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婧,王化平
(西南大學(xué) 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北碚 400715)
《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公布了安徽大學(xué)所藏戰(zhàn)國簡本《詩經(jīng)》的全部內(nèi)容[1]。關(guān)于安大簡《詩經(jīng)》異文,整理者在“前言”部分將其分為三類:用字異文、詞句異文、章次異文[1]4。黃德寬先生認(rèn)為:“這說明流傳下來的《毛詩》有可能也不完全是古本原貌,在傳承過程中它可能發(fā)生了若干的變異。更大的可能是,簡本與《毛詩》的差異,體現(xiàn)的正是先秦《詩經(jīng)》不同傳本之間存在的差異,簡本與《毛詩》應(yīng)是兩個不同的先秦古本?!盵2]簡本與《毛詩》存在何種關(guān)系,暫時難有定論,但簡本的出現(xiàn),提供了新的異文材料,與《毛詩》對照比較,無疑有利于更好地還原詩歌的本貌。
《毛詩》《召南·羔羊》三章,章四句:
羔羊之皮,素絲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羔羊之革,素絲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
羔羊之縫,素絲五總。委蛇委蛇,退食自公。
整理者認(rèn)為《毛詩》“縫”蓋簡本“裘”的誤寫,從詞義角度確實說得通,且簡本《葛屨》的“縫”字,形體也與“裘”極其相似。但詩是韻文,必須考慮押韻,有時甚至為求押韻而調(diào)整詞序、變換詞匯,《羔羊》一詩就如此:第一章“退食自公,委蛇委蛇”、第二章“委蛇委蛇,自公退食”、第三章“委蛇委蛇,退食自公”,句意都一樣,只是變更詞序,目的就在于押韻?!陡嵫颉返谝徽卵焊璨宽崱⒌诙卵郝毑宽?、第三章押東部韻。簡本“裘”(羣紐之部),不如“縫”(并紐東部)押韻和諧。陳劍先生亦已指出,簡本“裘”字失韻,或因涉常見之“羔裘”語而誤,可斷定為“縫”之形近訛字[3]。
從詞義來看,毛傳:“縫,言縫殺之,大小得其制。”[4]101-103“縫”,即剪裁縫制,所縫之物為上兩章的“皮、革”,句意也清晰明了。
至于簡本作“裘”,一則可能是因詞義相關(guān)而誤。毛亨、孔穎達在傳、疏中多次提及“裘”。毛傳曰:“大夫羔裘以居?!笨资柙疲骸敖?jīng)陳大夫為裘用羔羊之皮,此云德如羔羊者,詩人因事托意,見在位者裘得其制,德稱其服,故說羔羊之裘,以明在位之德。”[4]99由此可知,“裘”與前兩章的“皮、革”實有緊密聯(lián)系。簡本或受此影響,誤寫作“裘”。二則可能是因字形相似而誤。安大簡共出現(xiàn)四次“裘”,一次“縫”,見表1。
表1 “裘”“縫”字形表
兩字簡本區(qū)別極其細(xì)微,如果沒有《毛詩》對讀,幾乎很難判斷是“裘”還是“縫”。因此抄手誤將“縫”寫作“裘”也是極有可能的,更何況兩字用在此處意義也相近。
《毛詩》《召南·騶虞》二章,章三句:
何謂“騶虞”?從古至今爭論頗多。其中討論的焦點集中在“騶虞”究竟是義獸之名還是職官之名。毛傳:“騶虞,義獸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則應(yīng)之?!盵4]125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亦謂:“騶虞,即白虎也。黑文,尾長于軀。不食生物,不履生草,君王有德則見,應(yīng)德而至者也?!盵14]此謂“騶虞”為神話中的瑞獸白虎,出自古史神話,傳疏已詳。后主《毛詩》者多從此說。魯說、韓說:“騶虞,天子掌鳥獸官?!饼R說:“《騶虞》,樂官備也?!盵15]三家說“騶虞”,大同小異,均指一種官職,但都與毛傳大異。王春陽、周國林《“騶虞”考》指出,“騶虞”還作雅樂之名、幡旗之名、地域之名、峙錢之名等,并認(rèn)為:“職官之名是基于獸名的后續(xù)生衍。由獸名而官名,這在上古官制之中較常見。反映了上古時期原始先民圖騰崇拜與神話傳說由神性化繼而歷史化、民性化的歷史進程,揭示了上古職官創(chuàng)生的潛在動因和其形成的一般過程?!盵16]嚴(yán)國榮、劉昌安《“騶虞”考辨》從《詩經(jīng)》內(nèi)證出發(fā),指出《周南》以《關(guān)雎》始,《麟之趾》終,《召南》以《鵲巢》始,《騶虞》終,并非巧合,二者皆始于詠鳥,止于詠獸[17]。此兩說可從。綜合前人訓(xùn)釋,此篇“騶虞”應(yīng)是義獸之名。
《毛詩》《秦風(fēng)·駟驖》三章,章四句:
駟驖孔阜,六轡在手。公之媚子,從公于狩。
奉時辰牡,辰牡孔碩。公曰左之,舍拔則獲。
游于北園,四馬既閑。輶車鸞鑣,載獫歇驕。
《毛詩》《秦風(fēng)·權(quán)輿》兩章,章五句:
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無余。
於嗟乎!不承權(quán)輿。
於我乎?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飽。
於嗟乎!不承權(quán)輿。
《毛詩》“於我乎”簡本作“始也於我”[1]36,113。整理者注:“‘始也’,與下句‘今也’正相對,又《爾雅·釋詁》:‘權(quán)輿,始也。’簡文開篇‘始也’,與篇名相呼應(yīng)。”[1]114
孔疏曰:“於嗟乎!此君之行,不能承繼其始,以其行無終,故於嗟嘆之?!盵4]508“權(quán)輿”訓(xùn)“始”,這是大家普遍認(rèn)同的,不同之處在于詞源的解釋。元代胡一桂認(rèn)為:“造衡始權(quán),造車始輿?!瘪R瑞辰、陳奐等人則認(rèn)為“權(quán)輿”是“虇蕍”的假借字[20]。無論如何解說“權(quán)輿”一詞,訓(xùn)為“始”,與“今”相對,無任何問題。
始也於(乎)(ha)!(魚部)
我夏屋渠渠(gia),(魚部)
今也每食無余(jia)。(魚部)
于嗟(tzyai),(歌部)
不稱權(quán)輿(jia)。(魚部)
《毛詩》與簡本此處異文的產(chǎn)生,可能是因為《毛詩》在流傳過程中誤脫“始也”兩字,后存“於我夏屋渠渠今也每食無余于嗟不稱權(quán)輿”,為使句子通順合理,傳頌者便在“我”后增語氣詞“乎”,又為了不致衍字痕跡過于明顯,又在“于嗟”后也增一“乎”,以求句式整齊。
2019年12月21日,沈培先生在西南大學(xué)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集刊與學(xué)科建設(shè)高端論壇”上作了《毛詩本和安大簡本〈秦風(fēng)·權(quán)輿〉對讀》的學(xué)術(shù)報告,筆者有幸到場聆聽。驚喜發(fā)現(xiàn),我們的觀點竟多與沈先生不謀而合。沈先生提出“我”字應(yīng)屬下讀,“於”讀為“乎”,因此詩旨并非像后人所言是君主待賢者先厚后薄,很可能原本就是貴族感嘆自己家道中衰。他指出過去也有人這么理解,如包杰《詩經(jīng)·國風(fēng)今譯意譯新探》、楊樹郁和許宏偉《國風(fēng)詩旨辯略》等,這一點我們未曾考慮到。確實,若斷句為“我夏屋渠渠,今也每食無余”后,全詩已無第三者,詩旨自然不應(yīng)涉及君主,沈先生之說可從。此外,沈先生認(rèn)為“于嗟”不入韻,第一章全押魚部韻,第二章押幽部韻,據(jù)此可推測最后兩字不是“權(quán)輿”,而是一個幽部字收尾的雙音詞,此可備一說。沈先生還提出,不能據(jù)簡本說《毛詩》在流傳過程中漏抄“始也”,《毛詩》“於我乎”猶言“於焉乎”?!办堆伞币娪凇对娊?jīng)》,當(dāng)是“於之”的意思?!稒?quán)輿》的“於焉”似乎可以解釋為“在那個時候”,這樣就可以和后面的“今也”對舉。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故可備一說。
《毛詩》《魏風(fēng)·碩鼠》三章,章八句: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
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
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從押韻來看,“居”為魚部字,與《碩鼠》第三章押魚、宵兩部韻和洽,如下:
前四句為交韻,魚、宵兩部交叉進行,單句與單句押韻,雙句與雙句押韻?!对娊?jīng)》中多有交韻,如《周南·兔罝》中魚、幽交韻:“肅肅兔罝(魚部),施于中逵(幽部)。赳赳武夫(魚部),公侯好仇(幽部)。”[28]72后四句為抱韻,第一句與第四句押魚部韻,第二句與第三句押宵部韻?!对娊?jīng)》中也有抱韻,只不過較少見,如《大雅·大明》:“有命自天(真部),命此文王(陽部),于周于京(陽部),纘女維莘(真部)。”[28]77
綜上,無論從詞義角度還是音韻角度,簡本“維其永居”均較《毛詩》“誰之永號”佳。
將安大簡《詩經(jīng)》與《毛詩》的五處異文進行了比較分析,研究表明,簡本《羔羊》中“羔羊之裘”應(yīng)從《毛詩》作“羔羊之縫”;《騶虞》中“騶虞”釋為“放縱、放生”與詩旨不符,原釋讀有誤;《駟驖》篇“駟驖”的“駟”應(yīng)是“四”之誤,“四馬”應(yīng)為“四牡”;簡本《權(quán)輿》“始也于我”中,“始也”正與下文“今也”相對,可斷句為“始也於(乎)!我夏屋渠渠……”;《碩鼠》“誰其永號”句應(yīng)作“維其永居”。