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
簡介:姜竹第一次見到宋嘉言,還是在陳家。她跟著大人去陳家參加聚會,一眼就看見了在院子里背書的宋嘉言。他面容精致,神色卻微冷,帶著生人勿近的氣場,恰好對了姜竹的眼。
一
姜竹是被喧鬧聲吵醒的。
這里是宋嘉言在南郊的別墅,鮮少有人來,更別說是這么大的動靜了。
姜竹從臥室出來的時候身上還穿著絲質(zhì)睡衣,素面朝天,還沒來得及收拾打扮。她站在旋轉(zhuǎn)樓梯旁邊,看見樓下被家里保姆攔住的女人,她饒有興味地揚了揚眉。
陳曉蓮也一眼就看見了姜竹。她把攔著她的保姆推到一邊,徑直上了二樓,冷嘲熱諷地道:“外面都傳嘉言哥哥金屋藏嬌,卻始終不曾把人帶出去過。我倒是沒想到,原來是你?!?/p>
姜竹覺得好笑,道:“看來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宋嘉言寧愿金屋藏嬌,也不想跟你有半點兒牽扯?!?/p>
陳曉蓮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嘴唇氣得發(fā)抖:“要不是你這個狐貍精,我早就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了……你……你究竟用了什么下作手段?”陳曉蓮被戳到痛處,歇斯底里了起來。
姜竹皺起眉。這大清早的,她的耳朵承受不住這么刺耳的聲音。
好在沒多久樓下就傳來了動靜,緊接著男人快步走了上來。
“陳曉蓮,你來這里做什么?”宋嘉言有些嚴肅地呵斥她道。
姜竹靜靜地看著他走過來,擋在自己跟陳曉蓮中間。
下一秒,陳曉蓮哭得梨花帶雨:“嘉言哥,我只是想來找你……”
“南郊別墅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宋嘉言語氣冷漠。
在這一男一女狗血偶像劇一般的對話間隙,姜竹輕輕打了個哈欠。
宋嘉言跟陳曉蓮都靜了靜,目光一齊朝她看過來。
姜竹禮貌地解釋道:“抱歉,我昨晚沒睡夠八小時,還有點兒困。二位請自便,離開的時候記得幫我把門關(guān)上?!彼f完轉(zhuǎn)身回房,重新陷入柔軟的床里。
閉上眼想起宋嘉言剛剛看她時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姜竹諷刺的一笑。宋嘉言確實長了一副好皮囊,一雙桃花眼望向你的時候哪怕什么都不說也深情至極。如果不是三年前親眼見識過他對姜家所做的一切,她險些又要栽在這雙眼里了。
二
陳曉蓮不請自來的那天過去沒多久,姜竹就收到了宋嘉言助理送來的禮物。一只D家的手表,首席設(shè)計師的作品,周邊還鑲了一圈鉆石。
宋嘉言的電話緊隨而來。
“抱歉。”他沒想到自己一時疏忽會讓陳曉蓮一路闖到南郊別墅,甚至打擾到姜竹。
姜竹卻沉默了半晌。在兩人安靜的呼吸聲中,她輕輕笑了,道:“宋嘉言,你的道歉是為哪一次?”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電話那端的男人呼吸一滯。
從認識開始,陳曉蓮就一直橫亙在兩個人中間,像一根拔不掉的刺。她放學(xué)去找宋嘉言輔導(dǎo)專業(yè)課,陳曉蓮也去;她跟宋嘉言一起吃午飯,陳曉蓮也會找借口跟去;就連周末兩個人相約看電影,陳曉蓮都會以“這周剛好要寫這部電影的觀影報告”為由跟著兩人。
而每當(dāng)這時候,宋嘉言一句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口。
宋嘉言的母親在陳曉蓮家里當(dāng)保姆。宋嘉言跟姜竹解釋這些的時候,表情很為難。他知道陳曉蓮跟著姜竹一定會不高興,但礙于母親工作的關(guān)系,他又永遠無法拒絕陳曉蓮。所以他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對姜竹說:“對不起啊,下次一定……”
但宋嘉言自己也很清楚,只要陳曉蓮一天沒對他失去興趣,下一次,再下一次,無論多少次,結(jié)果都會是一樣。
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姜竹沒想沉浸在過去里,現(xiàn)在說這些也沒什么意思。她看著自己手里宋嘉言送給她的手表,淡淡地道:“東西我已經(jīng)收到,宋總破費了。您忙,就不多耽誤您時間了。”她說完,干凈利落地掛斷電話。
她把手表舉起來,對著窗外的陽光細細觀看。表盤在陽光的照射下光影閃動,一個淚珠的圖案映入眼簾——
“現(xiàn)在這些首飾設(shè)計都太大眾了,不是太陽就是鮮花,沒一點兒創(chuàng)意?!睆那澳炒伍e聊時,姜竹跟宋嘉言吐槽道。
宋嘉言問:“那你喜歡什么樣的設(shè)計?”
“獨特一些的,比如海洋深處剛剛被發(fā)現(xiàn)的新物種的形狀呀,再比如,眼淚的形狀?!?/p>
表盤把陽光反射在姜竹臉上,有些晃眼。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姜竹無奈地笑了笑。
宋嘉言這個人屬實矛盾,她當(dāng)初不過隨口一句話,他竟然記到現(xiàn)在??扇绻娴氖率露枷胱屗缭福瑸槭裁从制谧钪匾氖虑樯险驹谒膶α⒚??當(dāng)初跟陳曉蓮訂婚的時候如此,后來對待姜家的時候亦如此。
三
姜竹收到同學(xué)聚會邀請的時候,眉毛不自覺地揚了揚。不用問都知道,這多半是陳曉蓮的手筆。
當(dāng)初那些老同學(xué)畢業(yè)以后各奔東西,這么多年過去,有的富甲一方,有的成了行業(yè)大佬,大概只有姜竹從當(dāng)時萬眾矚目的姜家公主淪落到如今這副模樣,親人不再,一無是處。
姜竹穿著衣柜里那條鵝黃色的裙子前去參加聚會,一路上沒少被人夸美。
這條裙子是去年宋嘉言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宋嘉言向來舍得為她花錢,為了給她過生日,在收費高昂的湖畔餐廳包場了一整晚,但姜竹沒去成。那天晚上她吃多了安眠藥,一覺睡到第二天天明,睜開眼時入目全是刺眼的白,還有面容憔悴的宋嘉言。他低聲說:“竹子,不要這樣。”哀求一般。姜竹卻只想嘆氣。她知道自己又失敗了。
人人都知道姜家出事后姜家唯一的女兒避難去了國外,卻沒人知曉,姜竹一直就在南臨城,在宋嘉言郊區(qū)的別墅里。
宋嘉言供她一日三餐,喜歡什么就買什么,她所提的要求他都盡可能滿足,讓她繼續(xù)做設(shè)計,幫她成立品牌,甚至連宣傳和銷路都替她安排妥當(dāng)。除了離開,他什么都肯答應(yīng)她。
外人都說宋嘉言在郊區(qū)別墅金屋藏嬌,卻沒人敢想,他藏的嬌是姜家的女兒,是被他一手擊垮的姜家最后的女兒。
……
同學(xué)聚會上,姜竹到場沒多久,陳曉蓮就走了過來。
“姜竹可是我們當(dāng)年的?;?,跟宋嘉言郎才女貌,我們都以為你倆最后一定會在一起……”
姜竹當(dāng)年行事張揚,對宋嘉言示好表現(xiàn)得轟轟烈烈、聲勢浩大,沒幾個人不知道。這些年姜家和宋家之間的糾葛他們也多少聽過一些,有人想要趕在氛圍冷下來之前打圓場,姜竹卻笑了。
“確實,我當(dāng)時也以為我跟他一定會在一起,只是架不住小三努力……”姜竹意有所指。陳曉蓮當(dāng)即變了臉色,沖到姜竹面前要跟她理論。旁邊的人趕緊過來攔她,場面一度混亂。
姜竹就等著這一刻。她把手邊的茶杯摔碎,撿了一片最鋒利的攥在自己掌心里,狠狠壓下。很快,殷紅的血就從掌心流了下來,一滴滴落在地上,染紅了透明的玻璃碎片。
陳曉蓮神色驚慌,姜竹卻慢慢笑了起來。
不多時,人群當(dāng)中讓開一條路來,宋嘉言神色緊張地快步走近,小心翼翼地檢查姜竹手上的傷,皺眉問:“怎么弄的?”
姜竹嘴唇上血色微淡,手腕動了動想把手從男人掌心抽回來,未果。最后只能冷著一張臉,任由他牽著上了車,一路趕往醫(yī)院。
“嘉言哥,不是我……”陳曉蓮一路跟過來,聲音顫抖地想要解釋。
姜竹隔著玻璃看見陳曉蓮委屈不甘的臉,心如止水。從出場到現(xiàn)在,宋嘉言一個眼神都沒給過陳曉蓮。
“姜竹,再怎么恨我,也不要傷害自己的身體,”宋嘉言打破車內(nèi)的安靜,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你可是做設(shè)計的?!?/p>
設(shè)計、畫圖,用的都是右手。她怕他不來,故意劃的也是右手。
姜竹將望向窗外的目光收回,落在自己手上的傷口處。多么鮮艷的紅,看著卻讓人發(fā)冷。
“宋嘉言,你說我們怎么就成這樣了呢?”
四
讀書時的姜竹跟現(xiàn)在完全是兩個人。那時候的她瀟灑張揚,像個永遠不會累的小太陽。
姜竹第一次見到宋嘉言,還是在陳家。她跟著大人去陳家參加聚會,一眼就看見了在院子里背書的宋嘉言。他面容精致,神色卻微冷,帶著生人勿近的氣場,恰好對了姜竹的眼。
再后來,宋嘉言轉(zhuǎn)學(xué)到姜竹的學(xué)校,帥得萬眾矚目,姜竹更是毫不掩飾對他的興趣?;@球賽上,宋嘉言三分球一丟一個準,收獲了無數(shù)尖叫掌聲的時候,姜竹沒跟著那群女生一起。她徑直把宋嘉言丟在一旁的衣服拿走,在籃球賽結(jié)束的時候要挾他:“想要衣服,放學(xué)的時候來我的教室門口等著?!?/p>
那時候的姜竹幾乎被家里寵成了個小公主,自信驕傲,字典里沒有“被拒絕”三個字。所以當(dāng)宋嘉言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的時候,她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笑著湊近道:“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朋友了。”
宋嘉言微蹙的眉頭和抗拒著想要把胳膊從她臂彎里抽出來的動作,在她看來,都只是少年人的害羞罷了。
從那天開始,姜竹更加肆意地粘著他。她會在課間的時候去宋嘉言班上找他,向他借書,借筆記,甚至借筆。用盡一切借口,就為了跟他多相處一段時間。最明顯的一次,是體育課分班,姜竹原先已經(jīng)定了排球,聽說宋嘉言要選的籃球班人滿了,他臨時調(diào)換去了羽毛球班,姜竹死皮賴臉地纏著體育老師,硬是從排球班換去了羽毛球班。
好友嘲笑她,可姜竹覺得,宋嘉言值得她這么做。
他總在她面前表現(xiàn)得拒人千里,卻又在無人察覺的時候悄悄溫柔。
她硬要陪他去上專業(yè)課,卻因為太過枯燥聽到一半睡著的時候,醒來會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他的外套;為了跟他一起去圖書館自習(xí),她早起去占位,冬天的早上鼻子被凍得通紅,再后來,他就把自習(xí)的地點換成了教室,身邊的位置永遠為她保留;她每個月的那幾天都會腹痛難忍,不知道他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從某個月開始,每到那幾天,她都會收到他推到自己面前的保溫杯,里面是滿滿一大杯的紅糖姜茶。
姜竹覺得自己快要成功了。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相處,宋嘉言早就默許了她的存在,接下來,她就要準備第二次表白了??删驮谶@關(guān)鍵的時候,姜竹意外骨折了。兩輛車撞在一起,其中摩托車倒了下來,直接把姜竹的小腿給壓折了。
躺在病床上的那幾天,姜竹滿腦子都是宋嘉言,不知道自己幾天不出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了沒有,他會不會不習(xí)慣,會不會想她,甚至不受控制地惦記她——就像她想念他這樣。
很快,姜竹就知道答案了。
病房里室友們前腳剛走,后腳他就出現(xiàn)在了房門口。他走到她身邊坐下,然后默不作聲地開始削蘋果。蘋果削好遞到她手里的時候,她聽到了宋嘉言的聲音:“我還以為你放棄了?!?/p>
姜竹瞪大了眼,跳腳道:“胡說八道,是誰在這造謠傳謠,我姜竹是那種見異思遷的人嗎?”
宋嘉言看著她,片刻的愣怔后,慢慢笑了起來。
姜竹心不在焉地把一整個蘋果啃完,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小聲問道:“所以……我們現(xiàn)在……是……”
宋嘉言把水果刀收起來,站起身道:“好好養(yǎng)傷。”
他一副轉(zhuǎn)身要走的樣子,姜竹臉上立刻露出失望的神情。
宋嘉言腳步頓了頓,輕聲說了三個字:“女朋友。”
……
所有人都以為,他們一定會長長久久,永遠在一起。姜竹也是。
只不過她沒想到,畢業(yè)那年宋嘉言會突然杳無音信。更沒想到,兩個人再見面,是在南臨城宋家舉辦的盛大晚宴上。
他不再是陳曉蓮家保姆的兒子,而是南臨城宋家流落在外多年的獨子,而陳曉蓮就站在他身邊,衣著華麗,一臉甜蜜。聽其他賓客介紹,那是宋家獨子的未婚妻。
姜竹怎么可能就這么相信呢?
她在閨密的幫助下,趁宋嘉言身邊沒人把他拉到角落里偷偷詢問:“這段時間你去哪兒了?怎么一直都不聯(lián)系我?你又為什么突然成了宋家的繼承人?”姜竹仰頭看著宋嘉言,突然一笑,故作輕松地道,“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反正現(xiàn)在我們又見面了。他們說陳曉蓮是你的未婚妻……應(yīng)該不是真的吧?”
姜竹至今都記得,昏暗的樓道里,宋嘉言慢慢說出的那句“姜竹,對不起”。
五
姜竹坐在醫(yī)院的急診室里,宋嘉言就站在不遠處。
醫(yī)生一邊給她包扎一邊唏噓:“怎么弄的?也太不小心了。再深一點兒就傷到神經(jīng)了。”
姜竹內(nèi)心平靜無波,宋嘉言看著她冷漠的臉,強壓下心中的起伏,轉(zhuǎn)身去走廊上等著。他也想問姜竹,究竟是多狠的心,才能對自己下得去這么重的手。
姜竹從急診室里出來的時候,宋嘉言背對著她站在窗口,窗口的風(fēng)吹來淡淡的煙味。他很少抽煙,除非忍不住。她聽見他打電話的聲音,電話那端的人不知道說了些什么,他語氣有些嚴肅,說了好幾次“盡力就好”,聽起來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姜竹沒著急過去,在一旁等候的椅子上坐下。她身上還穿著聚會時的衣服,那條他去年送給她的鵝黃色的裙子。
宋嘉言打完電話回頭的時候,就看見這樣的姜竹。
走廊上照明燈的光落在她頭頂,柔和細膩。她感受到他靠近過來的陰影,抬起頭來笑著問:“宋嘉言,我今天穿的這一身好看嗎?”
宋嘉言愣了愣,才道:“好看?!?/p>
“謝謝?!彼f。
時隔一年,謝謝他的生日禮物。
宋嘉言看著眼前的姜竹,神情從不知所措到意外驚喜。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大學(xué)時候的姜竹,陽光燦爛,像個永遠不會累的小太陽。甚至從南郊別墅離開的時候,司機都能感受到他不同往日的愉悅。
然而幾天后,姜竹一早起床就發(fā)了好大一通脾氣。
保姆被姜竹這突然的壞脾氣嚇得不敢吱聲。她被宋嘉言雇到這里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姜竹這么不講道理的樣子。姜竹想吃糖炒栗子,保姆已經(jīng)出去跑了好幾家板栗店,但買回來的她都說味道不正宗。
最后姜竹只能自己出門。
她讓司機在路口把車停下來,自己走進了巷子中涌動的人潮里。等姜竹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中時,司機突然慌了。
宋嘉言特意吩咐過,不能讓姜竹離開視線,他跟保姆必須有一個人跟著。
姜竹坐在咖啡廳二樓,一個視野很好的角落里。
她坐下幾分鐘后,店內(nèi)一角獨坐了很久的男人端著咖啡走過來,坐到了她面前。
“沒想到你還挺準時。”付博遠看著姜竹,不緊不慢地道。
姜竹沒理會他的話。他們之間只是合作關(guān)系,沒有客套的必要。
“怎么樣?”她問。
付博遠挑了挑眉,贊許地道:“他果然很在意你?!?/p>
同學(xué)聚會那天,付博遠提前告訴姜竹,宋嘉言就在附近談一個重要合作。她同意去同學(xué)聚會,跟陳曉蓮起沖突,弄傷自己的手,全都是故意的。她需要宋嘉言提前離場,在那位重要的合作對象面前失禮,搞砸合作。
計劃很順利。
談話接近尾聲,付博遠突然問姜竹:“他對你這么癡心,你就一點兒也不會心軟?”
姜竹反問道:“姜家與宋家不共戴天。倒是你,為了一個初戀耿耿于懷至今,不會突然放棄吧?”
當(dāng)初是付博遠主動找上姜竹談合作的。他說自己學(xué)生時期有個愛得死去活來的初戀女友,他為對方傾盡所有,她卻把他耍得團團轉(zhuǎn),一心只系在宋嘉言身上。他恨透了那個女人,更恨得到了一切卻滿不在乎的宋嘉言。
“放棄?絕無可能!”付博遠對姜竹保證道。
“那就好?!?/p>
她對付博遠的愛情故事并不感興趣,只要宋嘉言過得不如意就好。
六
大概是因為跟付博遠的談話,姜竹回去的路上罕見地回憶起了過去,回憶起姜家行將末路的那幾年。
那年夏天,姜竹親眼看見宋嘉言和陳曉蓮訂婚之后,便拋下國內(nèi)的一切申請了出國留學(xué)。她去的是美國,學(xué)設(shè)計專業(yè)。
國外的華人圈并不大,她也偶然遇見過宋嘉言一兩次。陳曉蓮沒跟在他身邊,他也仍舊禮貌地跟她保持著距離,在共同友人把他們介紹給彼此的時候,兩個人默契地沒有提及國內(nèi)已經(jīng)相識的過去。
初次心動以這樣慘淡的方式收場,姜竹需要時間好好療傷。
只不過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忽略了視頻通話時父親日漸消瘦的臉色,更沒注意到,南臨城這些年風(fēng)云變幻,姜家被幾家新興家族聯(lián)合夾擊,早已經(jīng)舉步維艱。
而這些聯(lián)合的新興家族當(dāng)中,為首的便是宋家。
姜竹是在圣誕節(jié)那天被緊急召回國的?;貋淼臅r候父親已經(jīng)意識不清地躺在病床上。姜竹的母親早年病逝,父親床前只有幾個叔叔、伯伯輪流守著,他們把公司最近的情況告訴她,包括宋嘉言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商業(yè)打壓,經(jīng)濟圈套……種種高超的手段,讓姜家在潰敗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宋嘉言來醫(yī)院的時候,姜竹冷著臉把他趕走了。這個男人所說的話,姜竹一個字都不想聽。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趴在爸爸懷里,任由眼淚從眼角滑落,一句又一句地低聲懺悔道:“是女兒的錯,任性胡鬧,不讓您省心。”
姜竹這些年被宋嘉言綁在身邊也不是沒好處。
宋嘉言對她從不設(shè)防,書房、電腦完全向她開放,所以她當(dāng)然也有機會知道宋家最近的項目是什么、急需的材料是什么、定價多少、上限幾何。姜竹把這些都告訴了付博遠。不求擊垮宋家,能讓宋嘉言頭疼也不錯。
付博遠沒讓姜竹失望。沒過多久,宋嘉言似乎就陷入了不小的麻煩當(dāng)中。
姜竹被安頓在南郊別墅的這幾年,只要有時間,宋嘉言都會過來跟她一起吃晚飯,晚上十點左右離開。但最近他已經(jīng)很久沒來了,大概是公司的事情讓他騰不出時間來。
姜竹開了一瓶酒,在別墅二樓的房間里彈鋼琴。
她的鋼琴是宋嘉言教的。大學(xué)的時候她找借口拿了學(xué)校綜合教室的鑰匙,纏著宋嘉言教她彈鋼琴。他從最簡單的手型和五線譜開始教,她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分神看他的臉,他垂著眼認真調(diào)整她的指法,傍晚的陽光照射在他長長的睫毛上,在他臉頰上投下一小段陰影。那時候,姜竹想,他將來的孩子睫毛一定也很長。
現(xiàn)在的姜竹已經(jīng)不再只會彈《小星星》了,她大學(xué)的時候在國外進修了這項技能,現(xiàn)在甚至能彈完一整首的《野蜂飛舞》。
宋嘉言站在房間門口的時候聽見的就是她彈的這首狂野躁動的曲子,等她彈完他才抬步走進去,一眼就看見了被她丟在旁邊的已經(jīng)空了的紅酒瓶。
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吊帶長裙,化了極其美艷的妝??匆娝^來的時候,她抬著胳膊去勾他的脖子,鮮艷的紅唇靠近,跟他交換著呼吸。
“你來了。”她朝他的耳朵哈氣,低聲說。
宋嘉言的喉結(jié)動了動,克制地道:“你喝醉了?!?/p>
姜竹笑了,笑得放肆。
“我沒有?!彼f,“我這是高興?!边@么多年,她終于成功向他反擊了。
她高興。
宋嘉言攬著她的腰,憐惜地在她的肩頭上落下一吻。
她這是不高興。他從她的琴聲中聽出來,她在哭。
姜竹醉意迷蒙,混亂中她靠在宋嘉言身上,啞聲問:“宋嘉言,你到底為什么?就因為上學(xué)時我強迫你跟我在一起委屈了你,所以等你得了勢,就要在我家人身上統(tǒng)統(tǒng)報復(fù)回來嗎?”
混沌中,宋嘉言好像俯身在她耳邊說了句什么,但姜竹沒聽清。
七
宋家的麻煩似乎不小。
早在宋嘉言接手之前,集團內(nèi)部就有數(shù)不清的爛賬。他幼年不在宋家長大,成年以后認祖歸宗,原本接手集團就經(jīng)歷了好一番廝殺,如今這些陳年爛瘡被人一一擺到臺面上,不僅競爭對手們乘虛而入,集團內(nèi)部仍有異心的人也虎視眈眈。
姜竹感覺到他每次來這里的時候越來越累,面容疲憊。她看在眼里,卻視若無睹。
反倒是她偶爾半夜噩夢驚醒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守在她床邊神色疲憊的宋嘉言看著她的目光很溫柔,看到她醒來,他便輕聲道:“不要怕,我在這里。”他的聲音像是帶著魔力一般,她再入睡也變得不是那么難了。
姜竹一度懷疑自己跟付博遠的事情已經(jīng)暴露了,但宋嘉言不提,她也不主動問。
付博遠已經(jīng)失聯(lián)了好一段時間。
姜竹通過兩人約好的方式聯(lián)系他,但沒有得到絲毫回音。姜竹沒辦法,趁著晚上宋嘉言不在的時候,再一次去了他的書房。她本意是想了解宋家最近的動向,她擔(dān)心付博遠被宋嘉言抓到了什么把柄。關(guān)于付博遠的資料沒找到,但姜竹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加密文件夾。里面不是什么商業(yè)機密,而是一份病歷,病歷上“抑郁癥”三個字格外刺眼。
姜竹還沒來得及細看,保姆的腳步聲卻靠近了,她只能匆忙把電腦歸位,回到房間的時候卻止不住地思索:那份病歷是誰的?宋嘉言?他有抑郁癥嗎?宋家的其他人知道嗎?如果他們知道這件事,大概不會再任由他掌權(quán)了吧?
姜竹再次聯(lián)系付博遠,這次沒等對方回音,而是單方面留下了時間,想跟他在上次的咖啡店再見一次。
到了約定的日子,姜竹故技重施,甩掉了司機老張,卻在走進咖啡廳二樓的時候停在了門口。坐在角落里等她的人不是付博遠,是宋嘉言。
姜竹在宋嘉言面前坐下,喝著自己每次都點的卡布奇諾,這次老板好像少放了糖,比以往喝的都苦。宋嘉言也給自己點了一杯咖啡,兩個人安靜地坐著,沒有劍拔弩張的氛圍,倒像是一對正在冷戰(zhàn)的情侶。
宋嘉言晚上還有事情,他臨走前把平板電腦留給了姜竹,上面是付博遠這件事的始末。
付博遠利用姜竹給他的信息搶了宋家的合作伙伴不假,但這次的合作不過是宋家做的一個局,合作方是宋嘉言早年在美國時的莫逆之交,配合宋嘉言做戲,幫助他找出宋家集團的內(nèi)鬼。不過沒想到,集團內(nèi)鬼沒找到,反而詐出了姜竹這個“紅顏禍水”。
這段時間真正讓宋嘉言費神解決的是集團內(nèi)部討伐姜竹的聲音,畢竟證據(jù)確鑿,她在咖啡廳把資料交給付博遠的視頻十分清晰。而這樣的視頻,除了姜竹,就只有付博遠能拿得到。
“他從一開始想報復(fù)的對象就是你?!彼渭窝愿嬖V姜竹。
付博遠沒有騙姜竹。他確實恨宋嘉言,也確實有個曾經(jīng)愿意為之付出一切的初戀。只不過他沒有告訴姜竹,那個他愛之深恨之切的初戀,就是姜竹。
大學(xué)時候的姜竹是“天之驕女”,向她表白示愛的男生不計其數(shù),她都不曾放在心上。她的眼里心里自始至終就只有宋嘉言一個,又怎么會記得付博遠呢?
八
付博遠的事情讓姜竹安靜了很久。
宋嘉言大概是怕她受刺激,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南郊的別墅留宿,雖然不睡同一個房間,但如果她出事兒,他能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她身邊。
姜竹決定回姜家老宅看看。
熟悉的宅院出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她眼眶還是不自覺地濕潤了。她從小在這里長大,一草一木都是回憶。她這幾年很少來這邊,不是宋嘉言不讓,而是她不敢,怕陷進悲傷的情緒里而沒了報復(fù)他的銳氣。
這次回來才發(fā)現(xiàn),宅子被宋嘉言派人保管得很好,屋子里一塵不染,家具、陳設(shè)都沒怎么變。
大概是看她情緒還算穩(wěn)定,宋嘉言先一步離開去處理公司的事。
姜竹坐在父親生前的臥室里,翻看以前的老照片,從她襁褓時的看到畢業(yè)時的。她畢業(yè)的時候穿著學(xué)士服跟父親照了一張合影,旁邊還有被她強硬拖過來一起拍照的宋嘉言。
姜竹不敢多看,淚水模糊了雙眼,慌亂地把相冊合上的時候,照片從相冊里滑落,露出了照片背后的字:小宋是個好孩子,爸爸祝你們幸福。
姜竹把照片塞回相冊的時候,整只手都是抖的。
那句話是父親的筆跡,但落款時間是姜家破產(chǎn)、他臥病在床的日子。如果真如外界傳言,是宋嘉言一手把姜家打壓到這般田地,父親怎么可能還這樣祝福他們?
姜竹抱著頭,腦袋疼得像是要裂開一樣。
宋嘉言一定對她隱瞞了些什么。
姜竹從老宅離開,沒有回家,而是讓司機送她去宋嘉言的公司。司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驚喜地應(yīng)了聲“好”。
宋總這些年對姜竹的好他們這些做員工的都看在眼里,姜小姐居然肯主動去公司找宋總,大概是終于柳暗花明了!
姜竹在司機欣慰的目光下走進了宋氏大樓。
她報上名字,暢通無阻地到了宋嘉言辦公室的門口。宋嘉言的貼身助理原本想攔,但看到姜竹的那一刻,她的動作頓了頓。姜竹的臉她曾經(jīng)見過,在宋總的手機屏保上,這么多年來,一直不曾變過。
姜竹站在門口,看見了辦公室內(nèi)的宋嘉言,還有坐在他身側(cè)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
姜竹只猶豫了一秒,就推門闖了進去。
她走到宋嘉言和醫(yī)生跟前,一眼就看見了他們面前電腦上的內(nèi)容。那是一份病歷,一份抑郁癥病人的病歷,跟她在宋嘉言書房電腦里看見的那份一樣。
只不過這一次,姜竹看見了病歷上病人的名字——是“姜竹”兩個字。
九
姜家是制造業(yè)起家,這些年來姜竹的父親也做了不少投資和創(chuàng)新,但成果甚微。被時代逐漸淘汰的技術(shù)和家族企業(yè)管理上日漸暴露的弊端也讓他逐漸感到力不從心。而宋嘉言因為流落在外這許多年,回到宋家這樣的大家族里重新掌權(quán)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于是,姜竹的父親想了個辦法。
姜家總歸是要倒的,倒不如倒在宋嘉言手上。他早知道宋嘉言在極力運作,想辦法跟陳曉蓮解除婚約,為的是誰,不言而喻。有了姜家的這塊戰(zhàn)功牌,要解除婚約便不再是難事。姜竹父親愿意以姜家整個企業(yè)做嫁妝,只求姜竹回國后宋嘉言善待她。
他與宋嘉言的合作極其隱蔽,除了彼此幾乎無人知曉。這是一個讓南臨城重新洗牌的局。事實上,姜竹父親的所有謀劃都是成功的。唯一的意外是,姜竹不再相信宋嘉言。
從他跟陳曉蓮訂婚,到后來他一手擊垮姜家的行為,姜竹恨透了他。
父親下葬的那天,姜竹哭暈在現(xiàn)場。醒來后她失聲了一段時間,再見到宋嘉言,便是看仇人一般的目光。
宋嘉言悄悄委托心理醫(yī)生跟姜竹談過話,最后的診斷是重度抑郁,有自殺傾向。
宋嘉言怎么能讓姜竹出事?他用盡手段把她留在自己身邊,哪怕是恨他也好,想報復(fù)他起碼也是一種能讓她繼續(xù)活下去的動力。
姜竹是被宋嘉言從公司抱回南郊別墅的。
她聽他一字一句地把這些年的真相解釋給她,聽得眼淚仿佛都要流干了,最后哭累了才睡過去。半夜的時候,姜竹醒來看見宋嘉言趴在自己床邊睡著,哪怕是在夢中,他的眉頭都緊緊地皺著。
姜竹這才恍然大悟,她偶爾半夜醒來看見宋嘉言守在床邊看著她的眼神,不是愧疚也不是偽裝出來的深情,而是愛。
原來他是這樣深切地愛著她,比她以為的還要多得多。
可是她卻好像已經(jīng)沒有愛他的能力了。
十
姜竹平靜得讓宋嘉言不安。
抑郁癥沒那么容易好,即便表面上看不出來,心底也有一個地方在悄悄地坍塌,宋嘉言絲毫不敢放松警惕。
秋天的時候,姜竹收到法國設(shè)計師協(xié)會的邀請,說由她設(shè)計的珠寶飾品在法國很受歡迎,誠摯地邀請她參加這次的珠寶展。
姜竹跟宋嘉言提起的時候,他很爽快地就答應(yīng)了,甚至有幾分欣喜。心理醫(yī)生說過,愿意主動出門,是抑郁好轉(zhuǎn)的一個信號。
宋嘉言跟姜竹在法國度過了一個非常美好的假期。珠寶展并不會占用姜竹太多時間,他們定了豪華的賓館,在太陽剛在云間露頭的時候去看埃菲爾鐵塔,逛歷史悠久的盧浮宮,手牽著手在鋪滿楓葉的街道上散步……
行程的最后一天,姜竹點了一瓶菜單上最貴的洋酒。一瓶見底的時候,她離開自己的座位,坐到宋嘉言腿上,由輕到重慢慢地吻他。他的呼吸隨著她的吻一點兒點兒粗重的時候,她俯身在他耳邊說:“宋嘉言,我還是很喜歡你?!?/p>
宋嘉言扣在她腰上的手猛然收緊,深切又急迫地吻她,像是要把這些年錯過的都補回來。
第二天,兩人收拾好行李,姜竹跟他一起來到機場。候機的時候,宋嘉言聽到廣播里在喊姜竹的名字。
“我該走了?!彼粗渭窝?,輕聲說。
宋嘉言看著她,茫然,失落,像被拋棄的孩子。
姜竹沖他笑了笑。
她早就買好了機票,今天的,跟他去往不同的目的地。
抑郁癥治療是個漫長而復(fù)雜的過程,更多的時候是在好轉(zhuǎn)與變差中間反復(fù)拉扯。
宋嘉言希望她好起來,活下去,哪怕是用恨他的方式,這樣她就沒有時間去想家人的離世以及種種苦難。
但其實還有其他方法。
比如徹底遠離這一切,遠離她所熟悉的一切人和事,去一個嶄新的環(huán)境,從頭開始。
姜竹選擇了第二種。
“你會成全我的,對不對?”她在離他很近的地方,拖著行李一步步后退。
宋嘉言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看著她的眼神里滿是挽留。
“保重。”姜竹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再也沒有回頭。
宋嘉言站在原地,低下頭。
沒有人看見男人眼角流下的淚,就好像沒有人聽見那天晚上姜竹那個問題的答案。
“不是報復(fù)。因為我也早就喜歡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