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蕾
(西南大學 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400715)
夫昔之曰:“黃帝方四面”,夫幾(豈)面是謂,四差(佐)是胃(謂)。黃帝不出門(檐),以智(知)四海之外。是向(鄉(xiāng))又(有)圣人,必智(知)之;是向(鄉(xiāng))又(有)(暴)民,必智(知)之。古(故)天下之(賢)民皆(興),而(盜)(賊)亡(無)所中朝立。不唯君又(有)方臣,臣又(有)方君(乎)?[1]126
其中,“方四面”、“方臣”、“方君”的“方”不太好理解?!胺匠肌?、“方君”二詞,整理者釋為“方直”[1]133;王寧先生釋為“有道”[2];劉信芳先生意識到與“黃帝方四面”有關,解釋為一方之臣[3]。
按:筆者認為以上幾處“方”應該很有聯系。“不唯……乎”在其他地方也多次出現,是一個反問的論證,對前面的觀點進行總結?!安晃ň蟹匠?,臣有方君”應是在總結“昔黃帝方四面”,則兩處的“方”應該聯系起來進行解釋。簡文說四面即四佐,也就是“黃帝方四佐”,若按正義有道的意思訓不通。《呂氏春秋·圓道》中有一段話,或可與這幾處參照:
先王之立高官也,必使之方,方則分定,分定則下不相隱。堯、舜,賢主也,皆以賢者為后,不肯與其子孫,猶若立官必使之方。今世之人主皆欲世勿失矣,而與其子孫,立官不能使之方,以私欲亂之也,何哉?[4]
《圓道》一篇,講的是以天圓地方映射道君臣之道,君執(zhí)圓、臣處方,君臣圓道即君立官使其各有職,令出于上,下達至百姓,布于四方最后復歸于上的理想政治狀態(tài)。其中“先王之立高官,必使之方”一句,與“黃帝方四佐”“君有方臣,臣有方君”頗為相似。高誘注:“方,正也?!焙笥衢凶ⅲ骸叭绺呤弦猓瑒t謂堯、舜傳賢而不傳子,猶立官之不私邪耳,大失呂氏之旨矣。本篇名曰‘圓道’,其大旨以為主執(zhí)圓而臣處方……高氏訓方為正,亦未合。方與圓對,下文曰‘百官各處其職,治其事’,所謂方也?!苯Y合《圓道》全篇來看,臣處方道也即地道。前文對地道的定義是“萬物殊類殊形,皆有分職,不能相為,故曰地道方”,也就是地上的萬物都有不同類別、形狀,各有其職,不能相兼容。正如俞樾所注,臣之“方”也就是后文所說“百官各處其職、治其事以侍主”,高誘訓為“正”實不合文意。再看《治政之道》“方四佐”“方臣”“方君”的意思就很明了了,指的是各處其職、各治其事的臣,和分定臣之職務的君,這一解釋也很合簡文所說“上下各有其修”的狀態(tài)。
亓(其)吏(使)民以旹(時),亓(其)思(息)民以旹(時)。血氣迵(通)厇(暢),民不(癠)(且)壽,亡(無)殀(夭)死者,此所胃(謂)惠悳(德)[1]127。
整理者:“厇”,讀為“暢”。迵厇,通暢?!缎抡摗れ畋巍罚骸袢酥∧w,時剝傷而自愈者,血氣通行也?!盵1]137網友麒麟兒認為“厇”字疑讀為“庶”,整句重新斷讀作“血氣通,庶民不瘠且壽”[5]。網友潘燈將“厇”讀為“度”,為“衡量、計”之意[6]。王寧先生認為“厇”疑讀為“釋”,通“懌”,“迵釋”猶言“通暢”[7]。網友激流震川2.0認為整理者將“厇”讀為“暢”缺乏通假用例,應讀為“舒”,意為舒展、舒暢[8]。
按:“厇”還是應該屬上讀?!笆瘛币辉~簡文中雖有用例,但此句上文已有“使民以時,息民以時”,不能突然改換“庶民”。王寧先生讀為“釋”,網友激流震川2.0讀為“舒”,都是從整理者將“通厇”理解為通暢,然而典籍中未有如此用例。網友潘燈讀為“度”,雖然符合楚簡用字習慣,但“血氣通度”不甚好理解。
筆者認為,“厇”疑讀為“著”,訓為根著、附著。從語音來看,“厇”字上古音在知母錫部,“著”字在知母魚部,兩者音近可通。在出土文獻中也多有用例,如今本《禮記·緇衣》中“好仁不堅,惡惡不著”的“著”字在馬王堆帛書本《緇衣》中作“”,在上博簡本《緇衣》中作“”。[9“]血氣通、著”參見于《黃帝內經》:“冬者蓋藏,血氣在中,內著骨髓,通于五藏?!薄皻饨哐?,外為發(fā)熱,內為少氣。”《潛夫論·德化》:“骨著賑通?!薄把獨馔ㄖ奔囱獨飧诠撬?、通行于五臟。血氣附著之性還見于《論衡·論死》:“精神本以血氣為主,血氣常附形體。形體雖朽,精神尚在,能為鬼可也。今衣服、絲絮布帛也,生時血氣不附著,而亦自無血氣,敗朽遂已?!笨芍谥嗅t(yī)中,血氣皆需附著于形體,形體也需有血氣附著。氣血通則不滯,著則不泄,則民不生疾病且長壽。因此,將“厇”讀為“著”文從字順,亦符合中醫(yī)典籍原理。
整理者讀“?!睘椤伴啞?,訓為“檢閱”[1]138。陳民鎮(zhèn)先生讀為“脫”,訓為“免除”[10]。羅小虎先生則以為“敓”字,讀如本字“奪”,“奪民務”即“奪民時”[11]。
按:“聘覜”見于《管子·小匡》“審吾疆場,反其侵地,正其封界,毋受其貨財,而美為皮幣,以極聘覜于諸侯,以安四鄰,則鄰國親我矣”?!吨芏Y·秋官·大行人》:“時聘以結諸侯之好,殷覜以除邦國之慝?!痹谶@里,“聘覜”即指春秋之時,諸侯之間相互訪問,睦鄰友邦、以德服人之策。整段話也該是“昔之有國者必檢于義”之圣君所行的積極舉措,“閱民務”“脫民務”、“奪民務”或是偏于中性意義的詞語,或是負面意義的詞語,顯然是不適宜的。
筆者認為,“?!被蚩勺x為“悅”。從語音上,“?!迸c“悅”同屬月部字,出土文獻中兩字通假用例甚多。馬王堆帛書本《緇衣》:“古(故)倀(長)民者,章志以(昭)百眚(姓),則民至(致)行(己)以敚(悅)上?!苯癖尽抖Y記·緇衣》:“民以致行己以說其上矣?!薄罢f”即“悅”也?!稜栄拧め屧b》:“悅,服也。”郭璞注:“謂喜而服從?!惫省皭偯瘛奔词姑癖姁偡?。此句謂春秋之時,諸侯以馬匹、金玉、錢幣、器用等訪問四鄰之國,結和睦之交,以“悅民”為務,百姓才會心悅誠服地歸附于他,這也契合和后面所說“文威”和“明政以來之”。
整理者解釋道:“‘執(zhí)怨’,結仇?!盵1]14《4說文·手部》:“播,種也。一曰布也。,古文播?!笨芍啊弊x為“播”無誤。從語境來看,“播情揚惡”與“播善執(zhí)怨”都是一對并列詞語,則“播”不能釋為本義“播布、散布”。按,《楚辭·九嘆·思古》:“播規(guī)榘以背度兮?!蓖跻葑ⅲ骸安ィ瑮壱??!薄渡袝ぬ┦闹小罚骸安墵览??!币虼耍藘商帯安ァ苯杂枮榉艞?,“播情揚惡”也就是放棄情實宣揚壞的一面,“播善執(zhí)怨”也即放棄和善而心懷怨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