宮。
謝懷安一愣,柔聲說東宮很冷清。那時寧洛桑不信,如今卻深切體會到了他心中的孤寂——父皇不喜,母后淡漠,身邊只有伺候的宮女侍從,一個人在東宮磕磕絆絆地長大,卻偏偏養(yǎng)成了一副溫潤的性子,不爭不搶,不怒不惱。
她不明白為何這般溫柔的人會受到這種對待,甚至開始痛恨作為幫兇的自己,如果她不曾答應(yīng)幫謝懷川……
寧洛桑見到謝懷川已是三日后。他坐在案桌前批閱奏章,皇帝病重,二皇子遠(yuǎn)在邊關(guān),太子入獄后,代理國事自然便落到了他頭上。案桌一側(cè)堆放著許多急于站隊的大臣送來的拜帖,上面蠟封完整,可見謝懷川并未拆開過。
“你想為了謝懷安來求我,對嗎?”
寧洛桑訥訥地點頭。
“為什么?因為你愛他,還是因為你同情他?”他語氣平淡,似乎是在說別人的事,不見一絲情緒起伏,“阿桑,你忘了我們的約定。”
可寧洛桑知道,他生氣了。
但是她真的沒有辦法了,只能求他:“殿下,求求您救救太子殿下。我求求您!求求您!”說著,她直直地跪下,不住地磕頭,愛將她的棱角與張揚盡數(shù)磨滅,“阿桑從沒求過您什么,我求求您救救他……”
朱筆在宣紙上劃出一道長痕,謝懷川沒有想到,她會為了謝懷安向自己下跪。
一把掀翻案桌,他驅(qū)動輪椅來到寧洛桑跟前,雙手握住她的肩,用力得骨節(jié)泛白:“殿下殿下,寧洛桑,我也是你的殿下,你怎么不知道疼疼我?我為你斷了這腿,殺兄弒父……”他說著說著聲音軟了下來,眼淚驀然流下,“阿桑,你也疼疼我……好不好?”
是了,謝懷川為了她,被皇后的人抓住生生打斷了腿,從此不良于行。
那年她隨奶娘南下,途中誤入南疆叢林,遇到了狼,那狼尖利的牙齒在月光下閃著森白的光,涎水沿著嘴角流下,看起來饑腸轆轆,兇猛地朝兩人撲來。
千鈞一發(fā)之際,有箭矢從密林中射出,沒入狼的脖子,那狼哀嚎一聲,夾著尾巴匆忙逃竄。寧洛桑一回頭,就看見了拿著弓的謝懷川,他衣衫凌亂,臉上有一道劃痕,看來是追了許久才追上她的。
他說,他想隨她去南方生活,不做皇子了,他想在南方買處宅子做小生意。
可是這話還沒等實現(xiàn),皇后的人就來了。他們將寧洛桑按在地上,在她面前活生生打斷了謝懷川的腿。待那群人走后,寧洛桑爬上前,發(fā)現(xiàn)少年的臉被按在泥里,手指在地上摳出了條條血痕。
皇后怕皇帝怪罪下來會連累自己的母族,最終沒有殺他。
那天晚上,寧洛??拗鴮⑷吮车狡刑崴?。禪房里,謝懷川蜷縮著,臉色蒼白,下身血跡斑駁,身體因為疼痛一陣陣痙攣,嘴里一直顫聲叫著母妃。
寧洛桑心中一痛,落下淚來。
謝懷川蘇醒后性情大變,原本打算南下的人留在了盛京。
她心中有愧,便答應(yīng)留在謝懷川身邊照顧他。她撿起從小父親教的武功,沒事兒時便和寺里的小沙彌比試,弄得一身傷,倒也進(jìn)步飛快。
第一次殺人時,她嘔吐、發(fā)燒,雙手顫抖,被謝懷川捏住脖子按在墻上,少年眉目猙獰,眼里是蓬勃的野心,他說:“阿桑,我要坐上那個位置!”
于是,她成了他的利劍,殺了很多對謝懷川不利的人,包括對謝懷安極其重要的方太師。
謝懷川只稱自己遇上了悍匪,為寧洛桑所救,老皇帝念她救皇子有功,免了她的死罪。后來她同謝懷川被接回宮,她如約定好那樣留在了謝懷安的身邊。
她仍記得皇后自縊那日,看見她,皇后那張向來波瀾不驚的臉第一次有了波動。她撥了撥緋紅的蔻丹,道:“是你啊,懷安知道嗎?”
“您為何要折了三殿下的腿?”寧洛桑問。
皇后一愣,隨后輕描淡寫地道:“啊,本宮想做便做了?!彬嚨?,她伸手拉住寧洛桑的手腕,表情逐漸癲狂,“你不會覺得惡心嗎?他們身上流著惡心的血!”
說著,她一把搡開寧洛桑,道:“本宮真是惡心極了!”
當(dāng)晚,皇后自縊了,寧洛桑陪同謝懷安收殮尸骨,她看著他紅著眼跪在靈柩前,放在膝上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忍一忍,她想,等謝懷川坐上那個位置,她便帶他遠(yuǎn)走高飛。
可惜,她還是沒等來那天。
看著寧洛桑哆嗦著唇說不出話,謝懷川掐著她的下頜逼迫她抬起頭:“阿桑,你知道謝懷安為什么會被抓嗎?欺君大罪!哈哈哈,還是多虧了那幫墻頭草啊,把他謝懷安不是皇帝親子的消息送到我面前!”
“所以……是您嗎?”
“是!”他眼底發(fā)紅,狠狠地喘了口氣,“阿桑,人都是自私的,我是這樣,你也是!”
(五)劫牢
謝懷川說,人都是自私的,可是他又無私地給了寧洛桑一個盼頭。
三日后是皇后的忌日,宮中守衛(wèi)調(diào)動,天牢不會留太多守衛(wèi),他會幫她,讓她能順利地救出謝懷安。
在這之前,他給了寧洛桑自由出入天牢的令牌。
天牢里的味道很不好聞,空氣中彌漫著腐朽潮濕的古怪氣味,幾盞油燈閃著微弱的光,謝懷安雙手銬著鐵鏈靠在墻上,頭低垂著,臉埋在凌亂枯黃的頭發(fā)下,似乎是睡著了。
寧洛桑鼻尖一酸,抓著牢檻的手微微顫抖,她慢慢蹲下身,小聲地喊他:“殿下?!?/p>
謝懷安仍安靜地睡著,沒有醒,她忙叫身后的獄卒開門。推開門進(jìn)去,血腥味撲面而來。
寧洛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fù)荛_謝懷安臉旁的亂發(fā),露出他蒼白如紙的面容,似乎是終于承受不住,她捧著他的臉,小聲啜泣起來。
鐵鏈的嘩嘩聲響起,有人用溫?zé)岬闹父故炀毜貫樗萌パ蹨I。
寧洛桑抬頭,謝懷安不知何時已經(jīng)睜開了眼,一如記憶中那樣,他笑得眉眼彎彎:“桑桑,不要哭?!?/p>
“殿下……”
他用尚且干凈的衣袖捂住寧洛桑的嘴,將頭埋進(jìn)她的肩窩,小聲地開口:“桑桑,你聽孤說,孤在京中有暗樁,你若不想留在宮中,就去德來錢莊找掌柜的,他會帶你走?!?/p>
寧洛桑想問,那你呢?謝懷安卻不給她這個機(jī)會,松開她后就倚在墻上閉上眼,低聲道:“桑桑,欠了什么就該還什么,孤都懂得。走吧,別再來了?!?/p>
寧洛桑突然想到謝懷川的話——
“你以為皇后為什么與他關(guān)系淡漠,因為那不是她的親生兒子,她在二十多年前產(chǎn)下一名死嬰,但為了張家,她不知從哪里抱來一個孩子做了這大祁的太子!”
“皇上比任何人都恨謝懷安,因為他覺得這根本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寧家為什么被滿門抄斬?因為你啊,桑桑,只要你喜歡謝懷安,寧家就永遠(yuǎn)是他的后盾。而這,就是皇帝最大的忌諱!”
“君要臣死,臣豈能茍活?”
寧洛桑走后,謝懷川推著輪椅從暗處出來,他看著倚在墻上的謝懷安,輕聲問道:“恨嗎?”
黑暗中,他似乎聽到一聲輕笑,耳邊是謝懷安一向溫潤的聲音:“恨吧,孤小時候也渴望父皇的目光,可是他將所有的寵愛都給了你。孤一直覺得是不是孤做得不夠好,原來不是的,孤根本就不是這大祁的皇子。這樣也好,孤或許會死,但至少孤的桑桑不會?!?/p>
謝懷安愛寧洛桑,她喜歡海棠,他便為她種海棠。待到來年,東宮的海棠樹該開花了,枝枝相映,蓬勃盎然,會成為一片緋紅的海棠花海。只可惜,他這一生大概是見不到了。
謝懷川什么也沒有說,推著輪椅出了天牢,昏黃的燭火將他的影子拉長,無端顯得寂寥。
皇后忌日那天,連老皇帝也從病榻上起來,命人抬他到了皇陵。
墓碑冰涼,透過高大的石碑,老皇帝似乎看到了那年陽春三月在盛京杏花林看到的明眸少女,她從他身邊打馬而過,卷起一陣馥郁的香,最后撲進(jìn)她心愛的少年郎懷里。
他設(shè)計讓她進(jìn)宮,高傲的人不滿足于被人折了羽翼囚在牢籠里,總想著逃出去,于是他便殺了她的心上人,當(dāng)著她的面納了一個又一個妃子。她越是不在乎,他就越恨,想到這里,他突然想起那個仍關(guān)押在天牢里的謝懷安。
油盡燈枯的他伸手拉住謝懷川的手,聲音粗嗄:“川兒,斬草除根,謝懷安不能留!”
沒聽到謝懷川的回答,他冷笑一聲,讓形容枯槁的自己看起來更加可怕:“不然,我就讓景兒動手,這江山,給景……咳咳咳……”
老皇帝“哇”地吐出一口血,不顧圍上來的大臣和太監(jiān),眼睛死死盯著謝懷川:“川兒,給朕殺了他!”
謝懷川臉色“唰”地一白,如墜冰窖,半晌,他撩袍跪在地上,道:“兒臣……遵旨!”
(六)不負(fù)
皇后的忌日,宮中大部分守衛(wèi)都調(diào)到皇陵處保護(hù)老皇帝和皇子了,因為謝懷川動了手腳,天牢只留下稀稀拉拉幾個獄卒,寧洛桑打暈守衛(wèi),站到了謝懷安身前。
幾日不見,他更瘦了,原本挺拔俊俏的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臉色慘白,下頜處冒出點點青茬。
“桑桑?”
“是我,殿下,我來救您出去!”她匆忙打開牢門進(jìn)去,又將謝懷安手上的鐵鏈打開,聲音帶著哭腔道,“殿下,跟我走好不好?我們以后離這里遠(yuǎn)遠(yuǎn)的,再也不回來了……”
謝懷安喉結(jié)微動,紅著眼輕聲答應(yīng):“好?!?/p>
他不是不怕死,相反,他比誰都怕,他怕他死后寧洛桑沒有人照顧,怕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也怕她會把自己忘了。
寧洛桑扶著謝懷安出去,門口是謝懷川準(zhǔn)備的馬匹,她翻身上馬,側(cè)身想拉謝懷安,卻見他搖搖頭,自己爬上馬,將寧洛桑圈進(jìn)懷里。
“桑桑,走了?!?/p>
寧洛桑臉頰發(fā)燙,拉繩策馬,身后的謝懷安像沒骨頭似的靠在她的肩頭,雙手緊緊抱住她的腰。
一路上的守衛(wèi)都被謝懷川借故調(diào)開,寧洛桑帶著謝懷安暢通無阻。馬匹駛出宮門,看見了遠(yuǎn)處的點點青山,寧洛桑緊繃的神經(jīng)徹底放松下來。
在他們身后的城樓上,謝懷川坐在那里,身后跟著一大批禁衛(wèi)軍,他不停地?fù)崦鴳牙锏墓种割澏丁?/p>
身后的福公公一甩拂塵,冷笑道:“殿下還不動手嗎?待會兒怕是走遠(yuǎn)了。您也知道,皇上身體不好,這立儲君的事兒可是說不準(zhǔn)的?!?/p>
謝懷川動作一頓,隨即拉弓上箭,握弓的手骨節(jié)泛著青白。
他終究還是閉上眼,也松開了手,垂在身側(cè)的手像是發(fā)病一般顫抖著。
福公公冷哼一聲,見馬上的人跌落,忙揮手道:“放箭!”
謝懷川猛地睜開眼,眼里滿是不敢置信。
“哎喲,殿下,奴才這不是怕您心軟,想幫您一把嗎?”福公公仍在笑,只是笑意不達(dá)眼底。
謝懷安同寧洛桑翻滾下馬,謝懷安背后中了一箭,射箭人射得偏,大概不想要他的命。他剛想開口安慰哭紅眼的寧洛桑,下一秒,身體被箭矢洞穿。
他一愣,隨即將寧洛桑按進(jìn)懷里。
箭矢如雨一般破空而來,他將她牢牢護(hù)在身下,用瘦弱的身軀為她擋住疾速而來的萬千箭雨。
“孤在,別怕?!?/p>
寧洛桑發(fā)了瘋似的掙扎,卻掙不開謝懷安的臂膀,他將她緊緊抱住,似是要嵌入骨髓。
“別怕,別怕……有孤在?!?/p>
誰來救救她,誰來救救她的懷安?
謝懷安嘔出一口血,他突然想起寧家出事的時候,他無助地去求父皇,卻被隨便地打發(fā)走,于是他去求母后,可朱門緊閉,他在門外跪了兩天,等到終于見她開了門,可惜那時候已經(jīng)晚了。
后來謝懷安得知寧洛桑還活著,就在菩提寺,他便偷偷跑去看她,母后發(fā)現(xiàn)后不許他再外出,他便找人往寺里送東西,可能是上天垂憐,她拉住了他,笑嘻嘻地說要隨他回東宮。
他開心極了,可是母后不開心,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猙獰地咒罵道:“你遲早會因?qū)幝迳6?!?/p>
那時他怎么回答的呢?
想起來了,那時他笑得燦爛,眼里是失而復(fù)得的欣喜:“兒臣不悔!”
口鼻溢血,謝懷安恍恍惚惚地呢喃道:“桑桑,孤沒有……負(fù)……你……”
隨后,他輕輕垂下頭,再沒了呼吸。
——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人笑著叫她桑桑了。
寧洛桑開始哭,哭著哭著又開始笑。
劇痛傳來那刻,她好像又看見了東宮的海棠花。在層層宮墻中,淡粉色的海棠花開得正好,一樹樹,一枝枝,層層疊疊,好看得緊。
“殿下……”
我們不會再分開了。
(七)尾聲
謝懷川是老皇帝和一個宮婢生的孩子,或許是因為愛而不得,老皇帝變著法子寵婢子,以此讓皇后吃味。
可皇后不在乎,久而久之,他自己也相信了自己愛這個婢子,恨著皇后。
謝懷川十三歲那年被皇后關(guān)進(jìn)一座偏僻的宮殿,他自己鉆了出來,那時外面漆黑一片,樹影婆娑,他心中害怕,只能蹲在地上小聲嗚咽。
然后,他聽見有腳步聲傳來,有人提著燈站在他面前。他抬起哭紅的眼,看見來人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穿著象征太子身份的錦袍,他對他笑得溫潤,道:“別哭,哥哥在?!?/p>
那燈火很亮,照亮了謝懷川的一片天地。
后來,他也認(rèn)識了寧將軍的女兒寧洛桑,她整日和他拌嘴打架,卻在他十六歲那年偷了她兄長收藏的弓送給了他。
他不是不懂感情,但他以為,他的守護(hù)是忠誠,是陪伴,但可笑的是,他最后親手將屠刀指向了他最想保護(hù)的兩個人。
他沒能告訴寧洛桑,其實謝懷安非老皇帝親子的消息不是他傳的,而是遠(yuǎn)在邊關(guān)的二皇子謝懷景。謝懷景向來和他不和,這次也不過是想讓他進(jìn)退兩難,逼他親手殺了謝懷安。
事發(fā)時,他曾派人去截殺傳消息的人,沒想到那人聰明絕頂,消息從邊關(guān)一路傳到盛京,最后傳到了老皇帝耳朵里。
他也不敢拆開寧洛桑劫天牢前夕留給他的信,他怕自己肝腸寸斷,也怕不能如她所愿那樣治理好天下,但終歸,這成了他最后的念想。
一愿不相見,二愿卿平安,三愿明月復(fù)往常,歲歲照海棠。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知道他怕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